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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院再審春阿氏殺夫一案
自1907年4月,刑部將“春阿氏殺夫”一案移交到大理院(光緒二十二年即1906年末,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后,成為了全國最高的審理機關。)后,大理院的官員們就開始著手重新調查此案。這次的調查可謂盡心盡力,定鎮(zhèn)平正卿“深疑春阿氏有謀殺情弊”,飭命承審官員“速提研訊,務得實情”。主審此案的顧紹鈞、文霈、汪忠杰三位官員以五日為一循環(huán)進行輪審,但令人失望的是“查核各供,俱無實據(jù)”。1908年3月13日,光緒皇帝下諭申飭司法機關積壓案件 ,其中就以大理院積壓“春阿氏”一案為例,如何破解此案,對這個剛成立不久的全國最高審理機構大理院來說是一個巨大考驗。幾日后大理院的定正卿向朝廷上書解決方案:第一是繼續(xù)追查此案真相。第二是如果追查無果,按原供審理。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緊張調查,仍然沒有出現(xiàn)新的線索,且春阿氏一直“堅認委因在家受氣, 欲自行抹脖, 以致刀口誤碰傷春英身死, 并無別情”。盡管承受官也覺得“以傷痕而論,則頗近于謀,而未得嫌疑之跡;以供情而論,則實出于誤,而尚在疑信之間”。但由于沒有新的證據(jù),只得按原供審理,最終以誤傷罪,判春阿氏永遠監(jiān)禁,遇赦不赦。
春阿氏一案是清末發(fā)生在京城中百姓呼聲最高最引人注目的一起疑案,在歷時兩年的嚴密審理后,案情仍漏洞百出,不要說當時關注此案的百姓,就連筆者也認為春阿氏很可能就是被冤枉的。筆者結合春阿氏的供詞及各大報刊所刊登的新聞來看,其中疑點有以下幾方面:其一,傳聞。從提署審理春阿氏一案開始,就不斷傳出文范氏與普云有奸情,雖然不清楚春阿氏在提署內是否提及了二人奸情,但在刑部問案時春阿氏確實供述了春英死亡當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文范氏與普云之間的曖昧關系。就此刑部也提審了文范氏,當問及普云與文家是否素有往來時,她答曰素不相識。后經(jīng)問官嚴訊又改口認識,試想來往關系正常的朋友,有必要認識裝不認識嗎?其二,普云身上的血跡。普云自供腿上的血跡為瘡血,但后又改說是桐油,這點就非??梢闪?。盡管那時候還沒有痕跡鑒定學,但血和油還是很容易分辨的,水可以溶解血但不能溶解油,只要用蘸水的棉球一擦便知是油是水。其三,春阿氏頭上的傷。據(jù)1906年8月20日《大公報》上的記載,刑部驗得春阿氏頭上確有木傷一處,且春阿氏也多次供述頭上的傷為他人所打,但在大理院最后的供詞中,春阿氏卻改稱自己的頭傷是投缸時扁方所致。扁方是一種滿族婦女梳旗頭時所帶的頭飾,呈尺形,一端半圓,一端似卷軸,插于發(fā)髻內。這種插于腦后的頭飾,怎么會磕到阿氏右額角?頭傷為扁方所致的說法是不是過于牽強?其四,血衣。春阿氏殺夫一案,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血衣,而血衣可謂這個案子中最重要的一個證據(jù)。春英死于咽喉被割,凡有點醫(y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人體中的大血管被割破后,血一定會噴濺而出,如果春阿氏真是兇手的話,血一定會濺到她的身上,只要有了這件血衣,春阿氏無論如何改變供詞也逃脫不了罪行。而且春阿氏也供述過她曾在廚房被人打昏,頭上的血流了一大襟的情節(jié),頭被打流下來的血跡與殺人時噴濺上的血跡肯定是完全不同,但沒有血衣就沒法確定春阿氏是否殺過人,她的供詞是否是真的,盡管大理院審訊稱“伊身穿血衣,委系由步軍統(tǒng)領衙門送案時,伊母阿德氏攜回家內洗濯,以至血跡不甚明顯”。但這種說法完全與春阿氏的供詞對不上,阿氏自供當她從水缸中被人撈起蘇醒后,就見其母阿德氏與夫家人都在身旁,這件血衣是何時如何脫下來給阿德氏的?其五,兇器的位置。本案的兇器是一把菜刀,但它出現(xiàn)的位置卻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按文光和范氏的供詞描述,他們是聽到阿氏入水的聲響后才各自從房內出來,那么這把殺人兇器是如何提前進入文范氏屋內的呢?其六,春阿氏為什么要投缸。春阿氏將春英誤殺后跑到廚房投缸,這點也很讓人想不通。如果阿氏真想自殺直接用刀抹脖子就成了,為什么還要專門跑到廚房投缸?其七,春英到底是如何死的。在審訊春阿氏時,她曾多次更改供詞,就春英被刀砍死一節(jié),她就說了三種版本:一種是她自殺時,心中發(fā)迷,用刀將春英殺死;第二種是她在床邊提刀坐著,春英掙起,脖子碰刀而死;第三種就是大理院認定的口供,她拿著刀準備自殺,腳滑不小心撲倒在春英身上,春英誤傷而死。一個兇手連怎么殺的人都說不清楚,那這位兇手真的是真兇嗎?其八,真兇或是同謀者。春阿氏一案,最開始被認定為因奸情謀害親夫,但奇怪的是春阿氏無論過多少堂,都審不出有奸夫。據(jù)春英驗尸報告上記載:“咽喉右面一傷,橫長二寸余,深至氣嗓破,顯系乘其睡熟,用刀猛砍。”如果沒有同謀者,一位“面貌良善,說話柔和”的19歲年輕女性如何能將春英一刀斃命?如果沒有同謀者,是不是真有另外一個殺害春英的真兇?
黑暗的司法制度
春阿氏一案說是疑案,主要是由于案情不明,證據(jù)不足以及口供與事實諸多不符,但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要歸結于當時黑暗的司法制度。
“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這句俗話說的就是舊時到衙門口兒,打官司的情形,不僅要有理,而且還要有錢。甚至有些案子既不需要理,也不需要證據(jù),只需要有錢買通關系就成,就像清末另一大案“楊乃武與小白菜”。這一案就因官官相護,欺上瞞下,才讓兩個清白之人受盡了不白之冤。春阿氏一案,知名度雖不及小白菜一案,但其受冤含屈的程度與之也不分上下。
春阿氏一案,提署最初是以因奸殺夫定的罪,但承審官對春阿氏審了又審,就是找不到有奸夫的證據(jù),沒有奸夫自然就沒有奸情,沒有奸情此案就不成立。這讓提署的老爺們大為光火,而且此時春阿氏一案又時刻被民眾所關注著,“屈一個人的性命是小,傷了合署的前程是大?!彼蕴崾鸶纱嘁徊蛔龆恍荩o春阿氏編了個因瘋殺夫的罪名,為了定罪,提署對這名柔弱的女子大打出手?!鞍緦彴⑹?,用的非刑很殘忍,熏硫磺,擰麻辮子,跪鎖,死過去三次,并無口供”?!懊糠陠柎税傅臅r候,內外防護得水泄不通,然后專提春阿氏一人審問。用問板跪鎖,嚴刑拷撻,非承認因瘋殺夫不可,不準該氏聲說別情”。“每天由早八鐘提審,到三鐘散堂,天天跪鎖。上堂不問別的,就逼著問謀殺親夫,不認就搭上鎖來。打算聲說別的情節(jié),一概不準”?!皣佬贪緦?,一定叫他(春阿氏)認因瘋殺夫,節(jié)外生枝,不追奸情,不知承審諸公是何用意。跪鎖墊磚,已有五六次”。前文所提到的《京話日報》《中華報》的主編彭翼仲先生,因敢于講真話得罪了權貴,于1906年9月29日被捕,后移送刑部,他在刑部坐牢時恰與阿氏關于一處,彭先生曾自述:“春阿氏一案,疑竇甚多,提督衙門送交刑部時,原供極含糊,所備公文,隱然謂該氏因奸殺夫,而始未得確供。于是殘刑以只逞,日日熬審,跪鏈、拶手,備極酷虐,而卒無奸夫可指。余每聞提審春阿氏即蒙首塞耳以臥,不忍聞其鐐銬聲也……(阿氏)為刑所逼已招認因奸殺夫,然始終無奸夫,苦于不能定案,問官欲其誣扳一人以謝責,又不能當堂出諸口,惟有嚴刑以逞而已,傷天害理,滅絕人道?!?907年3月28日的《大公報》也刊登了春阿氏在牢房中的慘況:“茲據(jù)法部中人云:春阿氏絕粒業(yè)已多日后,以吏卒固勸始稍進薄粥,然其下膝因迭次跪鎖業(yè)已潰爛骨節(jié)畢露,行動均須扶持,其慘狀有不忍見者?!庇纱丝梢?,司法機構為了讓阿氏認罪使用了多么殘酷的審訊手段,想必春阿氏幾次更改供詞也與他們嚴刑逼供有著直接關系。盡管大理院在審訊春阿氏時,因“犯系年輕婦女,尤未便加以刑訊”,但不得不說大理院最后承認的供詞中,也有官員們加工過的痕跡。而反觀提署及刑部對待另外一個嫌疑犯文范氏的態(tài)度,那可是要“溫柔”得多,按供詞及輿論導向來看,文范氏也應該作為重點懷疑對象,在她的身上也有不少疑點。其一,她與普云之間的奸情眾人皆知,且在堂上問訊時,她的回答也漏洞百出;其二,兇器出自她的房內,按供詞的記敘命案發(fā)生時文范氏正在房內休息,刀是如何進入她房內的?這些司法機構都沒有仔細調查過,而且文范氏在獄中也沒遭什么罪,最后還被無罪釋放,這不得不讓人想到市井中的傳聞:文家為了給春阿氏定罪,給刑部內的親戚送了錢,替文家運動。
真兇的傳聞
春阿氏一案中真兇到底是誰?一直是民眾猜測最多、最為關注的消息。在眾多傳聞中,當數(shù)文范氏為真兇的版本流傳最廣。在前文中筆者也多次提起,文范氏因與文光之友普云有奸情,被春阿氏撞見,文范氏懷恨在心,故而她與普云合謀殺害春英后,誣陷春阿氏。因范文氏為真兇的呼聲最高,刑部也曾對文范氏進行過調查,大理院也進行過復查,但最后都得出以下一個結論:春阿氏因投缸自殺被救后,聽到文范氏說須留活口,所以她懷恨在心,故意捏造文范氏與普云奸情,借圖抵賴,其實并無此事,但這種結論廣大民眾誰都不會相信。
另一種說法見于孫寶瑄所寫的《忘山廬日記》中的記載,孫寶瑄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卒于民國十三年(1924年),曾先后在工部、郵傳部、大理院等任職。《忘山廬日記》是一本記載他親身經(jīng)歷的個人筆記,其時間跨度為光緒十九年(1893年)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其中恰也記載了他在大理院供職時,所聽聞春阿氏一案的情況,內容雖然有些隱晦不清,但這些內容都是還原此案非常珍貴的一手資料。
《忘山廬日記》中共有10條涉及春阿氏一案的記載,時間為1908年1月到4月,這段時間正好是大理院復審此案及光緒皇帝下旨徹查此案的時間,其中有5條記錄非常有“內容”:
1908年1月24日:聞春阿氏一案已傳訊其母,據(jù)稱新婦過門后,其翁曾為制銀索贈之,雖閑文而全案之隱將自是可以推勘。
1908年1月28日:春阿氏一案,大理院承審者,于聽辭察顏間,勘出隙竇,有倫紀之變,遂不敢深究,恐牽連多命也。李菊莊為余言之。
1908年2月18日:晡至大理院,聞春阿氏一案情罪已露,牽累人命過多,且有巨公為之斡旋,不敢深鞫,欲辦存疑,暫為結案。李菊莊云。
1908年3月13日:昨有詔旨,申飭獄案之積壓,指明春阿氏一獄聽斷逾年, 猶未完結。于是正卿等茫無所措,派員數(shù)人,隨同推丞商辦,其能水落石出邪?噫!
1908年4月21日:春阿氏一獄,聞以誤殺定罪,其內容實有不可問者。蓋人倫之奇變,果摘其伏橫尸稿街者,不獨春阿氏一人也。今終以含混決之,雖以大理院長官亦有所不得已。吾深知之,未可明言。
從以上記敘來看,大理院已經(jīng)勘出此案的真相,但由于有“人倫之奇變”,“牽累人命過多,且有臣公為之斡旋”,所以只能由春阿氏一人頂罪了。孫寶瑄雖然語焉不詳,但從“人倫之奇變”一句,也能知曉三分。何所謂人倫,是指中國古代儒家所提倡的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道德關系,人有五倫: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由此分析,此案所說的“人倫之奇變”只有二種解釋。一種是說春阿氏違反了夫婦之綱,將丈夫春英殺害;另一種就是春阿氏與其公公文光之間有什么不正常的關系。筆者認為這種不倫之事更有可能,因為孫寶瑄在1908年1月24日的日記上寫了“聞春阿氏一案已傳訊其母,據(jù)稱新婦過門后,其翁曾為制銀索贈之,雖閑文而全案之隱將自是可以推勘”之語,很明顯,這寫的就是公公文光對兒媳春阿氏不懷好意。而且在案發(fā)僅3天后的《京話日報》上也刊登了這樣一句:“媳婦一見公公,又是唾又是罵,情形很可疑?!比绱丝磥?,公公與兒媳之間似乎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大理院真的查明本案系公公文光所為,那么這就不僅僅是一樁顛倒社會道德觀念的桃色新聞,而且還是一樁冤假錯案,在這之中必然少不了對春阿氏的刑訊逼供。當真相大白于天下后,民眾一定會問法律的公正何在?朝廷也會對負責此案的官員進行追責,到時候此案必然要“牽累人命過多”。在孫寶瑄的日記中還記錄了“且有巨公為之斡旋”,誰是巨公?這位巨公肯定不是坊間所流傳的、文光在刑部內的族人文采臣,即便文采臣很有活動能力,但他也絕不會是影響春阿氏一案判決的人。那這位巨公到底會是誰呢?在彭翼仲先生回憶春阿氏一案的文章中似乎找到了答案。翼仲先生寫道:“(他)入獄后,探知刑部承審官雖有良心,不敢平反,緣提署長官正當國,炙手可熱?!闭l是提署長官呢?原來這位長官就是當時朝里的“大紅人”大學士那桐。春阿氏一案最初由提署衙門審理定為因奸殺夫,后來雖移交到刑部,但懾于那大人的威勢,沒有人敢糾正。所以當案子到了大理院后,大理院官員業(yè)已查明真相,但礙于各種復雜的關系,大理院也不得不睜一眼閉一眼。尤其是當時正值司法改革,民眾對立憲制度產(chǎn)生了空前好感,對于清政府壟斷刑法決定權及使用酷刑審訊的問題極為敏感,所以大理院長官“雖亦有所不得已”,也只能“含混決之”。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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