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章輝
如果不是那天爹娘回家太晚,我和妹妹就不會餓肚子了。
如果不是我和妹妹都餓肚子了,我就不會主動去淘米做飯,也就不會發(fā)現(xiàn)米桶里竟然還藏有兩個雞蛋了。
兩個雞蛋從扒開的米粒里倏忽而出,驀然照亮了我和妹妹的眼睛!
“哥,你老說爹娘好爹娘好,可他們竟然把雞蛋藏起來不給我們吃,這能叫好嗎?”
面對兩個晶瑩的雞蛋,妹妹的小臉兒漲得通紅。
那段時間,家里天天吃牛皮菜。菜稈兒切條,放辣椒炒,做主菜;菜葉子開湯,做小菜。吃得我和妹妹舌頭發(fā)澀,小臉兒活像兩張牛皮菜葉子,青寡青寡的。
我被妹妹問住了。爹娘平時對我們是挺好的呀:家里存有布料兒,先要給我們做衣服穿,他們繼續(xù)穿補丁衣服;家里有好吃的,先要讓我們吃,他們吃剩下的……可這兩個雞蛋的出現(xiàn),讓爹娘的好在我和妹妹眼里大打折扣!
家里既然有雞蛋,為什么不拿出來吃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雞蛋,他們肯定還藏有別的好吃的!要不我們先把這兩個雞蛋吃了吧。”妹妹說。
“不行,既然不拿給我們吃,我們?nèi)敉党粤?,不被打死才怪!”爹娘雖好,可脾氣火暴,但凡我們有一點不軌便會嚴(yán)懲,我堅決反對妹妹的提議。
“我不管,反正我要吃雞蛋,不然我就哭……”妹妹耍賴了。
其實我也想吃呢!雞蛋被我娘拌了碎辣椒煎成蛋餅,別提有多香啦!賴皮的妹妹正好促使我的想法變成行動。
我靈機一動,狡黠地問妹妹:“真的想吃雞蛋么?”
“嗯嗯嗯……”妹妹連連點頭。
“那就別急,先忍一忍,我們以后想辦法往家里拉客,家里來了客人,爹娘自然會將好吃的拿出來招待,我們不就跟著有好吃的了么?”
“好呀,哥你真有辦法!”妹妹興奮得跳起來。
在妹妹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兩個雞蛋又被我放回了米桶里。
家里很久沒來客了,那年月大家都窮,交往很謹(jǐn)慎,不愿相互麻煩。我們家其實親戚不少,趕場日經(jīng)常會有親戚打屋后的馬路上往返,但他們很少進屋,即使迎面碰上了,也無非進屋喝杯水聊個天而已,吃飯前是絕對要走的。出于禮節(jié),客人臨走時爹娘嘴上也會挽留幾句:
“就走么?吃了飯再走吧?!?/p>
“不吃啦不吃啦,還有事要趕回去。”
“哎呀,那就怠慢了,慢走啊……”
香噴噴的雞蛋太誘人了!為了能吃到雞蛋,我和妹妹每逢趕場日就去屋后的馬路上等候親戚們路過。我們商量好了,只要遇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拽進屋再說。
起初妹妹有些擔(dān)心:“這樣做,爹娘高興么?爹娘要是不高興,我們會挨打的?!?/p>
我告訴她:“不會的,客來了,爹娘就是不高興,也得裝出高興樣,怎么會打我們呢?況且,自己不說,爹娘又怎么知道我們在故意拉客呢?”
我這樣一說,妹妹就放心了。
我們最先等到的是一位表姑爺。
“表姑爺——”妹妹眼尖,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來了。我們歡天喜地迎上去,一人拉著表姑爺?shù)囊恢皇郑蝗葜靡傻卣f:“走,上我家吃飯去?!?/p>
“不不不……”埋頭趕路的表姑爺顯然沒有思想準(zhǔn)備,堅決地掙脫我們的手,“我今天有事,改天再來吧?!?/p>
我急了,脫口說道:“不不不……我娘說了,一定要請你來家里吃飯!”
話一出口,從未撒謊的我心里掠過些微不安,手卻迅速地再攥住表姑爺?shù)氖?,更加用力地往家里拽—?/p>
“好好好,別拖別拖……”表姑爺?shù)囊恢煌米友垠@疑地眨閃著,另一只黑眼窟則變得更加幽暗。“為什么喊我吃飯?是不是你娘的病又犯了?”
表姑爺精通草藥,前幾年我娘被痢疾折磨,我爹到處求醫(yī)問藥,怎么也治不好。后來表姑爺知道了,主動上門用藥,一個療程我娘的病就斷了根。表姑爺因此很受我們家尊敬。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坐在我家火塘邊的長板凳上,瞇著兔子眼跟我爹喝劣質(zhì)米酒、聊天。酒至酣處,表姑爺神采飛揚地跟我爹大談草藥的應(yīng)用……火光映襯下,我娘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她微笑著、不斷往火塘里添干柴。我和妹妹則一個勁地往自己碗里搛菜。搛多了,爹沖我們瞪眼。表姑爺卻說:“搛搛搛,多搛點,看你倆黃皮寡瘦的樣子,營養(yǎng)不良啊……”我娘的病痊愈后,表姑爺就很少來我們家了。
聽到表姑爺這樣問,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再怎么也不能咒娘的身體吧?但一時又編不出別的理由,為了將表姑爺哄進屋,我只好就湯下面地搪塞道:“很有可能,我娘這幾天無精打彩的,像是病了的樣子?!?/p>
我娘其實沒病,倒是因為什么事跟爹慪氣,幾天都不理睬爹。
表姑爺一進屋,娘一下子來了精神:
“哎呀呀!表姐夫,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理:他爹……他爹……他爹……”
我娘仿佛溺水者遇見了救命稻草,竹筒倒豆子般將對爹的怨氣一股腦兒潑出來——她說話時牙齒咬得咯咯響,不時配以跺腳、拍手掌等肢體語言以助聲勢,把對我爹的聲討推向極致,把我爹描述得丑陋無比罪大惡極十惡不赦!
我爹在一旁不停地干咳著,完全不知如何應(yīng)對我娘突然發(fā)起的攻勢,因為表姑爺在場,他又不好發(fā)怒,只是喃喃地重復(fù)著一句:“癲婆娘,癲婆娘……”
而我娘竟越發(fā)癲了!
表姑爺剛才還思謀著上哪去給娘尋藥,沒想到一進屋就要調(diào)解家庭矛盾,他的兔子眼閃眨得更加厲害了!他一邊耐心聽我娘訴苦,一邊在腦子里思索著適合勸導(dǎo)我娘的話語,我娘的哭訴一停,他的話語便娓娓而出……慢慢的,我覺得表姑爺?shù)脑捳Z里竟然也有一股草藥味,淡淡的,一會兒把我娘說哭、一會兒又把我娘說笑了。我還注意到:我娘哭時,我爹不自然地在一旁搓手、干咳;我娘笑時,我爹也在一旁陪著笑。
事實上是,我娘一笑,事情就好辦了!米桶里那兩個雞蛋終于在我們?nèi)f分期待的目光里被娘小心翼翼地磕開,黃瑩瑩的汁液在黑黑的菜鍋里“哧”的一聲樂開了花……
我們拉到的第二位客人雖然不是親戚,但與我們家關(guān)系密切。
這位客人姓羅,會武術(shù),好打抱不平,人們都叫他羅把式。羅把式好酒,喝了點小酒,就四處閑逛,逢人便抱拳打拱手,然后噴著酒氣跟人講白話、吹?!衬昴吃履橙?,某流氓在某地耍流氓,被他撞見了,一招“猴子洗臉”就將流氓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來;某年某月某日,某無賴在某地耍無賴,被他撞見了,一招“鎖喉術(shù)”就將無賴制服了……羅把式牛皮吹得震天響,隔老遠(yuǎn)都能聽到,大人小孩都喜歡聽他吹,我爹也是他的鐵桿粉絲。因而,當(dāng)羅把式一步三搖走到我們面前時,我果斷地攔住他——
“為什么喊我吃飯?是不是你爹又被人欺負(fù)了?”羅把式兩眼霎時瞪得溜圓。
聽到羅把式這樣問,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爹好好地待在家里,怎么會被人欺負(fù)呢?我爹就那么好欺負(fù)么?但很快,我就醒悟到羅把式這樣問的背景:去年我爹在縣城的汽車站排隊買車票,后面來的幾個人不遵守秩序,擠到我爹前面去了,我爹跟他們說理,他們仗著人多,非但不讓,反而兇巴巴地指著我爹的鼻子罵我爹是個“鄉(xiāng)巴佬”!恰巧羅把式也來買票,一見我爹被人欺負(fù),便挺身而出——他去外面找來一塊磚,當(dāng)著那幾個人的面一掌將磚劈成兩半,然后問那幾個人:“你們的頭比這塊磚硬么?”那幾個人被嚇住了,只好悻悻地排到我爹后面去了。事后羅把式對我爹說:“以后要是有人欺負(fù)你,就告訴我聽?!?/p>
沒等我回答,羅把式就一路喊著我爹的名字直奔我家而去:
“誰欺負(fù)你啦?告訴我聽,我看看誰有那么大膽子,敢欺負(fù)我兄弟!”
聽到羅把式叫喊,我爹忙出門迎接。
“哎呀呀!老兄哥,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
原來,我爹昨日上山砍柴,一條鋤頭把一樣粗的雞公蛇昂首擋在路中。雞公蛇兇狠無比,是烏雞山一帶令人談之色變的毒蛇之王!頓時嚇得我爹打轉(zhuǎn)回家。我爹早先就知道羅把式除了會武術(shù)外,還會梅山術(shù),其中有一術(shù)叫藏身術(shù),念過藏身口訣之后再上山,蛇蟲鳥獸都見不著自己了。我爹被雞公蛇一嚇,遂產(chǎn)生了找羅把式學(xué)藏身術(shù)的念頭,以便在山林里也能像羅把式一樣進出自如。
一聽是這么回事,羅把式沉吟不語了。梅山術(shù)是不輕易傳人的。
“老兄哥,你說過,只要有人欺負(fù)我,就會幫我的,對么?”我爹試探著問。
“對呀,我是說過,可這跟藏身術(shù)有什么關(guān)系?”
“現(xiàn)如今連蛇都來欺負(fù)我了,老兄哥你能袖手旁觀么?”
“當(dāng)然不能袖手旁觀啦!哎呀,既然你都這樣說了,看來我只有教你了,那我就把藏身術(shù)教給你吧,你可千萬不能亂傳給別人哦。”羅把式終于答應(yīng)了。
“哎哎哎……”我爹喜出望外。他急急地去灶屋里找我娘,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后回頭在羅把式的帶領(lǐng)下燒紙、裝香、請師傅……我娘則出門去了鄰居家。
一應(yīng)儀式完成后,羅把式開始教我爹掐手訣、念口訣——
“藏我身來化我身,
我身化為大山木葉青;
風(fēng)吹木葉皮皮響,
不知哪皮是我身……”
不一會,我娘手握兩個晶瑩的雞蛋回轉(zhuǎn)了。
兩個雞蛋又在我們?nèi)f分期待的目光里被娘小心翼翼地磕開,黃瑩瑩的汁液在黑黑的菜鍋里“哧”的一聲樂開了花……
這以后,我和妹妹又拉了幾位客人進屋。
到了飯點,我娘抹不開面子,只好悄悄讓我爹去借雞蛋、留客吃飯。
每次都能吃到香噴噴的雞蛋,我們拉客的勁頭更大了!而且,拉客的妙用還被我們進一步開發(fā)了出來:每當(dāng)?shù)锍臣荇[矛盾,我們就去拉客,只要客人一進屋,剛才電閃雷鳴的兩張臉立馬風(fēng)平浪靜、喜笑顏開了。家丑不可外傳,爹娘都是好面子的人,自然不想讓人人都知道他們在吵架,所以臉變得特別快。客人走后,他們的臉也沒有再變回去,好像之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爹娘不在家時,我經(jīng)常模仿著爹娘那兩張善變的臉,做出一怒一笑、一笑一怒的表情逗妹妹玩,把妹妹樂得哈哈大笑,笑得在門前的草地上打滾。
高興之余,我們經(jīng)常感嘆:“爹娘真傻,居然不知道我們在拉客?!?/p>
有一次我們等了半天,好不容易將一位堂哥拉進屋,家里的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突然增加了人,事先又沒準(zhǔn)備,飯菜顯然不夠吃。為了讓客人吃好,我娘只好等客人吃完并且離開了,才從鼎罐里鏟出一塊黑糊糊的鍋巴,泡了白開水費力地嚼起來。
嚼著嚼著,我娘突然問我爹:
“奇怪,為什么別人家不來客,就我們家接二連三地來呢?”
娘這一問,我爹也疑惑了:“對呀,為什么別人家不來客,就我們家接二連三地來呢?”
不過爹很快又釋然了,他嘻笑著對我娘說:“你那么好客,人家當(dāng)然想來啦!”
我娘的嗓門頓時提高了一倍:“我好客?還不是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人家看得起你才來你家吃飯好么?”
“自己家鍋蓋都快揭不開了,怎不見你上別人家吃去?”
爹娘爭論的聲音先是越來越高,然后又越來越低,低到只能聽見他們在嘀咕時,我的心跳驟然加快:爹娘可能已經(jīng)起疑心了!
我拉著妹妹的手趕緊離開。
然而沒走幾步,妹妹就被爹叫住了。
爹語氣溫和地問妹妹:“你知道爹最喜歡你什么嗎?”
妹妹閃著她的大眼睛想了一會,然后非常認(rèn)真地回答:“不知道?!?/p>
爹親熱地捧著妹妹的臉,“小傻瓜,爹最喜歡的就是你從來不講假話?!?/p>
妹妹被爹的表揚弄得激動萬分,“是的,我從來沒有講過假話!”
“那么,你告訴爹,爹娘對你好么?”
“好!”妹妹肯定地回答。
然而她很快又否定了剛才的回答:“不好!”
“怎么不好呢?”爹更加溫和了。
“你們把雞蛋藏在米桶里不給我吃!”妹妹理直氣壯地說。
“你們肯定還藏著別的好吃的!”妹妹得理不饒人。
“于是你們就去拉客對么?”爹陡然嚴(yán)厲起來。
妹妹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dāng)了!她后悔莫及,趕緊扭頭向我求助,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早已不見了蹤影時,不知所措的她只好帶著哭腔向爹坦白道:
“那都是我哥的主意?!?/p>
入冬后,爹娘就開始盤算:這日子過得也太苦了些,可憐孩子們了!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孩子們過個好年!
可是,怎樣才算過個好年呢?過個好年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呢?爹娘終日苦思冥想——
首先是孩子們的膝蓋骨和屁股蛋子不能露在外面,得有棉衣包裹起來。有沒有木炭取暖倒在其次,無非多砍些柴,旺燒些火,一家人暖暖地擠在一起,烤著烤著就烤出汗來了;寒冬日子長也不怕,只要我爹張開嘴巴,秦瓊賣馬、花木蘭替父從軍、梁山伯與祝英臺……一串串繪聲繪色的故事就會溜出來,讓我們忘記了時間。
然后呢?我爹我娘接著開始商量然后:年夜飯一定要有魚吃,年年有余嘛,這是講究;鴨是不能吃的,過年吃了鴨,來年嘎嘎嘎,要生是非口舌,這也是講究;除了有魚吃外,還要有鵝肉吃;沒有鵝肉有雞肉也行;沒有雞肉有雞蛋也行……
每當(dāng)?shù)飫澦氵@些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在一旁一遍一遍地咽口水——先是鴨算沒了,接著鵝算沒了,接著雞也算沒了,我們的口水也咽干了,我們不干了!妹妹悄悄慫恿我代表我們出面講話了。
我問爹娘:“爹、娘,沒有雞哪來的蛋呢?”
“是啊,沒有雞哪來的蛋呢?”我爹我娘如夢方醒般對視了一下。
見爹娘沒有生氣,我接著又問:“就像沒有爹和娘,哪來的我和妹妹呢?”
“是啊,沒有爹和娘,哪里會有我和我哥呢?”妹妹也說話了。
爹娘顯然被我們問住了,兩個人又對視了一下,就一齊盯著他們的孩子看,從大看到小、從高看到矮……我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就都低了頭。
看了一會,我爹猛一拍桌子:“你們是不是雞呀鵝呀鴨呀蛋呀全都想吃?”
這自然不可能!用我爹平日的話來說,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們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爹見兒女們都不吭聲,也一聲不吭地背著手出去了。
我爹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見他的孩子們還站在原地,就板著臉又問:
“說!你們是不是雞呀鵝呀鴨呀蛋呀全都想吃?”
自然沒人敢說話。
我爹的語氣突然溫和起來:“爹保證你們?nèi)伎梢猿缘?!?/p>
“?。康闾昧?!”
剎那間,我和妹妹像兩條解凍的春水那樣,環(huán)繞著我爹嘩啦嘩啦地歡叫起來。
臘八節(jié)一過,年味越來越濃。寒冷而厚重的天幕上,游移著臘月特有的氣息,晝夜的界限也變得有些模糊。
一天,我和妹妹睡得正香,忽聽爹在窗外喊:“天亮老半天了,還不曉得起來??!”
過一會,見我和妹妹誰也沒有動彈,爹又喊上了:
“今天過年呢,娘正在給你們殺雞殺鵝,難道你們都忘了?”
“???過年!”房間里頓時一片忙亂,接著房門“哐當(dāng)”響,我和妹妹沖了出來。
爹站在門外的寒風(fēng)中,很認(rèn)真地對我們說:“要是昨天,要是昨天的昨天,你們這么懶,爹會打腫你們的屁股。你們知道,爹脾氣不好。但是今天過年,爹心情很好,就不生你們的氣了,所以你們睡了懶覺也不要緊。”
接下來爹問:“誰去幫娘扯雞毛鵝毛?”
“我去。”妹妹響亮地應(yīng)道。
“誰來幫爹貼對子?”
“我來吧?!泵妹萌湍锪?,我沒得選擇,只有幫爹。
“對子”即春聯(lián),爹昨晚寫好的,家里的每根柱子、每條窗框上都要貼,風(fēng)雨剝蝕了一年的木屋紅紅地亮堂起來,方顯出過年的喜慶。這是臉面上的工夫,再窮的家庭也是要裝的。
一家大小就在濃厚的年味里歡快地忙碌起來。
黃昏時刻,遠(yuǎn)遠(yuǎn)近近響起了爆竹聲。年夜飯一般吃得比較早,吃飯前要敬神和燃放爆竹。我們家的年夜飯也張羅得差不多了。趁爹敬神的當(dāng)兒,我和妹妹溜了出來,去看看哪家的爆竹響得熱鬧些。
回轉(zhuǎn)時,快到家門口了,忽聽妹妹在后面說:“快走開,跟著我們干嗎?”
我回頭一看,一老一小兩個叫花子跟著我們到家里來了。那年月叫花子多,全是外地受災(zāi)的災(zāi)民,隔三岔五的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挎著藍色或者黑色的布包袱、拄著打狗棍、伸著碗要飯:“老板,行行好,打發(fā)一點……”
糟了!我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要是被爹娘看見了,會誤以為是我和妹妹把叫花子帶到家里來的,以爹娘的脾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好不容易盼來的年也別想過了!事實上,我和妹妹早就不拉客了,就算拉,也不會拉叫花子呀?雖然這些叫花子都是災(zāi)民,穿著及模樣也還算干凈,可叫花子就是叫花子,怎么都讓人感覺不舒服。
絕對不能讓他們進屋!我立馬走過去和妹妹一起攔住兩個叫花子。
我對兩個叫花子說:“你們運氣真好,幸虧碰上我,幸虧我脾氣很好,要是碰上我爹那個閻王爺,會打死你們的!還不快走!”
妹妹也在一旁幫腔:“我哥說的沒錯,你們運氣真好,幸虧碰上我哥和我,幸虧我的脾氣比我哥還好,要是碰上我娘那個母夜叉,會罵死你們的!還不快走!”
然而,任憑我和妹妹怎樣威逼,兩個叫花子就是賴著不走??礃幼樱麄兪且轿覀兗襾磉^年了!我和妹妹急得哇哇叫。
聽到喧嚷聲,爹出來了。
妹妹趕緊跑到爹身旁,指著兩個叫花子說:
“真討厭,我們沒有拉他們,他們也跟著來!”
我也不甘落后:“爹,還愣著干嗎?快把他們趕走吧!我們要吃年夜飯了?!?/p>
一見是兩個叫花子,爹一時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按照本地習(xí)俗,祥和喜慶、萬家團圓的年夜飯上,家里增人意味著增福,拒客登門是不吉利的!
這時,兩個叫花子突然異口同聲地說道:
“財神、財神,財神菩薩到你家,你家富貴向陽花!老板,恭喜發(fā)財!”
一聽這話,我爹頓時眉開眼笑,“大過年的,來的都是客,來來來,快進屋,快進屋……”
就這樣,在爹娘節(jié)衣縮食為我們精心準(zhǔn)備的年夜飯上,兩個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叫花子,以他們樸拙的生存智慧,輕易就突破了我爹的心理障礙,成了我們家的座上賓。吃飯過程中,那老的一個勁地道謝;小的大口咀嚼和吞咽著我爹搛進他碗里的雞鴨魚肉,不時偷瞄一眼我和妹妹,眼神怯生生的,在熱騰騰的空氣里一閃而過。我和妹妹早被過年的美味吸引了,心思都在菜碗里,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吃完年夜飯,娘有些不開心,她埋怨爹:“以前孩子們拉的客都是親戚朋友,你倒好,把叫花子拉進來了!要不是過年,自己都難得吃一餐好的……”
爹解釋道:“大過年的,叫花子也是人,也要過年。我們難,人家比我們更難!我們少吃一口,人家就有吃的了,何樂而不為呢?”
想不到脾氣火爆的爹竟然也有一副好心腸!我有些小激動,為了表示對爹的支持,我沖口說道:
“爹,以后只要遇到叫花子,我就拉到家里來,反正我們少吃一口人家就有吃的了,何樂而不為呢?”
話音剛落,爹立馬變了臉:“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被爹驟變的態(tài)度嚇住了,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所措。
還是妹妹靈光,很快反應(yīng)過來,“爹,你早上說了的,今天過年,你不生氣的?!?/p>
爹繃緊的臉于是松弛下來,“是啊,爹說過,今天過年,爹不生氣的。既然爹說了這話,那就要算數(shù)!好了,爹現(xiàn)在不生氣了!”
過年真好!爹不生氣的時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