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友
一
一片乳白色瓷器般的陽光,平鋪地上。風(fēng)吹來,那些瓷器就卟叻卟叻地作響。
屠夫劉德安去耳朵根抓撓了兩下,思忖:真是怪麻事情,陽坡爺莫非還會叫鳴打響不成?
他的耳朵最近似乎出了點毛病,老有雜音往里邊鉆。比如這天他還沒起床,眼皮就跳個不停,尤其是耳朵,聽得外面一株樹冠上的幾只麻雀在尖叫,這不足為怪,可是麻雀怎么會說起人話呢?他就聽到了一只麻雀在說:別看這個劉德安,平素善眉善眼的,沒看出他竟是那種人!沒看出啊,真是沒看出。另一只接著說:是呀,沒想到他會跟劉攔柱女人有一腿……
劉德安搖著頭,他懷疑自己不是在做夢吧?不是夢。切一下鼻梁還是很疼的。要不就是耳朵出問題了。
我和劉攔柱的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劉德安頭蒙在被子里,他使勁想,怎么也想不起來。按理說,劉德安是該和個什么樣的女人有一腿,因為,他的老婆十六年前就跑了。那是個正下大雪的深夜,年關(guān)臨近,村里人殺豬的多,那日劉德安一連殺了十四頭豬,回家晚了,不料就是那晚,他的老婆不在了。這十六年過得恓惶,閨女大鳳都十九歲了。多虧了好鄰居馬二,幫助教著大鳳好歹能做熟三餐飯了。兒子二毛已十七歲,殺豬的時候能幫他煺豬尾上的毛了??蔁o論怎么說,他劉德安也不會和劉攔柱的女人——那個臥床不起的癱子黏糊。
劉攔柱是個退休工,四五年前從礦上回的村,那時候他老伴就是個全身癱瘓的病秧子女人。一個病秧子,怎么還有情致勾引別的男人?而且,會有男人來追求她?這個事,村里人一開始打死也不會信的。
是真的。有人這樣說。
千真萬確,這事就是真的,是我親眼所見。
話如果是別人說,村里人也許不信,可話是劉攔柱本人說出來的,大家就有點將信將疑了。心里罵:這個劉德安,三角眼一雙,沒想到還真有這檔子糟事?村里人比較喜歡議論男女勾當(dāng)?shù)臓€事,這樣的事,說起來聚精會神,是很不錯的退乏由頭。比方說,人們干了一天的活,渾身臭汗,說說這些最近發(fā)生的葷素話題,也是個解乏落汗的好法子。
最近一段,村子里的空氣十分渾濁,原因是快到年底了。到了年底,農(nóng)村人大都要殺一頭豬。板灶架起來,支一口海鍋,摻了切葉的礬硝水,灶膛下塞著禾秸和半干的樹干,燃起來的濃煙里裹著一股腥臊氣味。這一切,都是預(yù)備煺豬毛時候用的。
劉德安是村里的殺豬好手。他用牙咬著單刃刀的刀背,把一頭豬提肷窩搬倒,一刀刺進(jìn)豬脖子的肥肉里,血就像井水似的,沿著他的上臂涌出來,淌進(jìn)一只瓦盆。不過一刻,豬不再叫,死了。然后煺豬身上的毛,然后開膛倒肚,翻腸倒糞,把五臟六腑樣樣分開,再然后就是解肢剔骨了。劉德安做這屠豬的活兒,是村里人最佩服的,一頭豬從開刀算起,也就一個時辰的工夫,血紅肉白地成了一堆堆。但是,今年村里的人大都不再讓劉德安殺豬,也不再把自己喂大的豬賣給劉德安。村里人心照不宣,覺得劉德安身上有一股臊,應(yīng)該躲一躲他。村里人是這樣想的,家家都有個女人,萬一不小心和這個劉德安扯上關(guān)系了,那就不好說。劉德安看著自己閑在皮鞘里的單刃殺豬刀,覺得人真是難對付,比對付豬難多了。
劉德安粗略回想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他覺得自己是坦蕩的,并沒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村里人如此對他,是屈了他。他的粗眉微微皺了一下,三角眼就豎立起來,兩腮擰成一團(tuán)紋路拘著鼻子,一股長長的惡氣噴出。他想,劉攔柱是個瘋子,你們怎么會相信一個瘋子?
劉德安聽著村里滿街哼哼嘰嘰亂叫的豬,鼻子聞著浸漫過來的煺豬毛時特有的氣味,一個殺豬好手心里突然有種被人遺棄的失落感。他從自己的破屋走進(jìn)走出,心像一瓣飄離鳥體的羽毛,沒個著落,無聊得要死。
大鳳把飯做好了,坐在灶臺上喊他,爹吃飯吧。
二毛還沒醒來,一雙腳丫揸在外面,頭卻蒙在被子里。劉德安扇他一巴掌,說醒來吃飯,你這兔崽子。
劉德安覺得這事不能袖手旁觀,該和村里人作作解釋。劉攔柱可能是老年癡呆了,要么干脆就是瘋了,不然怎么會說我和他女人的壞話?可這種事和誰去解釋?大家都忙著過年,沒工夫聽你的解釋。
劉德安心亂如麻,他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就去院子里轉(zhuǎn)悠。他來到西房屋檐下的磨刀石前,忽然想起,入冬以來還沒有磨過刀。他就去舀了一瓢水,蹲下來開始磨刀。
這會來了個鄰居,劉通達(dá)。劉通達(dá)也在西山礦上做窯工。不幾天就是年了,礦上放年假,回村過年的劉通達(dá),也要和別人一樣,殺一頭女人喂肥的豬。
劉通達(dá)說:德安老弟,你今年清閑,把你的宰刀借我一用吧,殺個豬。
原來劉通達(dá)是過來只借他的宰刀,不用他去殺豬。這本來讓劉德安有點不大情愿,可是又想,總算還有個人來肯和他說說話,這樣也好。劉通達(dá)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長年在外吃公家飯的,能算在見多識廣的范圍里,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
劉德安說:剛剛磨上,你等一會,我給你去拿煙抽,等我磨好你拿去用。
劉德安給劉通達(dá)取出一包煙。院子里有一盤年久棄置的碾盤石,劉通達(dá)就蹴在上面一邊抽煙,一邊等著劉德安磨刀。
這話實在不好啟齒。劉德安先在自己的肚皮里面鼓搗上了。這種打死都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他劉攔柱竟然能紅口白牙說得津津有味?
劉通達(dá)感覺到劉德安心里好像有話想說,就問,老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要過年了,家里如果錢不夠用你盡管開口,從我那里拿著花就是了。
不是錢的事。
劉德安把宰刀遞給劉通達(dá)的時候,頭低得像要往褲襠里鉆了。
那個老狗劉攔柱,可是把我給氣飽了!
劉德安在和劉通達(dá)述說劉攔柱造謠生事那些丑話的時候,顯然用力過猛,他差點把自己的舌苔咬下去半塊,嘴角嘟出些淡紅的血沫。
他那是無中生有!劉德安說。
他用了一個成語。
劉德安盡管只在村里讀了幾年小學(xué),可是鬼知道他平時說話還有個喜歡使用成語的嗜好。
劉通達(dá)笑了,脖頸嘿嘿的顫著,發(fā)出像一把胡琴的二音來。
我當(dāng)啥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那件事嘛,這難道不好?有女人總比沒有要好,哪怕她是個全殘的老鍋巴,也比沒有好。
劉通達(dá)笑著說著,手里把玩著劉德安磨好的那把刀子就走了。
臨出門,劉德安說:你怎么也信他的話?劉德安發(fā)瘋似地吼叫起來,他那是無中生有!
豬,都是些笨豬,你們就信那個瘋子的話吧!
劉德安死勁把院門摔得哐當(dāng)響,震落下來許多門樓小椽縫里的土塵。他甚至想,那扇門板夾了的,要不是空氣,是劉攔柱就好了。該把他夾死,像夾一只老鼠那樣,夾死!夾死……
鄉(xiāng)村的年,來得似乎更早些,從臘八開始,街頭就傳來零星的炮仗聲。村人賦閑,他們正從那些外鄉(xiāng)人的手里購買著過年用的零碎年貨,有炮仗、冥幣、香火、春聯(lián)。
劉德安覺得也該去街上走一趟,購買些過年時家里的用品是其次,最主要是想和村里的人們說說他的心事。那樁自己想起來都牙糙的腌臜事情,虧他劉攔柱也能想得出?劉德安覺得這個事得去跟人們解釋清楚:憑啥說我跟他的老婆有一腿?
想到這里,劉德安很不是個滋味,他的胃腔里有一種惡心的感覺,像含了一嘴蠕動的蛆。
劉德安從街上走過去,背著個手,把頭低得很低。
他看到一伙人正圍著一個圈,專心地挑揀著年貨,有的還和一個外鄉(xiāng)人討價還價,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xiàn)。一個想買炮仗的要試放幾個,大家就散開了。這個時候,有幾個人看到了劉德安。他們用詭怪的眼神瞟著他,上下打量著他,像是從來不認(rèn)識他似的。還有一兩個發(fā)出了嘿嘿的輕笑。炮仗放過了,二踢腳的響兒挺脆色。劉德安就也想去買幾個年上放。有一個老頭問,德安,買炮仗嗎?劉德安說,買幾個回去,年夜炸炸晦氣。另一個稍稍年輕的說,炸什么晦氣,你不正交著桃花運(yùn)嗎?恐怕是給自己慶祝的吧?劉德安聽年輕人這樣說話,一雙三角眼里就露出些兇光。他想趁機(jī)和他理論理論,也好在街上給大家說說清楚??伤粫r間怎么也販不上來話。憋了好一陣,才猛然說了句:你那是信口開河,無中生有!
年輕人瞧瞧他,說你還不好意思了?德安老兄,不要不好意思嘛,人家劉攔柱都敢承認(rèn),你他娘的還怕啥?說罷嘿嘿笑了。
劉德安愈加氣憤,胸腔里涌動著一股怒火,就像瘋了一樣,朝著那個年輕人撲去。
也就是這個時候,劉德安突然被另一只十分努力的手給拽住了。
劉德安一回頭,先是看到了一把手,并沒有多么粗壯,是一只纖細(xì)的手。接著他看到了一張臉,幽怨的,像在乞憐地哀求他。是大鳳。
大鳳說:爹回去吧!馬二嬸說人言可畏,我們拗不過大伙的。
大鳳又上來一只手,死死抱著劉德安的一條胳膊往回拉。
年過得真熱鬧,整個村子都被肉湯和酒菜氣息彌漫著。村子上空,不時聽到幾個炮仗炸響,偶爾還有幾朵禮花,枝繁葉茂地盛開在黑漆漆的夜空。
大鳳二毛覺得這個年上爹又老了許多,鬢角多添了幾撮白發(fā)。他們知道爹心里不痛快,所以也知趣不多說話,雖說還都是孩子,可卻懂得只顧悶頭去做家里的細(xì)碎事情。他們還給劉德安買回了幾瓶酒,煎了幾個蔥花蛋。蔥花蛋的火候沒把握好,顏色煎得像核桃仁,還炒了幾個葷菜。那些借殺豬器具的人家給他們送來的豬肝、豬尾巴、豬大腸,被大鳳在一個盆里凈了又凈,分別做成了各樣熟肉,只等著給劉德安下酒。
劉德安想:孩子們都懂得怎么過年了。
忽然,他被面前兩個孩子勾起許多塵封的記憶。
十六年啦,那會兒孩子的媽是個年輕的俏媳婦,劉德安還為自己有福氣能娶那樣俊俏的老婆自豪過。當(dāng)年,他給村里人家殺豬時,有人逗他,說德安啊,出門子的時候你可要小心。那意思自然話里有話,等于說他一堆牛糞,上面插了枝鮮花。劉德安卻嘿嘿的笑個不停,說我家媳婦溫柔體貼呢,放心放心,我一萬個放心??稍捨绰湟簦驮谀悄甓?,一個飛著狂風(fēng)暴雪的夜里,他的老婆給他們一家三口做好最后的一餐飯……
劉德安不想再去回憶,他在心里設(shè)下一道屏障。這件事是他心上的一塊傷,每當(dāng)它要涌上來時,他都盡量把它引開,去做些其它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或者和別人說說事不關(guān)己的話。
今夜,劉德安吃著女兒大鳳做好的飯菜,酒喝得過了些,上頭了,這個傷又被揭起來,新傷舊痛連成一片,堵也堵不住的淚水從眼眶涌出。
你就那樣心狠?不掛念孩子?嗚——
劉德安雙手抱著頭,竟然哭上了。
黑瞎瞎的村莊,大過年的,忽然傳來一個男人老牛似的嚎哭,那聲音傳得很遠(yuǎn),懸浮在整個村莊屋脊的上空,同炮仗的炸響糅合在一起,特別刺耳。
二
正月,村里傳下了鬧雜耍的習(xí)俗。
農(nóng)人家臘月起就把一個正月吃的飯食都做好,家家戶戶的缸碗瓢盆都放著滿滿的吃食,有油炸麻花、油炸糖糕、肉餡包子、棒打豆面等等,這些只是主食。副食呢,種類就更是花樣百出,女人們先壓上幾斤淀粉的粉坨、磨一槽豆腐,然后再買些芹菜、蔥頭、木耳、蒜薹。海味,是買幾條草魚,家里再殺只雞、宰只鴨、打個兔,還要殺上一頭自己喂大的豬。這些東西加到一起,是要吃過正月也吃不完的。村里人家,早把自然規(guī)律掌握到了心里,他們都把這些東西弄成了熟食。冬下天冷,好放置,隨便找個地方放都不會變餿壞掉,早晚三頓飯,熱上一吃就好了。那么他們省下的時間來做什么?有的人就聚到一塊去賭,賭注不大,也就是個塊兒八角。有的不喜歡賭,覺得那不是好人做的事,于是就去鬧雜耍。
鄉(xiāng)村雜耍說起來也簡單,草臺班子,一些熱心這事的,專門籌錢買回了鼓、镲和小鑼。還有會吹響器的,從家里帶出來嗩吶、笙和管。他們?nèi)艘膊欢?,三五個合到一處,就是一班兒雜耍的鼓樂。如果是夜下,遠(yuǎn)遠(yuǎn)的聽,嗚里哇,嗚里哇……聽得人心跳不止,只想快點前去看看,到底夠多熱鬧。等急促促趕到,早是滿街的人頭攢動。再踮起腳尖去看雜耍種類,場子上正扭大秧歌,一壁卻還等著有踩高蹺的、跑旱船的、耍車子燈的……
莊稼地里累一年了,總歸是要放放燜氣。人們于是把臉一甩,不要了,去心里的犄角旮旯尋找丑角,盡情地往臉上貼,為的就是能給自己開心,看得人們也敞懷大笑地開心。一時間,鄉(xiāng)村街上像一條春季破了冰的河,男人、女人,老的、小的,仿佛都成了一條條興奮活躍的魚,在大街小巷游來涌去。
劉德安是村里最愛雜耍的人,每年正月,村里的街上鼓點響器只要一響,他的心就安靜不下來。今年,雖說他的心里有那個不快事,自己反而倒想去那雜耍堆里,把這些不愉快像揚(yáng)土塵似地?fù)P棄個一干二凈。
初六麻麻黑,劉德安起了個大早。他的舉動盡管很輕,還是驚動了大鳳和二毛。兩個孩子覺得這個年是爹最不舒心的一個年了。從年三十至今,劉德安一日三餐地往肚子里灌酒,完畢,就倒頭蒙著睡過去,次日的午飯間,大鳳喊他起來吃飯,他卻繼續(xù)喝得稀泥爛醉,還無故罵人摔酒杯。
這下好了,大鳳想。難怪二嬸給她出主意,她也覺得爹應(yīng)該去鬧雜耍,鬧鬧,他的脾氣或許會好起來。
前天,大鳳去街上買菜,和馬二嬸同路,這些天的事情馬二嬸都在心里了。她就一路規(guī)勸大鳳說,你爹的心情不好,你們倆都是省心的,要處處順著他,最好勸他去鬧鬧街上的玩意兒,也是個撒悶兒散心的好法子。大鳳不住地點頭,真的就是呀!
大鳳從一只板箱子里給爹取出來扭秧歌的花行頭,又從一個木匣子里找到些去年還沒用完的七色花油彩。這些花油彩雖說已經(jīng)有些風(fēng)干老化了,可還能夠湊合著用。
大鳳是爹的化妝師。每年正月,劉德安要去雜耍場子扭秧歌,都是大鳳給爹去設(shè)計臉型。大鳳天生似乎就是個思想家,她很會揣摩爹的心思。前幾年,那時候她爹的心情痛快,大鳳就給爹在臉上畫些開心的妝。比如,有一年,是老羅鍋子棉花人;有一年,是豬八戒背媳婦;有一年,是花臉小丑玩氣球。今年呢,大鳳知道爹的心里不順暢,臉上再掛那些亮色的油彩去蹦達(dá),就與他的心境不相符。
大鳳想了老半天,她終于想起來了??垂叛b戲的時候,里邊不是有個含冤叫屈的戲子臉譜嗎?這形象太切合她爹劉德安今年的心境了。大鳳翻箱倒柜,找出她媽出走之前留下的一條大辮子。十六年了,那條長辮子除去上面留下些灰塵外,還是黑油油的放著亮光。她想把媽的這條辮子用作一個道具,找一根紅布條兒系在劉德安的正當(dāng)頂上,要他去雜耍場子繞來繞去地就那么甩。大鳳興許覺得她爹去雜耍場子里甩過了,或許就真的又恢復(fù)到從前的開心樣子了。
合上了箱子,大鳳還認(rèn)真地把媽的那條辮子端在手里看了一會,哀嘆了一聲。
大鳳已經(jīng)懂得哀嘆了。
劉德安看著女兒為他張羅著去鬧雜耍,也沒有阻攔她。劉德安只是不想頂著那婆娘的頭發(fā)去街上讓人們瞧熱鬧,不過,對大鳳的籌劃他又沒有抵觸。自從那個女人雪夜棄他們而走,劉德安早把那些能夠想起她影子的東西清理得一干二凈了??墒牵瑳]想到還是留下了這么一條最能讓人想起她模樣的辮子。都過去十六年了,劉德安對那個女人也已經(jīng)不怎么憎恨了。
劉德安的雜耍扮相,一出場就讓村里人大開眼界。他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有時他還單膝跪著,在場子里旋轉(zhuǎn)一周,嘴里還學(xué)戲臺上的小生那樣叫嚷著:大人,冤枉啊……
場子外面看熱鬧的人圍了有幾圈,他們什么樣的表情都有。有幾個姑娘捂著嘴笑開了,一個說,你們瞧他,臉上還有鼻涕眼淚,跟真的哭了一模一樣。
可不是,劉德安是真的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哭得一塌糊涂。
劉攔柱也在場子外面看熱鬧。他一開始沒認(rèn)出劉德安來。后來,在劉德安單膝跪著繞頭上的辮子的時候,就繞到了他的面前,劉德安的眉目向上一揚(yáng),劉攔柱就看清劉德安的一張臉了。他想,這是劉德安嗎?他還真的有情致啊。
算你肚量大。劉攔柱想。
劉攔柱覺得劉德安這會兒不應(yīng)該有這么好的情致鬧雜耍,他應(yīng)該整天都悶在自己的屋里,像燜一鍋米,在那里難受,甚至去背地旮旯哭,而不是這樣洋裝扮相地和全村人訴苦。當(dāng)初,劉攔柱放出劉德安和他女人有一腿的話之后,劉德安那副著急上火、恨不得渾身都是嘴想和大家說清楚的樣子,實在可笑,那才是劉攔柱想要看到的?,F(xiàn)在,這個劉德安卻來這里鬧起了雜耍,還在眾人面前出彩樂呵,這可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劉攔柱想,你劉德安不應(yīng)該在這里出彩,太不應(yīng)該了。村里千八百口人中間,你就應(yīng)該是最倒霉的那一個。為什么?不為什么。要說沒有個為什么,也不完全對,那就是:誰叫你和我的女人有一腿?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嗎?
劉德安和劉攔柱確實是最好的朋友。他們倆既是嫡系遠(yuǎn)房弟兄,又是從小一塊摸爬滾打耍大的好伙伴兒。直到生產(chǎn)隊派給劉攔柱一個去礦上下井的工人指標(biāo),他們倆才逐漸走開。劉德安說,柱哥,你到了礦上,是工人了,會不會忘了我這個農(nóng)民兄弟?劉攔柱說,不會,怎么會忘了你?我們倆至死都是冤家對頭加好兄弟。劉攔柱就在劉德安的肩膀上使勁擂了一拳頭。這樣就到了稀疏遇面的年頭了。每年,也就是到了年根,劉攔柱還回家里祭祭祖,順便到劉德安的家里吃上一頓飯。到了夏季,劉攔柱用他礦上發(fā)給職工的用煤卡,給劉德安家搞上一車過冬的燒炭。后來,他們都娶了老婆,各自有了家。再見面時,他們都笑著說,沒想到啊,我們倆也是有家小的人了。
劉攔柱在礦上入了十幾年坑就不入了,調(diào)到井上站了場,專管煤礦往來車輛的裝煤和過磅。這可是個肥差。不出幾年,劉攔柱把個小日子過得斗滿秤足,肥得流油。村里的劉德安呢,成家娶老婆后,剛剛趕上了承包到戶的政策,一年到頭苦心經(jīng)營著二十畝薄地,日子是那種過得緊巴巴的樣。住著的,也仍然是祖宗留下的幾間破土坯房。劉德安就想起了劉攔柱。
劉德安來找劉攔柱,起初也覺得很沒臉面來。一個從小交好的朋友,已經(jīng)好多年不在一起做事了,人家劉攔柱隔年還給他往家里搞一車燒炭,論理也已經(jīng)很不錯。你家里窮,在農(nóng)村居住的人誰不窮?你不能給人家朋友弟兄添麻煩,有困難你自己想辦法解決,朋友再好也是朋友,不是你爹娘老子和你是一家人。這樣一想,劉德安就打消了去找劉攔柱的念頭??删褪悄悄甑那锖螅障碌募Z食總共才賣了一千多塊錢。那年剛好添丁二毛,偏偏他媽給孩子沒奶。劉德安媳婦的脾氣也一天天地變壞了。能不變壞嗎?好好的一個俏媳婦,眼看著身材消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二毛吊猴子似地吮著她的乳頭,努力地吮吸著……家里的菜水少油寡湯,生活過得這樣沒滋味,莫說脾氣變壞,整個世界都不待見你!秋后一過,劉德安走進(jìn)走出,手都沒個擱處。他想去找個事做,掙點錢回來,給二毛買奶粉,供家里的日常用度??墒侨ツ睦镎沂履兀窟€是去礦上找找劉攔柱吧。
劉德安想:兄弟畢竟還是兄弟,你總不會隔岸觀火見死不救吧?
柱哥,我來了。
劉德安找到劉攔柱的時候,他們家里似乎發(fā)生了點什么事。只見有許多人從院里走進(jìn)走出,他見到了劉攔柱。
劉攔柱說:德安,你來啦?
劉德安說:來啦。
劉攔柱說:來了好,不過你來得不是時候,我今天搬家。
劉德安果然看見那些人正把箱子柜子這些家什往一個載貨的車子上搬。
劉德安說:這不更好?兄弟我閑著也是閑著,莊稼人的手,趕巧遇上活計就做。
劉德安就也插手和劉攔柱搬起了家。
劉攔柱這些年真是飛黃騰達(dá),他在礦上當(dāng)了副科長。他從那個原來的小平房搬出來,住進(jìn)了礦里新蓋的職工單元樓。職工單元樓建在向陽坡上,環(huán)境優(yōu)美,周圍的設(shè)施也齊全。劉攔柱的樓在三層,三室一廳,寬敞明亮。人走運(yùn)時,雞巴也會翹到天上的。劉德安覺著自己和劉攔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想當(dāng)年,他劉攔柱不就是因為歲數(shù)大了,也沒個媳婦,村里才把下煤窯的指標(biāo)給了他?那個時候,劉攔柱都快三十歲,比劉德安長十多歲,卻還沒討上老婆??扇思椰F(xiàn)在老婆孩子一大家,而且還是什么副科長。人就得信命,不信,出門水淹死你。劉德安就蔫了大半截,一邊不出聲不言語悶著頭給劉攔柱做事,一邊心里寒磣著自己。
房里的東西都搬進(jìn)新家,劉攔柱吩咐老婆做些酒菜,答謝幫他們搬家的礦上同事。
那一天,劉德安有點朝劉攔柱一家獻(xiàn)殷勤的感覺。
也是,雖說他們是從小一塊耍大的好弟兄,但后來你劉德安落魄在村里,人家劉攔柱呢,可是礦上的干部,副科長,你來找人家,就必然是有求于人,就低人一等,不獻(xiàn)殷勤那才怪。
劉德安一眼就看出來,劉攔柱的女人不怎么會做飯,于是主動上來幫她切菜、剁肉、剝蔥、搗蒜。
嫂子,我來幫你!劉德安說。
劉攔柱的女人自然也高興,嘴上卻還謙讓著,你去歇,我自己來吧。
劉德安只管低頭做,他知道,女人雖那樣說,心里還是喜歡有個人給她打打下手的。
兄弟,你的好身手,家里經(jīng)常伺候弟媳婦吧?
劉德安說:哪里啊,你不知道,我是個殺豬的。
女人一聽他是個殺豬的,臉色掠過一絲驚悸,可是很快就又陽光了,說:我說嘛,難怪切肉這么麻利。
中午吃酒的時候,劉攔柱和礦上的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卻不怎么招呼劉德安。
劉德安有些不自在了,心想:我來你劉攔柱家半句要求幫忙的話還沒說,就這樣冷落,不夠意思吧?劉德安就坐在那里老大不自在。劉攔柱的女人看出了劉德安的別扭,感覺有些不對勁,就一股勁地勸劉德安吃菜喝酒,后來還代表攔柱和他碰了下杯。
酒足飯飽,那伙礦上幫忙的人陸續(xù)走了。劉攔柱女人把一片狼藉的飯桌收拾后去廚房。這間屋里就只剩下劉攔柱和劉德安兩個人。
他們有好一會都沒說話。
劉攔柱用怪怪的眼神看著劉德安,他像不認(rèn)識劉德安似的,上下打量了幾下,看得劉德安渾身都不自在。好一陣,劉攔柱說了一句話:德安,你以后不要再來我家了,我不歡迎你。
劉德安像悶頭挨了一棍,問:怎么了?柱哥,你把話說清楚,這是為什么?我們可是好兄弟!
劉攔柱有些遲疑,似乎有話想說,卻說不出口。劉德安追問他,你倒是說話呀?劉攔柱發(fā)瘋似地就吼出一句:你剛才在廚房里做啥了?當(dāng)我不知道?你還用勺子捅她?她可是我媳婦……
劉德安笑了,說我當(dāng)是為啥,原來這事呀!你可是誤會我了,我給嫂子遞勺子,是為了讓她嘗一個菜的咸淡……
你放屁!當(dāng)我是二虎頭傻瓜?對我老婆起壞心,你,你還是不是人?
劉德安被罵得傻了眼。他有個毛病,一著急,話也說不完整了,不過鬼知道是怎么想出的法子,話說不完整的時候,他竟然用成語來應(yīng)對。
無中生有!純粹是無中生有!無中生有!
劉德安急得唾沫星亂飛說:柱哥,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我和嫂子,沒有的事!
劉攔柱說:要是別人說的,我也許不信,可我都親眼看到了,你這個人我算是看錯了!算了,就當(dāng)我眼瞎,從今后,我沒你這朋友,你不要再來我家了!
劉德安還能說什么?他甚至真想把正在廚房做事的劉攔柱女人叫出來對質(zhì)……他瞟一眼廚房。劉攔柱見劉德安這樣遲疑躊躇,就更深信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甚至有意想推他出門了。
廚房里,劉攔柱的女人早聽到他們兩個無聊的抬杠,卻不去理他們。她大約對這種無中生有感到了些新鮮和刺激,就默許這種情形自由發(fā)展。收拾過后,這個女人從廚房出來去另一間臥室睡下了。
劉德安分明看到她從他們面前走過去的時候,還沖著他詭秘地笑了一下,很復(fù)雜的樣子。
劉德安想:這家人都怎么了?
劉攔柱覺得自己敗運(yùn),大概就是從劉德安去礦上找他開始的。
他把自己倒霉運(yùn)這筆賬都算在了劉德安頭上。
說來也怪,自從那次劉德安去他家后,他的女人迷上了跳舞,整天都在新開的一家“自在天地”舞吧和男人們廝混,午夜以前絕不歸家。女人說,你說我不守婦道,不愛你,我就不守了,你愛咋就咋!你那個村里的兄弟就是比你強(qiáng),天下男人個個都比你強(qiáng)!
劉攔柱牙咬得嘎叭亂響。他在自己女人面前束手無策,想找劉德安出氣又遠(yuǎn),只好借酒澆愁。
我對你劉德安那樣好,都會打我老婆的主意,其他整天在舞廳一塊鬼混的,說不定會做出啥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個世界人的良心都叫狗給吃了!
劉攔柱整日悶悶不樂,雖說搬進(jìn)新居,可從此卻無心再好好工作了。他心里想的都是這些算不清的糊涂賬。他的副科長很快就換成了別人,劉攔柱又繼續(xù)干起站場的老行當(dāng)。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喜歡跳舞的老婆某天突發(fā)腦出血,音樂聲中就摔爬在舞池中,雖說及時送醫(yī)院揀回了命,醫(yī)生說,她的后半截兒,頂好也就是個植物人了。
你再滿世界去風(fēng)流?這樣倒好,你不再去啦?
劉攔柱用手指頭甩著罵著一個根本聽不懂他說什么的病人,說罷了氣話,到底還是把頭伏在老婆的懷里,哭得像個小孩。
孩子們那時候大了,都各自有了家業(yè),四萬多塊錢醫(yī)藥費(fèi)沒有把他們難住,都勸爹,天災(zāi)人禍誰也不愿意發(fā)生,你要保重自己,我們的媽還得要你來照顧晚年生活呢。
劉攔柱大聲喊:劉德安,你不得好死——
劉攔柱的兒女都有些吃驚,爹這是咋了?為啥會咬牙切齒喊一個不熟悉人的名字?難道他有仇家?要不就是精神出問題了?
三
爹,你還是去看看吧!劉攔柱的兒子說。
我去看什么?街上有好戲看嗎,讓我去?
劉攔柱一說話就顯出了他的壞脾氣。
人老,怎么脾氣也變壞了?劉攔柱的兒女們想。
過年了,在外工作的兒女們都盡量趕回來湊到一塊和父母過。這些年,劉攔柱兒女們總覺得自己的父母老了,毛病多起來。人一老大概都這樣,做兒女的也能理解。尤其母親病倒后,老父親的脾氣變得怪里怪氣的,和人家礦上的老同事也尿不到一起,不久就徹底退休回村了。
可是不管怎么說,家里攤上一個癱子媽就夠難受,老頭的脾氣又那樣壞,兒女們雖說是趕回來過年的,毋寧說準(zhǔn)備著受累的。于是,就扳著指頭度日子。躺著的老娘還好對付,能行能動的老頭卻成了問題,他似乎想把積攢了一年的怨憤都在這幾個日子里釋放出來??傊瑒r柱有事沒事地就和孩子們吵架。
還別說,爹,街上真有好戲看,你沒聽說?那個劉德安鬧雜耍,鬧騰得還真熱鬧哩!
劉攔柱兒子早知道爹和劉德安有鬧不清的矛盾,就這樣試探。
果然,聽說劉德安也去街上鬧雜耍,劉攔柱心里就憋不住。他有心馬上就去看,可還是按捺了一會說:他鬧個啥雜耍?
劉攔柱拗不過孩子們,就聽了他們的勸,真的去街上看熱鬧了。這樣,他就看到了劉德安在那里出丑般地瘋鬧雜耍。
已是正月初七,剛剛過了破五,村街上看熱鬧的人還真不少。
劉攔柱覺得村里人太沒文化,雖然他也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人,但多年在礦上做事,還是給他身上或多或少地染了不少礦山文化。劉攔柱想,村子里真是缺少文化活動,連劉德安這樣的胡亂撲騰,都能博得村里人一陣陣的歡呼掌聲,這算什么文化?瘋牛撒歡兒似的!
劉攔柱又覺得劉德安不應(yīng)該有這么好的情致,他應(yīng)該整天悶在屋子里難受。尤其是,面對村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議論,劉德安竟然能像以前那樣,把個丑角耍得活靈活現(xiàn)旁若無人,還有現(xiàn)場圍觀的人不停地拍手稱贊,這對劉攔柱心里就是一種刺激。他站在外圍的人堆子里,看著這一切,心里恨得牙癢癢。
我要叫你威風(fēng)掃地!
劉攔柱暗暗罵著劉德安,心里卻謀劃另一層要他好看的意思。
他向前走走,又走走。他還左瞧右瞧地在場子周圍瞧。后來,劉攔柱選擇了四個角,東西南北,選擇了一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們。嘿嘿。他偷偷笑了。
我要給你再放幾個衛(wèi)星,叫你嘗嘗被吐沫星淹死的滋味。
劉攔柱先來到了東個角,站到了一伙男人們中間,里外看了看,就悄沒聲地自言自語說:這個狗日的劉德安,在這里熱鬧上了!劉攔柱還佯裝,他先給周圍的人們散煙點火。吃著他的煙,那心情就不一樣了,周圍的人們就殷勤起來,說攔柱哥過年好。都好都好。青藍(lán)色的煙霧從各自的鼻孔漫散地滾出來,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掛著些虛套子的問候就化開了。看吧,劉德安小子還真的行,你瞧瞧他那副裝扮,逗人得很。一旁的人和劉攔柱這樣說著,偶爾還咯咯笑兩聲。劉攔柱卻露出了不屑的神態(tài),從鼻子后邊哼一聲,接著蹦出句:這家伙陰??!那人似乎沒有理解劉攔柱這話的意思,眼珠子眨巴眨巴地問:你說這家伙陰?什么陰?劉攔柱是個很會把握機(jī)會的人,當(dāng)年在煤礦沒退休時做站場工種,他就很會和那里跑腳的司機(jī)們嘮套。這一陣,他要再給劉德安的頭上扣幾個屎盆做帽子,看看機(jī)會就又來了。
你們可是真的不知道?劉攔柱眼里還詫異。一下招來許多好奇的目光。
不知道!嗨,這家伙正恨著大伙今年沒人用他殺豬。
不會吧?用誰殺不用誰殺,那是我們的自由,何相干他劉德安?
我也這么想,可是這個人陰??!他還揚(yáng)言,說要給人們的豬圈里放耗子藥,說要把全村人的豬統(tǒng)統(tǒng)都藥死!
有人就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問是真的嗎?
這事我還敢瞎說?大家可要小心著點,你們看他那在場子里發(fā)瘋的樣子,他可真的是瘋了。劉攔柱說。
可不是咋的。有人開始附和著。
這個狗娘養(yǎng)的劉德安!接著,有一個就開始罵了。
是啊,咱們今年沒用這家伙給殺豬,他肯定是恨上了咱們的豬了。又一個說。
是啊是啊,今年的豬可是個寶,一斤毛重都要賣十幾塊哩,可不能叫他給藥死了,那樣,就是把他劉德安打死了,咱們能得到些什么好處?恐怕連個豬骨頭的錢也拿不回來了。再一個說。
這個劉德安,真的是瘋了,他干嗎恨上了咱們的豬?難道連豬這樣的畜生也和他有仇?
大家就你來我去地議論著,都覺得這個劉德安確實很陰。這家伙,連個畜生也不放過?你還是人嗎?
劉攔柱感到已經(jīng)該退出來了。什么事情到了一定火候,就應(yīng)該見好就收,這是他的經(jīng)驗。
他又來到了鬧雜耍場子的南個角,這個角站的盡是些女人們。他站到了這些女人們中間,里外地看了看,就評論上了劉德安的雜耍耍得好。
確實好,他說。
可是他突然把聲音放低了,悄聲地說:可惜了,這樣的一個人,不做人事。
這話一出口,有幾個女人就很好奇,投來了驚訝的目光,一個快嘴多舌的還問他:你說他怎么了?是人不是人的。
你們不知道嗎?劉攔柱問。
什么?那個女人反問。
這個狗日的劉德安,竟然會去盜劉文柱媳婦的墓,還奸了她的尸!他還是不是人?現(xiàn)在卻在這里給熱鬧上了。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有好幾個女人異口同聲地說,眼睛吃驚地眨巴眨巴,還撲棱著頭,像一只只受驚的草雞。真是一派胡言!你就瞎嚼舌頭吧,也不怕爛掉?女人堆里也有這樣說的,別人一看是馬二,說完這句話就氣呼呼地走了。自然沒有人去信她,一個是,早就傳說她和劉德安相好。老漢死去多年,寡婦家的這也不是個秘密。她說話能不向著劉德安?
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劉文柱媳婦是死了,她的墓是被盜過,奸尸不奸尸,人們卻不知道。沒想到這個事竟然會是這個劉德安干的!女人們聽過劉攔柱說的這些話后,都把嘴張得很夸張,眼睛放出驚恐的神色來,還一個個緊緊地夾了一夾腿,好像是,深怕這個劉德安會變成一縷風(fēng),一霎間鉆到她們的襠下似的。心想,劉德安可真不是個東西,是牲口,他難道想女人想瘋了?你既然想要女人,就去娶個女人到家里,干嗎非要做這些豬狗不如的勾當(dāng)哩?你實在不行,也可以找一個伙計玩,馬二不就在你隔壁住著嗎?你又不是沒有錢,至于去強(qiáng)奸一個死后的人嗎?牲口!不,簡直豬狗不如!這些女人們就再也不為劉德安的雜耍叫什么好了,她們覺得他是個兇神惡煞。
場子里,劉德安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滿場子亂轉(zhuǎn),有時他還單膝跪著,蹦來蹦去大聲叫嚷著:大人,冤枉啊……
可是外邊看著這樣甩來甩去甩一條辮子的劉德安的這些女人們想:你冤什么冤?我們大家才冤哩,你連個死去的母鬼都不放過,更何況我們這些活生生的女人了。這些女人們,就更加相信劉德安和劉攔柱那個殘廢女人有過一腿的事是真的了。這樣的人,什么骯臟事情做不出來?
劉攔柱覺得該從這些女人堆里退出來了。這樣想著,他就很是滿意地退了出來。
他又來到了西個角的一堆老漢們中間。這些老漢們也在議論著劉德安,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是那種老了的人的絮絮叨叨,沒有邏輯性,也沒有可信性,說這個劉德安啊真是個命苦又伶仃的人,沒了老婆也有十好幾年了吧?也許是,幾十年啦。他這人,又做老子又做娘的,還把兩個孩子硬是給拉扯成人了,真是不容易??!
有兩個老漢就點著頭,嘆息著說,是啊,真是不易,不容易!
劉攔柱就在這個時候過來了,插在了他們的中間,袖著手,不言語。有一個老漢半開玩笑地問他,攔柱,聽說德安和你女人有過一腿,這事是真的?
劉攔柱笑了一下,沒作回答。這似乎也算個回答。老漢們就都很曖昧地笑了一陣,用眼瞟著場子里滿頭大汗鬧雜耍的劉德安。
這個狗日的劉德安,蠻有意思的。
劉攔柱這時候才悄聲說:這人你們可得提防著點,他可是個無惡不作的主兒。
老漢們說:都快土埋的人了,提防不提防的,他還能怎么樣?
劉攔柱覺得這些老漢們很重要,也難攻??稍绞沁@樣的老朽,作用也越大。他們可是每個家里的老寶貝,雖說老了,可說話還是頂用的,一輩子人了,過的橋確實比嫩娃走的路還要多。這樣的人看著沒有用,可做捎話遞信這個事,還是頂用的。
劉攔柱就說:你們是不在乎,可誰家沒有個孩子女人?他劉德安才不去坑害你們,他是專門坑害你們的家里人。今年咱村里的人沒用他殺年豬,他就放出話來要給養(yǎng)豬人家的圈里放耗子藥,說要藥死那些豬,看看這人多毒??!前一陣,咱村劉文柱媳婦的墓被盜了,這事你們可知道?也是他干的,他盜墓就盜墓,竟然還奸了人家……這種人還是人嗎?更可怕的是,這家伙還揚(yáng)言要給咱村里所有的水井和糧食里投放耗子藥,想藥死咱們?nèi)逅腥?,多狠毒??!這個人可是個無惡不作的主兒。
這些老漢們一開始并不相信劉攔柱的話,自顧看著他們的雜耍熱鬧,嘴上叭兒叭兒抽著煙卷,瞇縫著一雙雙眼??墒?,劉攔柱說的這些事也太令人毛骨悚然,除去危言聳聽外,畢竟還是讓人有些后怕。就有一個老漢過來問他,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不會是他和你商量過的吧?他劉德安再壞,也不至于壞成這個樣子吧?
劉攔柱說:這都是他自己醉酒后親口說的,和我可無關(guān),人常說酒后吐真言,您們愛信不信。再說了,我對他劉德安那樣好,他都起了壞心思,這樣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我還是勸你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p>
這樣一說,這些老漢們就真有些怕。其中一個還罵上了,劉德安你個狗娘養(yǎng)的兔崽子,怕是咱們村的一個公害、大害啊!
劉攔柱說:是啊,是個大害。
劉攔柱又感覺該從這些老漢堆里退出來。這樣想著,就抽出身子,心里還偷偷樂。
在路過北角時,劉攔柱去場子外面一個賣小吃的地攤前躊躇了一會,還買下了五角錢的麻子。他特喜歡嗑這個東西,一邊溜達(dá)一邊磕,叮的一聲丟進(jìn)嘴里,不偏不倚,用兩顆老鼠似的門牙分皮,噗——吐了皮,咯噌咯噌嚼著。又叮的一聲丟進(jìn)嘴里一顆,如此不停地嗑著,顯得優(yōu)哉游哉。這樣溜達(dá)著,劉攔柱就來到了一堆小孩們中間,有男孩,有女孩。
現(xiàn)在的孩子們成熟早,他們來街上看熱鬧其實只是個幌子,實際呢,是在尋找對象。他們今天你和我在搞,明天你又和他搞上了。就這樣搞來搞去地搞亂了,沒幾個能夠讀成書的。這些孩子大的只有十六七,小的才八九十來歲。他們這樣小,就懂得踢來打去了,這些小王八蛋,還懂得給女朋友買禮物、買小吃食,還勾肩搭背地一起去上網(wǎng),路上就互相捏捏摸摸。劉攔柱想:現(xiàn)在的孩子們,成熟得真是太早了!
想到這里,心里就想笑??墒撬麉s沒有笑。他插在了小孩子們中間。
劉攔柱插在這些孩子們中間后,一開始他并不說話,嗑麻子。
一伙嫩瓜娃兒里猛然插入個老漢,就像一片嫩甘草地獨獨長出一株老黃蒿那樣,礙眼又不協(xié)調(diào)。不過那些孩子才懶得考慮這些,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是任由自我去任性的。
劉攔柱仿佛也是在認(rèn)真地看著雜耍。鑼鼓聲雨點般急促,吹響器的把嘴鼓得像個蛤蟆的肚子樣,眼卻翻得白白的像個肚臍眼兒。劉攔柱看了一陣鑼鼓響器。這些鑼鼓,是這樣敲的: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哐哐咚咚哐;響器呢,是嗚里哇,嗚里哇,嗚里哇啦嗚里哇地吹……他們真是都很認(rèn)真地做著雜耍秧歌的助手。場子里,劉德安也仍舊把自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一會就那么單膝跪著,大聲地叫著:大人,冤枉啊……
你還真能折騰的,劉攔柱想,不過你很快就不會再這樣折騰了,很快。
劉攔柱這時就盯上了一個看雜耍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的跟前還有三個小伙子,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三個男孩子的嘴里都嗑著瓜子,喀吧噗喀吧噗的,一嗑一吐,動作比他劉攔柱可是洋氣多了。小姑娘倒沒嗑瓜子,卻咬著一支雪糕。她說話的空間,嘶嘶地一口一口在吸著那雪糕上化開的水?,F(xiàn)在是正月,大冬天的咬個什么雪糕?劉攔柱想著現(xiàn)在的孩子們,可真是沒個孩子樣了,他們沒個時節(jié)地瞎折騰,該吃的不吃,不該吃的瞎吃,該穿的不穿,不該穿的瞎穿。簡直就是隨心所欲,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這還叫孩子嗎?
劉攔柱看著面前這個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穿的就很離奇古怪,大冬天的,她卻穿了一件短裙子。短裙子雖然說布料是厚了點,可那兩條細(xì)腿畢竟還是有點冷吧?小姑娘的頭發(fā)也是染過的,黑亮中透著些金紅色,發(fā)梢兒又顯著些金黃,說笑時,頭發(fā)一飄一飄的,就飄出些香味來,是那種奇奇怪怪的香,不像田野里小花花粉的香。老實說,劉攔柱看著這個小姑娘的樣子,也覺得好看??墒呛每礆w好看,卻實在是太扎眼了,連看她一眼都不敢正眼去看,需偷偷地看。
你是靚靚吧?劉攔柱竟然問了這個小姑娘一句。
是的。小姑娘的口音同樣有些洋,不像是村里的小姑娘。
你在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上學(xué)?劉攔柱又問。
是的,怎么了?小姑娘睫毛一抖一抖的。
那個人,你認(rèn)識嗎?劉攔柱頭一側(cè),指了指場子里滿頭大汗的劉德安。
小姑娘朝場子里看了看。
劉德安頭上系了根女人的辮子,甩來甩去,聲音顫巍巍的:大人,冤枉啊……
小姑娘說:當(dāng)然,他是德安叔,是大鳳姐的爹啊。
劉攔柱說:錯了,他可是個殺豬不眨眼的屠家,現(xiàn)在,他可要殺人了!
是嗎?小姑娘的頭發(fā)一抖一閃,一雙大眼驚恐地看著劉攔柱。她似乎不大信,又仿佛沒聽懂。三個男孩也露出了驚怕的神色,期待著劉攔柱的解釋??墒?,劉攔柱卻不說了,把個頭長長地伸出去,伸在場子里,偶爾還往嘴里丟麻子,眼卻去看開了雜耍。
劉德安是整個雜耍場里的焦點,他今天實在是太賣力了,從開始到現(xiàn)在,滿頭大汗不止,滿身的灰塵旋起了一陣陣的旋風(fēng)兒。
劉攔柱看著劉德安這樣出彩,心里雖然很不是滋味,可他很塊就平靜下來,感到了些滿意,因為,他看到場子的外圍已經(jīng)有人開始用仇視和憤怒的目光看著劉德安了。
劉德安甩來甩去地甩著頭,大聲叫喊著,大人,冤枉……外邊就有人說,冤什么冤,冤你劉德安個頭,你冤,我們大家就不冤?
攔柱叔,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楚。小姑娘拉了一下劉攔柱的衣角問。
劉攔柱從場子里把頭縮了回來。
你想知道?劉攔柱問。
想。小姑娘說。
你真的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
你快說吧,攔柱叔,我想知道。
這事我可只能告訴你一個人,劉攔柱說,你出來,我跟你說。
劉攔柱前邊就走出了人伙子,小姑娘緊隨了他的屁股跟了出來。
你快說呀,攔柱叔!
我說了,你可不要生氣???
你說吧,我不生氣。
靚靚,這種事回去只能和你爹通達(dá)說,可不能跟你媽說。
我誰也不說,你要再不說,我可走人了。小姑娘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
劉攔柱說:那個劉德安真不是人!
德安叔他怎么了?小姑娘問。
他和你媽有那個事,這還不算,他還竟然敢打你的主意!
你說什么?他和我媽?還有我?小姑娘肯定是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一眼疑惑地問劉攔柱。
劉攔柱說:靚靚,你都這么大了,不會什么也不懂吧?
我沒有聽清楚你的話,到底什么意思?小姑娘說。
說白了,就是他劉德安曾經(jīng)把你媽給弄了,現(xiàn)在又想弄你了。劉攔柱說。說著這些話,劉攔柱就感到話說得過了頭。不過,他還是覺得應(yīng)該這樣說,這樣說才過癮。
什么什么?你連這種牲口話也能說出口?
小姑娘的臉一下紅得像個辣味醬的包裝袋,頭發(fā)憤怒地一抖一甩,就像剛剛從雜耍場子里劉德安那兒傳染上的甩辮子一樣。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邊鼓著些氣,還沒有發(fā)育完成的奶坨子也是一起一伏的,同樣鼓著些氣。短裙下邊,細(xì)細(xì)的雙腿立在地上,已經(jīng)有些微微地打顫了,那個高高的鞋跟嘎啦嘎啦地磕碰著凍得鐵硬的地面。
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說的這叫什么話?小姑娘真的是給氣壞了,嘴上的氣一吐又一吐,用眼斜著刺盯著劉攔柱。
劉攔柱忙不迭作解釋:你不要生氣,靚靚,你不要生氣嘛!
小姑娘說:我怎么會不生氣呢?你說這種難聽的話!
劉攔柱說:我說可只是說,他劉德安卻是要做了!
小姑娘氣憤地一甩手,走了。她重新回到場子里,和那三個小男孩子指指畫畫地說起了什么。
雜耍場子終于散了場。鑼鼓響器一停,街上盡是人聲。
劉攔柱回家的時候,回瞥了一眼滿大街的行人。許多張臉中,他就看到了劉德安的那張花臉。
劉德安出了不少汗,臉早花了。他笑著和周圍的人們說著什么話。
劉攔柱想,狗日的劉德安,有你好受的!
四
劉德安鬧完雜?;氐郊液螅谝粋€來找他的人就是劉通達(dá)。
這一天,他劉德安自我感覺是再輕松不過了。前幾天的那種孤悶心情,一下子仿佛全被甩在了九霄云外。大鳳和二毛也是他的觀眾,他回來后就急切地問他們:爹,今天表現(xiàn)得咋樣?
大鳳樂著說好。爹,你真是個會演戲的,比來村里演戲的那些演員還要演得好,演得太好了!
二毛卻說不好,爹演的那叫什么呀,就一句話說不完,又太費(fèi)力氣了。不好,不如電視里的戲好看。
劉德安笑了,摸了摸二毛的頭頂,什么也沒有說。
大鳳生了個火,醒了醒火爐的爐膛,又熱了些飯。
大鳳,給爹拿酒!劉德安吩咐。
正月里的飯好做,早做好了的飯熱熱就可以食用。酒菜齊了,飯吃到過半時劉通達(dá)就喘吁吁地來到了劉德安的家。
一個腦袋伸在了劉德安的窗口上。劉德安剛好端起一杯酒,他就看到了劉通達(dá)的腦袋,還看到了一只招他出去的手。
是通達(dá)哥???進(jìn)來喝酒!劉德安說。
劉通達(dá)繼續(xù)招著手,說,你出來一下,我有句話想和你說,就一句。
劉德安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見了底,還夾了一口菜。那一刻他心里想,劉通達(dá)這個時候來家找他是什么事?弄不好,還是來夸贊他今天在雜耍場子里的好表現(xiàn)哩。今天,劉德安對自己在街上村里人面前的表現(xiàn)太滿意了,我還有這么高超的演技?這是連他自己此前都不會相信的。女兒大鳳說他比臺上那些唱戲的演員還要演得好,劉通達(dá)會不會也這么評價他?
劉德安出了院,一邊嚼著嘴里的剩菜,一邊看著劉通達(dá)。
他臉上的妝還沒有完全卸凈,殘留的油彩使他的臉上放著些黑紅的光。
通達(dá)哥,大正月的,快進(jìn)屋來喝酒吧!
劉德安本來有想拉劉通達(dá)進(jìn)屋一塊喝酒的意思,可看著劉通達(dá)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大高興,也就止住了。劉德安想:劉通達(d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刻,他似乎有什么話噎在喉嚨里,想說又說不出。
你是怎么了?來找兄弟我有事做?劉德安問。
德安,我想揍你兩個嘴巴!劉通達(dá)說。
什么?你說什么?劉德安愣怔怔地仿佛沒聽清他的話。
德安,我想揍你兩個嘴巴!劉通達(dá)說著,拳頭就攥了起來,攥成一個鐵錘樣。
劉德安向后退了退,你為什么要揍我?這可是平白無故。
劉通達(dá)的臉上終于怒了起來,他說:我不是平白無故來揍你,我長年在礦上,沒料到你竟然會打我女人的主意!
劉德安說:你放屁!大正月的,祖宗都在家里供著,你不能胡說!
我沒有胡說,劉攔柱說,你不僅打我女人的主意,還盯上了我女兒,她還是個學(xué)生??!你都一個毛驢歲數(shù)了,還是不是人?
劉德安說:天底下就劉攔柱的話中聽?你就聽他劉攔柱一個人的?他還說我弄過他那個病秧子女人,哦呸!他就是貼上二五一萬讓我去,我還嫌她惡心哩。他那是信口開河,無中生有!你知道嗎?他是無中生有!
劉德安說這些話的時候,由于用力過猛,嘴角上涌出了許多白色的吐沫。
可是德安,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想揍你兩個嘴巴,只有揍你兩個嘴巴,我的心里才痛快!劉通達(dá)說著,就把拳頭高高地舉了起來,照著劉德安的臉攏了過來。
劉德安早有準(zhǔn)備,他想,你想揍我兩個嘴巴?還是我來先揍你兩個嘴巴吧。你劉通達(dá)的耳朵不聽好話,正好給了我個出手打人的機(jī)會。我今天就叫你劉通達(dá)的皮肉也疼一下,叫你清醒清醒!
這時候,兩個人就在劉德安的小院子里一來一往地干上了。
大鳳二毛原以為他們兩個大人站在院子里拉家常呢。大人們在一起拉拉家常,有時候也攙和著些正事,孩子們是不好去接舌的。可到后來,卻見他們拉開了架勢,兩個孩子就覺得不對勁。他們可能是話不投機(jī),真正地要開一場戰(zhàn)爭了。大鳳就上去拉劉通達(dá),嘴里還直喊,通達(dá)伯,你不要打,你們不要打!二毛則拉著劉德安的一條胳膊,哭著說,爹,我嚇,你們打架我嚇。
你給老子滾開!劉德安的手一甩,就把二毛甩出去老遠(yuǎn)。二毛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臉上已經(jīng)是一把把的淚水花。
劉通達(dá)卻認(rèn)真看了一眼大鳳。
大鳳今年十九歲了,長得小眉碎眼白生生的,嘴是小巧巧地翹著兩個角,一說話,滿口的玉米小牙。最讓人眼亮的是她的身材,細(xì)細(xì)的腰,拉劉通達(dá)時整個兒像一條水蛇。劉通達(dá)的心中突然就把怒火轉(zhuǎn)了個向,轉(zhuǎn)向了大鳳。劉通達(dá)這樣想:你狗日的劉德安盯上我的女兒靚靚,我怎么就不能盯上你的女兒大鳳?對,我盯上你的女兒大鳳,這樣咱們正好兩相不欠,作個抵消。劉通達(dá)一把就將大鳳拉進(jìn)了懷里。大鳳穿著一身緊身的薄棉衣,她真像一條水蛇,軟沓沓的,一下就出溜進(jìn)了劉通達(dá)的懷中。
劉德安見劉通達(dá)把女兒大鳳攬在了懷里,心里的怒火騰地一下,更加旺了起來。他的鼻子粗粗喘著氣,一時間想起了插在下房屋檐的殺豬刀。劉德安一邊向下房退過去,一邊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劉通達(dá),你敢動我女兒?你等著,我叫你動我女兒……
劉德安從下房屋檐抽出那把殺豬刀。刀刃已經(jīng)生了浮銹,劉德安在膝蓋上來回毖兩下,臉色氣得白里凝著黑。他幾步跨到當(dāng)院,卻已不見了那個劉通達(dá)。院子中央,只有大鳳二毛蹲在地上低聲地啜泣著。
劉德安一甩,刀子扎在地上的凍土里。
有種你不要跑,你個狗操的劉通達(dá)!
這時候天空突然陰沉起來,像是要下雪。自打入了冬月、臘月和正月,這個天還沒有落過一片雪。劉德安一家三口吃著晚飯的時候,天還真的下起了雪,雪很大,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雪球飛下來,疊在地皮上,像給地鋪了一層雪花粉。
劉德安看了看地上的積雪,積雪正在一層層加厚。又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也在一層層地加厚。
正月,村里鬧雜耍秧歌,是一直要鬧到快近二月二的,雪算什么呢?雪再下得大,也阻擋不了村里的人們?nèi)ソ稚蠠狒[。劉德安就聽到街頭上又起了鑼鼓響器。
大鳳和二毛看著爹,那意思像是在問他:還去不去街上扮個角兒?嘴里卻什么也沒說。
劉德安看樣兒是在猶豫了,似乎不想再去鬧什么雜耍了。
這個村子里的人都成了什么樣?見了劉德安,就像見了狼似地躲閃。下午雪還沒下來的時候,他去街上站了一會,可是,村里的人都不和他往一處站,躲躲閃閃的,更不用說去和他說一句什么話了。
劉德安覺得老這樣下去算怎么個事?我還是不是這個村里的人?
劉德安就故意走到了一伙人旁邊站著。他大聲說,你們都上當(dāng)了,你們老聽那個瘋子劉攔柱的話,他那是信口開河,無中生有!
你上當(dāng)了!劉德安對著一個老漢說,你老應(yīng)該是個明白人,他劉攔柱信口開河,說的那些話,那叫什么話?無中生有!您說他是不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
那個老漢不說什么,只笑了笑。他大約把劉德安的話和他這個人都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
劉德安又來到一伙女人的旁邊。他大聲說:你們上當(dāng)了!你們不要老去聽劉攔柱的話,他是個瘋子,他是無中生有,信口開河。
你上當(dāng)了!劉德安對著一個村里的媳婦說,你是個機(jī)敏人,應(yīng)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劉攔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的那些話,簡直不像話!那叫人話嗎?無中生有!你說他是不是無中生有?
那個村婦同樣不說什么,只是笑笑地直往后退,似乎還怕他粘上了她。她大約把劉德安的話和他這個人也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不關(guān)己的事兒,有誰樂意去多操那份閑心呢?
劉德安又來到一伙年輕人的旁邊站著。他和他們說:你們真的上當(dāng)了,你們不聽劉攔柱的話。
劉德安對一個年輕人說:你年輕,腦子一定好使,你想想看,劉攔柱的話,肯定是信口開河!他說的那些話,那叫什么話?是狗屁!連狗屁也不是!
那個年輕人這回連笑也沒笑。他斜眼看了看劉德安,心想:這人是怎么了?神經(jīng)有毛病嗎?這個年輕人就走了,還氣咻咻的樣子。
你們都上當(dāng)了……劉德安很嫻熟地去后腰一摸,竟然摸出了一個扁酒瓶來,旋開瓶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兩口。
你們都上當(dāng)了!劉德安見人就這么說,我劉德安不是那種人,他劉攔柱的話純粹是信口開河!那叫什么話?連狗屁也不是!你們都上當(dāng)了……
可是,整個村子里沒有一個人把他劉德安的話當(dāng)回事。
那個時候,天開始陰沉起來。劉德安和這些村里人解釋得口干舌燥,累了。他就找個清閑的地方蹲了下來。村里人的眼光在他的身子上掃來掃去,掃去掃來。劉德安心里明白,村里人肯定是中了劉攔柱的毒。
等著吧,我要讓你們都后悔!
他從地上站起來。他的頭有些暈。肚子里灌進(jìn)去的酒,一下翻了個個兒,呼地一口從他的鼻子嘴里噴了出來。
你們等著……我要……你們……吃……吃不了……兜著……走……
五
劉德安用手敲了兩下腮幫子,砰砰,像敲鼓一樣。
他現(xiàn)在不想再和村里的這些人去說什么了,他覺得這簡直是對牛彈琴。他把眼閉上,死死的就那么閉著,不想再睜開。
這個狗不啃的臭爛皮劉攔柱,是可忍孰不可忍!實在忍無可忍!我要和你做個了結(jié)!
大鳳二毛看著爹正蒙頭收拾那把殺豬刀,完畢他還猛喝了幾口酒。
菜呢?劉德安剛剛摸起桌上的筷子,就見今晚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菜可供他下酒了。他看一眼大鳳和二毛,兩個孩子驚嚇地向后縮了縮。
劉德安并沒有怪兩個孩子沒給他備菜,他向外面的團(tuán)團(tuán)落雪深處望了一下,說,我去弄些菜回來。
劉德安順手將那把刀插在腰間的后背上,一頭鉆出屋,扎進(jìn)了茫茫飛雪中。
天已完全黑下來,屋里的燈光照出兩個孩子一臉的恐慌。
劉德安很堅定地走在了漆黑的路街上,他走得很快。雪很厚了,都上了腳面,冰涼地浸著他的一雙腳。
一些村里人迎面沖他走過來,可是天完全黑了,人們并沒去留心他。劉德安想:你們等著吧,我要讓你們都后悔!
劉德安來到了村東邊的一處院落前,他覺得這個時候劉攔柱應(yīng)該正好在家里。
讓他猜中了,劉攔柱確實在家里。孩子們過完年都走了,這會他正在給他的那個病秧子女人用湯勺一下一下往嘴里喂鮮奶。
劉德安看到了這個情形的那一刻,他的心頭還是軟了一下,一股同情的成分在心里轉(zhuǎn)了幾圈,覺得這一對老夫妻也真是夠寒磣可憐。可是劉德安克制住了,他想起了劉攔柱一次次給自己頭上扣屎盆子,他只有再一次地憤怒了!
他發(fā)瘋地大吼一聲:劉攔柱,你給老子出來!接著便是哐當(dāng)一腳跺在了門上。
劉攔柱可能還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來到門前驚恐莫名地朝外張望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大雪從門扇外面擠了進(jìn)來,同時擠進(jìn)來的還有一個人,是滿身披著白毛雪的劉德安。
你要做什么?天都黑了,這么大的雪。劉攔柱說。
我不做什么,就問你一句話,你還是不是劉攔柱?
我是劉攔柱。
好,你是劉攔柱就好,從今往后你就再不會說你是劉攔柱了!
劉德安不愧是個殺豬的好手,他對付起人來和豬一樣也很利索。
他一把就將劉攔柱拉了過來,一雙手早被他擰在了背后。劉德安用膝蓋頂住了劉攔柱的那雙手臂,劉攔柱還在雪地上亂撲騰著腳,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腮幫子已被劉德安用一把手掐了下頦骨,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劉德安用另外一只手去后背抽出了那把殺豬刀。他并不馬上動手,而是在劉攔柱驚恐萬分的眼前晃來晃去的晃。
劉德安還從牙縫里擠出了些話,他說你這狗不啃的臭爛皮!往后,就再不會說你是劉攔柱了!
劉德安手一飛,白雪間刀花只一閃,劉攔柱的一塊舌頭就落在了白茫茫的雪面上。
劉德安把頂著劉攔柱的膝蓋松開,劉攔柱就和一頭被劁過的豬一樣,從劉德安的雙腿間鉆出來,用雙手捂往出涌血的嘴,朝屋里逃去。
這時劉德安才從褲兜里摸出一只塑料袋來,把雪地上那片熱乎乎的東西撿進(jìn)去,揣好。
劉德安此時的心情很興奮,這種興奮就像他往年為村里人家一頭頭地殺了豬一樣,刀子進(jìn)去,血出來了,熱流竄著他的手臂汩汩地爬過去,嘩嘩再栽進(jìn)了盆子底……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到來,他都要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產(chǎn)生些興奮。
現(xiàn)在,他懷里揣著的可是一個的人舌頭,那東西曾經(jīng)在這個村子里翻來覆去地給自己造了好多謠。不過現(xiàn)在好了,劉德安把它徹底取了下來,就像把一只手電筒或者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的電源給掐斷了,滅了,啞了,再也不會去給他造謠生事了。
街上的雪是越下越大,劉德安似乎又想起十六年前的那場雪。那一場大雪把他的女人埋在了記憶的另一邊。今夜的這場雪,絕不遜于十六年前那一場,它又要埋掉劉德安些什么呢?
劉德安沒有去想那么多,他在黑暗間盯著幾個從他身邊匆匆過去的人。街上的響器鑼鼓不怕雪,那兩年他劉德安去鬧雜耍時也是這樣,看雜耍熱鬧的人怎么會怕雪呢?當(dāng)然不怕了。這是村里人慣有的倔強(qiáng)。他們是雪越下得瘋,才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去那街心里瞎撲騰的。他們不知是一種什么心境?仿佛是,瑞雪兆豐年?又仿佛是,傲雪梅花別樣紅?說不清楚的。
劉德安此時也來到了場子里。他心想,今夜自己這個村子里的人們,真是既呆又傻還瘋了。瘋了,他們都和這天上的落雪一樣,是真的徹底的瘋了。
他鉆進(jìn)了一個人伙子里,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們。他說,你們認(rèn)得我嗎?我是劉德安,是那個只會給村里人殺豬的劉德安,不是劉攔柱說的那個和他女人有一腿的劉德安,也不是和劉通達(dá)女人和他女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那個劉德安,更不是去盜劉文柱媳婦的墓還奸了尸的那個劉德安。他劉攔柱說我給人們的豬圈里放耗子藥,他見了嗎?沒有,他那是往我的頭上扣屎盆子呢。現(xiàn)在,他不能了,他的舌頭被我給收起來了!你們大家想想看,我還是不是原來那個劉德安?你們準(zhǔn)知道,也準(zhǔn)認(rèn)得我這雙三角眼吧?
劉德安說話的聲音很大、很亮,一聲高過一聲,每一聲都像一團(tuán)大雪團(tuán),砸在了周圍人們的臉皮上。
讓他不解的是,黑天雪地上的這些村里人,簡直就像一根根獨木樁,木木地專心看著黑雪天的胡亂雜耍。劉德安再也無法忍受村里人這樣無視他的存在。他在這些看雜耍的人伙子里施展開了他的看家本領(lǐng)。這也就如一個老練的莊稼人在豐碩的莊稼地里開鐮割糜黍一樣,一鐮下去,一把熟好的禾株就倒了下來。不同的是,這些禾株還會叫著疼。劉德安的手臂“嗖”的一閃,就有一個年輕人唉呀媽一聲,他的一只耳朵已經(jīng)被劉德安揣進(jìn)了一只塑料袋子中。
劉德安在他的這個行動中還挑挑揀揀,里邊自然少不了劉通達(dá)夫妻倆。他還上去先摸一把,那人就回頭看他一下,劉德安就覺得這個人眼熟,嘴上說著耳朵像黃米做的一樣軟,你患上了耳疾,讓我?guī)湍阕鲎鍪中g(shù)吧!隨后就又手臂“嗖”的一閃,那人尖叫一聲,脫口罵句狗日的劉德安!踹了他一腳。劉德安竟然還笑。喝酒沒菜,劉德安說,回去炒了正好下酒。
他還摸到了馬二。馬二強(qiáng)拽著他,說你就不怕王法?你就不想想那兩個孩子?劉德安說,你站開!這兒沒有你的事!馬二果然站開了,黑暗中渾身哆嗦著,一退一退地跑回家,緊插門閂再不敢出街了。
街上的人們隨著響器鑼鼓的節(jié)拍在雪中發(fā)瘋地舞著。人們一時間還沒有弄清楚劉德安在做什么。這樣就給他去割更多耳朵騰出了時間。他割瘋了,像雜耍場子里的那些丑角瘋舞的手臂,又像這場下瘋了的雪,一團(tuán)一團(tuán)雪下來,一片一片耳朵也下來。直到他覺得這樣一直割下去,也實在太乏味,才收了手。
劉德安回到家中后,發(fā)現(xiàn)大鳳二毛沒有去看熱鬧。他們以為爹又割回來什么肉了,就幫著他把灶堂里的火給醒旺了。
劉德安愣怔在兩個孩子的面前,把那個污漬漬的塑料袋子摸出來,他還沒等大鳳二毛看清是什么東西,就一把丟進(jìn)灶膛里燒了。有幾年沒打炕了,灶膛反腔。一股燒麻雀的氣味浸滿了整個屋子。
劉德安抓起一個酒瓶,咕咚咕咚灌下幾口,完畢他把兩個孩子使勁攬在了懷里。
這時候,門外就傳來人走動的嘈雜聲,還有越逼越近的警笛聲。劉德安把兩個孩子越摟越緊,后來竟然嗚嗚地哭上了。
大鳳和二毛吃驚地看著爹。大鳳說,爹你這是怎么了?
劉德安看著兩個孩子,眼里滾動著淚花。他說,我割了他們不聽話的耳朵!
六
劉德安連夜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了。第二天,整個村子里異常的寧靜。
雪住了,太陽出來,陽光潑灑在雪地上,晃得人直流眼淚。有的人就說,今天怎么這樣消停?不鬧雜耍?到了第三天,還是這樣。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仍然十分的平靜,整個村子里的街頭巷尾人跡罕稀,連路上的雪皮上那一串串的腳印,也是零零星星的。
這是怎么了?不知情的人就這樣想。
正月中間,還有一個大節(jié)元宵節(jié),大節(jié)來了,雜耍該鬧還是要鬧的。
元宵節(jié)上午時分,街心的鑼鼓又敲起來,響器吹起來,卻又是那么的沒精打采,噼里啪嚓地浮蕩在冰冷的空氣中。
村子里的人一個一個慢慢露出了頭。他們的頭上,大都斜著纏了白色的紗布,就像夏季地里結(jié)著的一片白色的甜瓜。他們一開始都縮頭縮腦的,還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一會兒心里也就好受了些。因為這天,這樣纏了白色紗布的人,在出來看熱鬧的村里人中間,也實在是太多了。大家彼此看著對方,也就仿佛是自己的一面鏡子了。還有一個讓他們心理平衡的因素就是,這世界總有一些歪理邪說,比如,少數(shù)應(yīng)該服從多數(shù)。就像今天這樣,多數(shù)人的頭上纏了白色紗布,那也就會見怪不怪。倒是那些少數(shù)沒有纏紗布的人,到后來反而用手去自己的耳根后邊摸來摸去的,顯得不自在起來了。
一晃正月就過去,到了二月底。已是九九將近,地上的積雪化成了一坨坨的爛泥巴。
這一天,村里人踩著這些爛稀泥,就用另外一個耳朵聽到了些或真或假的消息。一個消息說,老退休工劉攔柱,在去醫(yī)院看他的舌頭時,利用國家給全部報銷醫(yī)藥費(fèi)的便利條件,做了個全體檢。后來,劉攔柱被醫(yī)生確診患上了老年癲狂癥??磥磉@個人真正是瘋了。消息是否屬實,是不是無中生有,有待考證。另一個消息說,劉德安這狗日的,被法院開庭審判了,據(jù)說才判刑八年。真的是只判了八年刑嗎?
消息傳回村里,人們夜里摸著另一只好耳朵,十分留戀地想:你好生呆著吧,我只能留你在腦袋上再長八年,八年后,你就又要被那畜生劉德安割了去,做他的下酒菜了!
這兩個消息被確鑿地證實,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風(fēng)和日麗的四月。
劉攔柱頂著一頭白蒿似的頭發(fā),從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他的一只手上拿著一袋包著金色紙的巧克力奶糖,不時要給路邊的小孩子或者大人們吃。可是人們看著他,就很快躲閃到了遠(yuǎn)處。劉攔柱并沒有不高興,而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唔唔著。他似乎想把一些什么話說給村里人。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了舌頭這個非常重要的零件,想要表達(dá)清楚什么意思,他是再努力也做不成了。
村子里白天忙著往地里投種子的人們,到了夜間歸攏來,把疲倦的身子躺下來,就又去摸開了另一只好耳朵。他們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十分苦惱地想:有人從縣城回來說,劉德安真的被判了八年。八年,那個畜生劉德安從獄中出來,這一個好耳朵會不會又被他給禍害了?
我們不能這樣干等。
一天,從礦上回來過禮拜天的劉通達(dá),突然召見了村里那些同病相憐的獨耳們在一起商議。劉通達(dá)說,我們不能這樣干等,他劉德安不能只在獄里呆八年,應(yīng)該讓他待上一百年,或者干脆讓他吃槍子兒!只有這樣,我們的耳朵才能在自己的腦袋上好好地長著,不然,還是他狗日的一碟下酒菜。他把我們的耳朵當(dāng)成是韭菜了。韭菜割了還能長出來,耳朵卻不能。
另一個說,對,不能就這樣干等著他出獄后再來禍害我們,大家應(yīng)該聯(lián)合起來,集體上他的訴,要求法院重判這個狗日的!
果然,這些獨耳們一下就達(dá)成一個協(xié)議。他們在某日剛剛雞鳴了幾聲后,摸黑結(jié)伴步行幾里去鄉(xiāng)里,然后再乘上客車到了縣城。他們真的去縣里的法院,為他們的耳朵舉行了一次集體上訪。
一干獨耳人走在縣城的街道上,成了一道獨有的風(fēng)景,蔚為壯觀。就招來了許多好奇的眼光。
他們來到法院,先是找到了一個女法官。他們就開始述說了。
他們說:你看看我們的耳朵,都是那個該殺的劉德安給弄成了這樣的。他劉德安不能只在獄里呆八年,應(yīng)該讓他待上一百年,或者干脆讓他去吃槍子兒。只有這樣,我們的耳朵才能夠在自己的腦袋上好好地長著,不然的話,還是他狗日的一碟下酒菜。他把我們的耳朵當(dāng)成是韭菜了,地里的韭菜割了還能長,耳朵卻不能。
女法官聽著這些人眾口不一地叨叨著,看著他們都長著一只耳朵,就笑了,用手捂著嘴。但她很快就又嚴(yán)肅起來,吭吭兩聲說:這樁案子不是我管的,你們還是去找具體辦案人問問吧。說罷,女法官一轉(zhuǎn)身,閃著背走了。走出老遠(yuǎn)后,女法官還是抑制不住地笑出了聲。
他們又找到了一個男法官。男法官看著這些人都長了一只耳朵,沒有笑,而是問,怎么回事?你們這是怎么回事?男法官用手指著他們的耳朵問。
他們就又開始述說了,他們說:你看看我們的耳朵,都是我們村那個該殺的劉德安給弄成了這樣,他劉德安你們不能只判他八年,應(yīng)該重重地判他,或者干脆把他給槍斃了。只有這樣,我們的耳朵才能夠在自己的腦袋上好好地長著,不然,那個狗日的一出來,他還要割我們另一只耳朵。他把我們的耳朵當(dāng)成是韭菜了,耳朵可不是地里的韭菜,割了還能長,耳朵只能長一茬啊!
那個男法官聽罷,兩手一攤,說,這樁案子我不大清楚,你們可以直接去找審判長問問。男法官是個很不錯的人,還把他們領(lǐng)到了審判長的辦公室門口,悄聲說,就是這里。
一干人魚貫進(jìn)了審判長的辦公室,站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地,有二十幾人的樣子。審判長是個中年胖子,眼卻像提早老花了,戴著眼鏡,卻從鏡片上方露眼出來看著大家。
你們怎么都長一只耳朵?胖子審判長問。他可是從來沒有集中見過僅一邊有耳朵的人,這會兒看著這些地上站著的獨耳人,就覺得世界有些傾斜。
他們就又開始了述說。
這一回,他們說得更加詳細(xì)認(rèn)真。有幾個人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他們說我們的耳朵原本是兩個,好好的一對兒,可是那個該殺的劉德安突然一天,不,是突然在一個黑夜里,我們正在村里的街上看雜耍秧歌,那夜下著很瘋的雪,劉德安大約是和雪一樣也瘋了,這個瘋子,我們沒招他沒惹他,他卻突然拿出一把殺豬刀,把我們好端端的耳朵,無故就給割去了一只,完后他還回家給炒了,做了他的下酒菜。你們法院可要給我們當(dāng)家作主。你們不能只判劉德安蹲八年牢獄,應(yīng)該判他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只有這樣,才能解我們大家的心頭之恨!我們的另一扇耳朵才能在自己的腦袋上好好地長著,不然的話,那個狗日的哪一天出來了,他還要來割我們另一扇耳朵的啊!我的審判長,你可要為我們這些命苦的人民當(dāng)家做主啊!
噢噢,你們等等,你們不要著急上火,讓我先查一查。
審判長就在自己辦公桌上的一大堆紙袋中翻來翻去,后來他翻出了一個大本子,又一頁一頁地展,展一下,手指頭去舌頭上抿一下吐沫星。就這樣,這個審判長展了那個本子足足有一支煙的工夫,就不展了。他把腦袋朝后仰得很遠(yuǎn),左右端詳著那個本子中的一頁紙。
劉——德——安——找到了,是八年。法律就這樣判決他,他只夠八年。
胖子審判長說畢,用很無奈的樣子看著地上站著的這些獨耳人。他站起來,耐心地做著大家的工作,說你們還是先回去吧,我也是農(nóng)村出身的人,四五月,可正是村里人往地里投種的大忙時節(jié)??!耽擱一天的工,可要少務(wù)藝許多地里的活計呢。
那他八年出來,我們的另一只耳朵就會呆不住了。一個人回頭面對著審判長說。
這好辦,到時候法律條款要是不變動,我們可以再逮了他,再判他八年。審判長說。
可是,那樣的話,我們的頭上就成了一根渾渾的肉棍,像個驢腎似的,連一個擺設(shè)也沒有的腦袋,那叫什么腦袋?。∧莻€剛才說話的人,仿佛帶著哭腔出來。他看了看大家,大家的臉也是一副哭喪樣。審判長卻一個一個按著他們的肩膀,把他們推出了門外。他說,你們不還是有眉有眼的嗎?就落下一片耳朵,那又不妨礙你們什么,大忙時節(jié)的,還是回去投種吧,這事要緊。八年后的事嘛,還遠(yuǎn)著呢,到時候再說,也許那個時候,你們中間有的人早就死球了。
去了趟縣城,一干獨耳人無功而返,還是回到了村里?,F(xiàn)在也確實是忙著投種子的好時機(jī),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沒有幾個人,人們大都下地去了。
他們這些獨耳人,自然也都到了自己的地里。那個審判長說得對,他們拿法律沒有辦法,八年以后,劉德安從監(jiān)獄里出來,要是再來割他們的另外一扇耳朵,他們似乎還是拿他沒有辦法。
這事要怨,還是怨那個多嘴好舌的劉攔柱。這事與我們有什么相干?可是偏偏把災(zāi)難降到了我們的頭上?,F(xiàn)在劉攔柱的舌頭沒了,還株連了我們的耳朵!
獨耳人在各自的地里投著種,就有毗鄰劉德安地的看到了大鳳和二毛。他們也在那幾畝薄地里一坑坑地點著玉米。
春天的風(fēng)很硬,大鳳和二毛的嘴唇上都被吹開了血裂。他們的力氣尚小,一天都點不下幾分地。他們抹一把汗,抻一抻腰,就看到了臨界地里的一個獨耳人。那人也正用很奇怪的眼睛看著他們倆。他們隨后趕忙把頭埋了下來,繼續(xù)點著種。
這些日子,大鳳和二毛的心里老是怕。他們下地的時候,村里這些人老在瞅他們的耳朵。似乎他們也應(yīng)該是獨耳,長兩個耳朵純粹就是多余。盯得大鳳和二毛心里直跳,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到了夜里,他們院兒先是往里邊飛半頭磚,后來是死豬死貓死狗崽,再后來,更是不知誰家的一個死小孩,也給他們竄墻頭扔進(jìn)了當(dāng)院。
他們從此再也不敢白天下地去點玉米了。夜里早早地把門閂上好,聽著外面那些人學(xué)著狼嗥鬼哭地嚇唬他們倆。
大鳳說:二毛,咱姐弟恐怕不能再在這個村子里住了,咱們今天后半夜逃走吧。
二毛說:我們地里的玉米種還沒有點完。
大鳳說:不要了,我們這一走,再也不回這個村了!
二毛說:去哪兒呢?
大鳳說:我也不知道。
他們就開始收拾東西。
大鳳說:這是咱爹的一件狗皮坎肩,他有腰痛病,我們先去看看他,給他送去吧。
二毛說:嗯。
這是咱媽的那條辮子,那些天,爹還戴上它去街上鬧雜耍呢,我們也帶上。
嗯。
咱家里就剩下六十塊錢了,出去在路上,我們盡量節(jié)省著點用。
嗯。
大鳳和二毛一人夾了一個小包裹。他們摸黑翻過院墻,偷偷離開了自己的家。
這時候,馬二黑著橫在了姐弟倆面前。馬二拉他們到一個墻角,悄聲說,孩子們,這里還有幾百塊錢,你們帶著,出去遇事多忍,等這股風(fēng)頭過了,你們就回村來,二嬸啥時候也惦記你們!
馬二說完捩頭就走。大鳳分明看到她黑間抹淚了。
他們姐弟倆手牽著手,跑出村子外老遠(yuǎn)后才站住。
大鳳說:歇一歇吧!
二毛說:嗯!
他們一屁股蹲下來,抹去頭上的汗,喘著大氣。
他們又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村子。
遠(yuǎn)處的那座村莊黑乎乎的,像一頭熟睡的豬。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