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巍
我姥爺七十三歲的時候,曾給村里許多成材的柳樹、榆樹、槐樹等判過死刑,那時候的他極其相信“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一說法。他倒背著雙手,在屋前屋后、鄉(xiāng)間小路上來回轉(zhuǎn)悠,根本不像快要死去的樣子。他以火辣辣的眼光審視著每一棵樹木,眼神是極其犀利的,樣子是萬分決絕的,他指著一株合摟粗的老槐樹或者老榆樹,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就是你了。”他的樣子滑稽可笑,像是在檢閱千軍萬馬。他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位暮年將軍。
姥爺以資深老木匠的眼光檢閱每一棵樹,這些樹木在他的眼里不再是真正的樹木了,而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或者是一張雕花的羅漢床。即便碰上長相扭曲不成器的樹疙瘩,他也能琢磨出幾個別具風(fēng)格的小凳子來。那時候,所有的樹木見他了都要瑟瑟發(fā)抖,在它們的意識里,姥爺絕對是一個冷面無情的劊子手。他七十三歲之后,這些桌子、椅子、凳子在眼睛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口渾實、莊重且散發(fā)著濃濃泥土氣息的棺木。他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準(zhǔn)備早日入土為安的那一刻。但打一口什么樣的棺木好呢?這成了縈繞在姥爺心頭的一個難題。按理說打造棺木一般用柏木、松木、楠木,但這些樹種我們這里沒有,姥爺又舍不得花錢,只好把目光放在當(dāng)?shù)氐倪@些樹木上。那些正在茁壯成長的柳樹、槐樹、榆樹見到姥爺?shù)哪抗鈺r,它們的樹葉嘩啦啦亂響,發(fā)出了強烈的抗議。說不定哪一天姥爺來了興致,揮舞著散發(fā)著幽幽寒光的板斧,這些正在享受美好生命的樹木就會伴著他長眠地下了。
姥爺對于棺木的情結(jié)如此之深,起源于我的姥姥。我姥姥那年去世的時候臨近春節(jié),天氣極冷,整個原野上呼嘯的寒風(fēng)能把人臉割出一道道口子。姥姥走的時候毫無征兆,那天晚上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話,說說笑笑很熱鬧。姥姥說有點累,便順勢躺在了姥爺懷里。她這一躺,弄得姥爺有些措手不及也有些不好意思。事后,姥爺回憶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還嘆著氣說:“她呀,有受得了的罪沒有享得了的福,這是命?!?/p>
由于姥姥走的突然,當(dāng)了一輩子木匠的姥爺家里竟然沒有準(zhǔn)備下棺木。家里人慌亂成一團的時候,姥爺當(dāng)機立斷,馬上讓我老舅首領(lǐng),然后請人準(zhǔn)備壽衣、孝衣等靈堂上的所需品,打發(fā)人給親戚朋友撒信,然后鉆進他那間做木器活的房間里,拿鋸子拿斧頭,噼里啪啦忙活半宿,清晨時候,一口莊重、厚實的棺材便打制好了。
當(dāng)年姥爺跟著師傅學(xué)木匠的時候,學(xué)的是大器作,打桌子、打椅子,都是極費力氣的活,好在姥爺很本分,人很實誠,做起這些活路也算得心應(yīng)手,打個小板凳、小馬扎更是手到擒來。姥爺后來再改行學(xué)小器作的時候,則是為了一口氣。有年一個大戶人家請姥爺做幾張八仙桌、大衣柜,又請了一位小器作木匠在這些桌子衣柜上雕龍刻鳳。姥爺那時候剛出徒,做起活來兢兢業(yè)業(yè),謹慎入微,桌子打造的方方正正,衣柜打造的莊重大氣。小器作木匠則對姥爺打造的這些木器極其挑剔,他摸摸這里敲敲那里,一臉不屑的說:“你咋跟師傅學(xué)的?你這活路不正??!”姥爺心里想,自己畢竟是大器作,干的是粗活,人家說兩句也就忍了。主家管飯的時候,菜分兩樣,姥爺吃的是粗糧,一疊小咸菜,幾個窩窩頭。主家給小器作木匠的則是幾個小菜,一壺清茶,還會上一壺老酒。他們兩個在一起吃飯,自然傷了姥爺臉面。小器作木匠吃一口菜、品一口茶、抿一口酒,得意之色就涌到了臉上。他敲著碗邊對姥爺說:“小子,要想嘴上抹油,你得改換門路啊!”
姥爺把兩行淚咽到了肚子里。
從此,姥爺不再做大木器的活兒,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和木頭較上了勁,斧頭換成刻刀,照著圖樣一招一式學(xué)了起來。姥爺變成了一根木頭,腦袋里的只剩下一根筋了。他除了吃飯睡覺之外,終日拿著錘子敲敲打打,硬生生的練了兩年,終于成為我們這方圓百里有名的雕花小器作木匠。
當(dāng)然,姥爺在當(dāng)?shù)匾慌e成名,也是源于我的姥姥。
姥爺學(xué)成小器作之后并沒有立即名揚鄉(xiāng)里,人家照常來找他做桌子、椅子,并不請他在這些物件上雕花。姥爺也不聲張,一邊做活一邊觀察小器作木匠刻刀的走向。他這人心里憋著勁呢,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姥姥十八歲的時候,家里人給她置辦嫁妝,請了我姥爺來打制家具。姥爺這個人不愛說話,仔細量了量眼前的木料,能夠打造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幾個箱子、幾個衣柜便了然于胸,隨后一聲不響的做起活來。姥姥家里只請了姥爺一個木匠,小戶人家,能陪送幾件像樣的家什也就不錯了,至于在這些木器上雕龍刻鳳、刻花刻草,只有大戶人家才做得起。姥爺解木頭的時候,姥姥的爹在一旁幫著拉鋸、遞斧子、拿墨斗,姥姥則用木屑在過道里燒水沏茶。茶葉是大把抓的末子,但姥爺喝的津津有味。姥爺看著姥姥玉藕般的小手遞過來茶碗時,心里一陣慌張,臉一下子紅了。
姥姥就笑話他:“你個大老爺們,有啥子害臊的?”姥姥說完就笑,笑聲像鈴鐺,在院子里
撲棱棱亂撞。
吃飯的時候,姥姥爹愛喝兩口小酒。窮苦人家,菜不是好菜酒不是好酒,但他們沒有和姥爺分成兩樣,還給遞了一個酒盅。姥爺一杯酒下肚,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咳嗽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姥姥就又笑話他:“這酒烈,你喝下去要不喘氣才行?!?/p>
姥爺一邊咳嗽一邊說:“不喘氣,那不會憋死嗎……”
姥姥笑的岔了氣,渾身上下一顫一顫的,像三月里的桃花。
晚上,姥爺開始在這些木器上刻花,他的刀工狂野卻又婉約,他的力道迅疾卻又綿柔,一朵牡丹花便在木頭上盛開了,兩只喜鵲便在柜子上相互顧盼了,七仙女便從刀刃里下凡人間了。姥爺小心翼翼的吹著每一個細小的木屑,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這些木頭便涌上了一種溫度,暖暖的?!鞍嬴B朝鳳”、“五子登科”、“喜鵲登梅”、“荷花鴛鴦”……這些精細的、精美的圖案經(jīng)過姥爺?shù)碾p手,劃過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桌椅板凳上盡情綻放。
姥爺?shù)窕ǖ臅r候是極其細致的,刻刀變成了筆,筆走驚雷,這些家具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讓人眼花繚亂。那些普通的榆木、槐木,樟木一下子有了生機。年輕的姥姥坐在一旁,托著粉紅色的臉蛋看著姥爺在敲敲打打,在她眼里,那些花兒、那些鳥兒,那些傳奇故事中的才子佳人,都比不得眼前這個木訥誠實的漢子。她掏出手絹,幫著姥爺擦去額頭上的木屑和汗珠。姥爺肯定是驚訝的,他的錘頭砸到了手上,一股鮮血泯泯而出,像一條細密的河流。姥姥把這雙修長而又粗糙的手捧在了懷里。
那幾夜,姥爺用寬厚的身體包裹了姥姥,他們在新打造的雕花床上共度良宵,在新打造的椅子上卿卿我我,在新打造的大衣柜前謀劃以后的日子。
姥姥嫁給我姥爺?shù)臅r候,最風(fēng)光的還是那些家具。它們浩浩蕩蕩的被搬進姥爺家里,成為一段經(jīng)久不衰的傳奇故事。故事的主角——我的姥爺從此名聲大震,名揚黃河兩岸。
姥爺成名后不再做大器作木匠,他或在家里敲敲打打,或是奔走于做木器的主家,專職做起了雕花木匠。他的刻刀在各種木材上游走,一種特殊的木香味便彌漫起來。后來,姥爺曾跟繼承他手藝的舅舅說:“咱們這里的木頭我不用看,聞一聞就知道是什么樹料?!崩褷斔苑翘?,他有這個能耐。
姥爺一輩子只打造了三口棺材。一口是給他爹打造的,一口是給他岳父打造的(母親和岳母均早已去世),另一口則是給我姥姥打造的。姥姥六十歲之后,經(jīng)常催促姥爺打制兩口棺材,用她的話說,六十已經(jīng)是大壽,該為以后入土做準(zhǔn)備。這個時候的姥爺基本不再去摸鋸子斧頭,他的三個女婿兼徒弟都已成材,況且我老舅也繼承了他的絕學(xué),各自立業(yè),這種活根本用不著他親自動手。但姥姥說:“還是咱自己打制吧,以后住起來放心?!崩牙褕孕爬褷?shù)氖炙嚕ふ?、細致,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厚實。
我小時候放了寒暑假經(jīng)常住在姥爺家,多次聽過他和姥姥的對話。
姥姥說:“成軍兩口子剛過六十歲生日就把壽材備下了,但打制的不精細,四下透風(fēng)呢?!?/p>
姥爺說:“他們是找八里堡老李頭打制的,老李頭年歲也不小了,眼神、手頭都不行了,你看看他弄的哪些卯,一點也不嚴(yán)絲合縫?!崩褷敯丫乒噙M嘴里,咕咚咕咚,就像把酒倒進黑咕隆咚的無底洞。
“知道?!崩牙鸦亓司?,很麻利的收拾碗筷去了。姥姥一口氣給姥爺生了五個閨女一個兒子,平日里除了帶孩子,就是拿塊抹布擦拭姥爺打制的家具。姥姥最愛擦這些家具了,從條幾到椅子,從椅子到凳子,從大衣柜到床頭,又從床頭擦到八仙桌上。她的動作很慢,擦得又仔細,把這些木器全部擦一遍,幾乎又到了飯點。姥姥對于這個簡單、枯燥的工作樂此不彼,在她眼里,姥爺?shù)竦哪男┗B魚蟲、才子佳人簡直活了,她小心翼翼的用潔凈的白色的棉布擦著,從不放過每個細節(jié)。有時候姥爺也笑她:“哪天有錢了,我給你打造幾件黃花梨的家具,雕上花花草草,讓你擦個夠?!崩褷敽屠牙讯贾?,打造黃花梨家具無異于白日做夢,但彼此都不說破,會心一笑也就過去了。姥爺打造的這套家具是老榆木的,這些年用下來,更加的古樸天真了。
姥爺堅信他和姥姥的壽命,這個時候打造棺木為時過早,但姥姥的突然亡故,著實閃了姥爺個措手不及。他從未想過生命會如此脆弱,說沒就沒了。他認為人的命就像一盞燈,著著亮著,一口氣就能輕松地給吹滅。他陷入無盡的沉思,從老木匠向著老哲人進行轉(zhuǎn)變。在未來的日子里,他一天只做兩件事情,接替姥姥擦拭那些老榆木家具和考察村子里的每一棵樹,并且堅持了近二十年。
村子里和姥爺一樣癡迷棺木的是根元奶奶。她嫁給根元爺爺不到一年,男人征兵出去打仗一去沒回頭,死在戰(zhàn)場上了。這些年根元奶奶沒有改嫁,一個人孤苦伶仃過到現(xiàn)在。姥姥死后,根元奶奶幾乎每天都往姥爺家里跑,陪著說會兒話。
根元奶奶說:“老哥哥,改天給我打造一口棺木吧,有了它,我這輩子也算是沒有啥遺憾的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是懇求的,她幾乎顫抖著說:“我娘家沒人了,婆家也沒人了,以后就回不了家了。只要有一口棺木,我就變不成孤魂野鬼,就能找到家里的那口子,死了也不會孤單了?!?/p>
姥爺揶揄著說:“還早呢,還早呢,你命苦了一輩子,閻王也不愿意收,好好活著吧?!?/p>
根元奶奶說:“我對別人打的棺木不放心,手藝粗糙不說,還透風(fēng)漏氣的,以后住在里面肯定不自在?!?/p>
“他們那兩下子,差得遠吶!”姥爺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有些重也有些無奈。
這個起因來自我老舅。他從姥爺手里接過來斧子、鋸子、刨子、墨斗,卻沒真正學(xué)來雕龍刻鳳這門獨特的手藝。我見過他雕刻的龍,軟綿綿的,像一條長蟲;他雕刻的鳳凰,羽毛稀稀拉拉的,像一只落水的公雞;他刻得牡丹,笨拙可憐,像風(fēng)里雨里的衰敗野花。他這人,沒這天賦。但我老舅這人腦子靈活,他不知從哪里弄來電鋸、刨床等,插上電,呼啦啦亂響,一株人摟粗的大木頭就能解成一塊塊平整的木頭板子,刨床機更能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山水、花鳥,各類各樣數(shù)不勝數(shù),比姥爺當(dāng)年雕刻的花樣還多。
姥爺認為這種機器活沒有手工活精細,但真讓他挑毛病還挑不出來。比如,舅舅用刨床機雕刻出來的金陵十二釵,凸凹有致,栩栩如生,但是姥爺看著就是不舒服,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仔細的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這些美人兒沒穿衣服,正在一個荷花池子里洗澡呢。姥爺就說:“這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你咋能這樣刻呢?”舅舅嘿嘿一笑,遞給姥爺一支過濾嘴香煙說道:“主家給了錢點了題,咱就得這樣雕,爹啊,這個年代賺錢才是硬道理??!”舅舅有他的道理,他總是喜歡做一些讓姥爺摸不著頭腦的事。
姥爺七十三歲之后,殯葬改革,不再實行土葬,死了之后統(tǒng)一推進大爐子里燒成灰。一個方方正正的塑料匣子代替了莊重厚實的大棺木。
姥爺專門找到根元奶奶嘆著氣說:“死我也不怕,燒我也不怕,我是怕死了住進小匣子里伸不開腿啊!”
根元奶奶則抹著眼淚說:“唉,還不如早兩年死了呢!死了還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窩。我死了,連個給買匣子的人都沒有啊……”
姥爺掏出手絹遞給根元奶奶,堅定地說道:“別怕,若我死的比你晚,沒人給你買匣子我給你買匣子?!?/p>
我老舅則不這么認為。該火葬必須火葬,該打棺木還得繼續(xù)打,上面要求死人必須火化,但沒要求火化之后必須要用塑料匣子。舅舅打聽過了,小小的塑料匣子比棺木還貴,別看它的樣子像城門樓子似的,實際上根本不耐用,放幾年就氧化了。他還聽說,有來頭的人一般不用塑料匣子,塑料匣子不高檔。殯儀館里有塑料匣子,有石頭匣子,還有漢白玉匣子,越是有錢的人,用的匣子越好。按照老舅的推算,老百姓用不起塑料匣子,更用不起漢白玉匣子,燒成一把灰之后,最終的歸宿還是棺材。
老舅的理論很快得到了驗證,村里死了人燒成灰,用塊紅布把骨灰包回來,照樣買個棺木撒到里面入土為安。
姥爺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
姥爺年老之后突然變得話少了許多。他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塊榆木疙瘩,不打不開竅,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姥姥在的時候,他陪著姥姥擦家具,也是姥姥在前面說他在后面聽,偶爾答幾句話也是有無皆可。姥姥走了之后,姥爺除非看中一棵樹,才會說一句“就是它了?!笔S鄷r間,他把自己埋在過去的時間里。
姥爺說話多的時候是在根元奶奶家里。他倆到了這個歲數(shù),彼此說話的時候就像吵架,聲音是非常大的。
姥爺大聲問:“你今天吃的啥?”
根元奶奶大聲回答:“南瓜米飯!”
我一直覺得他倆的對話就像偈語一樣,十分簡約也十分簡單,卻層次分明,沒有絲毫破綻。根元奶奶有時候也會給姥爺炒兩個雞蛋,然后燙一壺老酒,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對飲一番。姥爺?shù)木屏坎蝗鐝那傲?,三兩杯下肚之后,他斜倚在根元奶奶的被卷上,響起輕微的鼾聲。
姥爺對自己的棺木打造的可夠用心的,干了一輩子木匠,臨了給自己弄個木頭窩,怎么也得露個別具一格的手藝來。按照姥爺?shù)挠^點,必須親自動手才能豐衣足食。不過,他決心動手打造一口稱心棺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老了。那些被他判了死刑的各種樹木依舊在茁壯成長,只是他拎不動斧頭了。在經(jīng)過認真的思考之后,姥爺決定用廢棄的木頭拼湊打造。
姥爺找到根元奶奶,讓她留心一些能用的木頭,他信心百倍的說:“你以后也留點心,碰到能用的木頭攢起來,我用這些碎木料,照樣能造一口好棺木?!?/p>
“行,咱分頭行動?!备棠谈吲d的答應(yīng)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姥爺由發(fā)現(xiàn)一棵樹的眼光變成了發(fā)現(xiàn)一塊木頭的眼光。碰見有可以用的碎木頭,姥爺不會再說“就是你了”這句話,而是默默地撿回來,他由語言變成了具體行動。那段時間里,根元奶奶對木材著迷了,她甚至讓姥爺把偏房的門板卸下來。
姥爺?shù)氖炙囋谒蛟旃啄具@件事情上得到了盡情展現(xiàn)。比如,他對木材從來沒有特殊要求,在一堆木材中,有榆木,有槐木,有棗木,還有楊木、柳木,梨木、蘋果木,用這些木頭造一口棺木,等于造了一口百寶箱。他做活是極其的慢,但慢工出細活,只有慢才能仔細,只有仔細才能做好更好。姥爺對自己的手藝高度自信,僅用余光一瞥就能丈量出木材的長短,根本用不上墨斗。姥爺不愿意用電鋸,解木頭的時候,根元奶奶就幫著他拉鋸,你一下,我一下,像是互相謙讓。拉著拉著,姥爺?shù)难劬突?,朦朧之間,他看見了我的姥姥。
姥爺說:“我看見我那口子了?!?/p>
根元奶奶也說:“我也是,我也看見我那口子了?!?/p>
姥爺嘆了口氣說:“看來,咱們的壽限快要到了。”
打造一口棺木需要多長時間?姥爺肯定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不計較時間的。比如,棺木上面的鉚釘他就費了很長時間的心思。他運用年輕時候的思路和經(jīng)驗,改用了木頭鉚,講究的是嚴(yán)絲合縫。姥爺選用了堅硬的棗木作為鉚釘,三天甚至五天才能磨出一個來,每一個鉚釘?shù)拈L短、粗細、大小都是一致的。
根元奶奶開玩笑說:“別沒等打完,咱就掛了吧?”根元奶奶解釋說:“我聽大街上的孩子們講,掛了就是死了?!?/p>
姥爺哈哈笑著說:“掛不了,你看,我覺得比以前更有勁了。”
根元奶奶就有些不屑,她給姥爺?shù)節(jié)M一杯茶水遞過去?!澳愦蛋?,這屋里不刮風(fēng),閃不了舌頭。”
姥爺突然不說話了,他抓住了根元奶奶干硬的、冰冷的雙手。
姥爺溫暖了它們。
我至今不敢想象,姥爺打造這口“百寶箱”竟然用了十年時間。他八十三歲的時候,終于把這口棺木完整的打造完成了。這絕對是古往今來最零碎的棺木,它的紋路像一條條樹木的根須,梨木拼接著棗木,棗木拼接著槐木,槐木拼接著榆木……白色木頭拼接著紅色的木頭,紅色的木頭拼接著黃色的木頭,黃色的木頭拼接著黑色的木頭……這口花花綠綠的棺木像一只五彩斑斕的大鳥,隨時都會飛起來,飛進天空里。
姥爺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幾乎整日守在這口棺木之前,那些即將老去的老人們輪番前來參觀,無不帶著敬仰之情、羨慕之色。姥爺對這口棺木的每一塊木料了然于胸,他詳細地講解著,這是什么料,那又是什么料,臉上流露著自豪之色。
這口棺木,為姥爺?shù)耐砟贲A得了莫大的榮耀。
但,姥爺最終沒有用得上這口棺木。在他打造完畢之后還沉浸在精湛手藝的興奮中時,根元奶奶用一根繩子進行了自我了結(jié)。
人的生命和身體最終還是一把土,或者不是土,只是一粒塵埃,抑或不是塵埃,或許什么都不是。姥爺曾無比孤獨的說過:“人活著的時候打造一口棺木,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p>
根元奶奶燒成灰,放在一個簡易的塑料匣子里帶回來時,姥爺拄著拐杖迎接了她。他拄的地面鏗鏗作響,用堅定的語氣對舅舅說:“讓人把家里的那口棺木抬來吧,誰用不是用?”
舅舅說:“用您老備用的那口?那哪行?”
姥爺幾乎有些祈求,但話語中又近乎瘋狂。他只說了一個字:“抬!”
姥爺去世的時候,剛剛過了八十四歲生日。那天,已經(jīng)失語很長一段時間的他,突然喃喃的說:“她們在招手呢,招手呢……”他舉起手,就像一截樹枝,輕輕舉起又慢慢落下,走進了時光里。
姥爺躺在靈堂上,像一段干枯的、沒有絲毫煙火氣的老榆木,生硬而且冰冷。他要火化的時候,舅舅找來一塊木頭放在他手中。舅舅說:“有了木頭,你姥爺就不會孤單了?!?/p>
姥爺最終住進了比較高檔的石頭匣子。匣子的外表像一座城樓,很威武高大。舅舅舍得花錢,他說只有這樣才會心安。
我知道,這個石頭匣子肯定是冰冷的、窒息的,它代替不了姥爺親手打造的那口棺木的溫暖。我曾經(jīng)親眼看見,姥爺在打造那口棺木的時候為了丈量大小是否合適,他躺了進去,并且在里面睡了一小會。他凝結(jié)多年的臉龐突然用上了一抹得意,仿佛享受到了最高級別的總統(tǒng)套房。
棺木啊棺木,那里面有姥爺?shù)臏囟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