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秉會
筆談井上有一
閻秉會
“守貧揮毫,六十七載,欲知端的,本來無法。”“本來無法”。完全無法???所謂“諸法無我”,真如此?怎么會有井上有一?怎么成就的井上有一?
心法。是心法!當然還有“形法”。尤其是兩者的結(jié)合,才成就了井上有一。“心法”怎么獲得?“形法”又是怎么回事,這才是成就井上有一的奧秘與關鍵。
先說“心法”。
井上有一當年做了一些類似歐美的抽象繪畫形態(tài)實驗,便很快就感到方向不對,經(jīng)過一段多長時間的摸索反思,我們不得而知。在這個過程中,他應該意識到了,只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才行。結(jié)果是,他了悟了早在中國漢代就發(fā)現(xiàn)并確立了的“書為心畫”這個心法觀念,甚至更早,在倉頡造字時期就已明確的表達心意的造字“心法”。繼之又在克萊因等歐美抽象繪畫形式空間中悟到與中國“書為形學”同一的觀念。之后,進一步推進,發(fā)現(xiàn)了“心法”和“形法”在靈魂深處隱秘的一致性,“意”與“象”的契合成形(如“無我”、“愚徹”、幾十幅“貧”字等等作品的成功實驗)。領悟了書法與自然萬物的內(nèi)在貫通,與所有生命過程在本質(zhì)上的異質(zhì)同構(gòu)關系,對應了一次性書寫完成(少字數(shù)書)空間造型意識和方法的建立。這是一個從創(chuàng)作的觀念意識到具體作品完成整體結(jié)構(gòu)性的成熟。如此,就和歐美抽象繪畫的結(jié)構(gòu)意識和創(chuàng)作方法完全不同了,也和日本大多數(shù)少字數(shù)書法作品仍只注重筆法,實質(zhì)上只是將小字放大了書寫,并沒有從本質(zhì)上改變創(chuàng)作的觀念意識的現(xiàn)象區(qū)別開來。
至于禪宗的“明心見性”和王陽明的“心外無物”觀念,與“心法”、“心畫”雖說法不一,角度有別,但本質(zhì)上沒有大的不同。相信井上有一也一定會從這些中國古代經(jīng)典思想精髓中獲益很多,并起到了促成他更快擺脫歐美觀念影響,建立起一套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理念及方法的作用。
再說“形法”。
康有為明確說:“蓋書,形學也。”這是從另一個方向談論書法造型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的問題。實際上,很多書家早就這么做了,尤其在明清之際,只是康有為十分清晰地指明了這個問題。
抽象表現(xiàn)派畫家克萊因等人,就是將中國漢字書法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作為他們畫面結(jié)構(gòu)的原型進行演變,創(chuàng)造了他們的抽象繪畫風格。而且,五六十年代有一批以中國書法為創(chuàng)作資源的歐美抽象繪畫流派。井上有一就是受了他們作品的強刺激,發(fā)愿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書法的。那么井上有一在“形法”上的基本資源,或者說基本原型是怎樣的呢?有的說受到了日本禪僧白隱及其他禪僧某些作品的影響,有的說可以看到日本民間書法甚至兒童書法的影子,從他的大量作品中比較一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事實上,禪意書法及其他書法自由放松脫盡俗態(tài),以及空間結(jié)構(gòu)的豐富變化是裹在外邊的皮,而骨子里最核心且貫穿始終的卻是方正飽滿剛毅莊嚴的顏真卿楷書。
顏真卿是一位崇尚、堅守天地正道信念的忠義之士。其書法的形態(tài)氣質(zhì)必然與他的精神信念相一致。井上有一面對具有封建意味頗濃的日本書壇,大膽批判并與之決裂,尤其是針對金錢至上、環(huán)境破壞、崇尚享樂的當時日本社會風氣,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潑辣粗放書法作品給以憤怒的批判,這是很多書法家不可想象的。堅持做人的底線和藝術家的良知,在堅守自己信念這一點上與他所崇拜的顏真卿頗為接近。甚至可能的情況是,顏真卿書法不僅是井上有一找到的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的原型(形法)基礎,而且在更深的靈魂層面(心法)上成了他真正的精神導師。
我曾寫文章說到今后書法的三種可能:一是繼續(xù)在現(xiàn)代美術的路上發(fā)展,二是在書法本體上的深入,三是個性化的極致演進。但是,不管哪一種類型,都必然離不開“心法”與“形法”在內(nèi)心深處的融合貫通,只有悟到這個層次,解決了與此相關的整體結(jié)構(gòu)性問題,才可能進入到一個超常脫俗的高境界。??
一 了
毫無疑問,井上有一已是改變書法歷史的人,因為他的書寫,讓書法出現(xiàn)從未有過的生機,甚至影響到歐美現(xiàn)代繪畫。這就像畢加索的出現(xiàn),讓美術改道了一樣,有一已是書法家無法回避的山峰。有一的作品看得已經(jīng)很多了,但每次看到都有迎面一擊的感覺,似乎有一就在眼前,讓人怦然心動。這是赤裸裸、活生生的字,因為書寫者是一個純粹、誠懇的人。守貧揮毫,日日絕筆,寧做書法之鬼的有一,書法是他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我在二〇〇四年客居海上先生輕井沢的樸齋時,海上先生破例讓我在他的藏畫庫里讀書工作,我看到大量有一的作品,并且還用了有一書寫過的短粗巨筆創(chuàng)作作品,完全不適應,尤其在翻看幾十本有一的創(chuàng)作筆記時,被深深震撼,里邊密密麻麻的字跡,凝聚了有一何等赤誠、孤寂的心血呀。
死里逃生的有一早已“放下”了,什么書法不書法,就好像討厭書家字的良寬一樣,要寫自由自在的本來面目,深識書法傳統(tǒng)的有一放下辛辛苦苦修煉來的書寫技法,同時得到禪僧墨跡的啟示,在他的筆墨里,總有一股子方外僧侶氣,超然塵外,孤絕苦寂,深入禪境。
字相面相皆是心相,每讀有一的墨跡,總會想到他的樣子,那張倔犟的臉、那雙看透世相的眼睛,完全呈現(xiàn)了他心靈的境界與格局。由此我還會想到畢加索、凡高、基弗,這些藝術家都有某種相近共通的秉性與氣質(zhì)。說到底,就是心靈的境界,國內(nèi)現(xiàn)在書法界討論有一的話語太多了,大體上都與有一關系不大了。有書家以為有一寫字時叫聲不自然,也有書家以為有一的尺幅不夠大,我們要寫更大的并且叫得要更狂放。我覺得都少了心靈的修為,大家的面相就很難看,字相也就爛在那里了。先不必急著找自己與有一書寫的差別,那不叫差別,因為根本就不在一個境界上。好好修煉,養(yǎng)好心氣,去掉俗氣浮華,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忠誠面對自我心靈的人。
井上有一讓我找到了我是誰,沒有自我這回事,只有碰到非常超越自我的人和作品時,反彈回來的自己才是真自我。所以我不愿再與那些人站在一起了,我在嵩山自在自為、活自己的,字畫也完全像山里的石頭、樹木、一陣風、一片云,無中生有,自然生發(fā)。??
劉彥湖
1.托孤與寄命:井上有一與海上雅臣
井上有一的晚年是不幸的,他不得不與貧困、病魔和死神搏斗;但他同時又是幸運的,因為在他生命最后的十五年里,結(jié)識了藝術評論家海上雅臣,從此開始了他們二人惺惺相惜的交誼。無論是有一在世之時,還是在其辭世之后,海上都為推介、宣傳井上有一的藝術,付出了不懈的甚至是艱苦卓絕的努力。包括有一生前的首個個展,辭世后在全日本、世界各地不間斷的書法展,以及井上有一的書法全集等,使得有一這樣一位與日本書法界相斷絕、與主流社會相疏離的、偉大的平民藝術家不至被埋沒。今天,井上有一的藝術廣為人知,海上雅臣不遺馀力的推介,功不可沒。海上雅臣今年已九十多歲高齡,仍在繼續(xù)著這項偉業(yè),他是一位足以“托三尺之孤,寄千里之命”的信達君子。由此,我們還可以了解到,井上有一的偉大之處,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上,同時也表顯在他超凡的識力與心量上,他把全部遺作托付給海上,正是所托其人,海上也終不辱使命。
2.書法與藝術:井上有一的書禪之境
井上有一的一生,使我自然想到了禪門中的那個著名的公案,即臨濟宗青原惟信禪師的一段話:“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有一初涉書法,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第一境。
從一九五二年與森田子龍、江口草玄結(jié)“墨人會”,受到野口勇、長谷川三郎的影響,感知了世界現(xiàn)代主義運動的風潮,于是他的視野里有了克萊因、波洛克、德庫寧、蘇拉熱……,是為他“親見”知識得“個入處”的參禪階段。他的身心接受了現(xiàn)代主義的洗禮,與傳統(tǒng)書法決裂,尋求的是書法的解放。他反對書家的陋習,也幾乎可以等同董其昌的以禪論畫,反對千古畫家的陋習一樣,是明心見性、直指本心的。
他晚年的絕筆行,是他“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最高境界。
有一以炭棒抄寫宮澤賢治童話之類,是回到了日常書寫,踐行他的“書法是萬人的藝術”之主張。他通臨《顏氏家廟碑》是向書法本體價值的皈依,回到書法不可替代的純潔性和精神性。向顏真卿致敬,也是向弘法大師空海致敬。正是空海在唐代從中國的長安請來了書法,他的《風信帖》代表著王羲之的傳統(tǒng),《灌頂記》代表著顏真卿新書風的法脈,這是日本書法的源頭。井上有一臨顏真卿,是皈依,也是印可和印證。
不經(jīng)歷現(xiàn)代主義的洗禮,就脫不出舊書法的巢臼,書法只是書法,還不可以為藝術;不皈依書法的本體價值,就無以安身立命,可以成其為藝術,但不可能有境界。
當書法家容易成藝術家難,當藝術家容易成書法家難。
井上有一是書法藝術家。
3.愚徹: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世上聰明人總是不少,尤其是不缺少聰明的藝術家。井上有一不是比別人更聰明,而是他的素直,他的愚,愚不可及乃至愚徹!赤條條的來去無牽掛,他是以粉身碎骨亦無怨無悔的赤誠對待書法,對待藝術。由此,爆發(fā)出巨大的生命力量,為他的作品賦予了靈魂。他從事的書法藝術是業(yè)馀的,非功利的,但又是熱烈的、勇猛的、決絕的。沒有小算盤的計較與考量,這使得他的藝術是那樣的純粹。他的書法幾乎沒有幫助他改變所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守貧揮毫,終其一生。他對待書法的態(tài)度是謙卑的,改用張愛玲的一句話:他對待書法,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是他的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井上有一的藝術如花兒。
高振宇
一九九二年十月,海上雅臣先生主持了我在東京UNAKU藝術沙龍舉辦的第一個陶藝展。當時我的作品展臺的上方,擺了很多幅井上有一的書法作品。真沒想到海上雅臣先生會將井上有一的書法和我—一個年輕人的作品(海上先生把我的展覽題名為《青春的瓷器展》)同時展出。而且每一幅都是井上有一的一字書,“愛”。這一刻,我被徹底感動了。這個強烈的、有時甚至是不完整的“愛”,是我以前幾乎沒有看到、感受過的包含激烈情感的書作。書法竟可以如此!為此我曾為剛剛出生的女兒取名“愛也”。
其實陶藝和書法一樣非常古老。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人類為了創(chuàng)造出更為適用的和合乎審美的器物,演進成極其成熟的工藝技巧,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工藝水準。不僅如此,到了清代,陶瓷還可以仿制各種其他材料,如青銅、木器、漆器、玉器等無所不能。這一切復雜的工藝技巧仰賴于我們祖先磨礪進化的傳統(tǒng)工藝技藝。當然我們對于這樣的傳統(tǒng)充滿驕傲和敬仰,值得后人尊重和保護。但藝術創(chuàng)作卻不僅僅停留于此,順水行舟般的到達預設的目標,反而缺乏心靈的激蕩和真實情感的表達。好比陶瓷材料是一頭牛,體大如山,卻溫順地跟著放牛娃走。關鍵就是這根“牛逼繩”,這就是傳統(tǒng)。時間長了,往往容易讓人忽略牛的脾性,甚至忘記了身后還有頭牛。一旦離開了“牛鼻繩”,牛的性格就會使你難以馴服,各種砥礪、角力、對話、融合就此發(fā)生。我覺得這樣更能觸動我的神經(jīng)、引發(fā)情感,并從中得到駕馭它的快樂,與它對話的快樂,也包含失敗的痛苦。
大約是二〇〇六年前后,海上雅臣先生來京參加我的展覽時,送給我一件井上有一制作的陶瓷“湯吞”—茶杯。是一件粗礪的苦澀感的杯子,一面還沾了一塊鋒利的陶片。海上先生說,他(井上有一)要的就是那種幾乎把手刺出血來的感覺。我捧著這個杯子,那個茬子刺著我的掌心。我感受到了陶瓷強烈的性格,這是大家都久違了的最本質(zhì)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