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書店街是開封最古老的街道,是與日本東京神田書街齊名的世界兩大書街之一。
車離開封,一路風馳電掣奔向北京。依窗外望,豫東平原落日余暉、秋風落葉、田野如金,遠方幾縷炊煙裊裊,朦朧如畫。遠方村落的農(nóng)舍,恰是一家歡聚時。
人在世間,酣暢,有時在掩飾憂郁、欣幸,偶爾在映襯失落。不是嗎?被一方地主熱邀、入山水采風、覽勝品味、食宿講究……本為一大樂事??擅康近S昏時分,酒后人散、獨步街頭,便還原為離家游子、落霞孤鶩。鬧市上的璀璨燈火、車鳴人喧,怎敵晚來風急、落葉知秋?
感謝開封人的盛情,讓我晚秋將盡時,從江南一座古城走出,奔向黃河中下游另一座古城。今日,高鐵頭等艙里僅我一人。靜中促動,任隨創(chuàng)作靈感無盡發(fā)揮。況且,桌上有一瓶文友相贈的波爾多莊園年份干紅,一盒“汴梁菊花鴨”、一份“山藥菊花凍”,盡可陪伴遐思。
時光無情也有情。與開封闊別多年,再度徜徉。歲月無情,讓我又添幾許華發(fā),今故地重游,恰恰趕上落葉時節(jié)!歲月也有情,讓我在古街知味品香,雖簾卷西風,好在趕上了菊花盛會。
初冬,開封古街金燦燦的黃葉綿綿鋪就,像是為成熟季節(jié)積累的金色勛章。夜幕低垂,我獨自邁入墨香四溢的書店街。在牌樓、書攤前駐足凝思,向兩側(cè)的小巷放眼探尋,試圖借濃濃的書卷氣,沖淡寒霜初降、客在他鄉(xiāng)的幾點凄清。
這是開封最古老的街道。是與日本東京神田書街齊名的世界兩大書街之一。每臨寒霜初降,古街文房四寶店、古裝書店之前,大多擺上花色錦繡、清芳四溢的盆菊,由此,書香伴隨墨香,讓尋書人的行姿飄逸,讓觀光者的視覺清麗。那晚,我在這兩個角色愉悅轉(zhuǎn)換,樂得沉醉于如此氛圍中。
此時,我很想搭乘科幻作家所描述的超光速火箭,逆千年時光而行,從空中俯瞰北宋帝都的繁華一刻——月上柳梢頭、燈火闌珊處,從大相國寺菊花賽會歸來的蘇軾,悠閑散步之余,在高懸八角燈籠的書攤前隨意翻閱,感受魏晉風骨、晚唐詩風。隨后,蘇學士從詩書的墨香中掙脫出,深深嗅了一下隔壁酒家門前的菊香,繼而撫須一笑,穿過墨香與菊香,坐在餐桌旁,享名酒之酣暢……
北宋的晚秋,這條街文人薈萃、名流聚集。《東京夢華錄》描寫的景況似乎在我眼前延伸。路口“高頭街”的石碑字體遒勁,與大宋皇宮相毗鄰的老街,是東京最繁華的街市,“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衣物、書籍、字畫、古玩以及中藥交易中涌蕩,很少有人留意華燈初上、星月清朗。
數(shù)百年之后,也是一個晚秋,大清乾隆帝走入這條街。風流天子沉醉于墨香、菊香之后,沒有像蘇大學士一樣,用杯中的“酒香”覆蓋街頭的“二香”,而是讓隨從取來徽墨湖筆,面對振興隆”“德五祥”“鳳麟閣”“博雅齋”“環(huán)文閣”等經(jīng)營文玩書畫的名店,揮毫寫下“書店街”。自此,這條全國惟一以書店命名的老街,聞名遐邇。
書店街店鋪的光照很柔和。我在古色古香的書店,點了一款河南人引為自豪的信陽毛尖,隨意翻閱著用熟宣為頁、棉線連接成冊的傳世名著。偶爾抬望眼,以臨街大玻璃窗為鏡,瞥一眼自身形態(tài),倒也略有幾分古風。只是當年的新茶不經(jīng)沖泡,3杯之后,色淺味淡。于是,輕嘆一聲,繼續(xù)沿街行游。
路經(jīng)一條老巷,巷口的書店僅租售連環(huán)畫。在傳統(tǒng)閱讀習慣被大面積顛覆的當下,10多平米的小書店門庭冷落。我忽然感到,這家書店很像小時候經(jīng)常進入的那家書店。隔窗望去,女店主滿頭白發(fā)、神情淡定,即便接待量極少,依然以教學般的站姿、溫和的微笑,從容面對寥寥來客。
我隨手拿了一本《林沖雪夜上梁山》翻看,感到書店的情景有些滑稽:一位年過花甲的女店主陪伴另一位兩鬢染霜、翻看“小人兒書”的男顧客。店窗之外,往來的青少年,不是拿手機擺拍、發(fā)微信,就是插著耳機聽音樂。古老的書店街,傳統(tǒng)與時尚在碰撞。
記得半個世紀前,我經(jīng)常手里攥著母親給的四分錢,在居住地——北京棉花胡口的連環(huán)畫書店里,兩眼放光、留戀忘返,陶醉于精彩封面、生動故事,感知古今名著中的那人那事。每當花費四分錢把兩本連環(huán)畫拿回家時,讀者、記者,讓自己聯(lián)想,融入古代人物所經(jīng)歷的場景。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我拿著租來的連環(huán)畫《林沖雪夜上梁山》,踏著深雪去書店還書。仰望玉龍飛舞,近看一片茫茫。由此,想起用長纓挑著酒葫蘆、邁大步,從河北滄州草料場走向山東水泊梁山的壯士,胸中升騰起一股英豪之氣……
女店主以理解眼神,注視著我這個漸入老境的“小人兒書”讀者。我買了一套連環(huán)畫,孩子般的笑著放入雙肩背包。女店主微笑依然,權(quán)當我是一名小讀者。
書香品夠了,我又想起開封的菊香。
我十分欣賞當代散文大家余秋雨的作品。然而,對于個別論點不敢茍同。譬如,秋雨先生在《五城記》中,說開封“淤泥下的一切屬于記憶,記憶像銀灰色的夢,不會有其他色彩”怎么會呢?古來延續(xù)至今的晚秋菊花,集萃于這座古城,五彩繽紛大可超越史潮。一朵朵、一片片,承載屈原大夫的吟唱、五柳先生的愛撫、東坡居士的好奇、易安居士的凄婉……凌霜傲雪的清逸之花,在七朝古都很絢爛。
我在多家店鋪門前瀏覽盆菊時,忽感到食欲大振。恰好,街尾有一家經(jīng)營“菊花餐”的老店,臨窗而坐,瀏覽仿照古代竹簡制作的菜譜,藝術(shù)之彩迎面襲來。
讓我驚奇的是,這家餐館的“開封菊花宴”不僅五色斑斕,而且每點一道,身著宋服的服務(wù)生便高聲吆喝一遍,背景音樂便相應(yīng)響起。譬如,我剛用蘸上“朱墨”的毛筆,在“落英繽紛”前標上紅點,背景音樂便響起古琴聲,蒼涼、渾厚的男中音,隨著樂曲起伏,吟誦“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興致大發(fā),又用朱筆點中“菊花酒”,背景音樂墻便傳出琵琶聲,白樂天的《禁中九日對菊花酒憶元九》一詩便隨樂曲吟出……那晚,我不知是醉在了菊花酒上,還是醉在了悠悠古韻之間。
怡暢之余,還可以迎著窗外飄進的縷縷菊香,選一支毛筆,在印有菊花圖案的彩箋上,書寫菊花宴菜名。幸好,我當年臨過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略有章法地寫下“冷盤:碧菊桶子雞,菊葉糟肘花,菊香如意卷,金菊拌香干,爽口菊芹,美菊醉棗,菊形口蘑……熱菜:白菊傲霜翅,吉士菊形蝦,菊葉鰻花,菊香蟹肥,宋都菊紅酥卷……二湯羹:宋都清熱菊羹,太極包公菊羹。小吃:小籠菊花包,菊葉鍋貼,彩菊壽面……擱置已久的揮墨,在菊花酒酒力推動下,還算瀟灑。讓我欣然的是,四葷八素的菊花宴,除了人們常見的葷菜,還有鮮蔬、干果、山珍、豆類食品制作的菊花零點,大有“吃文化”之感……
車行平穩(wěn)、臨近北京。我邊憶邊寫,截稿后竟然入夢。夢到汨羅江畔的屈子、結(jié)廬在人境的大隱、人比黃花瘦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