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麗
黍不語
沉默:心靈之詩
何方麗
試想你正站在燦爛的春日,微風輕拂,吹來淡淡花香。你是否會駐足閉目,聆聽心跳的聲音?不論陽光明媚還是黑云壓城,寂靜的午后不免給人欲說還休之感。事實上,明媚春日與寂靜午后在某種程度上擁有共同的魅力。這份魅力跨越時空,與紀伯倫的沉默互為印證。在散文詩集《沙與沫》中,紀伯倫寫道:“雖然言語的波浪永遠在我們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是沉默的?!薄扒椴恢稹惫倘皇且环N常態(tài),但對好的詩歌而言,詩人總能在心靈的某一角落找到其發(fā)端。依此而論,沉默不語的心靈承載了所有詩意:或優(yōu)雅、或閑淡、或熱烈。于是,詩人如何將這沉默的詩意轉換成動人的文字,就成為了一首詩“成功”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對詩歌而言,“成功”或許就是讓沉默的心靈至少有一個角落被真切地言說。
《我的母親坐在那里》娓娓道來的敘述和貼近日常的語言,是典型的“黍不語”風格。詩人以一個旁觀者而不是參與者的姿態(tài),追溯自身與母親之間的聯(lián)系。在詩歌前三節(jié),作者冷靜地觀察母親孕育生養(yǎng)的過程。每一個過程母親都“坐在那里”,詩人各自用一個比喻來詮釋。受孕時,母親“像土豆落在敞開的地里”,靜穆無言;生產后,母親“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同時擁有突然徹底松懈的身軀和悵然若失的情感;哺乳期間,母親“像石頭,在秋風中的寺廟前打盹”,詩人捕捉到了母親疲憊中的堅強和寧靜。最后一節(jié),詩人走進母親的世界,在寂靜的黑暗中,實現(xiàn)了與母親心靈的交流。母親像陽光一樣的寂靜與詩人的沉默結合成一種默契——“像我們同時經歷了某種消失”。這種消失或許僅限于母女之間的言語交流,女人之間的默契在這種消失中得以顯現(xiàn)。作者也是女人,她也將經歷或正在經歷為人母的種種過程。所以這首詩不只是女兒對母親的體悟之詩,更是一首作為女人沉默的、“經歷某種消失”的心靈之詩。
毛子《那些配得上不說的事物》是一首典型的沉默之詩。詩人有意落后于時代甚至逆時代而行——“是逆時針,不是順風車”。這種有意的逆行不是對時代的背叛,反而是一種可貴的堅守。毛子始終堅守著這個時代應有的精神內核:獨立、自由、人性。他敏銳地察覺到時代喧嘩的異樣,保險柜、快遞公司、有效的公章等一切代表“現(xiàn)代”的事物,正在侵蝕當代的詩意。喧鬧嘈雜的現(xiàn)實讓詩人對言說、對話語失去信心。詩人有意抵抗被輕佻言說、詩意殘損的現(xiàn)實,沉默由此成為其逆行的憑借。詩人用沉默抵抗時代,但其堅守卻使他難以袖手旁觀,于是他以詩歌為媒介,記錄著時代的詩意。讀毛子的詩是一種曲折的享受,一方面,他無情地戳破時代的謊言,不堪的現(xiàn)實時常給安于現(xiàn)狀的人當頭一棒,另一方面,他自滿于詩歌的力量,其詩中自然地存在另一個詩意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足以令讀者為之神往。從這首《那些配得上不說的事物》中,我們可以看到毛子特有的“清高”以及這個時代所匱乏的沉默,而這沉默代表赤誠:對生命的赤誠,對人性的赤誠。
上述兩首詩著力表現(xiàn)個人的沉默,風荷的《桔子》則隱喻性地表現(xiàn)集體沉默,我們從中似乎能隱約感受到詩人對此沉默所持的悲惋態(tài)度。桔子被時間吹黃然后咬碎、被人拿走而后供于墓碑前,詩中的桔子始終是被動的。桔子在果盤中“集體做夢”是一個頗具現(xiàn)實色彩的隱喻??v觀古今,人在安逸的“果盤”中集體做夢并不罕見,但當這種狀態(tài)被詩歌呈現(xiàn),帶給讀者更多的是一種無所適從的悲哀。反思?要在時代的秋風中快樂地生存,除了集體做夢好像并無他法。批判?自己似乎并未從夢中醒來。詩人殘忍地指出了時代的弊病卻給不出治療的方案。集體做夢體現(xiàn)出的沉默與認清現(xiàn)實后所選擇的沉默不同,前者在沉默中沾沾自喜,后者在沉默中反思質疑。當桔子夢中的故鄉(xiāng)和初戀終于被時間咬碎,它們才從夢中驚醒,但為時已晚,“最后,它們中的幾只被人拿走 /供在墓碑前—— ”。桔子集體沉默的結果是被咬碎、被支使,那么人呢?詩人沒有回答,因為無從回答。
從人性論的角度來看,沉默不能被消除,也無法被消除。對現(xiàn)實而言,沉默或許是風荷桔子式的悲惋,但對心靈而言,沉默卻是毛子堅守的詩意、黍不語袒露的心靈。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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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不語
當我從無數(shù)黑暗中,尋到她的子宮
我的母親,坐在那里
像土豆落在敞開的地里。
當我開始一點點膨脹,一點點,與她分離
我的母親,坐在那里
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
當我懷揣她的汁液,耗盡她的日夜
我的母親,坐在那里
像石頭,在秋風中的寺廟前打盹。
我的母親她,坐在那里
像一小塊寂靜,一小塊陽光
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在黑暗處
像我們同時
經歷了某種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