楊越
我國幅員遼闊,少數民族眾多,如果你想了解赫哲族,有一首歌肯定是必聽曲目,那就是《烏蘇里船歌》。“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開千張網,船兒滿江魚滿艙……”悠揚的曲調生動地再現(xiàn)了赫哲族這一個漁獵民族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
1963年,歌唱家郭頌因演唱《烏蘇里船歌》紅極一時,而赫哲族也隨著音樂的流傳而名揚四方。然而在2001年,赫哲族人民政府卻和演唱者郭頌打起了侵權官司,這是為什么?這是國內首例涉及民間文學藝術保護的司法訴訟案件。人民政府有資格起訴演唱者嗎?法院又該如何審理案件,保護民間文學藝術?讓我們回到案件原點,一探究竟。
1961年,汪云才、胡小石、郭頌都在哈爾濱歌舞劇院工作,哈爾濱舉辦首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但演出的多是成熟作品,大家都希望第二屆時能有一些本地原創(chuàng)作品,三個人就決定一起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
當時,郭頌已是小有名氣的歌手,汪云才也在為話劇《赫哲人的婚禮》創(chuàng)作配樂,他們先在赫哲族地區(qū)采風,收集了包括《想情郎》等在內的赫哲族民間曲調。胡小石也在赫哲族人主要居住地之一四排鄉(xiāng)采風,體驗漁民生活。赫哲族人民辛勤漁獵的場景,激發(fā)胡小石寫出了具有畫面感的歌詞。
三人采風后,在收集到的材料基礎上,一起創(chuàng)作了《烏蘇里船歌》,郭頌對這首歌能不能被觀眾所喜愛,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于是便借著在日本演出的機會,在非正式場合多次試唱,最終郭頌有了自信。
1963年,郭頌回到北京,12月28日,在和郭蘭英、胡松華的民族唱法歌唱家聯(lián)合獨唱音樂會上,郭頌在內地推出這首歌。這場音樂會,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了音,署名:東北赫哲族民歌。并將這首歌選作“每周一歌”,一時間傳遍大江南北。1964年,該歌曲發(fā)表時署名:赫哲族民歌,汪云才、郭頌編曲。
1980年,《烏蘇里船歌》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選為亞太地區(qū)音樂教材,這首中國民族音樂由此走向了世界。胡小石說:“通過這首歌,人們知道了中國還有一個赫哲族,而且還有一首挺好聽的歌?!?/p>
赫哲族人也一直感恩地把郭頌視為赫哲族高貴的客人,并稱郭頌是“榮譽漁民”。赫哲族村民吳根深說:“是郭頌宣傳了赫哲族人,對赫哲族是一個好事。郭頌是作了貢獻的?!?/p>
1999年11月12日,中央電視臺與南寧市人民政府共同主辦了“1999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開幕式晚會。在郭頌演唱《烏蘇里船歌》之前,中央電視臺一位節(jié)目主持人說:“下面有請郭頌老師為我們演唱根據赫哲族音樂元素創(chuàng)作的歌曲《烏蘇里船歌》?!痹诠炑莩稙跆K里船歌》之后,中央電視臺另一位節(jié)目主持人說:“《烏蘇里船歌》明明是一首創(chuàng)作歌曲,但我們一直以為它是赫哲族人的傳統(tǒng)民歌?!?/p>
節(jié)目演出后,南寧市國際民歌藝術節(jié)組委會將此次開幕式晚會錄制成VCD光盤。北辰購物中心銷售的刊載《烏蘇里船歌》音樂作品的各類刊物上,署名方式均為“汪云才、郭頌”。
大約晚上九點多,白天的喧鬧剛剛退去,夜晚的北大校園燈光柔和,一片安靜,校門上掛著的大燈籠則顯得五彩繽紛。
就是主持人的一句話,把郭頌推上了法庭的被告席。赫哲族有村民認為,這明明是赫哲族的民歌,怎么突然就成了創(chuàng)作歌曲了?這首歌來源于赫哲族地區(qū),不能說是郭頌創(chuàng)作的歌曲,這傷害了赫哲族人的感情。在赫哲族群眾代表與郭頌就此事多次協(xié)調無果后,曾經友好的雙方站在了原告、被告的席位上。
黑龍江省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以著作權侵權為由,將演唱者郭頌、中央電視臺、南寧市政府告上了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1年1月16號,郭頌接到起訴書,雙方便開始打起了官司。在訴訟中,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請求法院判令中央電視臺播放《烏蘇里船歌》數次,說明其為赫哲族民歌;并對侵犯著作權之事做出道歉;要求賠償其經濟損失40萬元,精神損失10萬元。
雙方都感到很委屈,郭頌說:“幾百年以來,那些大音樂家都是這么做的,我堅信我的官司能打贏?!别埡涌h四排赫哲族鄉(xiāng)鄉(xiāng)長付剛說:“我們想要郭頌老師承認這首歌,是在赫哲族傳統(tǒng)民歌的基礎上進行的提煉升華就可以?!?/p>
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和郭頌打官司這件事,也迅速傳到赫哲族村民耳中,大家議論紛紛,有一位村民說:“人家郭頌老師也沒有給咱赫哲族唱反調,怎么還去告人家了呢?”也有村民說:“這是我們赫哲族人民拿起法律武器來維護我們赫哲族民歌這個權利?!?/p>
一個邊遠地區(qū)的鄉(xiāng)政府起訴代表國家媒體的中央電視臺、一個省會的市政府(南寧市政府)、很高知名度的歌唱家,還有已經家喻戶曉的《烏蘇里船歌》,這些綜合因素讓案件受到很大的關注。
在這個案件中,有兩個關鍵問題關系到雙方能否打贏這場官司,雙方也各執(zhí)一詞。
對這個焦點問題,首先要搞清楚,時間上究竟是誰出現(xiàn)的更早。郭頌說:“以前根本沒有這首歌,那個時候連‘烏蘇里船歌’這五個字都沒有,歌名是我起的,第一稿歌詞是我寫的,后來還請了胡小石,我們一起把這個歌的歌詞完成了?!?/p>
但赫哲族鄉(xiāng)政府提供的證據表明,被郭頌等人作為創(chuàng)作藍本的《想情郎》《狩獵的哥哥回來了》等民歌發(fā)表于1959年,四排赫哲族鄉(xiāng)鄉(xiāng)長付剛則稱:“《烏蘇里船歌》是1962年演唱、出版的,和1958年、1959年就有的《想情郎》等歌曲雷同,前人的東西是不能雷同后人的。” 《想情郎》等曲調也早已在赫哲人中傳唱了千百年。
其次,究竟有多大程度上的相同或相似。郭頌說:“這個《烏蘇里船歌》從無到有,都是我們幾個精心創(chuàng)作的,原來的民歌和《烏蘇里船歌》不是一回事?!彼J為以《想情郎》為代表的赫哲族民間傳統(tǒng)曲調,只是一首古老的四句蕭曲,并沒有歌詞,而《烏蘇里船歌》既有創(chuàng)新的曲子又有歌詞。
赫哲族鄉(xiāng)政府則稱“《烏蘇里船歌》和《想情郎》等歌曲曲調大約有90%相似,是《烏蘇里船歌》的原型”?!稙跆K里船歌》是基于赫哲族人民在長期勞動和生活中逐漸產生的反應赫哲族民歌特點、精神風貌和文化特征的民歌曲調改變完成的。
關鍵問題二: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有沒有原告資格?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能不能代表4000多赫哲族人?
郭頌說:“赫哲族民歌,比如《想情郎》《狩獵的哥哥回來了》,沒有具體的創(chuàng)作者,是祖宗傳承下來的,沒有誰是權利主張者,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代表不了赫哲族?!惫炦€認為,全國赫哲族成建制的民族鄉(xiāng)有3個,原告只是其中一個,他們無資格和理由代表全體赫哲族人提起訴訟。
這個問題確實是令原告頭疼的問題,為了能夠立案,原告還以“赫哲族聯(lián)誼會”的名義提起了訴訟。
針對本案的兩個關鍵問題,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依職權對《烏蘇里船歌》作品出現(xiàn)的時間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查明,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資料庫中保留著1963年《烏蘇里船歌》原版錄音帶,法院據此認為創(chuàng)作完成最后時間是1963年。另外一方面,法院在對《烏蘇里船歌》和《想情郎》等曲調相似度上進行技術分析鑒定,根據雙方當事人的申請,法院委托中國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從作曲的專業(yè)角度公正鑒定。鑒定報告結論是,《烏蘇里船歌》是在《想情郎》等赫哲族民歌的曲調基礎上編曲或者改編而成的。
在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能不能以自己的名義提起訴訟問題上,一審法院審理認為,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既是赫哲族部分群體的政治代表,也是赫哲族部分群體共同利益的代表。在赫哲族民間文學可能受到侵害時,鑒于權利主體狀態(tài)的特殊性,為維護本區(qū)域內的赫哲族公眾的權益,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可以提起訴訟。
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經判決,郭頌、中央電視臺以任何方式再使用音樂作品《烏蘇里船歌》時,應當注明“根據赫哲族民間曲調改編”,并在《法制日報》上發(fā)表改編聲明,支付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因本案訴訟而支出的合理費用。北京北辰購物中心立即停止銷售任何刊載未注明改編出處的音樂作品《烏蘇里船歌》的出版物。駁回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的其他訴訟請求。郭頌等一方不服,提起了上訴,經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審理后,維持了原判。
在《著作法》頒布后,這是國內第一例涉及民間文學藝術保護的司法訴訟案件,這涉及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方向,案件受到音樂界、普通民眾很大的關注?!八痉ā笔亲裱壤蛞婪ㄞk案,而這個案件是新類型案件,無法可依,也無先例可循。誰是合格的原告?誰有權利使用司法訴訟的形式維護文學藝術作品不受到侵害?
從當時的著作權保護法律制度中,西方發(fā)達國家沒有我國這樣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因此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并不重視,并沒有可借鑒的相關規(guī)定。在我國的法律規(guī)定中,對民歌這一類的民間文學藝術也沒有條文提供保護。我國雖然建立了著作權保護法律體系,《著作法》中明文規(guī)定在作品上署名的就是作者,作者就是權利主體,就享有訴訟權利。正如郭頌所說,《想情郎》《狩獵的哥哥回來了》等歌曲是在赫哲族人群中,歷經千百年以口傳心授的形式流傳演變而來,不能說是哪個具體個人的作品,民間文學藝術保護甚至不具備現(xiàn)代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最基本要件——有明確特定的著作權人。
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依據《憲法》第119條“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自主地管理本地方的教育、科學、文化、衛(wèi)生、體育事業(yè),保護和整理民族的文化遺產,發(fā)展和繁榮民族文化”的規(guī)定以及民族區(qū)域自治法、《民族鄉(xiāng)行政工作條例》等法律制度和規(guī)定,認為民族鄉(xiāng)是我國特有的少數民族自己管理自己內部事務、依法行使當家做主權利的一種基層政權形式。黑龍江省饒河縣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是依據國家有關規(guī)定建立的赫哲族民族自治的最高行政建制,四排赫哲族鄉(xiāng)人民政府有代表赫哲族人民保護赫哲族文化財產的權利和義務,這種權利也體現(xiàn)在訴訟權上。
這種對原告主體資格的認定和對本案提出的處理意見是對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的重大突破,這種處理意見得到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主任、著名法學家、教授鄭成思的肯定。
我們中華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對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給予準確地定位和適當地保護,不僅有利于對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挖掘和整理,更有利于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和弘揚。《烏蘇里船歌》著作權糾紛案以判例的形式填補了立法的空白,得到全國人大、國務院主管機構和國內外知識產權專家的高度評價,促進了國內立法工作和學術研究工作的開展,保護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產權,規(guī)范了合理利用傳統(tǒng)文化的規(guī)則,充分顯示了司法保護在民間文藝保護方面的主導地位。此案也直接推動了我國開展“民間藝術立法保護”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