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艷
斯文如斯
周昕艷
這個老太太是遠親,第一次見面是在親戚的聚會上,那句“周小姐,阿要解手”是我們交流的開場白。
我是鄉(xiāng)下姑娘,從小父母叫我“妹妹”,親戚長輩叫我“大妹妹”(家里最大的姐姐),工作后習(xí)慣聽領(lǐng)導(dǎo)叫“小周”,這回有人叫我“小姐”,簡直被嚇到了,都有點受寵若驚,那個“解手”我一時不明白,鬧了小笑話的。
所以每次看《金粉世家》《京華煙云》一類的電視劇,或者讀楊絳、葉嘉瑩這些穿著裙子“先生”的文章,抑或是在蘇州觀前街九如巷走一走遙想百年張家四姑娘的事,就不免想到我身邊的這個“小阿姨好婆”。
小阿姨好婆住在蘇州城外,今年90好幾了,具體多少歲我也不知道,因為老太太有兩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第一是每月的工資不好問,第二是女人的年齡不好問,小輩們都是遵守的。她一個人住在一間用職工宿舍改造的房間里,深居簡出,清修一般生活自理且自成一體。她每天 6 點起床,晚上 8 點睡覺,以前眼睛好的時候訂一份《新民晚報》看看,她說還是上海的報紙好,現(xiàn)在看不了了,就聽一回廣播里的蘇州評彈,余下的時間拾掇屋子、燒點小菜,再有就是每天在家中慢走 3000 步,她說不多不少,自己數(shù)好的。
她的生活其實挺寂寞的,至少我這么認為,不像我以前鄉(xiāng)下的奶奶,天晴出門種地種菜,下雨就串門說說家長里短。這個小阿姨好婆幾乎沒有固定的本地鄰居,不喜歡串門說人閑話,也不愿意討人麻煩,和人都保持著一點自持自守的有安全感的距離,就連住在隔壁的小女兒,她也極少去,事體分得很清楚,連女兒幫母親晾個衣服她都覺得過意不去。在親情和個體獨立之間極有分寸感,這點我很佩服。
我知道她不喜歡過分親熱和隆重,所以有一回去看她,我們也沒打招呼。她慢悠悠地出來開門,很高興,沒有客人突然到訪的慌亂,聲音響亮地把我們迎進家門。我們帶了點牛皮紙包裝的時鮮碧螺春,一點時令風(fēng)物,算是季節(jié)饋贈的分潤一二。老太太挺喜歡。她家里很暗,不通風(fēng),采光也不好,家具都是老家什,但是堆放得不亂,不用的幾個電飯煲用干凈的塑料套子裝得齊齊整整的,就像老太太的穿戴一樣。我注意到她頭發(fā)烏黑,面容清瘦且白,穿著翻領(lǐng)的小西服樣式的外套,是黑白的千鳥格花紋,扣子沒有一粒松的,全部是包邊的考究做工,還套了一副紫色防水花紋袖套。褲子是咖啡色的,顏色很純正,料子看起來柔軟舒服,下面露出一段純白色的襪子,穿著一雙黑色的有小蝴蝶結(jié)的皮鞋。我想起劉若英寫到她婆婆(奶奶)說,只要出了臥室門,永遠一身旗袍絲襪。當(dāng)然年代不一樣,出身也不一樣,劉若英的爺爺是黃埔軍校高級將領(lǐng)。但隨時得體,或者說一世得體這個層面是有相通之處的。這可能就是教養(yǎng)了。
老太太一邊和我們客氣著家里太亂,一邊不急不慢地把椅子搬好,“請坐,請坐?!睙崴坷锼菭C的,老太太拿出茉莉綠茶請我喝,又拿出一把幾十年前的德國進口水果刀讓我們切蘋果,那么自然而然,又好像是精心安排的。
時間在老屋子里是有“滴答滴答”聲音的,那些被卷起來的往事慢慢被攤開來。
小阿姨好婆是標(biāo)準的蘇州城里人,小時候住在學(xué)士街,和被文徵明譽為“海內(nèi)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的明代大學(xué)士王鏊是鄰居,當(dāng)然,那是要有點想象力穿越一下的。小時候老太太讀的是市里的春申小學(xué),初中讀的誠一中學(xué),這兩所學(xué)校后來都撤并了,只有蘇高中依然枝繁葉茂。她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小學(xué)學(xué)的科目,語數(shù)外、美英體等以外,居然還要學(xué)日語。說起《古文觀止》的時候,眼睛都在放光,她說那時還要去園林里“遠足”,現(xiàn)在想來的一等一美事那時是他們的日常。
小阿姨好婆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日本人就打過來了,老太太回憶起那段“逃難”的日子語氣更加有力了。她說,“東洋人啊,就喜歡花姑娘,那時鄉(xiāng)下的年輕姑娘都用煤灰化妝,好躲過她們的魔爪?!倍夷睦飦淼摹靶∪毡尽??她看到他們在街上騎著很高大的馬,穿著服服帖帖的軍綠色呢大衣,皮靴踩得擲地響,光是氣勢就把人嚇煞特哉。為了逃難只好到老家無錫的鄉(xiāng)下去,誰知城里有炸彈,鄉(xiāng)下有強盜,夜里來的時候手段很毒辣,“經(jīng)常把人用洋蠟燭綁在馬桶上燒屁股,或者用棍棒綁著打,打到肚腸都出來了還不罷休,我們晚上只好爬到屋檐上的接縫處,躲在里面。”
好在有驚無險,后來經(jīng)人介紹,跟著姐姐嫁到了這個蘇州城外叫黃埭的鎮(zhèn)上。丈夫也是城里人,據(jù)說住在獅子林邊上的,是上個世紀 20 年代沈陽財經(jīng)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供職于中央直屬的國家煤礦總公司,也算是風(fēng)光人物。老太太還跟著丈夫去東北生活了三年,想來給我們用的那把德國水果刀也是那個年代的。
誰知好日子沒多久,“文革”就來了,丈夫因為在他17歲時有個表哥曾經(jīng)給日本人做翻譯什么的事被斷了“成分”,戴了“帽子”,給發(fā)配到黃埭磚瓦廠做勞工,結(jié)局和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積勞成疾,52 歲就離開了小阿姨好婆。
老太太沒怎么說她的工作經(jīng)歷,聽長輩說是工廠里的普通工人退休,她的那點可貴的修養(yǎng)和知識就這么生不逢時,隨著歷史的陰差陽錯埋沒了。要不,至少做個國文教師,也能發(fā)點光和熱。
可是和歷史算賬,誰算得過呢?小阿姨好婆說完這些事慢慢地起身,拿了蘋果塊給我們女兒吃,直說:“怠慢了,怠慢了?!毙∨笥涯睦锒眠@樣文縐縐的話,也沒有回應(yīng)的話,但這不影響老太太繼續(xù)周到得體。
我們離開的時候,老太太送我們到院子門口,也沒有多說其他話,就像我們來的時候一樣,是一種“你來,我去接你,為你開門。你走,我也不送你”的淡淡感覺。
小阿姨好婆住的屋子是危房,有一回樓上的石板掉下來,把她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街道安排的新住處不滿意,她不吵也不去鬧,就這么安心呆著,以“大不了被壓死”的心態(tài),這是我聽到她說得最直接最不斯文的話,卻是真話。
其實不管是誰,在各種無常的因素下,死亡是誰都逃不開的話題,可多少人能有勇氣這么直言不諱、從容篤定地說出來?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說的“向死而生”也就這個意思,可幾人能做到?所以,我想,也許歷史埋沒了她的才學(xué),但是一個人讀過的書,一個人走過的路,總是寫在臉上的,印在骨子里的。也許她不能向約摸同齡的“詩詞的女兒”葉嘉瑩一樣“一生坎坷卻度人無數(shù)”,起碼她度了自己,在風(fēng)燭殘年里安然若素,在現(xiàn)世的浮躁中心有所定,無懼風(fēng)雨。
小阿姨好婆在這幾十年中,從城里的春申小學(xué)到了城外的春申湖畔,也許是冥冥中的緣分,如這一脈斯文之水從城里的園林流到了鄉(xiāng)下的人家。如此,斯文流觴,安好。
我每年都會去看她,看望這個白發(fā)蘇州城外的“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