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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zhèn)物

      2017-02-10 19:08留待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2期
      關鍵詞:芳菲光頭老張

      作者簡介:

      留待,本名郭貴宗。一九七零年生。山東高唐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等刊。曾被多家選刊多次轉載。作品入選《2015中國年度中篇小說》等多個選本。出版小說集《誰讓我害怕》。獲第七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夜色降臨時,劉曉光終于趕到了清河岸邊的秋實園門口,小區(qū)里二十多棟塔樓黑乎乎的,像一棵棵怪異的參天大樹。個別窗口亮起的燈光讓他仿佛看到了墳地的“鬼火”。這天是六月十三號。灼人的熱浪在天空和街道肆意洶涌,漸漸變濃的夜色非但沒有將其逼退,反倒變得更加黏稠。劉曉光沒有感到太熱,他下午兩點半在長途汽車站一下車,頓時覺得北京的空氣比山東清爽。他望著門旁一塊青石上鏤刻的三個大字,有點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就找到了這里。

      他來這里是為了尋找一個叫李大壯的人。李大壯給他家的房子下了鎮(zhèn)物。這是他第二次來北京。第一次是在十九歲那天秋天,陪著舅舅給姥爺看病。一天早晨,他去醫(yī)院旁邊一個街口買早點時轉了向,手提著兩斤油條走了一上午,腳掌腫得幾乎把鞋撐破,他依然徘徊在一條似曾相識的胡同里。那次經歷讓他對這個迷宮般的城市充滿了厭惡感。他這次來卻是雷厲風行,鎮(zhèn)物帶給他的恐懼遠比轉向厲害得多。必須找到李大壯,不把鎮(zhèn)物起出來,他一家人將終生陷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

      鎮(zhèn)物是女人的一縷頭發(fā),裝在一個繡著臘梅花的黃色小布袋里。頭發(fā)離開人的身體之后只能算垃圾,一旦被當成鎮(zhèn)物,驟然生出令人膽寒的力量。這縷頭發(fā)自從鉆進他的腦袋就再也不肯出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有時變成一條吐著信子的黑蛇纏在他的腰上,有時像挽著死扣的蠅索套在妻子脖子上,有時又變成一根朝著兒子腦袋砸去的螺紋鋼。三種幻象經常同時出現,他的手腳突然變得特別忙碌,想幫妻子解開繩索,又想替兒子擋開鐵棍。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個手舞足蹈的瘋子。

      劉曉光走進小區(qū)大門時心里有點緊張。馬上就要跟李大壯見面了,他設計了三種懲治李大壯的辦法,隨便哪一種都能把他整個半死。當李大壯喪失抵抗能力,劉曉光要像牽一條狗一樣把李大壯帶到他的房子前,讓他親手把那個黃色小布袋挖出來。這相當于逼著他把自己拉的屎再吃回去。坐在大客車上,劉曉光在腦海中反復演練懲治李大壯的手段,一次又一次豐富著細節(jié),盼著快點到北京。站在李大壯打工的小區(qū)里,看著一棵棵斫去樹冠又冒出嫩枝的粗壯樹木,一叢叢濃郁而茁壯的冬青,迷宮一般鋪著碎石的蜿蜒小徑,他一時不知去哪里。這個小區(qū)剛交房不久,業(yè)主們尚未入住,凡是亮著燈光的屋子住的都是裝飾公司的工人們。劉曉光站在一根刷著黑漆的燈桿下,借著燈光又看了看手上的字條:美達裝飾公司。

      劉曉光在28號樓202室找到“美達裝飾”時,已經在小區(qū)里轉悠了半個多鐘頭,這幾十分鐘在他感覺里長得像幾十年。他不時坐在路邊的石凳上歇一會兒,仰臉望著一扇扇鬼眼般的窗口,總覺得李大壯正躲在某扇漆黑的玻璃后冷冷地盯著他。莫名的驚恐使他變得特別疲憊。他沉浸在第一次來京時的回憶里,絕望地以為這一夜將會無休止地走下去。他正打算在一把椅子上躺會兒,忽然看到一個亮著燈的窗戶上貼著那四個碩大的美術字。

      他沒有坐電梯,順著安全樓梯慢慢往上爬,想利用上樓這段短暫的時間再斟酌一下懲治李大壯的手段。突然亮起的聲控燈嚇得他臉色蒼白,定住腳步聽了聽,卻只聽到了樓道里的風聲。他再邁臺階時小心翼翼,腳步輕得像一只準備偷食的貓。燈突然滅了。他渾身的寒毛炸了起來,感覺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猛地拽回到老家那套埋著鎮(zhèn)物的房子里。劉曉光后來回憶起這次上樓的經歷,腦子里一片漆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最終是靠著什么力量才站到202室門前。他的衣服濕透了,像麻繩一樣緊緊捆在身上。他抬手敲門時手臂有些發(fā)澀,好像舉起的是別人的手。此時,那些令李大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早已在他腦海中跑得無影無蹤。劉曉光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沖著李大壯跪下來,求他。

      棕色的防盜門開了,迎面站著一個人。劉曉光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面孔,腦袋突然像是被一根鐵棍狠狠地砸了一下,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認識李大壯。

      在得知房子被下鎮(zhèn)物之前,劉曉光搞不懂自己家為什么這么倒霉。

      先是在鎮(zhèn)上開的狗肉館破了產。破產不可怕,可怕的是破產原因,人們說他的狗肉館鬧鬼。連續(xù)二十七天一個顧客都沒有,劉曉光的頭發(fā)白了許多。狗肉館原來相當火,是鎮(zhèn)長們接待上級領導的定點飯店,普通人都得預約和排隊。不期而至的冷清讓他很惱火,情急無奈,他騎著電瓶車去二十里外的縣城找人算了一卦。他原來非常鄙視替人指點迷津的卦師們,覺得他們跟騙子差不多。這次遇到的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劉曉光站在她面前一時忘了為什么來,反倒很想問問她年紀輕輕怎么干上了這個。因為對女卦師好奇,她的話很輕易地走進了他的心,剛聽了一句,他的頭皮立時麻嗖嗖的。

      他夢游一般騎著電瓶車回到鎮(zhèn)上,發(fā)現有兩個長發(fā)男人正拿著照相機沖著狗肉館拍照。這倆人在狗肉館對面轉悠好幾天了,不知他們在拍什么。劉曉光騎車轉到他們身后,單腳撐地,從相機的角度觀察著狗肉館。狗肉館里依舊空空蕩蕩。正午的陽光照在臨街的窗玻璃上,屋子里顯得尤其黑,好像是個深不見底的陰森洞穴。這時,一個拍照者興奮地對另一個說:“我拍到了?!眱蓚€腦袋湊在一起翻看照片。劉曉光只從他們的肩膀縫隙里看了一眼,就眼珠子突然一凝,身子一軟,差點一頭栽倒。相機上顯示的景物跟他用肉眼看到的決然不同:在狗肉館臨窗的第二張桌子前,對坐著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他們正在吃飯,吃的是劉曉光店里從來沒有過的火鍋,有一滴麻醬清晰地沾在那個裸體男人的嘴角上。

      劉曉光沒把鬧鬼的事告訴妻子于秀芳。關張的決定是他趔趄著身子朝狗肉館走去時做出的。于秀芳一聽,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帶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堅韌。她說:“咱們不走?!闭f完,拿著抹布繼續(xù)擦拭本來就很干凈的收銀臺。她對冷清的生意也挺著急,卻不像丈夫那樣急,她堅信傾注了七年心血的飯館會重新火起來。直到劉曉光打開已經關了許多天的冰柜,她心里的那絲僥幸才蕩然無存。冰柜門一開,先是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氣,隨即像蹦出一個籃球一樣躍起一大團綠頭蒼蠅。她呆呆地站在后廚門口,差點被迎面沖來的蒼蠅頂個跟頭。不知是誰拔掉了插頭,致使?jié)M柜肉食像狗屎一樣腐爛在冰柜里。

      劉曉光花五毛錢打印了一張“本店轉讓”的告示,往臨街的那扇窗戶上貼時手有點抖。他怕照片里的裸體男女真的出現在桌前,他很清楚在相機里看到的是幻象,當幻象過于詭異,理智便崩潰成了一團亂麻。他發(fā)現那個嘴角上沾著麻醬的裸體男人,很像是自己。

      店門一關,他用電瓶車馱著妻子像逃跑一樣回了家。在一條鄉(xiāng)間土路上顛簸了三公里,遠遠看到自己的村莊時,終于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聽到于秀芳在輕聲抽泣,習慣性地將手探向身后輕輕撫摸了她一下。這是他倆從高中時期便開始玩的一個游戲,他的手像長了眼睛似的,每次都能準確地摸到她的乳房。他這次探手時卻非常小心,幸好摸到的是她的手臂。

      他說:“我早就想關了,咱們正好借著這段時間裝修一下房子,然后再去縣城干點別的?!?/p>

      劉曉光新蓋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一幢,寬敞、明亮,外墻粉刷了棕紅色高檔涂料,看上去像一座小型宮殿。全部是鋼筋混凝土澆筑,如果在房頂安一個把手,可以用吊車提起來。當初為了保證質量,他專門從市建筑公司請來一支工程隊,據說這支隊伍曾給省政府蓋過大樓。新房落成是四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劉曉光召集親戚朋友在新房吃了一頓飯,算是“溫鍋”,同時也算宣告入住。尚未裝修,房子里特別空闊,說話時可以聽到嗡嗡的回聲。有人勸他裝修一下再住,他說生意太忙,一時顧不上,等過了這個夏天,房子徹底干透了再裝。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自欺欺人的說法。這套房子花光了他所有積蓄,即使想裝修也沒錢了。

      房門一開,一股陰森的氣息迎面撲了出來,就像有幾只手在用力往外推。劉曉光打了個寒戰(zhàn)。他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于秀芳臉色煞白。她側身往屋里看了看:“你前幾天回來是不是忘了關窗戶,我聽到屋子里有響聲?!眲怨饴犃寺牐裁匆矝]聽到。他看到了貼在北墻上的兒子的七張獎狀,獎狀上那一枚枚鮮紅的公章讓他心里涌上一股欣慰。他說:“哪有響聲?你最近總是疑神疑鬼。”飯館剛一冷清他就發(fā)現了她這個毛病了。她老覺得鎮(zhèn)上欠的那十三萬六千塊錢的飯費要打水漂。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在他耳邊嘟噥。劉曉光聽著心煩。他蓋房子雖然把積蓄花光了,依然自認是個有錢人。他不急著去鎮(zhèn)政府要錢,是想把錢攢到二十萬,再一下子拿出來去縣城開個更大的飯館。

      他說:“你想一想,鎮(zhèn)政府怎么會賴小飯館的賬?再說,我跟每個鎮(zhèn)長都是朋友。”

      于秀芳又是在他的安慰中睡去的,她縮在他的懷里,像只受過驚的小貓。劉曉光一直沒睡著。沒想到新房隔音效果這么好,四周一片死寂,就像在一座沒有人煙的孤島上。出奇的寂靜讓他隱約感到一絲不安。他大瞪著眼睛望著黑黢黢的屋頂,想,應該去鎮(zhèn)上把那筆錢拿回來了。突然,于秀芳從他懷里滾了出去,沖著空中揮舞著雙手:“不行不行,曉光會找你拼命的。求求你,馬鎮(zhèn)長?!眲怨饧泵翢?。于秀芳已經坐起來,披頭散發(fā)像個瘋子。劉曉光覺得有些不妙:“你去找過老馬?”馬副鎮(zhèn)長是負責給他們結算的人。她說沒有,雙手在臉上匆匆抹了一把,說:“我夢到一條狗在追我,那張狗臉很像他?!闭f著,她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fā),打著哈欠再次俯在他的懷里。窗口現出一絲晨曦時,劉曉光也被突然涌上來的睡意籠罩了。他夢到兒子過“滿月”時的樣子,小家伙胖得全身都是肉圈。他正想在兒子臉上親一口,忽然覺得脖子一陣冰涼,睜開眼睛,發(fā)現有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于秀芳說:“快還錢,不還我就不客氣了?!?/p>

      劉曉光的脖子在第二次領略了菜刀刃的冰涼之后,確信于秀芳是患了“異病”。找了幾個神婆,毫無成效。神婆們不肯承認自己的道行淺,都說她沒病。于秀芳確實不像有病的樣子?;氐郊业诙焖阕龊昧酥匦律畹臏蕚?,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忙碌的身影使空曠的屋子顯出一絲溫馨。她還去鄰居家挖來幾束花,種在院子里,沒事便蹲在花前看一看長勢,鮮花映亮了她的臉。劉曉光疲憊地斜靠在床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走來走去的身影,聽著她輕輕哼唱的歌聲,感覺就像在夢里。他不敢睡覺了。他不睡,她卻睡得挺安穩(wěn)。每當他睡著,總會有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討債。他已經顧不上追究馬副鎮(zhèn)長做過什么。菜刀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于秀芳對自己的夜間行為渾然不知。他跟她說起她的樣子,她滿臉無辜,甚至還有點生氣:“凈瞎說,我怎么會拿刀砍自己的老公?我有病呀?”她確實沒在菜刀上用過力,菜刀只是她威嚇馬副鎮(zhèn)長的一件道具,喊完那句話,她像個突然被發(fā)現的小偷似的轉身就跑,放好菜刀,再躡著手腳爬上床睡覺。他嘗試過在睡覺之前將菜刀藏起來,可她每次都能準確地找到。有一回他把菜刀埋在院子里的花叢里,最終是開門的聲音驚醒了他。他躺在床上沒動,在漆黑中看她舉著菜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就在她把刀探向他的脖子時,他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于秀芳,你想干嗎?”

      隨著菜刀掉在水泥地面上濺起一串火星,于秀芳徹底醒了。她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劉曉光跳下床緊緊抱住她,也哭了。她說:“快把我捆起來吧,我真的不知這是怎么了?!眲怨饧词共凰X也舍不得捆她。一輩子對她好,是他在寫給她的第一封情書里立下的誓言。他倆相擁著哭了一夜,不時相互擦一下臉上的淚水。天亮了,村子里響起一連串的狗吠。他倆像大夢初醒似的互相打量了一下,發(fā)現各自臉上都很臟。于秀芳有些難為情:“瞧咱倆,成什么樣子?!眲怨庾载煹卣f:“你掉幾滴眼淚也算正常,我跟著哭就太不像話了?!钡捱^之后,心里輕松了許多,他們以為內心的塊壘已經被淚水徹底沖刷掉了,卻不知道,一個更加不幸的消息正在等著他們。

      劉曉光到處打聽哪兒有道行更深的神婆,有人又向他推薦了那個曾經給她算過卦的女卦師。女卦師不光會算卦,還擁有跟鬼神對話的技能。只不過她不愿向人展示這種能力,說是發(fā)功驅鬼對自己損傷太大。只有熟人介紹,她才會不惜自損地露一手。要價也高,相當于從省醫(yī)院同時請了三個專家。劉曉光自認和女卦師算熟人,不用找人介紹。女卦師住在湖邊一個高檔小區(qū)里。劉曉光和于秀芳走到女卦師的單元門前,按了鈴,遲遲沒有回應。

      于秀芳一點也沒有因為與大師失之交臂而失落,她轉著眼珠不停地打量小區(qū)里的房子。在縣城安個家一直是她的夢想。劉曉光把全部積蓄投在老家那套房子上,她不同意。又不在老家住,白花錢。劉曉光卻覺得把錢花在老家很有價值。價值不是房子本身,是房子引來了鄉(xiāng)親們贊賞的目光。于秀芳的想法,是他的第二步計劃。他當然會在縣城買房,給兒子買,讓兒子當城里人。到時候讓于秀芳進城替兒子看小孩,自然也圓了她的夢。他和于秀芳走出大師居住的小區(qū),正想著要不要坐在湖邊等一等,于秀芳說:“咱去看看兒子吧。”劉曉光緊鎖的眉頭立時舒展了。他擰開電瓶車的鑰匙,于秀芳在他身后坐好,雙手輕輕攬住他的腰。他囁嚅著說:“先別把關張的事告訴孩子?!庇谛惴汲聊艘幌拢骸拔乙彩沁@么想的?!?

      兒子正在縣一中讀高二,他承載著劉曉光和于秀芳兩個人的大學夢。他倆因為早戀影響了學業(yè),當時沒覺得損失什么,年齡一大則開始后悔。尤其是于秀芳,隔三差五就埋怨:“我本來好好念著書,你給我寫的哪門子信?害得我現在整天跟狗肉打交道?!眲怨庑χ瘩g:“你不回信不就完了,當初你要是打擊我一下,我早上大學了?!泵慨斶@時于秀芳便會追著打他,說他不要臉。她說:“我為什么回信?還不是怕你死皮賴臉一直寫下去。”劉曉光每次都會被她追上,心甘情愿被“打”一頓。這樣的游戲倆人玩起來不厭其煩,以為可以玩一輩子,狗肉館里的“鬼”卻使他們的游戲戛然而止了。

      劉曉光在學校大門口還沒把電瓶車停穩(wěn),于秀芳已經跳下車朝著校門跑去。劉曉光望著她的背影,心里一酸。她瘦了。她原來老嫌自己胖,偷著吃了不少減肥藥。吃了不見效,以為買到的是假藥。她現在沒心情減肥了,卻迅速瘦了下來。其實劉曉光更喜歡她微微發(fā)福的體態(tài)。學校里正在上課。于秀芳跑到門衛(wèi)室跟一個退休老師模樣的老人說著話。不一會兒,學校里響起了下課鈴聲。劉曉光安心地等著她把兒子叫出來,先說幾句話,放學之后再帶著兒子去吃飯。他難以自持地又想到自己的飯館,心里驟然一凜。他覺得很對不起兒子。原想等兒子高中畢了業(yè),考不上“211”或者“985”學校,直接送他去加拿大留學。他已經向留學中介機構咨詢過,費用并不像想的那么高,可現在那筆不算高的費用,又覺得高不可攀了。他騎著車往前走了幾步,對著一家文具商店的櫥窗糾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他不愿讓兒子看到他內心的悲涼。他正醞釀著跟兒子說話的語調,忽然聽到了于秀芳的哭聲。

      她說:“兒子失蹤了?!?/p>

      這是個比狗肉館鬧鬼、比于秀芳半夜耍菜刀更可怕的消息。劉曉光立時癱倒在馬路牙子上。

      幸好兒子并不是真的失蹤。于秀芳通過兒子的幾個同學輾轉打聽到他的下落,幾乎就在同時,劉曉光也收到了兒子從南方寫來的信。他當了一名電焊工,正在一家造船廠里焊船。劉曉光以為兒子是被拐賣了,想報案。再次看信時,又覺得不像。兒子不知道擅自人生轉向擊碎了父母的夢想,反而有些炫耀地報告了自己的收入。收入確實不算低。兒子說:“二老以后再也不用替我操心了?!?/p>

      于秀芳哭成了淚人。由于只顧日夜啼哭,反倒把拿著菜刀討債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劉曉光的思維陷入分裂,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憂。他拿著兒子的信看了又看,漸漸從字里行間感到一絲欣慰。不久,兒子來了第二封信,說工長非常賞識他,讓他當了小組長。劉曉光想,這也許就是命。他當初在學校里和于秀芳談戀愛,氣得父親拿著鐵锨拍他。自己沒按父親規(guī)劃的路線走,怎么還能強求兒子?劉曉光在被迫中理清了思緒,開始轉頭安慰于秀芳。她由于流淚太多,眼睛紅腫,神情里透著一絲呆氣。她說:“咱兒子很好,沒有早戀?!眲怨饪嘈ΑK钆聝鹤釉鐟?,兒子也確實聽了她的話??墒巧米酝藢W比早戀也好不到哪兒去。劉曉光匆忙在肚子里搜刮一些無學歷者發(fā)奮成才的故事講給妻子,幸好這樣的例子遍地都是。當于秀芳洗了臉,梳了頭,再次去院子里照料種植的鮮花時,劉曉光以為是自己講的故事起了立竿見影的作用。接下來于秀芳說了一句話,劉曉光才知道她根本沒聽他說什么,她是突然被詭異的命運馴服了。

      她說:“咱們一家,這輩子注定要在泥窩里掙扎。”

      劉曉光和于秀芳認了命,日子忽然顯得正常了,兩人居然有了一次性生活。然后,劉曉光獨自去了鎮(zhèn)政府。他準備把錢要回來,去縣城開個狗肉館。鎮(zhèn)上的飯館破產,或許正是命運催著他加快進軍縣城的步伐。不逼自己一下,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大,劉曉光忘了是從哪兒聽的這句話,覺得很有道理。等他進了鎮(zhèn)政府才明白,他的麻煩只是剛開始。

      馬副鎮(zhèn)長調走了,結算飯費的改成了新來的李副鎮(zhèn)長。老李五十來歲,在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調來調去,在副鎮(zhèn)長的位子上泡了近二十年。他沒摸透上級領導的脈搏,卻積累了許多對付劉曉光們的經驗。他瞟了一眼劉曉光遞交上來的欠條,輕輕推了出去:“你認識我嗎?”劉曉光說不認識。老李又問:“我去你那兒吃過飯嗎?”劉曉光說沒有。老李笑了:“那你憑什么跟我要錢?”

      劉曉光頭昏腦脹地騎著電瓶車往家走,想跟于秀芳商量一下,去找江鎮(zhèn)長。老江是正鎮(zhèn)長,狗肉館里的貴菜數他吃得多。于秀芳跟江鎮(zhèn)長的老婆關系很好,結伴去省城聽過兩次演唱會。劉曉光一進家門,看到于秀芳正忙著收拾行李。劉曉光有點蒙:“你去哪兒?”于秀芳拎在手里的提包掉在地上,一頭撲進他的懷里,哭著說:“兒子在船艙里悶死了?!?/p>

      消息是兒子的工長打電話通知的。其實兒子不是已經悶死了,是昏倒過一回。船艙里的氣溫足有五十多度。跟兒子一塊昏倒的還有六個人。劉曉光想象著兒子手握噴著火的焊槍待在漆黑的船艙里,心像是被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幸好兒子及時打來電話,說已經好了。于秀芳跟兒子聊了一個多小時,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她不想讓兒子聽出她在哭,用手緊緊捂住鼻子和嘴巴,憋得臉都紫了。兒子說在船艙里干活很有意思。于秀芳一聽更加擔心,她決定去南方的船艙里看一看,爭取把兒子領回來。

      劉曉光沒隨著于秀芳去南方看兒子,因為在馬路邊等開往南方的客車時遇到了江鎮(zhèn)長的司機小龐。小龐悄聲說,江鎮(zhèn)長被紀委控制了。劉曉光一驚,突然像于秀芳一樣擔心那筆錢要打水漂了。于秀芳緊咬著嘴唇,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表情。眼看著大客車駛近,她突然像電影里即將被押赴刑場的女英雄,猛一甩頭發(fā),滿面凜然地說:“你在家找個律師,告他們?!?/p>

      就是在于秀芳去南方的當天夜里,劉曉光得知自己的房子被人下了鎮(zhèn)物。

      陌生的恐懼使他的腦子變得異常清醒,像剛剛被雨水洗滌過的天空。那對赤身裸體的鬼魂,妻子在深夜握緊的菜刀,兒子毫無征兆地放棄學業(yè)一頭扎進漆黑悶熱的船艙里。這一切,都是從向親朋宣告入住新房之后開始的。

      以為是自己運氣不夠好,原來是有人用一縷頭發(fā)把他推進了陰暗的谷底。劉曉光不敢回家睡覺了。離開村子時,他站在胡同口看了看自己的房子,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這套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房子,突然很像小時候夢到過的那座怪異的墳墓。

      昏厥。劉曉光一直以為這是個略顯夸張的詞語,同時又是影視劇里慣用的拙劣手法。六月十三號夜里,他切身體會到了“昏厥”的滋味。

      醒來時,他發(fā)現自己躺在一張架子床上,身上蓋著一床爛了邊的毛巾被,額頭上敷著一條毛巾。毛巾濕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汗水浸濕的?;椟S的燈光映在水泥墻壁上,到處都是灰蒙蒙的。正在下雨。雨滴打濕了紗窗,又透過紗窗的縫隙濺濕了窗臺。正對著臉的上一層床板貼了一張明星照,不知是誰給她嘴上畫滿了胡子。他聽到外邊的屋子里隱約傳來幾個人的吃飯聲,心里頓時有些亂。他記得剛進屋時看到三個男人蹲在客廳的水泥地上吃面條。給他開門的男人長滿了絡腮胡子。這使他聯(lián)想到自己昏迷的時間,不知是只昏迷了一會兒,還是已經到了第二天夜里。劉曉光感到口渴,斜眼瞟見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綠色搪瓷缸。他輕輕活動一下手臂,欠身再去拿,卻把搪瓷缸碰落在地。

      絡腮胡子應聲走了進來:“你醒了?!眲怨庥行@恐地看著他,當聽清了他的口音,才尷尬地笑了一下。絡腮胡子彎腰把搪瓷缸撿起來,放在床頭柜上。他說:“你身體弱成這樣子,怎么還不回家呢?”劉曉光愣了愣,知道是把他當成了打工的人。劉曉光說:“我身體一直挺好的,可能是感冒了?!苯j腮胡子點了點頭:“出門在外,可得照顧好自己,咱們這種人,身子垮了,本錢就沒了。”劉曉光心里一暖,已經好久沒有跟人正常說過話了。

      絡腮胡子姓張,是“美達裝飾”的一個工長,來自黃山腳下一個古老的山村,已經在北京干了十幾年。老張長得好像電影里的黑社會打手,卻是個熱心腸。他出去盛來一碗面條,上面蓋著幾片碧綠的油菜。面條有些坨了,凝成一塊面疙瘩。劉曉光接過來,又輕輕放在床頭柜上。老張轉身要走,劉曉光心事重重的樣子使他又停住了腳步。

      他問:“要不要跟大壯通個電話?”

      劉曉光心里立時一緊。他依稀記得進門之后還沒說一句話便失去了知覺,令他突然感到窒息的是那四雙陌生的眼睛。李大壯肯定隱藏在這四個人里,劉曉光卻不知如何把他找出來。他與四個人分別對視了一下,每雙眼睛都深邃得令人心悸。當他意識到李大壯已經認出了他,腦袋里錚然一響,仿佛有一根神經像琴弦一樣崩斷了。

      看著老張臉上淺淡的笑意,劉曉光感覺正置身于一個謎局里。別人都站在局外,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孤身一人在局里轉來轉去。是老張的一個動作緩解了他的緊張。老張從地上拿起一個臟兮兮的暖瓶,往搪瓷缸里倒上水,然后朝劉曉光輕輕推了推。劉曉光說了聲謝謝,腦子終于可以正常運轉了。從老張剛才的問話看,好像李大壯并不在這個屋子里。

      劉曉光試探著問:“你怎么知道我找他?”

      老張說:“你剛才一直喊他的名字。”

      老張又說,李大壯昨天下午被派去了鄂爾多斯,“美達裝飾”在那兒新設了一個分部。劉曉光一聽,好像在重壓之下突然獲得一個喘口氣的機會,全身驟然輕松起來。他拿起搪瓷缸輕輕呷了一口,心想,絕不能讓李大壯知道自己在找他。

      他說:“不用給他打電話?!?/p>

      老張往前湊了一步,低聲問:“他是不是欠了你的錢?”劉曉光搖了搖頭:“我本來想讓他幫著找個打工的去處,既然他不在,我再想辦法吧?!崩蠌堄檬謸狭藫嫌行┫∈璧念^發(fā):“你要是想打工,倒也簡單?!?/p>

      于是,劉曉光成了“美達裝飾”的工人。他只能留下來,即使要去鄂爾多斯接著找李大壯,也必須先掙一點錢。他更想摸一摸李大壯跟裝飾公司的關系。有一天真動起手來,要確定會不會有人幫李大壯出手。他至今也不知李大壯是胖是瘦,給他蓋房子的那支建筑隊伍里全是外地人,劉曉光當時只顧著跟工頭打交道,根本記不清工人們的面孔。他的思緒試圖在那些看不清的面孔里尋找,結果就像從一片水里辨認一滴水。老張說李大壯兩個月后回來,劉曉光覺得不能一味干等,他每天收了工便跑到清河岸邊練習擒拿動作。用拳頭打柳樹,趴在草地上做俯臥撐。由于常年埋頭于狗肉館的后廚,他的身體有些虛胖。于秀芳經常用手拍他顫動的肚皮,笑著說,該殺了。訓練效果遠遠超出想象。不到一個月,劉曉光的胸脯和胳膊上的肉都變得比以前硬了,腿上也有了彈性。一天傍晚,他一拳打掉一塊堅硬的樹皮,看著樹皮像散碎的渣土一樣飛進河里,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一絲恐懼突然跑得無影無蹤。原來覺得李大壯難對付,是因為他站在暗處,現在的位置顛倒了。只要想問,隨時都可以從工友嘴里打聽到李大壯在鄂爾多斯的一舉一動,而李大壯卻不知有人正在北京等著他。劉曉光沖著赤裸的樹身又打了一拳,望著樹身上沾染的血滴,忽然盼著李大壯快點回來。

      劉曉光聽到李大壯的消息,是在來到“美達裝飾”第四十三天的晚上。那段時間,他的精力全部集中在貼瓷磚上,竟然把李大壯忘了,好像來北京是專門為了貼瓷磚的。

      劉曉光昏迷時躺的那張架子床是老張的,淡淡的煙草味里夾雜著一絲餿味。老張安排劉曉光睡到他的上鋪。劉曉光望著近在咫尺的灰色房頂,常常有種隔世之感。老張給劉曉光拋上來一支煙:“現在給你的工資確實不算多,下個月吧,等你學會貼瓷磚,我跟老板說一下,再給你漲點兒?!?/p>

      劉曉光學習貼瓷磚時非常用心。老張安排他跟過三個師傅,都夸劉曉光天生就是貼瓷磚的苗子,可惜入行晚了點。劉曉光倒不是為了漲工錢,是覺著不好好干對不住老張。他用公司的廢圖紙訂了個小本子,將有關瓷磚的數據記錄下來,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看上兩遍。吃過晚飯,別人都聚在外屋打撲克,他和老張?zhí)稍诖采狭奶?,一般都是老張在說。劉曉光倒是有一肚子話,卻不敢說,摸不透李大壯在“美達裝飾”的根基,怕說漏了嘴。老張喜歡說他的雙胞胎兒子,都在上大學。老大晚一年上大學,不是學習不夠好,是太好。兩人同時高考,老大是全縣的“狀元”,老二卻榜上無名。老張正為老二發(fā)愁,老大說,讓老二先走吧。哥倆長得一模一樣,老張有時候都分不清。于是老二拿著縣里的“狀元獎金”率先邁進大學校門。倆兒子上大學之后,都說畢業(yè)后來北京發(fā)展。老張一想到北京的房價就頭疼,疼得睡不著,吃安眠藥也沒用。有一回加大了劑量,差點變成自殺。灌腸洗胃醒過來之后,老張發(fā)誓再也不替兒子操心了,卻又在悄悄期盼奇跡。比如兒子被某個首長的女兒看上了,或者兒子空手套白狼的本事特別強,發(fā)達起來也很快。到時候,就把老婆接來,先去醫(yī)院給她治療一下小腿上的靜脈曲張,然后每天帶著她在公園里遛彎兒。

      劉曉光給于秀芳打電話是在第二天傍晚。老張的話給了他醍醐灌頂之感,自己和老張都不容易,可這不容易背后卻有著巨大差別。人家老張想的全是家庭的未來,他的腦子卻被那縷頭發(fā)堵滿了。沒有未來,人就跟只顧眼前的動物差不多。在北京的日子稍微一長,劉曉光逐漸覺得那個鎮(zhèn)物有點不真實,即使真的被埋在房子底下又能怎么樣?如此一想,劉曉光的心胸開闊了許多。自從于秀芳去了南方,劉曉光只跟她通過一次電話。說了還不到三分鐘,她便急著掛斷了。她當時正忙著給兒子做紅燒肉,或許也怕說多了引起劉曉光擔心,她是個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也不愿讓人看到痛苦的女人。

      他在小區(qū)門外的一個小超市借了部公共電話打過去,電話里傳來一個女人嘹亮的聲音。劉曉光愣了一下,以為打錯了。于秀芳有點納悶:“怎么是個北京的號碼?”劉曉光說:“在家閑得難受,跟著人出來找點活干。”劉曉光以為她接下來會問起找律師的事,正琢磨著怎么說。于秀芳又笑了:“昨天晚上還跟兒子說起你。”一提到兒子,她的聲音異常興奮,“咱兒子當大組長了,長高了,也胖了?!眲怨獗亲右凰?,急忙佯裝咳嗽了幾下。于秀芳說,沒急著回老家,是想多照顧一下兒子,再考察一下當地的經商環(huán)境,原來真是有點鼠目寸光。她說:“飯館關了,或許是件好事。”她想在南方再待些日子,然后讓劉曉光也去,先找個活干著,等人頭熟了,再做點生意。她在一個飯館里幫工,每個月掙三千二。她問:“你掙多少錢?”劉曉光說:“沒你掙得多,不過,我在學習貼瓷磚。”于秀芳聲音抖了一下:“累不累呀?”劉曉光說:“一點都不累,等我上了手,就比你掙得多了。”于秀芳笑了:“好,下個月咱倆比一比,看誰掙得多,要是你那邊多,我就去北京找你。”說著,于秀芳的嗓音忽然一變,呢喃道:“我想你了?!?/p>

      放下電話,劉曉光心里涌過一陣欣慰?;氐阶√?,劉曉光再次翻看那個記滿瓷磚數據的小本子時,開始關心起自己的收入。他一直在給別人打下手,他很清楚師傅們的收入水平,發(fā)現每個師傅都比他原來開飯館掙得多。他自認已經掌握了貼瓷磚的全部訣竅。他將小本子壓在枕頭底下,探身往下鋪看了一眼。老張出去跟老鄉(xiāng)喝酒了。劉曉光想,等老張回來好好聊一聊,讓他給單獨派個活。

      劉曉光聽到李大壯的消息時,已經是個被業(yè)主稱贊過兩回的“師傅”。老張挺夠意思,劉曉光一要求派活,他立馬就答應了,先讓劉曉光單獨貼了一個衛(wèi)生間,隔了兩天又讓他單獨貼了一間廚房。劉曉光干活時,老張一直在旁邊盯著。劉曉光想,如果自己不主動提出來上手,老張有可能讓他一直當小工。老張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說:“我以為你在這兒干不長?!?/p>

      這天晚上輪到劉曉光做飯。經常聚在一起吃飯的有四個工人,劉曉光到來之前,他們幾乎天天吃面條。劉曉光的廚藝給那張當成飯桌的舊門板上增添了許多花樣,也因此贏得了工友們的尊重。每當他做飯,吃飯的人便會突然增加幾個。劉曉光在廚房正將紅燒茄子倒進盤子里,聽到外屋有人說,李大壯在鄂爾多斯睡了一個業(yè)主的老婆。有人不無羨慕地說:“沒看出來,大壯還真有兩下子?!蹦侨擞终f:“下頭沾便宜,上頭就麻煩了。”業(yè)主拎著砍刀要劈李大壯,李大壯從三樓跳下來倉皇逃跑了。

      劉曉光心里猛地一顫,差點把炒鍋扔在地上。計算一下時間,李大壯再有半個月才回來,如今遭到追殺,可能隨時都會回來。剛想到這里,耳邊突然響起敲門聲,劉曉光猛一挺身子,從案板上抄起沾著蒜末的菜刀。

      劉曉光一見到那個名叫林芳菲的女人便覺得很面熟。林芳菲是陜西米脂人。漂亮的臉上長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因為過于靈動而顯得不太安分。她好像很清楚自己的眼睛不安分,看人時總是低垂著眼瞼,說話細聲細語,猛一看有點可憐兮兮。劉曉光知道不可能見過她,腦海的深層卻總是閃現她的影子。劉曉光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念頭,她右腋下應該有一顆紅色的痣。剛想到這里,林芳菲像是故意讓他驗證似的,走到窗前舉起右臂開窗戶。新窗的把手有點緊,她稍微一用力,右臂抬得更高了。劉曉光的目光觸到了那顆跟想象中一模一樣的痣,像喝醉了似的一陣暈眩,差點再次陷入昏厥狀態(tài)。

      他和林芳菲見面是在秋實園17號樓403室,這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三居。林芳菲要求全部貼瓷磚。這樣的活兒不常見。一般業(yè)主都只在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貼瓷磚,臥室鋪木地板。老張?zhí)匾獍堰@活派給了劉曉光。他跟著劉曉光一塊來跟林芳菲見面,對她一再保證:“劉師傅是我們公司貼瓷磚最好的師傅?!绷址挤铺а劭戳丝磩怨猓l(fā)現他正呆呆地看著她,急忙把眼瞼垂下了。她說:“那就拜托了?!?/p>

      開工時,房子里只有他一個人,顯得特別空闊,輕輕一聲咳嗽便會引來一串回音。腳步聲聽上去有些詭異,好像身后總有人跟著。他掏出卷尺量了量面積,又數了數摞在次臥里的花色各異的瓷磚,立馬算出了鋪完這套房子所得的報酬。照這樣干下去,他將遠遠超過于秀芳在南方飯館幫工的收入。如她所說,如果他掙得多,她就來北京找他。劉曉光心里顫了幾顫。等她來了,給老張說一下,可以讓她在“美達裝飾”干點輕巧活,或者給他打下手。到時候,他要在附近的農村租一間民房。每天干完活兒,他就能和她睡在一張床上了。想到于秀芳在床上活潑的身子,劉曉光身上涌上一陣久違的躁動。

      上午八點半開工,接近中午已經鋪完了客廳。眼看著光禿禿的屋子變得華麗起來,劉曉光有點興奮。只可惜沒機會將新學的手藝用在自己家里。遺憾之感剛一冒頭,他的腦袋里咯噔一響。老家那套讓他引以為傲的房子,自從搬進去,日子就像脫軌的火車一樣朝著山澗里猛栽。離開了它,一家人馬上就好了起來。他無意中在北京學了門手藝,于秀芳的聲音重新變得歡快,兒子還當了大組長。劉曉光放下手上的活,拿起粉筆在地上又寫又算。他驚喜地發(fā)現,單是靠他貼瓷磚,用不了兩年,就能攢出一套新房子的錢。劉曉光的眼睛忽然濕潤了。他將粉筆朝地上用力一摁。什么頭發(fā)?什么李大壯?統(tǒng)統(tǒng)滾蛋吧。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恨恨地想,再蓋房子時,一定要親自貼瓷磚。

      老張滿頭大汗地跑來時,劉曉光正準備出去吃午飯。老張站在門口問:“你知道李大壯在哪里嗎?”劉曉光正在廚房里洗手,一聽到李大壯,手一時僵在水管下,濺起的水滴打濕了他的衣服。劉曉光撩著水在臉上洗了一把:“他不是在鄂爾多斯嗎?”老張氣道:“早跑他娘的了。有個業(yè)主逼著公司交人,不但不給結算裝修款,還帶著人把公司給砸了?!?

      李大壯的失蹤給“美達裝飾”惹了一堆麻煩,劉曉光卻覺得是個好消息。劉曉光拉著老張在小區(qū)北邊一個小吃攤吃炒餅時,腦子里開始設計未來重新要蓋的房子。老張有點納悶:“你笑什么?”劉曉光并不知道自己在笑,說:“因為你給我派了個大活,高興?!崩蠌堈f:“你可得給她好好干,這個姓林的女人挺厲害,西山還有兩套別墅。”劉曉光以為還要派他給林芳菲的別墅貼瓷磚,正等著聽下文,老張卻悶頭吃了幾口餅。他用手揪掉沾在胡子上的一片菜葉,轉頭說起雙胞胎兒子在大學里的戀愛問題。劉曉光這才知道,老張嘴里的別墅僅僅是說明林芳菲不簡單。劉曉光結算了炒餅錢,往403室走時,心里設計的那套房子的外觀已經定型。他準備下了班去“美達裝飾”設計室,請設計師小孫幫著設計一下房子的內部格局。老張忽然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又笑?!?/p>

      此時劉曉光還不知道,一件更為詭異的事情正在403室等著他。那件讓他從人生低谷跌進深淵的事情,看似是從這天下午開始,其實,從見到林芳菲右腋下那顆痣時,便已經開始了。

      劉曉光在主臥室鋪下第一塊地磚,正拿著木槌輕輕敲打著找平,耳邊傳來了敲門聲。劉曉光想,也許林芳菲不放心他的手藝。她給“美達裝飾”強調過好幾回,一定要派個手藝最好的師傅。劉曉光打開房門,迎面站著一個光頭男人。光頭的脖子上吊著一根金鏈子,粗得好像狗鏈。身上散發(fā)著怪異的香水味,劉曉光被噎了一下。他以為是男業(yè)主,臉上急忙掛上略顯討好的笑容。光頭沉著臉,低著頭在屋子里轉了兩圈。劉曉光站在客廳里,默默等著他對客廳做出不好的評判。

      光頭回到客廳,問:“你一個人鋪?”

      劉曉光說:“是的?!?/p>

      光頭從棕色挎包里掏出一張戶型圖,湊到臉前仔細看。

      劉曉光說:“一個人鋪更容易保證整體風格?!?/p>

      光頭將戶型圖疊起來放進包里,掏出煙遞給劉曉光一根:“給你個賺錢的活干不干?”

      劉曉光聽出他不是男業(yè)主,心里莫名地輕松了許多。劉曉光覺得光頭很像初中時欺負過他的一個叫麻三的街頭混子。麻三在十年前因為搶劫和強奸被槍斃了。劉曉光懶得再跟光頭打交道,將他遞來的香煙輕輕往外一推,說:“你要裝修房子的話,得和公司談,我只管干活?!?/p>

      光頭冷笑:“我裝什么修呀?我只是想讓你鋪兩塊磚,一塊一千塊錢,干不干?”

      如此荒誕的價格讓劉曉光心里一悚,他知道光頭的話如果不是玩笑,肯定就是陷阱。他想搖頭拒絕,可是又無法抑制內心突然冒出來的好奇。

      劉曉光問:“什么磚?很大嗎?”

      光頭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瓷磚:“跟這個差不多?!?/p>

      劉曉光蒙了。光頭的面相固然引起他的厭惡,一本正經的口氣卻不像是開玩笑。強烈的好奇使劉曉光變成了一只咬了鉤的魚。

      劉曉光問:“在哪兒鋪?”

      光頭在地上輕輕跺了一下:“就在這套房子里?!?/p>

      劉曉光的腦袋里像是有一枚禮花突然炸響了,他沒想到,光頭竟然是讓他給這套房子下鎮(zhèn)物。

      他感到肚子里有一股濃烈的尿意,用力夾緊了雙腿,憋得臉有點發(fā)紫,最終實在控制不住,有幾滴流在了大腿上。腿上好像突然被滴了碘酒,他的雙腿哆嗦起來。光頭皺緊眉頭:“你身體不舒服嗎?”劉曉光急忙說沒有。光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以后咱們就是朋友了?!眲怨夂鋈灰庾R到光頭并沒有限制他去撒尿。正要去衛(wèi)生間,卻發(fā)現雙腿像陷進淤泥里似的根本拔不動。光頭沒看出他在受煎熬,自顧拿著戶型圖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他的尖頭皮鞋在屋子里踏出令人心悸的回響。劉曉光的視線難以控制地在他身上來回轉動。窗外熾烈的陽光忽然變得如同寒夜的月光,劉曉光感到渾身發(fā)冷。他知道自己在打哆嗦,可是又不想讓光頭看出他很害怕。他努力咬緊牙關,耳朵里卻清楚地聽到了牙齒相撞的“嗒嗒”聲。光頭突然停住腳步,厲聲問道:“你他媽怎么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老張回來得很晚,又喝多了。老張一喝就多,一多就吐。劉曉光隔三岔五便要替他打掃一回滿床的惡臭。劉曉光扶著老張坐到床上,想等他吐過了再說今天下午遇到的怪事。沒想到老張這次毅力很強,打著酒嗝愣是把即將吐出的食物又咽了回去。他遞給劉曉光一根煙。喜煙。大兒子戀愛了,女孩兒的父親是河南的一個副縣長。老張問:“你說她爸能給她在北京買房嗎?”劉曉光附和道:“副縣長比鎮(zhèn)長官大,有的是錢?!崩蠌埫碱^一皺:“副縣長才領多少工資?能在北京買得起房,肯定是貪官,我可不想跟貪官當親家?!崩蠌埼㈤]著眼睛歪在床頭,陷入到自我設置的矛盾中,他的鼻子里冒出第一聲呼嚕時,劉曉光急忙拍了拍他的臉。

      劉曉光小聲問:“你聽說過下鎮(zhèn)物嗎?”

      老張的眼皮輕輕一抬:“咱們泥瓦匠雖然整天在泥沙里滾,也有讓人敬畏的地方。”

      劉曉光問:“你給人下過嗎?”

      老張像受到侮辱一樣瞪大眼睛:“絕對沒有,那樣做太喪良心?!?/p>

      劉曉光說:“今天有個人,要我把一個東西壓在403的衛(wèi)生間里。”

      他向老張描述了光頭讓他埋的東西,是一張封了塑的照片,照片里一對赤裸的男女正緊緊摟抱在一起。劉曉光從光頭手里接到這張淫蕩的照片時,脊背一片冰涼。他忽然想到自己房基下的那縷頭發(fā),難以控制的憤怒使他的手臂不停地顫抖。他想將照片摔到光頭的臉上,再拿木槌砸爛他的腦袋。隨著眼睛的余光朝旁邊一掃,劉曉光心里的憤怒立馬又轉成了恐懼。光頭正擺弄右手上的戒指。他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上各戴了一個,不是金的,不是銀的,是堅硬的不銹鋼。戒指朝外的一面尖銳地凸出,像三把短小的匕首。他從包里往外掏照片時手指上還沒戒指,不知何時戴上去的。戒指的寒光讓劉曉光突然陷入無能為力的孤獨。劉曉光不敢正眼看光頭,裝作認真看照片,心里的恐懼達到了極點,他恍惚看到光頭的拳頭舉起來朝著自己的腦袋瞄準。他剛想蹲下身躲閃,忽然聽到光頭說了一句話:“看明白了?”劉曉光愣怔了一下,發(fā)現光頭正在微笑。劉曉光像在水底剛鉆上來一樣,張大嘴巴喘了幾口氣,問:“埋在哪里?”光頭一笑,從挎包里又把戶型圖掏出來,展開了平鋪在劉曉光面前,指著戶型圖中間用紅筆畫出的一個圓點。劉曉光發(fā)現他的手指重新變得光禿禿的。

      劉曉光說:“我明天才鋪衛(wèi)生間?!?/p>

      光頭說:“什么時候鋪不要緊,關鍵是埋準位置?!?/p>

      老張手上正好有一張403的戶型圖,打開鋪在床上。老張問:“他要你埋在哪里?”劉曉光指了一下記憶中那個圓點所在的地方。老張的表情立時緊張起來。嘴上的煙頭已經燒到了胡子,竟然忘了吐掉。

      劉曉光問:“為什么埋在這里?”

      老張夢囈般地說:“這是‘太歲。”

      劉曉光和老張商量了一夜,窗口已經大亮了,依然沒找到最佳對策。滿屋子煙霧使人幾乎要窒息。外屋有人喊老張,老張出去了。劉曉光昏沉沉地倚在床頭,連聲咳嗽著,恐慌地想,難道自己的霉運還在延續(xù)?老張在外屋跟人說了一會兒話,突然換了一套思維。他回來的時候在門口剛一探頭,又被煙霧嗆得縮了回去。

      老張說:“曉光,怎么還待著?快上工吧。”

      劉曉光一想到今天要再次面對光頭,雙腿直發(fā)軟,他苦著臉問:“咱們怎么辦呢?”

      老張胸有成竹地把手一揮:“就按昨天晚上商量的辦?!?/p>

      劉曉光有點蒙,商量的方案太多了,不知道老張指的是哪一個。

      當他重新獨自面對光頭時,已經知道應該怎么做了。

      他來到403室之后,先檢查了昨天鋪過的地磚,花色拼接、拐角對縫,比原以為的還要好。按計劃今天鋪廚房和衛(wèi)生間,光頭還沒來,劉曉光拿起笤帚將屋子打掃了一遍,看上去頓時亮堂了許多。劉曉光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郁郁蔥蔥的冬青和紫李。太陽挺好,給濃綠的樹葉披上一層淡淡的金光。無風,窗外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劉曉光點上煙抽了兩口,心里出奇的平靜。好像真正的劉曉光已經離開他的軀殼,正從另一個角度津津有味地看著置身于詭異事件中的肉體。

      光頭來了。穿著一身寬松的黑衣,身上的香味依舊,態(tài)度卻比昨天客氣了許多。

      光頭笑道:“還沒鋪呢?”

      劉曉光說:“正在等你。”

      光頭說:“好,是個明白人?!?/p>

      光頭說著,將一盒“中華”煙拍到劉曉光手里。劉曉光沒拒絕,悄悄瞄了一眼光頭的右手。沒戴戒指。劉曉光忽然感到昨天看到的三個小匕首似的戒指是個幻覺。

      劉曉光跟光頭要過戶型圖看了看,然后走進衛(wèi)生間,拿起粉筆,躬身在墻角劃了一個小圓圈。

      劉曉光問:“是不是這里?”

      光頭仔細看著戶型圖:“再往左一點。”

      劉曉光從光頭手里接過照片,輕輕放在粉筆畫出的圓點上。在照片上攤了一層薄蒲的水泥,把一塊地磚小心地蓋了上去。劉曉光看到自己的手又在顫抖,急忙從身邊抄起小木槌,在地磚上輕輕敲打著。

      劉曉光在光頭的監(jiān)督下鋪完了衛(wèi)生間。當他的眼睛離開壓照片的那塊瓷磚時,立馬恢復了一個好工匠的本色。他力爭將地磚的接縫縮到最細,細得幾近于無,整個地面看起來像一幅工整的畫。劉曉光干得很慢,慢工才能出細活。光頭好像也知道這個道理,叼著香煙站在旁邊一點也不著急,埋頭在手機上玩游戲??吹絼怨庵逼鹧鼇?,光頭將手機放進挎包里,順手掏出一沓百元鈔票。他將鈔票在自己手上輕輕摔了摔,遞給劉曉光。

      光頭說:“這是五千,我知道你是明白人。”

      劉曉光沒因對方多付錢而驚訝,他將錢揣進兜里,打開“中華”煙遞給光頭一根。

      劉曉光說:“鋪完這套房子我就走了,去南方找我老婆,以后不來北京了。”

      光頭一笑:“不管你在不在北京,都要守規(guī)矩?!?/p>

      劉曉光瘋了。

      于秀芳聽到消息從南方匆匆趕回老家時,劉曉光正待在后院新挖的地洞里。于秀芳揭開蓋在洞口上的藍花棉被,一股陰冷的氣息沖了上來。此時已是九月底,天氣依然十分炎熱。于秀芳身上本來出滿了汗水,洞底冒出的陰冷讓她打了寒戰(zhàn),仿佛身上突然結了冰。望著深不見底的洞,她來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緒,急切地將身子探在洞口,大聲喊:“曉光,我回來了。”

      她在南方等著劉曉光趕過去。已經商量好,劉曉光在北京結算了工錢便去找她,她也在兒子打工的小鎮(zhèn)上租好了房子。劉曉光遲遲沒去,她以為是還沒把工錢要到手。接到弟弟從老家打來的電話時,她正給窗玻璃貼窗花。窗花是粉色塑料紙上剪出的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南方濕潤的氣候和對丈夫的思念重新激活了她旺盛的情欲,她非??释o劉曉光再生個兒子。她的手在小男孩的胖臉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想給未來的兒子起個名字。這時,她的弟弟來了電話,說劉曉光瘋了。他說:“劉曉光現在像個成了精的老鼠,鉆進了地洞里?!?/p>

      于秀芳回到村子是下午三點半。一進胡同,迎面看到自家棕紅色的房子聳立在胡同盡頭,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房子在西斜的陽光拂照下顯得過于巍峨,讓她聯(lián)想到南方一座陰森的廟宇。她剛一走進院子,弟弟便從屋里迎了出來:“你可算回來了,快跟我去鎮(zhèn)上,我已經托了熟人,跟那小子辦離婚?!庇谛惴紗枺骸澳憬惴蚰兀俊彼艿苷f:“姐,咱不怕跟他過苦日子,可是我不能讓你跟著一個流氓。你剛去南方看孩子,他就去北京找女人,還算人嗎?”說著,拽著于秀芳的胳膊要上摩托車。于秀芳一把打開他的手:“你姐夫在哪兒?”

      于秀芳從房子東頭繞到后院,迎面是一座小土山。新鮮的泥土散發(fā)著異樣的香味,一條新踩踏出的小徑像細繩子一樣搭在土山上。于秀芳夢游似的翻過土山,眼前陡然一闊,土地像用刀削過一樣整齊平坦。院子東北角有一塊方正而堅實的土臺,好像托盤上放了塊豆腐。“豆腐”上蒙著一條藍花棉被。

      聽到于秀芳的喊聲時,劉曉光剛把結婚照掛在墻壁上。照片里的他們非常年輕,劉曉光留著長頭發(fā),他當時想當搖滾歌星,要不是和于秀芳談戀愛,真可能會加入某個樂隊。于秀芳臉上略顯羞澀,未婚先孕的事實迫使她不得不中斷學業(yè),放棄了當一名語文老師的夢想。劉曉光退后幾步,抱著雙臂看著照片里的妻子。他臉上的笑剛一展露,忽然聽到她在喊他,嚇了一跳。照片上的于秀芳依然緊抿著嘴唇,劉曉光以為是自己又出現了幻覺。

      于秀芳望著漆黑的洞口,感到一種深不可測的恐怖。一股濃烈的泥腥味充斥著她的嗅覺,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沉進了洞底,卻遲遲聽不到應答,她的眼睛里猛地涌滿淚水。她忽然覺得就像面對著一個新挖出的墓穴。她哽咽著又喊了一聲,側起耳朵仔細聽著。劉曉光的聲音終于從地洞里傳了上來,帶著回響,悠遠得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興奮地說:“你回來了?”

      于秀芳急忙點了點頭。當她意識到劉曉光看不到她,想大聲回應一下,嗓子卻被一陣哽咽堵住了。

      地洞里傳出了開心的笑聲:“秀芳,快下來。”

      劉曉光的笑聲讓于秀芳感到一點欣慰,聽上去他并不瘋。深黑的地洞讓她的雙腿有些發(fā)軟。她站直身子,右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左手撫在胸口上。她以為劉曉光一聽到她回家就會從洞里爬出來。洞里卻陷入了死寂。她再次將身子俯在洞口上,正想喊他,隱約看到地洞里緩緩升起一根直徑約十厘米的木棍,輕輕搭在了洞口。木棍上每隔四十厘米釘了一個小木塊。

      劉曉光說:“下的時候小心一點。”

      于秀芳沒想到剛一回家便要面對這樣的局面,她猶豫了一下,忽然有點生氣。

      她說:“我坐了九個多小時的汽車,連口水都沒喝,你卻催著我鉆地窨子?!?/p>

      劉曉光說:“這兒什么都有,我先給你泡上茶。”

      對話持續(xù)了幾輪。于秀芳最終決定下去看一看,因為劉曉光發(fā)現她不肯下去之后突然噤了聲。無論于秀芳怎么喊,他都不回應。于秀芳知道他又開始犯犟。只要惹著他,他不吵也不鬧,就會悶著頭不理人。每回都是于秀芳主動跟他說好話。等到了床上,她面對他求歡的企圖時再一本正經地訓他一頓,劉曉光乖得就像個孩子。如今想到劉曉光在地洞里悶頭生氣的樣子,于秀芳不由笑了一下。她對著洞口說話時卻是一副懶洋洋很無奈的口氣。

      她說:“好吧,不過咱可說好了,你必須跟著我上來?!?/p>

      劉曉光變得重新興奮起來:“好。”

      她的右腳輕輕踏住了木棍上的第一個木塊。隨著身體下行,一股濕乎乎的涼氣漫上來。她雙手緊摟著木棍,踩到第六個木塊時,四周突然變得特別空闊,木棍好像是一根從洞口懸空垂落的繩子。她被包裹進愈來愈深的黑暗里,從未領略過的無助和絕望幾乎讓她窒息。要不是劉曉光在洞底不時提醒她小心一點,她的腿根本不敢往下伸。她的左腳踏到第二十一個木塊時,一只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腿。

      雙腳落地之后,她的心還在怦怦亂跳。頭頂上圓形的天空好似一束淡淡的光柱,她像溺水的人一樣朝黑暗里亂抓,劉曉光一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在她記憶里又寬又厚,散發(fā)著灼人的熱度。她在南方不止一次夢到他的手,好像又坐在學校旁邊的玉米地里,他的手輕柔而堅定地伸進她的衣服,捂到她的乳房上。她很生氣,可是身上忽然掠過的麻酥酥的感覺讓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溫軟。如今他的手瘦骨嶙峋,如同一副冰冷的鋼叉,于秀芳的頭皮突然一麻。

      劉曉光說:“這是咱們的新家?!?/p>

      黑暗的地洞比她想象的寬闊得多。她在他牽引下往前走了八步,依然沒觸到洞壁。她看不到他的臉,也聽不到他的呼吸,更不知將被領向何處。當意識到抓著她手的是個瘋子,她顧不上為開闊程度吃驚了,甚至忘了這個瘋子是自己的丈夫。她的心跳像拖拉機一樣突突亂響,嗓子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陰濕的氣息如浪頭一般籠罩了她的知覺,雙腿軟得像面條,身體癱瘓了一樣一點一點萎下去。

      這時,劉曉光停住了。他一探身,在洞壁上撩起一道厚重的門簾,于秀芳眼前登時一亮,一個方形洞口赫然立在面前。劉曉光走了進去。一看到他的背影,她的心立時踏實下來。洞口高度是量身而做,往里走時根本不用低頭。進去之后,她驟然知道了什么叫別有洞天。這是一間足有二十平米的屋子,房頂上吊著一只日光燈,用石灰粉刷過的墻壁被映得雪亮。東墻壁上掛著他們的結婚照,相框擦拭得特別干凈,掉了漆的地方好像是故意雕刻的花紋。西墻上掛著一只鐘,是她當年的陪嫁。她記得這個掛鐘早就壞了,經常三更半夜亂響一氣。她早就忘了把它扔在哪里,劉曉光卻把它找了出來。墻角放著一只木質矮方桌,蒙著嶄新的藍色方格塑料布,桌上擱著香煙和茶杯,一只茶杯里冒著淡淡的熱氣,桌旁擺著兩只馬扎,好像正等著人坐上去。

      劉曉光站在屋子中央,驕傲地說:“咱們的客廳?!?/p>

      她愣怔怔看著他,感覺像是在夢里。

      他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先坐下喝口水,一會兒再帶你看臥室和廚房。”

      他的笑容像原來一樣燦爛,她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的頭發(fā)像一叢雜草,臉上的皮肉緊縮進骨頭縫隙里,走起路來輕飄飄的無聲無息,就像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

      她坐在馬扎上,盡量平靜地問:“你怎么想起掏了個地洞?”

      他將茶杯朝她面前推了推:“你先說這房子好不好?”

      她的目光在屋子里掃了一圈,對這個神奇的地下工程愈發(fā)吃驚。還有兩面墻上掛著厚重的門簾,顯然是另外的洞口。

      她說:“不錯?!?/p>

      話一出口她立時有點后悔。不能順著他往下說,雖然看上去他足夠清醒,可他這副與世隔絕的樣子,只有純粹的瘋子才會這么干。

      她說:“屋子雖好,可是不能住人,沒有陽光,人離開陽光,豈不是過著陰間的生活?!?/p>

      他得意地說:“陽光會有的?!?/p>

      她本打算用陽光把他吸引到地面上,沒想到卻勾出了他將陽光引入地下的方案。這一方案早已成竹在胸,是利用鏡子的折射原理。他計算好了,只要適當安置十五面鏡子,就可以讓這套地下三室兩廳變得陽光明媚。鏡子工程還沒開啟,因為他目前重點思考的是如何將衛(wèi)生間的糞便排升到地面上。他正為這事發(fā)愁。只要解決了糞便的去處,就可以對這套房子進行真正裝修了。他腦子里有十二套裝修方案。

      她津津有味地聽著,漸漸被他的工程迷住了,看到劉曉光端著茶杯遞到面前,她才突然清醒過來。

      于秀芳說:“咱們的房子那么好,不住太可惜了。”

      劉曉光眉頭一皺,深吸了一口煙。過了好久,兩縷淡淡的煙霧才從他鼻孔里緩緩飄出來。

      他說:“那房子被人下了鎮(zhèn)物,不能住了。”

      于秀芳心上一緊。她小時候聽過關于鎮(zhèn)物的傳說,一把生銹的瓦刀,一縷臟亂的頭發(fā),一個雕琢粗糙的小木人,只要被埋在房基下,房主家便會陷入無力自拔的災難??墒撬龔膩硪矝]想過把鎮(zhèn)物跟自家房子聯(lián)系起來。

      于秀芳說:“曉光,咱們也算有文化的人,怎么能信這個?”

      劉曉光將煙摁滅,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說:“事情明擺著,由不得你不信?!?/p>

      劉曉光說:

      林芳菲請我吃飯是在亞運村一家火鍋店里。店里的冷氣開得太足,我不由抱緊了雙臂。林芳菲坐在對面輕輕一笑:“這會兒有點冷,吃起來就熱了?!边@家火鍋店是她的。她原來在榆林一個街道辦事處當計生干部,七年前的冬天跟著丈夫來了北京,先在昌平西關開飯館,前年搬到亞運村。生意擴大了,個人生活卻變得糟心,去年春天跟丈夫離了婚。我默默聽她訴說著自身經歷,很疑惑她為什么對我說這個。她自顧點上一根細長的香煙,靜靜地看著窗外。馬路上的車輛擁堵得像一串串蝌蚪,不遠處的鳥巢仿佛是一只滿身窟窿的破碗。她自言自語般地說:“離婚沒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離婚原因?!蔽乙詾樗酉聛硪f可怕之處了,她卻苦笑一下。我心里突然一顫,她嘴角上那一閃而逝的苦笑,再次喚起了我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怪異,又十分強烈,好像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和她的關系很不一般。

      今天上午是她對我所貼的瓷磚進行驗收的日子。我特別留意衛(wèi)生間角落的兩塊地磚。因為我把埋在底下的照片又掏了出來,再鋪時盡管很仔細,跟其它瓷磚的銜接還是有點不夠融洽,像是用圓珠筆在一幅完整的畫上劃了一道杠。林芳菲在屋子里到處看的時候,我緊盯著這兩塊瓷磚,總感覺它們在輕輕跳動。我揉了揉眼睛,發(fā)現跳得更厲害了。我有些恐慌地把雙腳踏上去,鞋底下立時涌動著一股舒緩而強勁的力量,仿佛踩到一條粗壯的蛇。我急忙走出房門,順著安全樓梯往上爬了兩層,撥通了老張的電話。

      取出照片的當天夜里,我請老張在一個小飯館喝酒。我手上不停地擺弄著重新挖出來的照片,上面沾滿干結的泥漿,已經看不出照片里是什么。我問:“這東西有那么厲害?”老張說:“房主家運勢旺,它也許沒什么作用,如果運勢差,它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草。”我心頭一震,急忙端起酒杯呷了口啤酒。老張不愿說鎮(zhèn)物,喜歡說兒子。大兒子今天來電話,要求每月生活費增加五百塊錢,一談戀愛,錢就不夠花了。老張不高興,說那女孩的爸爸當副縣長?兒子說,女孩答應跟他談戀愛,因為聽說他爸爸在北京是建筑工程師。老張苦著臉:“攀高枝無可厚非,可怕的是你正想攀別人,別人卻拿你當了高枝?!蔽覠o心附和他,想到了老家房底下的那縷頭發(fā)。現在我也是擺弄過鎮(zhèn)物的人,忽然覺得鎮(zhèn)物不再可怕。我問:“如果拿頭發(fā)當鎮(zhèn)物,主家會怎么樣?”老張有點暈了,不停地打酒嗝,好像又要吐。他用筷子夾起個炸丸子吞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頭發(fā)是鎮(zhèn)物里最厲害的東西,我兒子這么折騰,可能是我老家的房子被人埋了頭發(fā)?!?/p>

      老張的電話沒人接。林芳菲在喊我,我正要回到403室,老張的電話打了回來。我悄聲問:“你把照片處理了嗎?”老張說早就剪碎扔到清河里了。我放心地重新回到屋里,看到林芳菲正雙手提著裙子在屋子里旋轉,就像在幼兒園表演的小女孩。我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又看了看那兩塊地磚,它們不再跳了。

      在17號樓下分手時,林芳菲從紅色“別克”轎車后備箱里拿出兩條香煙塞到我懷里。

      她說:“我做了兩手準備,鋪得好,送你煙,鋪得不好,訓你一頓,再扣你們公司的錢。”

      我被她的爽快逗樂了:“你當初不相信我是公司最好的師傅?”

      她說:“這年頭,誰能相信誰?眼見為實?!?/p>

      事情如果到此為止,我依然會沿著自己的新目標走下去。老張又給我派了兩單大活。由小工晉升為“師傅”,總有貼不完的瓷磚。每貼好一塊,我便覺得離自己的新房又近了一步。我請公司的設計師小孫吃了一回羊肉串,他給了我十二套裝修圖紙。我要把這些方案的優(yōu)點全吸收到未來的新房里。

      林芳菲上了車,我轉身要去16號樓。我正在那里鋪一套兩居室。林芳菲喊我的名字。她搖下車玻璃,匪夷所思地看著我。

      她說:“劉曉光。你是叫劉曉光吧?我怎么看著你有點面熟?”

      我沒有因為她的話而吃驚。我已經把跟她似曾相識的感覺從腦海中排擠掉了。這種感覺總是勾出我探究的欲望,搞得自己心煩意亂。我現在的主要目標是掙錢,翻蓋老家那套不祥的房子。其他的想法都沒用,更何況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確定跟林芳菲從未見過面,她右腋下那個紅色痣點,什么也說明不了。

      我笑道:“可能是我長得太普通,許多人覺得我面熟?!?/p>

      她的手輕輕撫在額頭上,一副思考狀:“你原來干什么?”

      我后來想,如果我說一直貼瓷磚,就不會有后面那些痛苦經歷了。當時一聽她的話,我心里異樣地跳了幾下。我突然發(fā)現自己內心深處非常想跟她熟悉起來,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吸引著我。她剛坐進轎車時,我竟然有點遺憾,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說:“原來在老家開飯館?!?/p>

      林芳菲笑了,眼睛靈動地看著我,說:“既然是同行,看來我要請你吃飯了?!?/p>

      我對她的邀請非常意外,甚至有點不安。我朦朧中感到只要跟她接近,將會陷入一件莫名而恐怖的事情里。

      我說:“謝謝你,我正干著活呢?!?/p>

      她說:“今天是你讓我驗收,還干什么活?”

      我說:“這不是驗收合格了?我得干別的去了?!?/p>

      她笑著說:“我如果挑你點毛病,你還不是得乖乖給我返工?衛(wèi)生間左角有兩塊瓷磚貼得不合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所以,我請你吃飯是用我自己的時間?!?/p>

      一聽她說衛(wèi)生間的左角,我心里有點發(fā)虛,怕她圍繞著瓷磚再說下去,急忙答應了她的邀請。我坐進轎車便聞到一股清爽的香氣,看到她的乳房被安全帶勒得凸顯出來,我的臉有點發(fā)燙,急忙轉臉看著窗外。

      林芳菲問:“你怎么轉行當了瓦匠?”

      我苦笑:“破產了?!?/p>

      她沉默了,開著車緩緩駛上北苑路。

      我默然望著一座座高樓從身邊閃過,忽然想,光頭怎么會跟她過不去?她跟光頭什么關系?難道埋下照片真的可以改變她的命運?

      老張說頭發(fā)是鎮(zhèn)物里最厲害的一種,卻沒說到底厲害在哪里。我懶得再問。咱們家都好了起來,看來頭發(fā)也沒什么可怕。我忽然想,老家那套房子根本就沒必要翻蓋了,如此一來,將省下來一大筆錢。干脆直接去縣城買房。

      轎車等紅燈時,林芳菲問:“你是不是在榆林待過?”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榆林在哪兒?!?/p>

      她輕輕搖了搖頭:“那可真是怪了?!?/p>

      我有點慶幸與她結識了。她請我吃飯不光因為對我貼的瓷磚很滿意,而是要給我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她打算在天通苑新開一家火鍋店,地址選好了,因為尚未找到滿意的管理人,遲遲沒開張。她覺得我挺合適。

      她說:“咱倆明明沒見過面,為什么我一見你就覺得面熟?說明有眼緣,這就跟相親的感覺差不多,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面熟?”

      她說得如此直接,我倒不好意思承認了。我搖了搖頭?!把劬墶钡恼f法把我心里關于似曾相識的迷惑打消了。面對突然送上門的機會,我固然挺高興,卻一時又有點不敢接受。太不真實了。

      我說:“我原來開的是狗肉館,對火鍋店一點經驗也沒有?!?/p>

      林芳菲說:“經驗不是問題,把這個店的管理模式直接復制過去就行?!?/p>

      她為了進一步說明經驗不是最重要的,往前探了一下身子,臉離我更近了一些。她那對白皙而豐滿的雙乳從低淺的領口袒露出來,我的目光難以扼制地盯了一下她的左乳。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此時很像蚊子尖銳的嘴巴。我急忙轉臉望著窗外,裝作看馬路上剛發(fā)生的一起車禍。林芳菲仿佛被我的目光燙了一下,重新坐直身子,故作漫不經心地用手將領口往上提了提。

      她說:“干好一件事,關鍵是態(tài)度。我從你貼的瓷磚上,看到了你做事的態(tài)度。我認定你是合適的人?!?/p>

      她的話應該讓我有點自得,但心里卻涌動著更大的不安。她左乳內側長著一顆黑色的痣,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我就算跟她有眼緣,也不至于對她的身體如此熟悉。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和她面對面坐在了一起?我想接近她的欲望愈來愈強烈,好像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將我向她拉近。我們正在走進一個誰也無力把控的局面。這時,一個老顧客跟她打招呼,我一下子回到現實中,必須離她遠一點。

      我正想著如何拒絕她的好意,恰巧你打來了電話。我像逃跑一樣拿著手機走出火鍋店。你說打算在兒子的宿舍旁邊開家飯館,那兒住了許多打工的山東人。這個電話來得太及時了。你說到如何籌集本錢,有點發(fā)愁。如果回老家跟鎮(zhèn)政府打官司,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把錢拿到手。我腦子里計算了一下這些日子的收入,說:“等我?guī)уX過去吧。你還不知道吧?我發(fā)財了?!逼鋵?,我的錢非常有限。我打算去了南方先不租店面,咱們從路邊攤干起。

      我在馬路邊打完電話,發(fā)現林芳菲正隔著玻璃看我。她一發(fā)現我在看她,立時把眼瞼垂下了。她的身影在寬大的玻璃后顯得特別單薄,臉色也有點蒼白。想到她像個小女孩似的雙手提著裙子在403室旋轉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她明明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卻總是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她肯定不愿這樣,是某種莫名的力量逼迫她不得不這樣。

      我重新在她對面坐下,她好像已經感覺到我要拒絕了。她稍微有點緊張,像個做錯事害怕懲罰的小女孩。望著她的樣子,我有點手足無措。我決定把有人下鎮(zhèn)物的事告訴她,一時卻又不知怎么說。老張鄭重地提醒過我,這事過去了,再也別對人提起,尤其不能讓她知道??墒?,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再受到光頭的惡毒算計。

      我點上煙,猛吸了兩口,將臉埋在煙霧里。

      我盡量婉轉地說:“你是不是得罪過什么人?”

      她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顯得空洞而遙遠,好像看到了令人心悸的東西,又像沉浸在某件往事里。

      我說:“以后小心一點,壞人到處都會做手腳?!?/p>

      我后來經常想到她那雙突然瞪大的眼睛,不知她是否明白了我的話。我知道她想聽到更多,我實在不能多講了。

      我被光頭綁架是在一個飄著細雨的下午。我正在25號樓鋪一套一居室。我已經跟老張說過,干完這套房子就去南方。老張有點失望,當初他就覺得我干不長。他說:“你是個騙子?!痹掚m這么說,他催著裝飾公司給我結算了工錢,比我以為的還稍微多一些。我這些日子每天都向工友打聽403室的裝修進度,就像關心自己的房子。墻面刷了漆。衛(wèi)生間和廚房吊了頂。廚柜做好了。我以為還會見到林芳菲,她卻消失了。跟“美達裝飾”結算時,代替她來的是個文弱的小伙子。有人說是她弟弟,還有人說是她的兒子。

      這天下午我鋪完客廳,正站在陽臺上抽煙,一個工人跑來說老張在樓下等我。我下樓之后看到樓道口停著一輛白色面包車。我縮著脖子站在雨里,沒有老張的影子。小區(qū)在連綿的細雨中顯得有點蕭瑟,雨點撲打著曲折的小徑,路面上彌漫著一層凌亂的水霧,濺濕了我的鞋。我剛要退進樓道,面包車上突然伸出兩只手。我感覺像是有幾把鋼鉤搭在身上。我想喊,一只手在我嘴上猛抽一掌,一層膠帶糊上來,一根繩子在我身上麻利地繞了幾圈,我像粽子似的被塞進座位底下。我的臉緊貼著椅子腿,兩只釘了鐵掌的皮鞋死死踩住我的腦袋。

      光頭說:“不守規(guī)矩,不好?!?/p>

      我被光頭關在黑屋子里的遭遇就不說了,肉體上的傷害畢竟很容易愈合。光頭想搞清楚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幫一個你不認識的女人?”我說不知道。從他接下來的問話里,我發(fā)現他跟林芳菲也不認識,可是這絲毫不影響他繼續(xù)禍害林芳菲的決心。他對我說:“你他媽的差點壞了我的大事?!?/p>

      真正讓我恐懼的是第三天深夜。我給林芳菲再次下鎮(zhèn)物時,突然想起了她是誰。這次的鎮(zhèn)物是個木頭雕刻的小人。小人雕得非常粗糙,幾乎沒有面目,襠里的陽具特別大,像是又長出一條腿。小人粗笨的脖子上纏著一根紅絲線,紅線上打著一圈死結。

      我被光頭押著來到403室。一進門,我仿佛又看到林芳菲用手輕輕提著裙子在客廳里旋轉。這只是一剎那的幻影。當光頭一個手下拿掉蒙在我手腕上的運動衫,我的目光不得不落在冰涼的手銬上。光頭拿著手銬鑰匙在我臉上敲了兩下:“誰的屁股誰來擦。”光頭將小木人拍到我手上,一把將我推進衛(wèi)生間,然后三個人緊緊堵在門口。兩束手電光照在那塊壓過照片的瓷磚上。我當時沒有原以為的那樣害怕,心里只是對林芳菲有一絲愧疚。當我瞟見洗手盆上方新安的鏡子時,才被一股異樣的恐懼猛然攫住。沒有經歷過恐懼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滋味,不單是心里的一種情緒,還會直接反應在肉體上。我感到全身的筋突然縮短了,仿佛有一只手正緊攥著我的筋用力往外抽。

      林芳菲在鏡子里正對著我笑,大眼睛靈動地一閃一閃。我知道又是幻覺,剛想移開目光,忽然,她的眼睛微瞇著,沖我輕輕一努嘴。正是這個輕佻的動作讓我突然認出了她。

      我跟她確實見過面,還在一起吃過飯。我們的見面方式非常詭異,不是在北京,是在老家。確切地說,是在“佳能”相機拍到的狗肉館里。在臨窗的第二張桌子前,她赤身裸體和我對坐著吃火鍋。

      于秀芳聽著劉曉光在北京的遭遇,心像是被鉗子捏住了。

      她問:“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他拿起暖壺,給她茶杯里續(xù)上一點水:“原來我們無處可去,現在好了,可以住在這里?!?/p>

      他用腳碾死一只在地上匆匆爬行的蟲子,又說要在地面鋪水泥,然后再貼瓷磚。他用手在空中描繪著地磚的尺寸和花紋,語速愈來愈快,恨不能把裝修方案一股腦地告訴她。

      看著他手舞足蹈,于秀芳的手緊緊地捂著嘴巴,生怕自己哭出來。她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一時又不知如何阻止他。

      劉曉光看到了她臉上的淚水,舞動的手突然一停。他略顯失望地重新坐到馬扎上,又點上一根煙。

      他說:“你實在不想住在這里,也要等兒子回來再說,兒子的命肯定比我硬。”

      于秀芳心里閃過一陣恐懼,難道真是那縷頭發(fā)鬧的?

      劉曉光說:“你以為我愿意像老鼠一樣?如果再待在地面上,我肯定會瘋掉?!?/p>

      于秀芳愣住了。他像瘋子一樣鉆進地洞居然是為了逃避發(fā)瘋。

      劉曉光說:“咱們跟李大壯根本不認識,更談不上冤仇,他為什么下鎮(zhèn)物?”

      李大壯肯定受到了某個人的指使。劉曉光自認在村里人緣不錯。鄉(xiāng)親們去他的狗肉館吃飯,第一頓都是免費,再去也要打折。誰指使李大壯?劉曉光想找出那個人。他從北京回到村里之后開始挨家挨戶串門。迎接他的是一張張熟悉的笑臉。劉曉光卻笑不出來,那個指使李大壯的人就隱藏在一堆笑臉里。為了不波及無辜,劉曉光苦思冥想出一個奇招,他像祥林嫂一樣講述在北京給人下鎮(zhèn)物的經歷,尤其說到了林芳菲右腋下的紅痣和左乳上的黑痣。說話時,他的眼睛像錐子一樣緊盯住別人的臉,以為通過對方表情的微妙變化很容易確定那個人。沒想到他們好像戴了同一副面具。第一次聽時滿臉驚詫,聽到第三遍有點不耐煩。當他準備講第五遍,不待開口,別人反而講給他聽。劉曉光感覺陷入了集體設下的一個陰謀。

      他已經為害他的人準備了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在一個漆黑的夜里,他再次將菜刀握在手上,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既然那個人隱藏在一堆笑臉里,他要把所有的笑臉剁爛。想象著鮮血像河水一樣在大街上流淌,他全身每個細胞都躁動起來。他提著菜刀出了家門。剛走到胡同口,如墨的天空忽然亮了,像有只手在濃厚的黑云中撥開一道縫隙。熾白的月光映在菜刀上,一道寒光像微弱的閃電罩住了他的臉。他瞇起眼睛,忽然想到光頭手上的戒指。

      劉曉光往煙缸里彈了彈煙灰,脖子里的喉結像小老鼠似的躥動了幾下。

      他問:“我是不是瘋了?”

      于秀芳不知如何回答。她腦海中閃現出北京空寂的午夜,昏黃的街燈映著劉曉光孤獨的身影,他赤著雙腳在迷宮一般的胡同里拼命奔跑。他是從403室跳窗逃出來的。

      他為了不成為殺死鄉(xiāng)親們的兇手,總想找個角落藏起來。有天夜里萎在村西頭的麥秸垛里睡覺,他又夢到了繡著臘梅花的黃色小布袋。它就埋在自家房子的“太歲”上。他急忙跑回家,拿著鐵锨連夜挖了起來。隨著身體沉入到愈來愈深的土坑里,他的心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劉曉光將身子靠在墻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手拿香煙,雙腿輕輕地一顫一顫,好像給心中的某首歌曲打著節(jié)拍。

      于秀芳背過臉去,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里的淚水,將心底的酸楚盡力往下壓了壓。她正想說話,墻上的掛鐘忽然響了起來。鐘聲在寂靜的地洞里顯得特別深沉。于秀芳的目光凝在掛鐘上。時針明明指向八點,鐘聲卻響起來沒個完。她記得下來時頂多也就四點鐘,沒想到地下的時間過得這么快。

      劉曉光微閉眼睛默默地數完了鐘聲,從馬扎上緩緩站起身,將煙蒂摁滅在煙缸里。他說:“十二點了,咱們該睡覺了,明天還要早起?!?/p>

      他走到西墻根,伸手撩起一道藏青色的門簾。發(fā)現于秀芳沒有跟過來,他停在漆黑的洞口回頭笑了一下。他的牙齦閃動著一層淡淡的綠光。

      于秀芳打了個寒戰(zhàn),隨即感到全身筋骨被一種詭異的力量緊緊壓縮著。她深深呼吸了一下,說:“你明明答應過我,要跟我上去?!?/p>

      她想讓自己的口氣里帶出一絲嗔怒。原來劉曉光就怕惹她生氣,哪怕知道她是假裝生氣,也會低三下四地哄她。這次于秀芳話一出口先把自己嚇了一跳。她的口氣干巴巴、硬邦邦的,根本不像在夫妻間制造情趣,反而像面對一個準備賴帳的食客。

      劉曉光單手挑著門簾,身子靠在洞口,就像緊貼著一只怪獸裂開的嘴唇。

      他說:“我那樣說是怕你不肯下來。你要是一個人睡在地上的房子里,我實在不放心?!?/p>

      于秀芳身子一軟,從馬扎上跌落在地。眼看著劉曉光伸著鋼叉般的手走過來攙扶她,她嚇得縮成了一團。

      她問:“要在這兒住多久?”

      他說:“一輩子?!?/p>

      選自《人民文學》2016年第12期

      原刊責編 劉 汀

      本刊責編 張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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