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扮演者》很少被提及。但這篇小說其實是嚴歌苓最具批判精神的作品之一,它以中國現(xiàn)實為背景,對源遠流長的“造神”文化進行了剖析和反思,讓人們認識到,哪怕被“造”者本是“廢物”,但一旦被神化,同樣能夠催生難以想象的罪孽。
關鍵詞:《扮演者》 人性異化 文化批判
1918年,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一篇著名文章:《偶像破壞論》。認為所謂的偶像,不過是一些“一聲不作,二目無光,三餐不吃,四肢無力,五官不全,六親無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九(音同久)坐不動,十(音同實)是無用”的“廢物”,可惜“迷信的人自己騙自己”,往往“以為偶像的本領與眾不同”。對此,陳獨秀大聲疾呼:“凡是無用而受人尊重的,都是廢物,就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1}然而嚴歌苓的短篇小說《扮演者》卻揭示出,直到半個多世紀之后,中國非但沒有完成“偶像破壞”的重任,反而依舊在將“無用的廢物”手造為偶像。問題是,當“廢物”成為偶像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這才是這篇小說最令人感興趣的地方?!送庑枰f明一點:《扮演者》的故事雖然設定為20世紀70年代末,但它所提出的命題,至今依舊嶄新。
一、人成為“廢物”的奴隸
《扮演者》中的主人公叫錢克,是一個舞蹈演員。在專業(yè)素養(yǎng)方面,已經(jīng)“一年多沒咋練功”了,連個跑龍?zhí)椎慕巧驾啿簧?,只能從事拉幕布之類的打雜工作;在道德素養(yǎng)方面,這個“不完全的文盲”在與女友同居的同時,還把一個售貨員“弄得連打三胎”。這樣一個“二流子”,在劇團連溫飽都難以解決,由于“在食堂賒欠太多,三個月工資都不夠還”,只能自己胡亂下點面條糊口。因此,說錢克是一個“廢物”,毫不苛刻。其時“文革”剛剛結束不久,劇場女領導沈編導想排一出歌頌領袖的現(xiàn)代舞劇《婁山關》,由于錢克長相酷似毛主席,就打算讓他扮演偉人。讓一個“二流子”扮演領袖,這本身就是一個黑色幽默。而錢克第一次登臺,就把毛主席演成了小丑。這讓沈編導意識到,“這個舞劇不成豐碑,就一定是滑稽雜?!?。如果成了滑稽雜耍,在那個乍暖還寒的時代,“她的創(chuàng)舉不僅成不了創(chuàng)舉,還有政治官司要吃”。因此“一定得讓錢克脫胎換骨”,讓他既形似偉人,又神似偉人。換言之,就是要把錢克“造”成一個萬人膜拜的神,即偶像?!热慌枷窨梢浴霸臁?,而且“造神”的“原材料”又是一個“二流子”,那就說明偶像本身就沒有什么神圣之處。
說起來,沈編導“造神”的手段并不復雜,總結來說不過兩點:第一,讓錢克模仿領袖。吃穿住用、思想行為、言談舉止,等等,都要練得“如同精靈附體”似的像領袖。為此,錢克要熟讀中共黨史,要每天寫一百遍《婁山關》、要不停觀看領袖生活紀錄電影,要整日默念“我不是錢克,我不是錢克”;第二,把錢克與大家隔離,以“營造大人物特有的距離感與神秘感”。錢克不能與他人同吃住、不能與他人交談、不能與他人見面,更不能進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沒有神秘的地方”。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打造”,錢克終于實現(xiàn)了“脫胎換骨”,從外到內,在各個方面都與領袖惟妙惟肖了。
但嚴歌苓的重點并不是描述怎樣將“廢物”“造”為偶像,而是探究當這“廢物”成為偶像之后,人將如何面對“廢物”。小說中的所有人當然都知道錢克不過是一個扮演領袖的扮演者,然而事情的可怕之處在于,當這個扮演者越來越像領袖時,所有人竟然都匍匐在自己所“造”的這個偶像面前了,如同面對真實的領袖一樣。也就是說,人成了自己所造之物的奴隸,人被異化了。比如當兩個演員滾在地上打架時,沈編導喊破了嗓子也制止不了,但錢克像偉人似的“兩手架在后腰上,軍大衣兜滿風”,只是說聲“不要打了”,“兩個打得不知東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他再說聲“快起來吧”,“兩人一會也沒多耽誤,爬了起來,看他一眼,對他的那種奇特的指揮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卻十分服帖”。他又說聲“你倆相互道個歉吧”,兩人依舊照做了。久而久之,“沈編導碰到她威力不夠用的事就請他出面”。而整個劇團面對這個領袖的扮演者,也確實都表現(xiàn)得服服帖帖。甚至前來采訪的記者們因不滿劇組的安排而“大暴動”時,錢克也只是模仿領袖的樣子“抬一下手”,就能讓“人們頓時斂了聲”。至于已經(jīng)散伙的女朋友,面對被偶像化了的錢克,更是“激動得不知哭笑。她既慶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會不知怎樣待他。對待他不能像對待錢克:吵、罵、擰大腿。她只知道怎樣對待錢克”。——說在《扮演者》中的人成了自己所造之物的奴隸,這“自己”二字絕非夸張。這一點,在沈編導那里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本來,是沈編導親手把錢克“造”成了偶像,然而到最后,連她也對這個偶像頂禮膜拜并受制于這個偶像了。以下面一段場景為例:
他微微笑著,目光浩然地將一百多張急切的嘴臉打量一番。所有麥克風、筆記本都靜得痙攣。他直到將這局面把玩夠,才說:“你們該聽沈編導的?!币话俣鄰埫婵滓积R轉變方向,朝向了沈編導。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其時,記者們想采訪《婁山關》的創(chuàng)作心得,本應由沈編導作答,但記者們對沈編導的回答缺乏興趣。面對沈編導的尷尬處境,能夠輕易扭轉局面的錢克卻是“微微笑著”欣賞她的困境,“直到將這局面把玩夠”了,才替她解圍。其救世主心態(tài)一覽無余。對此,沈編導除了“感激而敬重”,別無其他反應,其奴性表現(xiàn)同樣一覽無余。在中國,從來就不缺“造神”文化和“造神”運動,至于那一個個被“造”者是天才還是“廢物”,則多不在考慮范圍之內。即便是一個“廢物”,當被“造”為神之后,假作真時假為真,同樣能贏得無限膜拜,特別是經(jīng)歷過極“左”政治的人,對這一點應該都不會陌生吧!
二、“廢物”自己也成為奴隸
人把“廢物”捧為偶像,并成為這偶像的奴隸,已經(jīng)夠沉重的了,不過仍然可以說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常見主題。事實上,只要人尚未擺脫奴隸心態(tài),就必然會熱衷于“造”出一個又一個神■式的偶像,并頂禮膜拜于其腳下。魯迅在《談皇帝》中就分析過這種現(xiàn)象:那些“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而奴隸們卻“以為要有的,而且應該聽憑他作威作福。至于用處,仿佛在靠他來鎮(zhèn)壓比自己更強梁的別人”{2}。希望呆皇帝“鎮(zhèn)壓比自己更強梁的別人”的愿望當然注定要落空,但即便如此,甚至即便不懷有這種愿望,奴隸們也仍然會渴望形形色色的“皇帝”,這恐怕就是奴隸性。
但嚴歌苓的《扮演者》并未止于此,它還將探索向前繼續(xù)推進了一層,它讓人看到:當“廢物”被“造”為偶像之后,有時候,連這“廢物”自己也會為那偶像所奴役。《扮演者》中的錢克就是如此。
最初,當錢克看到自己長相酷似毛主席時,“這個相似讓他汗毛直豎”。這說明他像其他人一樣,對領袖充滿畏懼,甚至僅因與領袖長相相似,就產(chǎn)生了小人物本能的避禍自保心理。不過隨著“造神”行動的進展,錢克的心理和行為也發(fā)生了有意思的變化。比如,默念“我不是錢克”時,“漸漸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不是錢克這念頭別扭了”;走路時,慢慢“已不記得錢克是怎樣走路”了,而只會走舞臺上獨屬領袖的“龍行虎步”;寫字時,也逐漸練成了“一碰那枝毛筆,不必他手動,筆自己就認得往哪兒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婁山關》”。總之,領袖的角色在錢克身心中成長、茁壯起來,“一天天消滅了錢克”。從演員表演的角度來說,這是“入戲”,是好現(xiàn)象。但問題是一個正常的演員既要能“入戲”,又要能“出戲”,在舞臺上“入戲”,在生活中“出戲”,而且無論“入戲”多么深,都能夠不忘自我,都能夠回歸自我。否則就成了俗語所謂的“著魔”。而錢克在成功扮演了領袖后,就“著魔”似的能“入戲”而不能“出戲”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戲”,因為“他知道被人看成偉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個什么面目。世界是仆從的、溫馴的。世界是有頌歌和鮮花的”。一個演員扮演了偉人,結果卻沉迷于做偉人的滿足之中不能自拔,這何嘗不也是一種異化呢?本來,在“扮演者/被扮演者”的關系式中,前者應該是主體,如今卻被后者完全控制了。
在異化前,錢克作為一個人見人棄的“二流子”,是可鄙的。在異化后,錢克作為一個人見人敬的偶像,是可怕的??杀呻m不足稱道,但也是基本的人性,所以又是可以理解的??膳码m能贏得景仰,但因扼殺了人性,只能讓人“敬而不親”。對此,小說提供了這樣一段場景:
他看見立在人群外的小蓉,想對小蓉遞一個親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還想好好摳一摳腳。腳上的濕氣惡癢,但他也克制了。“偉大的人性是與人本性中的低級趣味相悖的?!彼挥浀迷谀睦镒x了這句話。
小蓉是錢克成名后俘獲的沈編導的女兒,年僅十四歲,姑且不論二人的關系是不是愛情,問題是異化后的錢克毫不猶豫地就斷定對愛人表達親昵是與“偉大的人性”相悖的“低級趣味”,這才是最令人膽戰(zhàn)心驚之處。不僅如此,連搔癢這一最基本的本能,也被錢克排除在“偉大的人性”之外了。至此,錢克已經(jīng)成了一個單向度的人,支配他的那唯一的“度”就是保持神圣,而且是拒絕人性的神圣。事實上,一切真正的神圣都是立于大地的,都是擁抱世俗的,都是充滿溫情的。然而包括中國極“左”文化在內的“造神”文化,在營造偶像時,為了凸顯偶像的崇高、偉大、神圣,總是將這偶像“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3}。結果,導致世俗之人對這偶像一味地怕,偶像自身也會愈益“非人格化”,經(jīng)過這兩個方面不斷的相互強化,必將導致偶像的坍塌。《扮演者》中的錢克就是這樣。在最后全城公演那天,舞臺著火了,此時錢克正陶醉于自己的“像,真像”毛主席,寧可被燒死,也不愿像他人那樣逃命?;蛟S在他心里,“偉大的人性”也是與逃命這種行為相悖吧!而且此時眾人已經(jīng)知道了錢克糟蹋了沈編導的女兒,他害怕一旦逃出火場,“所有的人都會上來撕他。那以百余天培養(yǎng)出來的角色,就會在剎那間被撕得連渣兒也不剩”。結果,“人們最后看見大火失禁了,自由地揚向天空。他動也不動,完整如塑像”。毀滅,既是對“造”出來的偶像的諷刺,何嘗不也是此類偶像的最好結局!
三、“廢物”終究還是“廢物”
在《扮演者》中,錢克與小蓉的故事占了相當大篇幅。前面已經(jīng)提到,小蓉是沈編導的女兒。錢克成名后最大的“收獲”,就是俘獲了這個女孩。那么,這種畸戀情節(jié)對于整篇小說的意義何在?
最簡單的意義,可以說是以小蓉這個個案,更具體、更詳細地展示人是如何一步步匍匐于人造的偶像的腳下的。小說以頗為隱晦的方式點出,錢克在成名之前,其實已經(jīng)對小蓉產(chǎn)生了畸戀:他對掌握整個劇團生殺大權的沈編導沒有任何印象,“全部印象就是她有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歲女兒,懷抱著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貓”。但小蓉在錢克面前非常傲慢,甚至“從沒把他當個人”。不過隨著錢克越來越像毛主席,小蓉對他的態(tài)度也像其他人一樣逐步變化了,先是開始和他交流,而后是表達崇拜,接著是主動獻身,最后是將兩人的畸戀視為超越世俗的神圣之戀。除此之外,還可以說沈編導與小蓉的“母/女”關系是一種象征,“母/女”本是同源、一體的。是沈編導親手把錢克捧為了偶像,而這個偶像卻又糟蹋了她的女兒,這就意味著“造神”者自己做了自己所“造”的神的犧牲品。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劇和反諷。
不過以上意義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嚴歌苓通過這場畸戀讓人明白了:“廢物”終究是“廢物”。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廢物”并不因被“造”為偶像,就會發(fā)生質的改變。就此而言,可以說嚴歌苓對“造神”文化進行了更深層次的解構??梢钥吹剑慌枷窕?,把女售貨員弄得連打三胎的錢克是個“二流子”,被偶像化后,糟蹋未成年少女的錢克依舊是個“二流子”,而且變本加厲的虛偽和殘忍。說錢克虛偽,是因為他心里非常明白小蓉迷戀的是那個作為偶像的錢克,為了更好利用這種心理俘獲小蓉,他就時時處處在小蓉面前偽裝崇高和神圣。比如在小蓉向他表達崇拜和獻身時,為了不使偽裝出來的崇高和神圣露出真面目,他從不開口說話,“生怕他一張嘴又變成了錢克”;說錢克殘忍,從他殘殺小蓉的貓這件事就可看出一斑。有次,他在與小蓉單獨相處時,沈編導循著小蓉的貓的叫聲找了過來。為了不使事情敗露,錢克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小蓉最心愛的貓。被殺死后的貓“睜著兩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個粉紅鮮嫩的小舌頭露在嘴外”。為錢克的殘忍所懾,“小蓉一個淚瓣也沒掉。她不能當著他的面還原成一個為貓掉淚的小姑娘”。然而,如果一個偶像只能依靠虛偽和殘忍維持神圣和崇高,這樣的偶像又有什么真價值呢?
回到《偶像破壞論》,陳獨秀認為,“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宇宙間實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兒里徹底的信仰永遠不能合一”。那么,怎樣才能認清那“虛偽的偶像”的真面目?還是薩義德說得好:“對于那些……具有基本上不受挑戰(zhàn)的權威的人士,我從未完全相信,因為他們畢竟只是凡人?!眥4}因此,面對一切所謂的偶像,請永遠記得一點:“他們畢竟只是凡人!”
{1} 陳獨秀:《偶像破壞論》,《獨秀文存》(影印版),亞東圖書館1922年版,第227頁。
② 魯迅:《談皇帝》,《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8-269頁。
{3} 魯迅:《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9頁。
{4} [美]愛德華·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91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980年代以來歐美“新移民作家”的中國敘事》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5CWX001
作 者:李玉杰,文學博士,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鄉(xiāng)土敘事。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