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番茄書
菜園里,番茄紅了。
我喜歡叫它番茄,而不是西紅柿。
這種叫法里,包裹著一種滲入骨髓的習慣,母親這么叫,父親也這么叫,我也這么叫。
到底,它為何叫番茄呢?
翻看許多果蔬的書,終于找到了它的根源。第一個記載西紅柿的人,是明代的趙函,他在《植品》中云:番茄是西洋傳教士在萬歷年間,和向日葵一起帶到中國的。
這兩個物種,都喜歡陽光,一個金黃色,成就了梵高;一個火紅色,解了我的饞。
似乎,這本書說得不具體,到了清朝,有一本書叫《廣群芳譜》,里面的果譜附錄記載為“番柿”:“莖似蒿,高四五尺,葉似艾,花似榴,一枝結五實或三四實……草木也,來自于西番,故名之”。
看到這里,似乎明白了一些,番茄,說明它的源頭不在中國,一般而言,出了中國,便會在前面加一個番字,說明來自于番邦。
讀的書也多,便清楚西紅柿的身世。據(jù)說,西紅柿在國外,叫狼桃,也稱狐貍的果實,因色澤鮮艷,人都誤以為有毒,不敢食用。
可是,在故鄉(xiāng),人卻不怕。
你看,夏初,葉展,黃花落,番茄順風而長,這果實,一夜一個模樣。
父親是那個灌園者,挑著扁擔,小跑著擔水。說起灌園,便想起一些故事?!肚f子·天地》里說:子貢游楚返晉過漢陰,老人抱甕澆菜,“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就建議他用機械汲水,老人不肯,說這樣做,為人就有機心,“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這人,讓我敬佩,安于拙陋淳樸的生活,像一個苦行僧,和父親相似,總是固守祖上傳下來的老辦法,一輩子不改變。
“終妻灌園”,說的是一個人不被功名所累,只求安心;一個人是否偉大,要看面對誘惑是否能心靜。這境界,一直是我所羨慕的。
園子里,水分足,只能待一片紅。
麥子割后,番茄開始結了。一個人,去集市上,帶一桿秤,就將原始的商業(yè)方式,演習一遍。番茄先賣錢,換來柴米油鹽,賣不完剩下的,父親才允許我們姐弟幾個吃一些。
后來,日子好了,菜也多了,母親的菜籃里,漸漸豐裕了。你看,一把青菜,兩根紫茄子,幾個火紅的西紅柿,一把細長的豆角和清脆的黃瓜色澤很亮。
菜摘回家后,淘洗干凈。
母親的菜譜上,以面為主。我最喜歡吃的,便是母親的撈面。盛夏,熱氣逼人,一碗涼撈面下肚,頓時涼快了。這鹵,一定是西紅柿雞蛋的,簡單,色彩鮮明,有食欲。
母親的蒸面也好吃,上籠,蒸八成熟,把西紅柿炒出來,和面拌在一起,然后再一次上籠蒸,五分鐘就好了,打開鍋,面散開著,絕無粘連的疙瘩,干濕恰好。
有時候,也遛進地里,偷吃一些,西紅柿還沒紅呢,便急不可耐了,吃一些青的。
在一本醫(yī)書上,看到青番茄,是不能吃的。里面有大量的龍葵素,有毒。
可是,我的記憶里,故鄉(xiāng)時常炒青番茄,看了這書里的記載,一下子疑惑了。這青番茄,能吃嗎?
在鄭州,和哥們聚會,飯館名字選得甚好:有啥吃啥。
哥們兒看我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就點了一個豫東特產(chǎn),炒青番茄,上菜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復活了,是童年的味道,是老家的味道。
我笑了一下,對那本書介紹的有毒說法,也毫不介意了。這頓情感大餐,讓我想起兒時的豫菜。
故鄉(xiāng),最常見的一道菜,叫番茄炒雞蛋,外地叫西紅柿炒雞蛋,故鄉(xiāng)堅持自己的叫法,如果改變了叫法,事情就大相徑庭了。這猶如一個說著普通話歸鄉(xiāng)的人,被人戲謔為洋鬼子。
在故鄉(xiāng),如果叫一個人的大名,村里人多半笑你,說你能得不行。還拽洋詞,在故鄉(xiāng),人們喜歡聽昵稱,親切,于是人們都叫它番茄。
或許,番茄帶有一種個人情緒,是和故鄉(xiāng)連在一起的,而西紅柿,則顯得有些大鍋飯的感覺,看不出誰愛得深一些。
在陜北,通常熬一種西紅柿醬,這倒和肯德基的西紅柿醬有些相似。說起這醬,便想起兒子來,他吃薯條,一根薯條能吃三包西紅柿醬。
說起西紅柿,我難忘母親做的西紅柿面筋湯,味道鮮美,母親和面,我淘洗。我喜歡洗面筋,一塊兒面,放在清水里,兩只手不停地搓、揉,面筋成了,一盆白水。
鍋里加水,點火,放柴,快沸騰時,把盆里的白面水倒入鍋里,倒入西紅柿,點綴一撮荊芥葉。
味甚好,湯鮮。
就對它念念不忘了,關注它的所有細節(jié)。有一次,在網(wǎng)上看見民國臺灣窯西紅柿型筆舔,青色的,如一黛遠山的顏色,只是上面有一些暗色的疤痕,似在述說往事。
錢不多,50元就拍賣了。
這是一種帶有泥土氣息的西紅柿,或者是一種被窯火打亮的番茄。
有時候,也會在畫里看見番茄,眼睛頓時亮了。齊白石也畫過一幅,叫做茄子西紅柿,畫很簡樸:一條長茄子,兩個西紅柿,一只蟋蟀,遺憾的是,是一幅水墨,只黑白,少了些亮色。
這分明是神似形不似,故鄉(xiāng)的番茄,臉紅紅的,好像《三國》里的關羽,也像《水滸傳》里的關勝,總之,都烙有老關家的痕跡。
這紅臉家伙,個頭兒大,面目粗獷,適合唱秦腔,一聲吼,讓八百里秦川,地動山搖,塵土飛揚。
也有一種小個兒的,據(jù)說是變種的西紅柿,許多地方叫它圣嬰果。這讓我想起《西游記》里圣嬰大王——紅孩兒,這孩子,一肚子火氣。
西紅柿,也是性子烈,放多了,菜就酸了。盡管如此,它和很多菜都能搭配,所以菜緣較好。
番茄似乎一生完美。
它也有隱晦的一面。在舌頭上浮動著,像一條河流。在鄉(xiāng)下總有一些男人,無事時便蹲在樹下,天熱,睡不著覺,便談一些軼聞趣事,從他們嘴里,我第一次聽說,有把西紅柿叫毛秀才的。
這故事,有些色情的成分。
說是一個秀才,很文雅,不吐穢語,新婚之夜,新娘摸到他的睪丸,問是什么,毛秀才便說西紅柿。
這些聽房的人,偷偷地笑。
以后,每次看見西紅柿,他們都笑侃為毛秀才,所以這葷段子,一直在鄉(xiāng)村鮮活地流傳著。
茄子書
我喜歡茄子,是因為它的氣質。
茄子,一襲紫袍,是菜園里的貴族。我喜歡稱之為“紫袍秀士”?;蛟S,我對顏色過于敏感,看到紫色,便愛得不可自拔,再說紫色,在中國古代,有帝王之氣,紫氣東來,就說它的這種貴,這種運氣。
茄子,形狀各異。一種是圓圓的,像個和尚,正如宋人鄭清之說的那樣:“青紫皮膚類宰官,光圓頭腦作僧看”,這圓嘟嘟的樣子,多像宋人佛印。另一種是細長的,紫色淡一些。我記得小時候,故鄉(xiāng)種的都是圓茄子,一個就夠全家吃一頓了,這茄子稞較高,葉子胖大,果實大,產(chǎn)量高,這是貧寒人家的最愛。后來,菜多了,一頓飯會炒幾個菜,不需要這種大塊頭的茄子了,便種長茄子。這其實是一種過渡,或者是一種從實惠向精致化過渡的思維。
就顏色而言,茄子有多種,一種是紫色,另一種是青色,據(jù)說還有一種銀色的。黃庭堅詩云:“君家水茄白銀色”,這一奶同胞,各個不同。
我喜歡茄子,古人也喜歡。譬如王褒在《僮約》里說:“別茄披蔥”,古時有文人喜歡茄子的,便將它入畫,其中有一個畫家,還是被稱為四祖之一的張僧繇,他筆下的茄子,龐大,圓潤,是故鄉(xiāng)茄子的模樣;清代的金農,也畫過“茄子圖”;近代的文人畫,以馮杰老師的茄子,最得文人氣。
這茄子,早飲清露,夜喝月光,吸天地之靈氣。無聊時,便想一個問題,它為何叫茄子呢?
據(jù)說,南方叫它落蘇,這名字,一聽就是個楚楚動人的女子。吳越王錢鷚,有一個兒子是個瘸子,這茄子有個加字,瘸子的瘸,也有個加字,人為了避事,便叫它落蘇了。
它還有一種叫法:“昆侖紫瓜”,這名字一聽就像個俠客,從昆侖山而來,一身紫袍,滿身寒氣。
其實,真實的茄子,很單純,很質樸,和鄰居關系甚好,也讓人尊敬,譬如:白莧紫茄,比喻生活儉樸。
這茄子,一般長到腰深,便停止了。只是它的花,很漂亮,紫花黃蕊,很是富貴。但這富貴花,竟然和古代的青樓女子聯(lián)系甚多,這些女子,或迫于生計,或被人拐賣,一入青樓便身不由己。陪人喝酒,唱曲,有時候遇見中意的,也會以身相許,干柴烈火。如有身孕,這是青樓大忌。所以青樓女子的避孕方法,便是這茄花?!白锨炎踊ū茉蟹ā保枪糯鄻桥拥溺姁?,這在書中記載甚詳細。
或許,這茄子花有中藥的成分,茄子亦然,據(jù)《生生編》記載:“茄性寒,多食傷女人子宮”。《本草求真》中云:“茄味甘氣寒,質滑而利,孕婦食之,尤見其害”,可見這茄子,于女不利。
說到這,似乎對于茄子有了某種偏見,認為此物不祥,應避晦氣。這思維是錯誤,茄子是古代女子最愛,將茄子汁,冬瓜瓢,兩種汁混在一起,涂面,美容而祛斑,這是古代,最容易做到的美容方法。
村人常說某人無精神,便說猶如“霜打的茄子”,說精神風貌,尚可。如果說茄子本身,其實就近乎于一種謬論,茄子經(jīng)霜后,其實是一味很好的中藥,里面含的“龍葵堿”“葫蘆素”,都具有抗癌的功效。
古人說,偏方治大病。小時候,天寒地凍,買不起煤,燃不起爐子,腳凍得化膿,手也是腫得很高,一按,一個窩,母親常拿茄子稞放在水里煮,然后泡洗,這方法效果甚好,一直陪伴了我的童年。
向晚,母親隨便拐一趟菜園,摘幾個茄子,薅幾把青菜。路上,母親給我猜謎語“紫色樹,開紫花,開過紫花結紫瓜,紫瓜里面裝芝麻”,我猜了好久,不得要領,晚上,在昏黃的燈下,看到茄子籽,便恍然大悟。
晚飯,母親展示手藝,一個個夜晚,不同的花樣:魚香茄子、紅燒茄子、醬茄子、肉沫茄子、糖醋茄子一一上桌,我最喜歡吃的,還是蒜泥茄子,不費功夫,又入口清淡。
文人里面,袁枚和梁實秋都寫過茄子的吃法,但是我覺得最讓我吃驚的,還是本家曹雪芹的吃法。
《紅樓夢》四十一回,大觀園吃茄子,劉姥姥竟然沒吃出茄子的味道,當眾人說出茄子時,她便感到不可思議,一個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老者,對茄子懷有愧意,便問茄子的做法。
“把才下的茄子皮剝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和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各色果干子都切成丁,拿雞湯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拌一拌。”
這工序太復雜了,可見曹雪芹是一個美食家,吃得細,吃得精,這吃的功夫,著實了得。這茄子,美則美矣,但是太過于貴族氣,和我相距甚遠,我不羨慕它,我所羨慕,是夜晚的燈光下,母親的茄子,咸淡正好,符合我的口味。
我知道,這平民化的茄子里,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姑且叫它親情吧。
一個人,歸家,只為吃那一口茄子和看一個人。
冬瓜書
北方,入秋,一地冬瓜。
在故鄉(xiāng),冬瓜不上架,是圓圓的,很敦實的那種。冬瓜分兩種,一種是細長型,似枕頭,所以,民間又有枕瓜的說法;一種是圓圓的,是當?shù)赝林?,從我記事起,就吃這種。
提起冬瓜,便覺納悶。這食物,種于夏,成于深秋,怎么就以“冬”字命名呢?有人說,是冬瓜上長一層毛,似一層白霜覆蓋,因此叫做冬瓜。
我不相信這種說法,翻書查找,看到神農氏封瓜之說,冬瓜不服從命令,最后于寒冬定居東方,又稱東瓜,這說法,明顯帶有浪漫主義色彩,這是文人為美化冬瓜,編制的謊言,不足為信。
最后在徐霞客的游記里,找到了根源:“余鄉(xiāng)食冬瓜,每不解其命名之意,謂瓜皆夏熟而獨以‘冬稱,何也?至此地而食者、收者,皆以為時物,始知余地之種,當從此去,故仍其名耳”。原來,這冬瓜,來自于南方,為初冬的時令食物,故名冬瓜。
名字清楚了。
這與冬結緣的食物,到底有何吸引人的地方。說實話,吃冬瓜,需要心凈,浮躁的人,吃不出妙處。
幾千年以來,吃冬瓜的文人,應該不少,可是給它代言的人不多,這說明冬瓜非大眾喜食的蔬菜。
看看這為數(shù)不多的文人,是怎么描繪它的。袁枚在《隨園食單》里寫過冬瓜,說它配菜甚廣。明代的王世懋《學圃余疏》里說:“天下結實大者無若冬瓜,味雖不甚佳,而性溫可食?!?/p>
看起來,冬瓜確實無人偏愛。
我喜食冬瓜,是因為它的清淡口味。水煮冬瓜,最佳。去除一切多余的修飾,才能得食物之真味。冬瓜蝦皮,也可,淡淡的鮮,入口甚美。
冬瓜,人稱地芝。靈芝乃神話里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而冬瓜能與它并列,說明冬瓜的醫(yī)用價值甚好。冬瓜,一身是寶:瓜肉、瓜皮、瓜子皆可入藥。
吃冬瓜,是吃心境。
一個人,面對冬瓜,如無定性,是忍受不了的,人悟透了,再吃冬瓜,會是另一番樣子,再也不挑剔它的味道。心安,則無敵。
佛詩云:“擊桐成木響,蘸雪吃冬瓜”,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或許,這近似于瘋。一個人,夾一片冬瓜,蘸一下白雪,想想都有寒氣。
我喜歡的吃法,冬瓜切片,入沸水,慢慢燉著,有肉可,無肉也可。最好有一知己,閑敲筷子話冬瓜。
一個人,心靜了,便有了佛味。
也許,冬瓜是與佛最靠近的蔬菜,佛不殺生,便講究齋席,寺院又要生存,這就要靠香客了。
一般的香客,來就來了,僧不會在意,如果皇室來了,這僧也有了世俗的成分,把冬瓜雕成飛禽或走獸的模樣,討好他們,文人來了,也是如此,這冬瓜的仿生學,在古代,也算一絕。
我吃冬瓜,便是吃一種清歡的寡味。這清歡,被林清玄定義為“清淡的歡愉”,其實,我認為的清歡,便是獨守著內心的真。清而不歡,才是最大的歡。最近看到竇唯的近況,被媒體曝光了。他,坐地鐵,買打折的衣服,騎電動車,去酒吧賣唱,才覺得所有的藝人里,唯有竇唯是真實的人,其它的人,都活在包裝里。我認為,竇唯守住了初心。
山水草木和人間聯(lián)系甚多。而無流俗的,也只有草木,它吃清風,有一顆素心。
看到張哲溢的《蔬菜集之冬瓜圖》,一個肥敦敦的冬瓜,一層白霜,讓我覺得這冬瓜,比例甚好。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且通身渾然天成,無一絲生硬的痕跡。
一個人,躲進屋內,聽著風聲和雨滴,讀著《本草綱目》:冬瓜瓢,洗面澡身,可以美容。這文字,定然讓女人喜愛,女人與美,似乎已不可分。我讀后想起的,是這個瓢字,讓我想起鄉(xiāng)下的陋器。
入冬,人便閑了。
冬瓜,也成了點綴。一個人,吃著冬瓜,讀著一種淡淡的心境:“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原來,我們都跟著蘇軾,走了這么久,還不知道,這種心境的出處。
一個人,不厭冬瓜。
也是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