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在漢語里,有兩種指向不同的文豹。
2012年夏天,我在曲阜孔林的綠蔭圍護下,跨過洙水橋,見到一道門,人們稱之為“墓門”,有三門洞,石階、碧瓦、朱門,不遠處為享殿,那是祭孔時擺香壇的所在。門后是一條肅穆的甬道,古柏參天,鐵枝虬起,足可讓時光老去。石儀有華表、文豹、甪端、翁仲四對,為北宋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刻立。這模樣像金錢豹的動物,據(jù)說叫“文豹”,文豹性溫順善良,是最佳守墓者。文豹據(jù)說能腋下噴火,還能識別好人與壞人,溫順善良,它與甪端均為傳說中的神獸。華表系墓前的石柱,又稱望柱;甪端也是一種想象的怪獸,傳說日行一萬八千里,通四方語言,明外方幽遠之事;翁仲乃是石人像,傳為秦代驍將,威震邊塞,后為對稱,雕文武兩像,均稱翁仲,用以守墓。文豹雕鑿造型流暢,調(diào)皮而可愛,豹子似乎處在嬉戲中,在我多年的游歷與訪古踏探當中,尚未見過能與之相頡頏的。據(jù)說撫摸文豹可以消災(zāi)避難,但撫摸也是有禮儀的,尤其是在孔林,必須從文豹的牙齒開始著手,然后頸部、胸部,由上而下。文豹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雙手摸得油亮,發(fā)出石頭的紅光。
“文豹”一詞至遲自在戰(zhàn)國時即已出現(xiàn),到唐中亞“九姓胡”開始向朝廷進貢獵豹之后,方開始轉(zhuǎn)化為獵豹之專稱。(《新唐書》卷2214下《西域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48頁)獵豹也被稱作“馴豹”,點明了它速度之外的另外一個特征:容易豢養(yǎng)。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指出:“開明南有樹鳥,六首;蛟、蝮、蛇、蜼、豹、鳥秩樹,于表池樹木;誦鳥、鶽、視肉?!币馑际钦f,開明神獸的南面有種樹鳥,長著六個腦袋;那里還有蛟龍、蝮蛇、長尾猿、豹子、鳥秩樹,在水池四周環(huán)繞著樹木而顯得華美;那里還有誦鳥、鶽鳥、視肉怪獸等等。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內(nèi)西經(jīng)》還六次提到‘開明……,這不會不和蜀國傳說中的古帝王——十二世開明沒有關(guān)系。因此,我認為《海內(nèi)經(jīng)》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國的作品?!保晌耐ā堵哉摗瓷胶=?jīng)〉的寫作時代其產(chǎn)生地域》,《巴蜀古史論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這就是說,在古蜀開明王朝權(quán)力轄區(qū),豹子等動物很尋常。清朝王士禛的《香祖筆記》卷三里,提到了華麗的“山水豹”:“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紋,故名。萬歷乙卯,上高縣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飛鳥走獸之狀?!边@幾乎就是畫家的范本。
我們在中國見到的距今最早的獵豹圖像,來自四川三星堆。
盡管三星堆的文物保護人員把這兩件文物都歸入“虎”,但王寶星教授考證后認為那應(yīng)該是印度獵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對于非洲種最大貓科類的獅子重視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獅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獵得獅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賞。然而,獅子又豈容易遭到獵殺?相對印度豹就較之容易獵取,更往往成為古埃及人的寵物之一。
“文豹”一詞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屬,在元朝時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亞獵豹。
元朝的漢人朝廷官員王惲寫有《飛豹行》一詩,詩前有一段較長序言,記錄了忽必烈縱豹捕獵的壯觀場面:“中統(tǒng)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駕北狩(時在魚兒泊),詔平章塔察公以虎符發(fā)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圍于湯山之東,遂飛豹取獸,獲焉。時予以事東走幕府,駐馬顧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見從獸無厭之樂也。(予時為左司都事)?!?/p>
詩中關(guān)于狩獵的具體內(nèi)容如下:“二年幽陵閱丘甲,詔遣謀臣連夜發(fā)。春搜秋狝是尋常,況復(fù)軍容從獵法。一聲畫鼓肅霜威,千騎平崗卷晴雪。長圍漸合湯山東,兩翼閃閃牙旗紅。飛鷹走犬漢人事,以豹取獸何其雄。馬蹄蹴麋歘左興,赤絳撤鏃驚龍騰。錦云一縱飛塵起,三軍耳后秋風生。豹雖逸才不自惜,雨血風毛摧大敵。風煙慘淡晚歸來,思君更上單于臺。血埋萬甲戰(zhàn)方銳,爪牙正藉方剛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間系真假。元戎茲獵似開先,我作車攻補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獵空驚弦霹靂。何曾夢見北方強,竟墮閉車甘偃息。揚鞭回首漢家營,一點槍纓野煙碧?!保ㄍ鯋痢肚餄炯わw豹行》)
這次豹獵是在忽必烈繼位后不久舉行的,當時正是忽必烈與阿里不哥大戰(zhàn)之前。詩歌粗筆勾勒了恢弘的狩獵場面與磅礴的氣勢。元世祖統(tǒng)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馬可·波羅來到中國。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統(tǒng)治集團上層及民間,觀察日常生活。他記載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飛縱獵豹捕獵的情況:“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獵捕取野獸之用”。(大)“汗每周親往視籠中之禽,有時騎一馬,置一豹于鞍后。若見欲捕之獸,則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籠中禽鳥之食,汗蓋以此為樂也?!边@一珍貴記載可以元朝畫家劉貫道的《元世祖出獵圖》為證。不是親眼所見,馬可·波羅縱有荷馬之才,也虛擬不了。
其實,遠在唐朝時,依靠動物助獵已經(jīng)成為一種朝廷風尚。武則天執(zhí)掌大權(quán)時,為了迎合這種時尚,在大明宮禁苑內(nèi)設(shè)置了專門的機構(gòu),負責皇宮中雕、鶻、鷂、鷹、狗、豹等動物的飼養(yǎng)和訓(xùn)練。鷂善于捕鳥,被譽為森林獵手。嘴爪鋒利的鷹和長腿細腰的波斯犬,迅猛殘忍,是捕捉狐貍的好手。唐代長安城中狐貍的作祟、危害,使得家家戶戶人心惶惶,據(jù)說狐妖最害怕的就是獵犬。而以速度取勝的獵豹,則是獵取羚羊、兔子的高手。這些動物多來自突厥、康國、安國、史國、波斯、大食的進貢,就連飼養(yǎng)和訓(xùn)練這些動物的官員,都是服役于宮廷中擁有官職的胡人,唐王朝強大的國力和廣泛的國際影響由此可見。
比如,唐朝章懷太子墓中有大量壁畫,其中有《狩獵出行圖》,可以進一步說明獵豹、猞猁參與皇家狩獵的情況。
唐高宗的第六子章懷太子李賢(654年-684年),皇太子經(jīng)常奉詔監(jiān)國,卻最終遭到生母“天后”武則天的諸多猜忌,直至貶黜,終于在流放之地受逼自盡。章懷太子墓中的這一幅巨作《狩獵出行圖》,展示了這位壯志未酬的王子,人生的某個壯麗闊達的瞬間。
《狩獵出行圖》位于章懷太子墓墓道之東壁,高100厘米至200厘米,長890厘米,是極為壯觀的巨制鴻篇,也是唐代壁畫的上乘之作。因為原圖太大,后來在揭取時被分成4幅。整幅畫面中現(xiàn)存46個鞍馬人物,浩浩蕩蕩地奔馳在長安郊外的大道上。人物排列有序,最前方為探路隨從,兩側(cè)為執(zhí)旗衛(wèi)士,最后為兩匹輜重駱駝和殿后隨從,中間大隊人馬束腰佩箭,架鷹抱犬,前呼后擁。大隊人馬之中,還可以見到來自西亞進貢的捕獵者——獵豹、猞猁的身影。兩位騎手身后,蹲伏著警惕張望的獵豹和猞猁,一有動靜,它們就將從馬上一躍而下,雷霆出擊。據(jù)史書記載,在唐代,鑒于帝王喜好狩獵,西域各國紛紛向唐廷進貢獵鷹、獵犬、猞猁、獵豹。獵豹和猞猁據(jù)說是印度孔雀王朝瓶沙王首先馴養(yǎng)成功。
1991年陜西省西安市東郊灞橋區(qū)新筑鄉(xiāng)豁口唐金鄉(xiāng)縣主墓出土,陜西省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收藏。該墓出土了一組騎馬狩獵俑,通高37厘米左右,形象各不相同,或架鷹,或攜犬,或帶豹,從側(cè)面反映了唐代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獵豹參與狩獵的證據(jù),就是《彩繪騎馬帶豹狩獵胡俑》。俑長31厘米,高42厘米,騎獵者為典型的胡人打扮,頭頂光平,腦后部齊發(fā),額頭纏系束帶,身穿綠色小袖衣,赤左臂,緊握拳,腰纏絲帶,雙手抱獵豹,足著靴,端坐馬鞍之上。據(jù)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一載,粟特男子“齊發(fā)露頂,或總剪剃,繒彩絡(luò)額”。由此看來,這一尊俑與記載完全吻合。粟特自漢朝開始就與中國有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交流。隋唐時期,其地大約在康國一帶?!厄T馬狩獵俑》造型里,狩獵者懷抱的動物,雙腿較長,雙耳豎起,分明是出自粟特地區(qū)進貢的獵豹。
西亞諸國使用狩獵,豹的品種大多是亞洲產(chǎn)奇塔豹(cheetch)。奇塔豹、獵豹入唐時間在7世紀后半葉至8世紀前半葉,主要來自天竺以及粟特、安康、史景國。奇塔豹主產(chǎn)地在地中海以東干燥草原和叢林地區(qū),它們身細腿長,嗜睡(晝睡夜起)善跑,性情溫和,最早訓(xùn)練其充當狩獵助手的可能是埃及人。(向達《唐代長安及西域文明》,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
在盛唐時期,馴豹師一職已經(jīng)完全由胡人充任,成了他們的專利。唐乾陵有十七座陪葬墓,其中等級最高的一座陪葬墓為懿德太子墓,作為唐代最為悲催的太子,“以墓代陵”恰是其宏大地宮建筑的全部旨歸。值得關(guān)注的是,《唐會要》記載:“開元初,(粟特康國)屢遣使獻……犬、豹之類?!避驳绿永钪貪櫮怪械暮藸勘獔D的繪制,則早于文獻記載。而且,這也是以往陵墓壁畫里沒有出現(xiàn)過的內(nèi)容。
在其過洞壁畫中,有象征皇宮內(nèi)苑的《馴豹圖》《架鷂戲犬圖》《架鷹馴鷂圖》等采用礦石顏料繪制的精湛壁畫,畫面最為緊張刺激的,是標志皇宮內(nèi)苑的《胡人馴獸圖》。第一過洞里,東西兩壁畫有牽豹男仆四人:頭戴幞頭,身穿黃袍,腳穿長靴。其中有兩人腰帶上還有馴豹的特殊工具——鐵撾。鐵撾有點類似今天高爾夫球拍的器具,豹子向前張望,并跨步疾走、長尾斜垂,給人一種兇猛桀驁之感。但馴豹人則顯得悠閑而自信,表明豹子已經(jīng)馴化有素,馴豹人淵渟岳峙,雍容大度。
在壁畫著色方面,以平涂為主,也使用暈染、隨線描彩、涂金等工藝。注重物象的主體感與明暗變化,既有濃墨重彩的絢麗,又有焦墨薄彩的輕淡。色彩運用豪放豐富,顏色使用了紫、紅、綠、黃、藍、黑等礦物顏料之外,還有金和銀。胡人與獵豹的壁畫構(gòu)圖當中,尚有一株盛開著紅花的曼陀羅,這一挺立的植物,再次標明了胡人與獵豹的來歷。在佛經(jīng)中,曼陀羅花是“適意”的意思,就是說,見到它的人都會感到愉悅。具有這樣的暗示氤氳,神靈置身其間,懿德太子安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