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路
今天是周末,講個我當媒婆的故事。
二十一年前(一九九五年),我曾在一個又小又窮的公司干過,周圍幾個設計員多是光棍,日本人又不善于交際,找媳婦挺難。如果新入社的是個姑娘,肯定會被盯住,像群餓狼圍著一只小羊。但最終只有一只狼能獲取獵物,其他狼便悻悻離去。
深江——三十四歲,人老實厚道,干活不聲不響,對我很友好。但他見到姑娘就往后縮,所以總也撈不到手。而二十九歲的伊吹雖然技術遠不如深江,卻油嘴滑舌地當上了課長。伊吹十分傲氣,從不把我這個四十六歲的中國人放在眼里,刁苛地指手劃腳。我對他是不卑不亢,說得對就聽,說得錯就頂,他便懷恨在心。有一天,伊吹說有事要借我的自行車,我把鑰匙給他,并告訴他院內哪臺是我的。幾天后,我的自行車丟了,我知道外人不可能溜進院里專偷我那臺最破的自行車,肯定是公司有人故意干的。兩天沒找到,只好又買臺新的(倒也不貴,合七百元人民幣,打工的話,相當于刷兩天碗)。幾天后,伊吹譏諷我說:“中國人把丟臺自行車當成挺大一回事吧?”我知道偷車的肯定是他,但沒拿到有力證據,我想:狗日的,你等著!
半年后,公司招人,來了一位大學畢業(yè)生,是個美麗的姑娘。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臺前自我介紹,幾十雙狼眼睛好像要撕破她的衣裳。
“姑娘!”“沒結婚的!”全公司的光棍們都精神起來了,沒人再往產品上想。公司規(guī)定新畢業(yè)的要在師傅指導下學一年后再獨立工作,每個能帶徒弟的光棍都美滋滋地期盼自己能當上她的“指導教官”。社長早就看出門道來了,他的命令出乎眾人所料:讓那位中國人當她的教師。
姑娘秀麗而樸實,聰明而文靜,她姓秋吉名由佳,家住大阪南邊的和歌山縣——臨山靠海,是柑橘兼水稻農家的二女兒。她考上的是難度大但學費低的公立大學,而且是一口氣念完四年的(大學允許學生降級四次,有些浪蕩的學生花父母的錢,在大學校園里泡上八年)。
就職后,她依然像父母那樣勤勞節(jié)儉,租個每月五萬日元(當時合四千八百元人民幣)的便宜房子,每天晚上到超市買點賤價處理的菜,一早起來自己做好盒飯,騎車上班。
無論是枯燥的理論還是費力的操作,她都很耐心地學,無論教她什么,她都能很快掌握。她從來不濃妝艷抹,身上透出智慧的靈氣,雖穿姐姐的舊衣服,卻洗得干干凈凈,帶著清潔的香氣。
來個女學生后,我的工作室熱鬧起來了,經常有光棍過來噓寒問暖。神氣十足的伊吹當然更加忙碌,他破天荒地戴上了新領帶,噴上男性專用香水(雜志上宣傳說,其可引誘女性往自己身上撲)來視察工作。盡管大家都知道他的課長身份,但他每次來總要設法讓秋吉再溫習一遍:你的導師是我的部下!他故意命令我每天把教學內容及結果報告給他,我卻當秋吉的面故意給他難堪:“部長讓我直接交給他而不是你!”
遺憾的是,深江還像從前一樣躲得遠遠的。我想:我不能只當埋頭改革機器,還應當學會改變人的命運!
休息時,我把深江拽到一邊:“你不想要女人嗎?”
他露出工作時從未見到過的笑容:“想啊!”
“你能不能不抽煙!女人討厭煙。再說將來對嬰兒也不好。你可三十四了,這次放過去可就更難了!”
他難為情地說:“讓一個中國人為我操這些心,真是的!”
“下星期六可是她的生日,你大方點!”
“買什么好呢?”
“實惠點兒就行,比如二千日元(合一百六十元)的巧克力?;▌e帶到公司,大家都能看見。另外你胡子好好刮刮?!?/p>
“對了,電子理論再復習復習。”
“最近很關鍵,每天午休我們在這里會一次面。”
怪不得社長提拔伊吹,他的確比深江機靈得多,他能瞬間聞出時世的味兒。現在,他甚至能預感到我可能對秋吉說他什么,對我比以前客氣多了。與深江相比,無論年齡、職位、活動能力,甚至長相,伊吹都占有絕對優(yōu)勢,這的確是個陌生而高難的項目。
對了!為什么我喜歡深江,那就是因為他人好!人好,勤勤懇懇,這難道不是未來家庭的可靠基礎嗎?這難道不是他最大的優(yōu)勢嗎?想到這兒,我振奮起來,我一定要讓一個好姑娘落到好人手里!
秋吉的實習臺上放著幾份禮品,最花哨、最豪華的那盒是伊吹趁我上廁所時送來的。這家伙正展開他的“桃花”攻勢,我如果不行動就會被動。秋吉并不瞞我,平靜地收起禮品,展開筆記本恭恭敬敬地等待我講課。我給她出了一個題目,讓她自己先查資料考慮。她查找了許久后開始詢問,我說其實這是當前公司出現的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我也沒辦法,全公司只有一個人懂得很透。她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深江!你立即去問他,然后再教我。學會問,知道問誰,怎么問,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本領?!?/p>
在這個公司,剛入社的社員的地位是最低的,老社員可以牛皮哄哄地訓斥新社員,而對方只能回答“哈意”(是)或“明白了”。女的地位更低,最好只回答“是”,因為“明白了”會給人一種充滿自信的感覺,與女性新社員身份不符。女性新社員還要胸部略向前傾而不是挺著肚子點頭,眼睛要向前下方看,不宜與上司或男人的眼睛對視,當然聲音要柔和,要在嗓子眼里發(fā)出小貓那樣的聲音。(我看過一些粗制濫造的影視劇,服飾還對付,但神情差距太大)
秋吉姑娘當然完全合格,不過她不知道,這些對我這個老知青來說是多么不重要。她即使翹著二郎腿、吐著煙圈說:“老丁,你也來一根?咱這兒工資咋樣?”我也不會挑她的理。
她行過禮,到深江的工作間去了。一小時后,帶著微笑回來,我知道第一回合贏了。看來深江這小子還有點基本生理功能。深江買了本《戀愛指南》,里面講得很細,如尷尬時如何選擇話題,怎樣觸摸對方身體又不會遭到反感等。他就像從前買本《電源電路集》那樣學到深夜。什么《面接指南》《婚禮指南》……書目五花八門,怪不得日本人平均讀書量是中國人的十倍。有位日本社長說:日本社員,你給他鋪好軌道他可以行駛得很快,但沒有軌道就寸步難行。而中國社員在沒有軌道的情況下也能運行。我擔心深江如果不買本《生育指南》,將來能不能懷上。咱知青沒看過什么指南,卻也沒聽說誰耽誤了結婚生子。
看到秋吉經常去深江那里,伊吹醋火中燒,他打電話訓我:“你要負起責任,認真教!你是怎么定的培養(yǎng)計劃!立刻到我這里來一趟!”
我也火了:“內容你懂嗎?你有什么資格管我怎么教!都是二樓,這么近,你打什么電話!擺什么臭架子!”我想罵他“八格牙魯!”(混蛋!)但覺得不能只顧嘴痛快而誤事,便忍住了。
他一看我更硬,便立即軟了下來,(許多日本政客都具有這種欺軟怕硬的性格)到我屋來賠著笑臉說,我其實是希望你把學問多多傳給她(少讓她去深江屋)。我也給他面子:“我會根據情況決定的。”
有一次,深江試探地問我,你給我介紹對象,難道不要報酬嗎?我反問,你教我許多公司常識要多少錢?他笑了。我說:“中國人認朋友,懂好賴!”他連連點頭。
往屋里探頭探腦的光棍們少了,他們預感到這只小白羊的主兒會在兩個人之間勝出?,F在最關鍵的是秋吉姑娘內心怎么想。如果她不愿意,則一切全泡湯。必須發(fā)動下一次戰(zhàn)役。我在教學間隙這樣對她說:“說實話,這些理論和操作技能盡管不可不學,但對你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女孩子總要找一個稱心的男人,不會在公司干一輩子的。男人最要緊的是人品,其次是體格,還有真實的能力,而不是表面上是否會甜言蜜語、欺上瞞下,職務上是否能當個小破課長。大社長的太太、闊佬的貴夫人有幾個是真正幸福的?”她這次沒只說“是”,說出了好幾個字:“我媽媽跟你說的一樣!”我松了口氣:“看來,在這一點上哪國都一樣?!?/p>
有一天我騎車上班,時候還太早,路過公園,就進去看會兒書。這時樹叢中有一對情侶向我走來行禮問安,我?guī)辖曠R,禁不住一陣欣喜,竟然是秋吉和深江!他們說最近每天早晨都用這種方式會面一小時。秋吉配上連衣裙,像公園里的一朵玫瑰花,而深江也比從前英俊多了。看來愛情的荷爾蒙勝過任何保健品。我感到此時公園里的氣氛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那天的早會卻傳來社長的嚴厲斥責。一個面向大公司的產品被退貨,而這個產品是深江設計的。伊吹酸苛而得意地命令我找出原因。我和秋吉心情沉郁地分解設備,開始查找。足足花費了兩天,終于發(fā)現了一個高溫區(qū)段特性不穩(wěn)的電子元件,深江的計算和設計完全正確,倒是元件廠家是個二流公司,選擇者是伊吹,他為了“降低成本,顯示業(yè)績”。
我越過課長和部長,直接向社長匯報。接連的打擊使伊吹憔悴了,他有幾天不戴領帶,甚至不刮胡子。
然而我突然決定下月辭職(我研究出個項目,為公司爭取到二億五的補助金,當時相當于二千萬元人民幣,公司卻不給漲一分錢工資)。我也不知道秋吉到底能不能真的嫁給深江就走了。
記得深江送我到公司大門口時問,新工作找好了嗎?我說,包餃子到街上賣。他笑了,我們肯定去吃?。ㄍ寺毲笆欤艺埩硕膫€底層社員到家里來吃餃子,他們都說,太好吃了!正宗的中國餃子,自家包的比飯店的好吃!我說,其實這就是一般老百姓的家常飯。)
送我時,秋吉最后的目光是:“謝謝你!我知道應當怎樣做?!蔽医o她的目光是:“祝福你!你會幸福的?!?/p>
后記
我退社一年后,在大阪地鐵的角落里見到了原公司的奧野,他曾是地下室組裝車間的主任,也是光棍,剛辭職。都三十三了,即使來個新姑娘也輪不上他,怕是再等十年也不會有小白羊從二樓的群狼包圍圈中漏到地下室。人家搞營業(yè)、搞設計的總會找到借口跟姑娘搭個腔,可奧野跟深江差不多,都是窩囊型?!案赏瑯佣嗟幕睿蠈嵢藪甑木蜕?,會熊人的就吃香?!比藗兌歼@樣在背地里議論。奧野說:“辭了就對了,找點修理或安裝電器的零活也比那兒強!”
我問他深江和秋吉怎么樣,他說深江曾升為室長,跟伊吹平級了,不過伊吹不久就升到了部長,整深江,深江就走了?!扒锛杉涯??”“她被伊吹調到辦公室,給客人沖個咖啡什么的。”他說,“姑娘漂亮,咖啡就好喝,公司就顯得品味高。嘿嘿嘿!”我頓時感到地鐵內的空氣陰冷而令人窒息。
又過了半年,我意外收到一份賀年卡,一對夫婦發(fā)來的,照片上兩人在長野縣滑雪,男的是深江,女的是秋吉。我異常高興:“這不就是結婚了嗎!”他們沒錢舉辦婚禮,在旅途中靜靜地成了家,在約會的那個公園附近貸款買了間房。他倆每年都郵來賀年卡,都要寫上感謝的話,今年已經收到第十九張了。二〇〇八年,我騎車被汽車撞了膝蓋,到醫(yī)院治療,沒承想見到了伊吹。他拄著雙拐,說是酒后騎摩托摔斷了小腿。雖然他當了部長,但他上面就是社長,他不可能再升了。伴君如伴虎,社長也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壓他的工資,他每天靠酒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