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露水長在村莊里。村莊是露水的襁褓。
村莊常說,一滴露水養(yǎng)一個人。然而,反過來照料一滴露水的人卻并不多。
也許,是人身上的灰塵太厚了罷。露水怕灰。露水一旦掉進灰里,瞬間就香消玉殞,隱匿無形。能夠照料露水的人,想必也是如露水般冰清玉潔的。這樣的人,往往居住在《詩經(jīng)》一樣的古書里。要千呼萬喚,才露水般靈光一現(xiàn)。
盡管人們常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然而露水并不是為求回報才施之予人的。露水之恩,就像露水本身一樣慷慨純潔。露水之恩雖小,卻奉獻了露水生命的全部。
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露水里浸泡著長大的。早晨出門,一腳踩去,車前草上的露水早已經(jīng)將全腳濕透。涼涼的,滑滑的。脫下鞋來,再糙再黑的腳丫子,都會讓露水浸透得潔白如雪。等到走過一片玉米地,或是一處灌木叢,從頭發(fā)到褲腳,全身上下再無一片干爽的地方,衣服都已貼到了后背上,發(fā)絲間不斷往下淌著水滴。走在前面的牛身上、豬身上、狗身上,甚至羊的眼瞼上,都掛著滴滴露珠。被濕透的人,也不惱,扛著農(nóng)具,吆喝著牲畜,繼續(xù)向更多露水聚集的地方走去。
近午時分,露水就已經(jīng)紛紛殞落,或是霧化而去。
人生的近午,也是一樣的,此時還能看到露水的人,也已不多。但是不管看到看不到,露水還是要下的,下在一顆童心上,下在一段回憶里。這時候,人從早晨打濕的露水中直起身來,身上還冒出陣陣熱氣。是露水還是汗水,卻已無法分清。
夏秋的晚上,也是露水叢生的時節(jié)。
傍晚的時候,天氣濕漉漉的,熱烘烘的。遠天邊,樹梢上,總是一閃一閃的。露水閃如約而至。故鄉(xiāng)把它叫做下“兆根兒”。似小小的彩虹,像短暫的閃電。仿佛一個夢。明明看見什么東西閃了下,又閃一下,及至仔細端詳時,卻又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只是一恍惚而已。這時候,大人們便會自言自語似地咕嚕幾句。無外乎就是農(nóng)事呀、天氣呀之類的。
到了晚上,飯盡人閑,人們老老少少三三兩兩坐在階沿上,躺在曬席里,有的連剛剛吃盡的飯碗也懶得端回去,擱在腳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看星子“屙屎”(隕石墜落)。一些孩子把曬席卷起來,躲在里面藏貓貓。及至夜深人靜,大人們打著哈欠,紛紛起身招呼孩子進屋睡覺。招呼三五次后,覺著院壩里再無吵鬧和身影,便也進屋休息了。等到第二天起來,打開曬席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竟睡著三五個孩子。衣服褲子濕漉漉的,酣睡的臉上,還掛著些許露珠。
那時候,我家屋旁不遠處有一塊土。收割過后,稍不管理,就會野草瘋長,鋪天蓋地,長得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清晨起來,無數(shù)露水掛在狗尾巴草上,在晨光下閃閃發(fā)亮,像無數(shù)個小小的太陽。萬千露水,萬千珍珠,我富可敵國呢。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守在這一畦露水邊,守護著一個童話的夢境,守護著一個黃金的國度。人世間的諸般美好,在那一刻,充盈著內(nèi)心,由此獲得的夢想和力量,足以支撐著我走過以后的漫長時光。許多年后,每每憶及于此,仍禁不住淚水漣漣。任紅塵滾滾,塵世滄桑,內(nèi)心仍養(yǎng)有一畦露水的清涼。
露水是和樹呀、花呀、草呀、泥土呀、瓦房呀、毛狗呀、蜜蜂呀……一起長大的。所以,露水無處不在,露水的地位既高又低。高的時候,高到了樹梢頂,星星上;低的時候,低到了草叢下,塵埃里。不知道是星星養(yǎng)活了露水,還是露水養(yǎng)活了星星。也不知道是草養(yǎng)活了露水,還是露水養(yǎng)活了草。種草養(yǎng)露水,據(jù)說是古人常干的事情。那種草的人,想來也是一派仙風(fēng)道骨。他一定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株草了,生于青萍,長于泥沼,等待一滴露水來喂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