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絢隆
標題中的兩句詩,出自十六歲少年夏完淳的《自嘆》,頗道出了他內心的彷徨。該詩作于順治三年,其時夏完淳的父親允彝已于上年八月投水自盡,他的嫡母盛氏也出家為尼,剩下他和生母陸氏相依為命,四處漂泊。他曾有詩贈同樣居喪守孝的侯玄瀞說:“我已無家隨汗漫,知君愁坐獨俜伶?!保ā肚锶毡茈y疁東柬智含》)
侯玄瀞為嘉定抗清領袖侯峒曾之子,城破以后,侯峒曾與二子玄演、玄潔及進士黃淳耀等以身殉。
從關內漢人的角度看,明清易代,乃家國奇變。對深受儒學傳統(tǒng)教育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們既要承受社稷傾覆、制度崩壞所造成的流離之苦和心理恐懼,又要忍受蠻族武力鎮(zhèn)壓下,不得不變發(fā)易服、投誠效順的精神屈辱。這讓很多人陷入了不知所從的精神困境。
在經(jīng)歷了北都覆亡的最初緊張后,弘光政府的建立,讓江南士人對長期偏安之局的出現(xiàn)產(chǎn)生了幻想。他們樂觀地以為,宋金劃江而治的歷史將會重現(xiàn)。不過這次局勢的變化之快,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江南士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可供自己考慮的時間其實非常有限,許多選擇都是倉促之間做出的。雖然結果不外乎生死兩途,而過程卻極為復雜。
對許多人來說,當國家覆亡的消息傳來時,最初的沖動可能都是赴死,地位越高的人心理上的壓力應該越大。有詩壇“江左三大家”之稱的錢謙益、吳偉業(yè)和龔鼎孳,即為明證。三人中錢謙益文名最高,他因畏死而為后世所輕。吳偉業(yè)也想到了死,他曾“號慟欲自縊”,后在老母的哭勸下放棄了(顧湄:《吳梅村先生行狀》)。龔鼎孳的經(jīng)歷最曲折,李自成入京時,他“闔門投井,為居民救甦”,結果既降了大順,又降了清(嚴正矩:《大宗伯龔端毅公傳》)。
想過死的最后未必能真死,而死了的,開始時卻可能并沒打算要死。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在明清易代之際的嘉定一隅時,就可切實感受到這種歷史的吊詭和命運的不可捉摸。
侯峒曾最初的計劃是:“若乾坤遂爾長夜,終身無復入城市之理。買山偕隱,此志益決?!边@是他在順治二年五月寫給親家姚宗典信中的話。同時,他又給嫁在昆山的長女懷貞寫信說:“若我雖無民社之責,嘗從士大夫之后,萬一北官入境,士民迎降,必無
顏安坐、瞠目直視之理?!羰聞菘灼龋坏貌回阶詾橛?,人行我止,人止我行,期不失圣賢家法而已?!薄懊裆纭敝傅胤介L官,侯峒曾此時賦閑在家,非在任官員,故自云無管理地方之責。侯玄瀞《侯忠節(jié)公年譜》亦記載,該年六月二十四日,聽說清朝委任的縣令將至嘉定,侯峒曾即避入鄉(xiāng)間,臥疾丙舍。死并不是侯峒曾最初的選擇。黃淳耀同樣沒想過要死,他給同榜進士王泰際寫信時就說:“吾輩埋名不能而潛身必可得?!保◤堅普拢骸敦憫椣壬鷤鳌?,《樸村文集》卷十三)侯、黃之所以走上抵抗道路,乃因剃發(fā)令的頒布,觸動了其最后的尊嚴,才不得不奮起一搏。
夏允彝起初也沒有打算死,更沒有像侯、黃那樣奮起抵抗。他是因順治二年八月,李成棟迫其相見,深感對方的逼迫“一步緊似一步”,于極度絕望中投水的(侯玄涵:《吏部夏瑗公傳》)。
最不想死的可能是陳子龍。據(jù)宋徵輿《於陵孟公傳》(“於陵孟公”是陳子龍?zhí)与y時最后使用的名字)說,夏允彝自盡前曾“遺書孟公,令無死。而孟公有大母,年八十余,日夜泣,遂緇其衣,托跡方外,往來三吳”。這和李雯回鄉(xiāng)后見到的“相逢半緇素,相見必禪林”(《初春四日與張郡伯冷石陳黃門大樽小飲柯上人息庵時兩君已受僧具矣》其一,《蓼齋后集》卷二)的情形是相符的。清兵南下后,陳子龍曾與徐孚遠聯(lián)合黃蜚、吳志葵在泖湖舉兵,敗后即以僧服隱跡鄉(xiāng)間。吳勝兆起事前,曾遣戴之俊求其通書受唐王節(jié)制的威虜伯黃斌卿,欲邀為外援。對此,陳子龍一開始很猶豫,但又覺得于義難辭,遂未拒絕。
陳子龍最后選擇的逃亡路線,是由昆山、常熟往西,設法進浙江,但清兵封鎖了道路,轉移非常困難。危難時刻,昔日的老友楊彝未敢接納,使這一計劃沒能實現(xiàn)。據(jù)說陳子龍在危急時曾對人說:“生我名者殺我身,余終以名死乎?使余早從先大夫及陳征君之言,不及此。”這話是針對其父早年規(guī)勸他 “交道古難言之,而名者難副之物也,奈何馳騖以為親憂乎”和陳繼儒對他“多言兵”而“好謀”的批評而發(fā)的(《於陵孟公傳》),其中多少帶點兒悔意。無名氏的筆記《云間兵事》還說,吳勝兆出事后,陳子龍即準備逃亡,夏之旭勸他說:“公有重名,人來跡公易耳,死義可也,逃將安至?”他回答道:“我非脫死也,若不我索,大幸。即索我,從他所聞之,先赴水矣,可以免辱?!彼坪跻膊皇菓{空捏造的話。
不想死的當然還有侯峒曾的胞弟侯岐曾,他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一直忍辱負重,為家族苦苦支撐。從其日記中可以看出,為了安全考慮,他行事一直謹慎。吳勝兆謀反及名士通海案審結后,洪承疇給朝廷的奏報中,詳細列舉了所有案犯的姓名和犯罪經(jīng)過,顧咸正、顧天逵、楊廷樞、陳子龍、夏完淳、侯玄瀞等都名列其中,唯獨沒有提到侯岐曾。從清政府的角度看,如果說顧咸正等被殺乃罪有應得的話,侯岐曾在這個案子中多少有點顯得無足輕重,他等于是順帶被殺掉的。
不想死的人不幸都死了。雖然死法各有不同,對生命的留戀程度也互異,但在勢窮力竭、屠刃加頸之時,他們均能慷慨面對,無一屈服,都不愧為英雄。這讓我想起了司馬遷《報任安書》中的那句話:“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闭\哉斯言!
英雄并不是天生的,但侯氏親族姻戚多忠烈(如楊廷樞、顧咸正幾乎都滿門盡節(jié)),死難之慘,世所罕見,細究起來也不是沒有原因。它與儒學在嘉定的獨特發(fā)展和侯氏家族的忠義傳統(tǒng)是密不可分的。
侯氏自曾祖堯封始,“便以虛公正直四字為立身大綱。……最恥是舍己操持,而傍人悲笑,置人職業(yè),而苛及知交”(《月蟬筆露》卷下)。到侯峒曾、岐曾兄弟,更是不忘祖訓,追求以清介自持,忠義承家。
世運變遷,災難臨近,人是會有預感的。明末的社會動蕩,讓注重文行出處、負有濟世之志的有識之士,在危險還未出現(xiàn)之際,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死?!对孪s筆露》卷下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崇禎十六年春天,侯峒曾攜母赴任嘉湖分巡道,楊廷樞、侯岐曾及諸子一路陪送至吳江八斥鎮(zhèn),夜間,大家談到什么樣的死法比較理想的問題。侯峒曾說:“吾聞死水為良。”侯岐曾說:“吾不知熱油灌頂滋味如何?”然后輪到楊廷樞,他看著侯玄汸說:“侄意云何?”侯玄汸回答說:“但要看清死的題目,勿錯過死的機緣,水火刀鋸,都打算得明明白白,那時該激烈便與激烈,該瀟灑便與瀟灑,已是完吾生平,留人榜樣,縱然虧體,不為辱親。有信勿疑,有進勿退可矣。”楊廷樞聽了遍問侯氏諸子:“汝兄言是乎?”大家都表示認可。又問:“汝曹能乎?”大家都表示能做到。楊廷樞聽罷便拍案大呼:“快哉!吾道不孤矣乎?!辈⒃俅翁嵝汛蠹摇拔鹜顺庵壑幸幌υ捯病薄5诙?,侯峒曾把昨夜的談話內容告訴了母親,她除了表示贊賞,還講了自己的看法,認為“死水較潔凈也”。結果這場談話幾乎句句成讖,預定了每個人的結局。侯玄汸后來感嘆說:“其后銀臺果以水死,文節(jié)(按,侯岐曾謚號)、維斗、幾道、云俱先后各以兵死,太恭人亦卒以水死,予水死再而復生,智含客死,研德病死,皆可謂不忘此一夕話者。不知者以為懸讖耳。”
《侯岐曾日記》無法記錄后來的事情。陳子龍在唐市遭拒后,顧天逵把他藏在吳縣潭山祖墓旁一間小屋中。追捕的兵丁先是抓住了他的隨行童子,審得其藏身所在及逃亡經(jīng)過,因此連帶出了所有幫助過他的人。五月十一日,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兵丁押著被獲童子來到諸翟,逮捕了侯馴,并逼令他帶路尋找家主。侯馴為給侯岐曾爭取逃脫的時間,故意將兵丁引往別處,且堅稱此事與家主無關,為此受盡了拷掠。侯岐曾知大限已至,并未逃跑,而是端坐以待,等到老母從旁屋避出,即就縛。侯母出門后,立即投水自盡(陸時隆:《侯文節(jié)傳》、康熙《紫堤村志》)。母子二人,誰也不忍心再看到對方絕望的眼神。
侯玄汸《月蟬筆露》還詳細記錄了事發(fā)之后他和玄瀞逃亡的經(jīng)歷:“丁亥五月十日,偕智含至西郊……聞追陳黃門兵至廠頭,先君被執(zhí),倉皇出城,與智含潛渡東郊,匿一民家。明日追智含兵至邑,即與俱遁。”他們一路提心吊膽,趁夜離開嘉定,輾轉逃到蘇州小華山中峰禪院蒼雪法師處。兩天后,家中人送來消息,知祖母、父親俱遭不幸,且當局搜捕玄瀞甚急。玄瀞感到生路已絕,想回去就死,玄汸力勸不可。他的理由是:“汝于大宗所謂九鼎一絲者也。吾父三子,各有一孫矣。吾子生雖旬日,此際存亡未可知,然王母及吾父既見之矣。吾可以死,汝速行,且觀變矣。吾死于郡境,展轉報聞,往來推驗,必逾旬日。及知非汝,汝徒行日可三五十里,此時定在五百里外矣。且研德或未出境,彼緩急必能捍御。吾三人平昔講究審矣,今日易地皆然,汝勿疑矣?!眱扇思从诜鹎胺傧阈卸Y作別。蒼雪亦勸玄瀞趕快離開,囑其出門“切莫向熟處走”。
與玄瀞分手后,玄汸乘故舟沿原路往回返,途中盡解腰間金贈船家,然后投水,良久被人救起。大家勸他說:“吾儕小人,知公忠義家,盍亟去,留衣在此,若追者果至,但云水次得衣,行求尸耳?!辈⒔ㄗh他“且入?yún)巧剑煊嬛?。玄汸此時抱著必死的決心,騙開眾人,駕船行至河中央,又跳入水中,結果再被救起。兩次投水獲救后,他放棄了死的念頭,在大家的安排下上了吳山。有老僧連夜為其剃發(fā),取名正一,并教授了佛門基本禮儀,然后授缽送出。他重新回到中峰寺,被蒼雪挽留,在此躲過了危難。而其時玄瀞已逃到了五百里外的靈隱寺。
這期間,家中的事一直都靠玄泓承受壓力,獨立支撐。追捕的人逼他說:“爾欲自脫者,請從山中求令兄亡人斯得矣。”玄泓既“以誠心格之,且重賂之”,所以追兵一直遲遲未發(fā),直到事態(tài)完全平息(《月蟬筆露》卷下)。
侯氏孫輩中年齡最大的是玄洵遺腹所生的侯檠,時已七歲。危難來臨時,其塾師陸玄輔不顧安危,攜之而逃。張云章在《菊隱陸先生墓志銘》(陸玄輔字翼王,號菊隱)中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先生少時亦師雍瞻……雍瞻以其孫檠及開國受業(yè)于先生。居無何,雍瞻亦被逮。逮急時,先生念巢傾卵覆,師友之誼,當使死者復生,生者不愧。急排其闥,挾檠與俱,且視所藏書有侯氏先世及廣成父子之遺文,與夫雍瞻所作,搜取凡數(shù)十束,載小舟潛去,間道入越中,旋聞雍瞻亦以死殉,位而哭。事平乃與檠俱返,而侯氏家集亦藉先生得完?!保ā稑愦逦募肪硎模┻@場救孤的義舉,感動了不少人。陳維崧在《贈陸翼王序》中說,明亡后,侯氏“一門爭死,七尺無歸。藐爾諸孤,行焉將及。時翼王陸氏自稱擊筑之傭,謬作賣珠之客,重關半夜,私出田文,復壁三年,深藏張儉。間關亡命,猶授《孝經(jīng)》,涕泣避仇,每傳《論語》”(《陳迦陵儷體文集》卷八)??梢姰斈暝诰o張的逃亡過程中,陸玄輔仍能不失師職,堅持授經(jīng)。
侯檠最后逃到了太倉,他和張采的女兒早有婚約,所以在此躲過了一劫。這有陸玄輔替他寫給張采的陳情書可以做證。信中說:“不意中夏初旬再罹奇變,闔門老幼,死別生離,慘酷之狀,不忍形之筆墨。檠于此時,倉皇逃遁,幾陷虎口,賴陸師拯之于驚風黑浪之中,晝伏宵行,僅至貴邑。又賴岳母暨諸親長,全之于覆巢破卵之后?!保ā洞钌蠌垉x部書丁亥》,《陸菊隱先生文集》卷十四)
侯家多名仆人受到牽連,一起被殺的除了侯馴外,還有俞兒、朱山、鮑超、陸二、李愛五人(《紫堤村志》卷五)。在《侯岐曾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的兩位叔父侯鼎旸(字文侯)、侯艮旸(兼山)也受到了牽連。他們被抓至松江,械系普照寺中三日夜,經(jīng)表親楊文竭貲營救,始得釋歸。
隨著時間的推移,南下的清軍很快就穩(wěn)住了局面,江南的抵抗也漸次消歇?!八勒唛L已矣,存者且偷生。”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生活逐漸恢復了平靜,也進入了常態(tài)。生死的選擇此時已成為過去,曾經(jīng)的精神困境也不復存在。但對有些人來說,另一個問題卻開始浮現(xiàn)出來,那就是在新政權統(tǒng)治下,出仕者面對隱居者,偷生者面對盡節(jié)者時,內心揮之不去的尷尬和愧疚。這讓他們不自覺地又跌入了一種道德的困境中。
因出仕清朝而深感愧疚的首推李雯(字舒章)。李雯的父親李逢甲原為明工部虞衡郎,曾被誣罷歸。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李逢甲官復原職,李雯隨侍至京。不久李自成破京師,李逢甲受盡拷掠后自縊。李雯為守喪滯留京師,生計無著,清兵入京后被薦授弘文院中書舍人,此后清朝的許多詔告據(jù)傳皆出其手。
李雯為松江府青浦縣人,乃貴公子出身,早年與陳子龍、宋徵輿等為幾社成員,好以古學相砥礪,重經(jīng)世之學,且工詩賦,世有“云間三子”之目。仕清以后,曾經(jīng)被他和朋輩視為立身根本的道德節(jié)義,成為沉重的負擔,壓在他的心頭。但他委身異族,則實有其不得已處。從客觀方面說,清兵入京時,他親喪在堂,自不能棄之而去;欲扶櫬南還,其時南北交通阻斷,又資斧不繼。從主觀方面說,其父死于李自成之手,故他恨清人也遠不及恨大順。
然而隨著南方局勢的變化,清兵對無辜的民眾大肆屠殺,昔日的社友和知交紛起反抗,或死或隱,又使他不能不對自己的選擇表示懷疑。崇禎十六年冬,在隨父北上的時候,他曾有詩贈別陳子龍,以明其志。第一首末云:“鷹隼諒不避,奇節(jié)安可望?!辈槐茭楒?,言其將不會畏懼惡人。而謂高節(jié)不及陳子龍,則有自謙之意。從中可以看出,他自許是頗高的。第二首詩則表達了對分手的不舍:“群烏思反哺,鹿鳴亦念饑。兩義茍不兼,暫復從此辭?!保ā侗鄙铣陝e臥子三首》,《蓼齋集》卷十三)但令他沒想到的是,這次分手幾乎成了永訣。等到再次相見時,不但他們在身份上已各非其類,甚至還互處在敵對的位置上。
李雯的心里是有委屈的,他曾經(jīng)作詩自解:“君子有明訓,忠孝義所敦。豈曰無君父,背之茍自存。念我親遺骸,不能返丘園。偷食在人世,庶以奉歸魂。彼軒非我榮,狐白非我溫。太息儔侶間,密念誰見伸。落日悵悠悠,策馬望中原??輾愶w為塵,猯狢居人垣。造物豈我私,氣結不能言?!保ā独钭幼詥蕘y以來追往事訴今情道其悲苦之作得十章》其七,《蓼齋后集》卷一)又說:“風塵何冉冉,歲月忽已晚。驚魄悼前危,羈情迷后苑。雀蜃移海波,橘枳變淮畎。我生亦已微,倏隨時化轉。哀此形累牽,致我令名短。父兮父不聞,天乎天蓋遠。南土曠茫茫,北風吹不斷。離居發(fā)苦吟,悵然神獨惋?!保ㄍ掀涫λ麃碚f,雖曾在崇禎十五年中過舉人,但終明之世并未出仕,故其出仕清朝不應算嚴重的變節(jié)。只不過在清兵下江南的時候,許多詔令檄書皆由其起草,針對的又是故國百姓和前朝舊雨,這不免給人以鷹犬爪牙的印象,不能為后世所原諒。
李雯的愧疚也是深沉的。順治三年他回鄉(xiāng)葬父,出京前先給陳子龍去信,表達了自己對舊友的思念和心中的不安:“三年契闊,千秋變常。失身以來,不敢復通故人書札者,知大義之已絕于君子也。然而側身思念,心緒百端,語及良朋,淚如波涌。側聞故人頗多眷舊之言,欲訴鄙懷,難于尺幅,遂伸意斯篇,用代自序。三春心淚,亦盡于斯。風雨讀之,或興哀惻。時弟已決奉柩之計,買舟將南,執(zhí)手不遠,先此馳慰?!保ā稏|門行寄陳氏附書》,《蓼齋后集》卷一)這種愧疚感在他接到夏完淳的《與李舒章求寬侯氏書》后,再次涌上心頭,忍不住發(fā)書流涕。從《蓼齋集》中《春日散愁兼答侯雍瞻出處之問》《贈侯文中新婚詩》《侯生哀辭并序》諸詩,可見他與侯氏曾經(jīng)的交情。如今昔日的老友被人魚肉,自己無力援救不說,卻還成了施害者的同類。他的眼淚中,應該包含著復雜的感情。
第二年,李雯北上,因病卒于途中。
順治四年(一六四七)中進士的另一位幾社成員宋徵輿(字轅文),心態(tài)也是復雜的。宋徵輿為松江府華亭縣人,早年與陳子龍、李雯一起選定《皇明詩選》,交往密切。順治四年秋,夏完淳通海遭捕后,被解往南京會審,路過常州遇到了宋徵輿,有詩說:“宋生裘馬客,慷慨故人心?!L塵非昔友,湖海變知音。”(《毗陵遇轅文》)“非昔友”是指兩人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變知音”則說彼此已有了隔閡。結合這兩句看開首的“裘馬客”之描述,似乎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意味。
關于明末社局中人后來參加清朝科舉的情況,杜登春《復社始末》有過一段說明:“本朝定鼎,人才匯征,南國文人競赴賓興之會,乙酉、丙戌連舉孝廉,兩秋之間,社中諸子聯(lián)鑣登選者,相慶彈冠,類皆明末孤貧失志之士。”其中就舉到了宋徵輿。由此看來,宋徵輿的應試,頗關出處和生計考慮。
但不管如何,面對昔日同志半登鬼錄的現(xiàn)實,宋徵輿也得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在《夏瑗公先生私謚說》中,他回憶了和陳子龍給夏允彝議謚的經(jīng)過。當陳子龍決定以“忠惠”定謚時,宋徵輿問他“惠”之所指。陳子龍說:“知死必勇。夫夏子豈不知致憤于疆,必有與斃哉?豈不知絕脰剖肝,足以耀志哉?以為彰譽而殘民,亦勿攸濟,有勿忍也?!彼吾巛浡犃苏f:“善哉,吾未之前聞也。《禮》曰:君子表微。夏子之惠,非吾子勿聞。若夫忠,則行人知之矣?!苯又?,他發(fā)了一段議論:“及順治四年,孟公死于吳氏之難,侯生岐曾、張生寬,與者數(shù)人焉。夫使孟公有知,不亦恨于多殺國士而重思夏子乎?忠則猶是也,而惠竭矣。”(《林屋文稿》卷十一)對陳子龍連累多人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這很透露了他內心的復雜。循著他的思路往深里講,如果說組織民眾做無謂的抵抗有“彰譽殘民”之嫌的話,那么陳子龍為逃生而連累無辜,似乎就不僅僅是“惠竭矣”的問題。我們很難想象,這樣的話會從陳子龍曾經(jīng)最要好的朋友口中說出。宋徵輿后來官至福建學政,頗稱得人。
不僅出仕的人會有精神包袱,隱居不仕的人,面對有些死者,心里也會不安。嘉定的王泰際(字內三)與黃淳耀為同榜進士,《嘉定屠城紀略》中說,嘉定城破前,王泰際曾勸黃淳耀打開西門,給逃難的百姓放條生路,語極哀懇,卻被黃淳耀斷然拒絕。王泰際乃“急走南門,縋城逸去”,最后活了下來。在《侯岐曾日記》中,他和長子王霖汝(字公對)的名字曾多次出現(xiàn),可見兩家往來還算密切,侯家對他的提前脫逃也是能接受的。問題是王泰際自己心里并不坦然。入清以后,他堅持隱居不出,以遺民終老,但“畏死”的形象,始終讓他不能自安。
王泰際去世后,其同鄉(xiāng)張云章為作《貞憲先生傳》,拿他與黃淳耀做比較,還替他辯解說:“天下莫不知黃先生之義烈,然而猶自謂可以無死者,與先生皆未受職,且黃先生有父而先生有母,忠孝可以兩全也?!?!黃先生與先生皆非畏死者,茍可以不死而仍不失吾之所守,亦何必以其身委之一燼?士之有君,猶女之有夫也。其以身殉夫者烈也,終其身守之不變者貞也。士不幸而遭國家喪亡之日,所出唯有兩途,與夫既嫁而孀居者何以異哉!”(《樸村文集》卷十三)以意逆之,張云章的這番說辭,未必不是生前得之王泰際本人之口。
對于黃淳耀他們的抵抗行為該如何評價,現(xiàn)在已不再重要。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即使在守城的當日,也有人對他們的努力不抱希望。順治二年六月十六日,黃淳耀給另一位守城負責人龔用圓(字智淵)寫信說:“今早至南關,見我兄區(qū)畫謹嚴,井井有法,所練鄉(xiāng)兵皆俯首承教,當由賢昆季忠憤之氣實有以懾服之也。而偷生敗節(jié)之徒,輒哂為螳臂當車,自斃身命。噫!讀孔孟書,成仁取義,互期無負斯言而已。若輩無知,一任誚笑可也?!痹诠铝o援的情況下,“成仁取義”需要以生命做代價,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黃淳耀他們的自我犧牲精神,無論如何都是偉大的。
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取舍之際,各人的考慮永遠是不同的。太平年代的人,永遠無法體會亂世人的心情。但我們必須要明白,承平之世寫道德文章易,危難之際行殺身成仁難。這是讀書人最易忽略的問題。時勢既能造英雄,有時也會成為人性的鏡子,照出人類的復雜和一些人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