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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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四點半,我去遠東幼兒園找劉曉雨。門房邁著羅圈腿,進去喊人。院子靜悄悄的,誰家的鴿子,從屋頂掠過,鴿哨唿唿作響。兩個女孩兒,相互推搡著出門廊,瞅我一眼,腳步雜沓,跑了。我覺得有些熱,其實也就四月底,花壇里的紫萼丁香,開得正艷。劉曉雨笑吟吟,拾階而下,我迎上前,給你送招生簡章來了。真是簡章,巴掌大的一頁紙,不免草草。劉曉雨掃了眼,蹙眉,你還考嗎?我拽著書包帶,油畫系才招十三個人,哪能輪上我。劉曉雨低鬟,雙腳并攏,咱倆水平差不多,那我也算了,真不想考了。
我有些懊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美院考兩回了,跟劉曉雨一起考的,邊都沒挨著。甘肅、青海、寧夏,甚至新疆來的考生,老大不小了,就住在美院附近,玩著命畫。按趙拓的話講,人家是豁出去了,即便頭破血流,也非撞開一道口子,你們嫩著呢。我從書包里掏出歐文·斯通的《渴望生活》,這是講梵高的,你回去看看,說不定啊,又有決心考了。這么厲害?劉曉雨聲調提高了,接過書,睫毛眨了眨??刹?,我看完后激動得睡不著,夜里爬起來在廚房畫靜物,我媽說我神經(jīng)病……
劉曉雨霎眼,將《渴望生活》抱在懷里,笑,那我抽空看看。我扔掉煙蒂,拍車座,就給急了。不是抽空,得趕緊看,后面好幾個人排隊呢,我后天晚上來取。說完,揚了一下手,推車子出幼兒園。謝謝你,劉曉雨在身后喊,慢點騎。我沒有回頭。太陽傾瀉而下,遠遠近近,溢滿了槐花香。
劉曉雨長得像電影《城南舊事》中的英子,橢圓形的面龐,剪發(fā)頭,眼睛黑漆漆,很安靜。說安靜似乎少了點什么,在她眉宇之間,總帶著一縷憂傷。這部電影我看了好幾遍,不會錯的。我相信那憂傷是骨子里的,與生俱來,躲都躲不掉。因此,每當《送別》主題歌響起,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的心就會扯那么一下,生疼。
我騎自行車經(jīng)過團結二路,回遠東公司俱樂部。丁字路口修鞋的米國棟大聲問,晚上演啥電影?我懶得理他,《鐵道游擊隊》。怎么還是《鐵道游擊隊》?你就好好騙我。米國棟是個癱子,一雙手骨節(jié)粗大,豁牙,說話就漏氣。除了雨雪天,米國棟都會搖著輪椅,在路口修鞋,也幫人納鞋底。有一次我經(jīng)過他身邊,米國棟沒生意,正在翻一本卷了邊的連環(huán)畫。小孩,他招招手,最近俱樂部演啥電影?我已經(jīng)上班了,怎么還是小孩?看著他猴急的模樣,我冷冷地來了句,《鐵道游擊隊》。那是老片子啊,米國棟拿手夠著后背,像是在搔癢。我笑了,老片子好,溫故而知新么。這話就有些分量了,哪里是小孩子說的。米國棟撓舒坦了,仿佛吟唱一般,你這個孩子不尋常。
廢話,我是俱樂部的美工。原先的美工上了年紀,登梯子掛廣告牌,不慎跌落,股盆粉碎性骨折。痊愈后說啥也不干了,恐高,去了遠東一小,教美術。這個消息,是趙拓說的。我父親當即打開一瓶竹葉青,炒了碟花生米,拍了兩根黃瓜,跟趙拓小酌,相互遞煙抽。機會,父親看著我說,又看趙拓。我不想干,我當時正全力以赴備考美院,趙拓說話了。先干著,美工是個閑差,可以邊干邊復習。我抿了口竹葉青,心中不悅,嗆得直咳嗽。趙拓攬住我的肩,你呀,還是缺乏鍛煉。父親第二天跑到工會找了位領導,就定了,讓我臨時頂一下。廣告牌總得有人畫吧,那是俱樂部的窗口、臉面,要翻新。
我畫的第一塊廣告牌是《西安事變》,領導的意思,試一下,行還是不行,都得試活,口說無憑么。趙拓陪著,畫了整整一天。先在宣傳畫上用尺子打方格,橫多少豎多少,拿數(shù)字一標,再挪到畫布上,將方格放大。好了,可以畫了。這個步驟是不能省的,看似麻煩,卻事半功倍,人物、場景,八九不離十。趙拓當然不能動手,一筆都不能動,大伙兒盯著呢。時不時,指點一二,穩(wěn)定軍心的作用。眼睛,眼睛要有神,輪廓線粗一點,廣告是遠距離看的,宜粗不宜細。六個小時后,周恩來、蔣介石、楊虎城、張學良,躍然紙上。俱樂部主任在我身后笑,小賈,不簡單么。我大汗淋漓,仿佛虛脫了一般,小臉緊繃。趙拓給我一支煙,好著呢。我心中沒底,真好著呢?趙大爺?shù)纛^就走,這孩子,缺心眼兒。老范、老馬、老曹、老徐,哄堂大笑。
本來,轉正的事早就該解決,馬主任說放一放,上個月才體檢填表辦手續(xù),還留了個尾巴——以工代干。父親說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來。我父親在公司勞資科,雖說不是一把手,但坐辦公大樓久了,方方面面的關系還是有些。據(jù)他側面了解,馬主任對我的印象不太好,緣于一件小事,非常小。馬主任患有痔瘡,去年夏天犯得挺厲害,在家歇了幾天。電工、放映員、司機、售票員,拎著水果點心,紛紛前去探望,問個好。唯獨我,真叫踏實,連個影子都沒露。馬主任對我的評價就三個字,不懂事!
我這人膽小,多少還有些窩囊。沒去主任家,更多的,是顢頇,傻著呢。從畫畫就能看出來。趙拓說你的素描馬馬虎虎,色彩一般,最糟糕的是創(chuàng)作,一點想象力都沒有,想吃這碗飯,不太容易。我咧著嘴笑,跟哭似的。畢竟是朋友,趙拓怕我太難堪了,話鋒一轉。不過么,在俱樂部畫電影廣告牌,倒綽綽有余。為了彌補與馬主任的關系,他兒子結婚,我除了隨大流送份子錢,還畫了幅油畫,達·芬奇的《蒙娜麗莎》。趙拓來家里玩,《蒙娜麗莎》快完工了,正畫背景跟服飾。趙拓說怎么搞的,一眼大一眼小,二五眼。我學了遍原委,趙拓哈哈大笑,這就對了,剛剛好。畢竟心里發(fā)虛,他能看出來嗎?趙拓拿起畫筆,幫我涂抹,那就是個蠢貨,肯定得夸你。
果不其然,《蒙娜麗莎》掛在新房,主任贊不絕口。像,真他娘的像,賈魯,再努一把力,你就是當代齊白石了。這都哪跟哪呀,但我學乖了,嗬兒嗬兒,笑,不響。
回到俱樂部,趙大爺搬了把椅子,正坐在門前曬太陽。電工老范舞了把掃帚,追著攆著,要打售票員徐莉的屁股。徐莉矮胖,臉蛋子總嘟嚕著,這會兒圍著宣傳欄轉圈,罵老范。要死呀,哎呦,滾一邊去。我給趙大爺一支煙,點上火,趙拓在家沒?
趙拓在家能呆得?。口w大爺美滋滋吸了口煙,吐出來,我早就說過,他是屬猴子的。
天空響晴瓦藍,那是一九八三年。我二十歲,趙拓二十七歲,美院講師,在職研究生,招生簡章就是他給我的。沒錯,趙拓是趙大爺?shù)膶O子。
吃畢晚飯,我拿自行車馱上鋪蓋去了俱樂部。上個星期,找馬主任商量,想搬到美工室住。老馬坐在沙發(fā)上,都有些藹然了,怎么個情況?擺一擺。我說家里人多嘴雜,靜不下來,想利用空余時間,練一練毛筆字。電影廣告牌共八塊,兩個月輪換一次,而平日里,美工干的最多的活兒,是寫影訊,也就是海報。而我的毛筆字實在丑得可以,按放映員曹師的話講,幼稚可笑。
馬主任喝了口茶,顛屁股。不是幼稚可笑,簡直跟狗爬似的,就沒法看。言畢,身子往后仰,發(fā)出滾雷般的笑聲。練就好好練,馬主任嗡聲嗡氣,需要買碑帖之類,開發(fā)票,回頭給你報了。我大喜過望,謝謝主任。
練字是一方面,哪個年輕人不渴望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回家跟父親學,我爸笑了。老馬這一次如此爽快,知道為啥?我搖頭。年初廠里升工資,本來沒他媳婦,車間里鬧,又跑到公司鬧,尋死覓活的。老馬坐不住了,找到我,勞資科多給了一個指標,這才解決。原來如此。父親端起茶杯,免不了叮囑幾句。以后在單位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少廢話,有點眼色。我喏喏,啃了口蘋果。
美工室在俱樂部的最深處,一排平房,七八間,大都堆滿了道具。七十年代,俱樂部經(jīng)常演話劇、歌舞,有個小樂隊。鑼鼓鐃鈸、镲、大镲、小號圓號大號,更不用說弦樂器了,陣容齊整。到我進廠那會兒,企業(yè)重心調整,軍轉民,生產(chǎn)空調壓縮機,文娛活動銳減,盛況不再。又過了大約五年,形勢急轉直下,俱樂部改成滾軸溜冰城,那都是后話。
美工室我拾掇了兩天,清理出的瓶瓶罐罐宣傳畫,扔進了垃圾箱。木板床,桌椅板凳,都是現(xiàn)成的,擦拭一新。窗外是石家圍墻的菜畦苗圃,放眼望去,闔閭人家,裊裊炊煙。老范從門前過,小賈,準備娶媳婦了?我扎煞著手出來,哪里,看看書,練練毛筆字。老范腳步喧騰,走了。老范就住在配電室的邊上,長臉,眉毛粗黑,養(yǎng)了只母雞。老范的媳婦在鄉(xiāng)下,戶縣澇峪,隔上幾個月,來一趟,怕老范寂寞,從老家逮了只雞,三黃雞。雞也乖巧,就在配電室周邊的灌木間蹀躞,從不亂跑。主任上班發(fā)現(xiàn)有情況,雙手叉腰,癡呆呆,看雞,看老范。老范訕訕的。我負擔重啊,主任,屋里三個娃,工資都寄回去了,婆娘弄了只雞上來,想著下個蛋,補充點營養(yǎng)。另外,老范臉上的麻瘢舒展開,近乎討好了。養(yǎng)只雞,勞逸結合,也活躍一下氣氛。馬主任挺了挺腰桿子,工作時間最好圈起來。
沒麻達,老范搓著手,笑,保證不給領導添亂!
保潔員不樂意了。大清早掃地,到了配電室那兒,嚷,誰屙下的?還有稠有稀,花花綠綠。老范從窗口撂出一句,你妹子屙下的。保潔員撿起一塊土坷垃,擲進去,嘴硬尻子松的貨。老范穿著底褲沖出來,兩條長腿全是黑毛。保潔員扔掉掃帚,一窩風,散了。
回到美工室,整理好被褥床單,感覺順眼多了。在門外拿煤油爐燒水,給暖壺灌滿,泡了杯陜青。碩大的畫案上擺了十幾本書,筆墨紙硯,一摞舊報紙。收拾雜物,翻撿出兩本小冊子,《顏真卿多寶塔碑》和《柳公權楷書入門》。我抽了兩支煙,翻書,翻碑帖,喝茶,竟有些魂不守舍,坐不住了。走!
揣了盒煙,出來,趙大爺正在門房下面條。我打了聲招呼,橫穿馬路,去了公司圖書館。圖書館就在福利區(qū)內,旁邊是八號食堂、燈光球場、單身宿舍樓。圖書館的門外,架了臺電視機,黑壓壓擠滿了人。我掃了眼電視,五洲喊我,你下午跑哪兒去了?我笑,去幼兒園給劉曉雨送招生簡章。她還想考嗎?五洲扔給我一支煙。懸呀,你這是準備干嘛?沒事,五洲說,剛在家吃了碗面,消消食。
我們站在碎石鋪砌的甬道邊閑扯,抽煙,電視機的音量很大,《水滸傳》,武松正在醉打蔣門神。舒少英和姚麗麗從圖書館出來,姚麗麗指著我,拿胳膊肘一碰少英。舒少英笑,正想去家里找你呢。我搬到俱樂部了,剛搬過去。是嗎?舒少英拍了拍我的肩,好,又多了個根據(jù)地。是這樣,少英在喊,噪音實在是太大了。我后天過生日,想著聚聚。對了,你通知一下趙拓,還有你。他去握五洲的手,賈魯?shù)呐笥眩褪俏遗笥?。姚麗麗皓齒明眸,擺手。都來呀,少英喜歡熱鬧。
他們走遠了,五洲說這就是舒少英?對,我吐掉煙蒂,一起去吧,我跟少英提起過你。五洲略顯靦腆,我有啥可說的?
這話不對,每個人都有長處,我們踱進圖書館。譬如你吧,一個翻砂工,卻喜歡萊蒙托夫、普希金,這事就有意思了。五洲忻忻然,捋了捋長發(fā)。那個姑娘是他媳婦?我笑,小學音樂老師,正談著呢,還沒結婚。在閱覽區(qū)拿起一本《大眾電影》,禁不住埋怨。五洲,我得批評你,真的。你不去欣賞舒少英的風采,怎么一眼就瞄上了姑娘?我放下《大眾電影》,寫詩的是不是都這副德性?
五洲小眼睛喀巴喀巴,根本沒往心里去,嘴還掰掰。畫畫的更亂,不對嗎?
從小就惹人嫌,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們在圖書館盤桓了大約一刻鐘,這里翻翻,那里靠靠,六神無主的樣子。仿佛有更刺激,更鼓蕩人心的東西,橫亙在暗夜的深處,蓄勢待發(fā)。五洲說走,上單身宿舍打麻將去。你今天不上班?。课译S口問了句。今兒早班,那幾個禮泉人特佩服你,一直吵吵著,要請你喝酒。我提高了警惕,背后議論我啥呢?五洲呵呵,說你能寫會畫,又是麻壇高手,平和不和,就等著自摸。那是我沒看出聽三張牌來,糗事,到底跟著去了。當時有個政策,叫老的退養(yǎng),子女進廠,單身宿舍涌進一批臉上帶粉刺的家伙。荷爾蒙旺盛,上下樓梯呼嘯著,汗?jié)n、鑊氣,花椒熗鍋的辛辣,撲面而來。那天夜里我輸了九塊六毛錢,一歸三,氣得肝疼。學會麻將有半年了,就沒贏過,最好的成績是個平手。子夜時分,牌攤散了,喝了兩瓶啤酒。太晚了,不好意思回俱樂部騷擾趙大爺,在單身宿舍找了張空床,沉沉睡去。我記得很清楚,想今天晚上的時光,蹉跎掉了。美工室的燈未熄,字也沒練,不怕,我才二十歲,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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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舒少英是在兩年前,剛去俱樂部不久。一天上午,主任讓我跟車跑一趟,幫點小忙。俱樂部有輛三輪摩托,不是偏斗,帶車廂那種,類似于現(xiàn)今的農(nóng)用三輪。司機姓惲,戇頭戇腦,言語不多。惲師沒事就拾掇車,敲敲打打,擦拭,工裝油漬麻花的。我問惲師給誰幫忙?他嘴角叼著煙,猛踩油門,一家伙躥出多遠。咱工會主席的兒子,舒少英。
舒少英個頭不高,大眼濃眉,很客氣,同我握了握手。路上,有說有笑,似乎跟惲師很熟。三輪摩托徑直跑到南郊,省軍區(qū)家屬院,舒少英姊姊家,拉了幾根松木、水曲柳,六張五合板。據(jù)舒少英講,他準備辦事,想打一套家具。姊姊門路廣,買的木材不僅質量好,價格也便宜。那時年輕人結婚都興打家具,講究幾條腿。回到福利區(qū),舒少英留飯,我執(zhí)意要走,他實在沒轍了,硬是塞給我兩盒紅中華。紅中華不敢獨享,給五洲一盒。五洲吸了口,雙目微闔,嘴角咝咝帶著風聲。好抽,真好抽,下回再有這種活兒,把我也叫上。
再見舒少英是半年以后了,學校放寒假,趙拓說領你去見個人。誰?我撿起外套,問。見面就知道了,啰嗦。一縮脖頸,跟著往外走,早已習慣了趙拓的蠻橫與霸道。出門洞,寒風凜冽,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來到團結中路的小區(qū),底層,跺了跺腳下的殘雪,開門的正是舒少英。舒少英的哥哥跟趙拓是同學,在省樂團,是個小號手。我也見過。那年月就是如此神奇,不可理喻。為買一本書,天蒙蒙亮去新華書店排隊,擠破玻璃柜臺。為見一個人,可以披星戴月騎十公里的自行車,說兩句話,看一幅畫,撤退。舒少英的哥哥住在省樂團簡陋的筒子樓里,敘著舊,手也沒閑,一盆黃瓜粉絲,一盆水煮肉片,端上了桌。酒是趙拓帶的,兩瓶城固特曲。兩位哥哥讓我適可而止,他們頻頻舉杯,干,干著干著,大了。大了就口無遮攔,掏心窩子。趙拓拿起一支煙,在桌上磕,少春,你的小號吹起來怎么有股瑣吶的味道,老毛病了。少春不甘示弱,沖我睒眼,你們畫的風景永遠也擺脫不了屎黃色,還給自己取了個學名,黃土畫派。我一口酒噴出去,邪性,板凳腿給折了,跌了個屁股墩兒。
舒少英當過兵,在山丹軍馬場,復員后寫了一部反映軍旅生涯的電影文學劇本,《暴風雪》。據(jù)說本子輾轉被西影廠一位老導演看上,還組織過研討會,再沒下文。趙拓領我甫一進門,舒少英拊掌,認識認識,俱樂部的美工。我也笑。少英現(xiàn)在“神劍”攝影部任職,我非常好奇的是,家具簇新,屋里并沒有女主人,連張照片都沒有。趁著少英去廚房炒雞蛋炸蝦片(舒少英說來了就喝點,剛好前幾天戰(zhàn)友送了些青稞酒,醇厚綿長,不上頭,暖暖身子),趙拓吸了口煙,嗐氣。別提了,家具剛做好,商量旅行結婚去哪兒,產(chǎn)生了分歧。女方想去上海、蘇浙一帶,蔥蔚洇潤,曲水流觴。少英要去甘肅河西走廊,祁連山冷龍嶺北麓的大馬營草原,騎騎馬,在山里浪一浪。那姑娘的父親是區(qū)委書記,家境優(yōu)渥,嬌橫慣了。少英的倔勁上來,不尿那一壺,結婚證換成離婚證……
從此,隔上十天半個月,我都上舒少英家坐坐,借書還書。少英是單間,廠子分的,有十七平米。他父母親一個小妹,住另外一套單元房。他父親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行政十四級的干部,母親是公司總務科科長,少英那一年二十五歲。覿面,先沏杯茶,談書談電影,山丹軍馬場。梳妝臺上,有一架“山花”牌留聲機,手搖柄,柜子里堆滿了黑膠唱片。貝多芬、老柴、莫扎特、斯特勞斯,音質不是太好,伴隨著輕微的嘶啦聲。旁邊,還有一臺夏普雙卡錄音機。這臺錄音機是少英的姊姊拿外匯券在“友誼”商店買的,作為他結婚的禮物。并且聲明,愛結不結,禮物沒有第二份。那是我頭一次見到雙卡錄音機,每次去,都要擺弄擺弄,聽上幾曲。少英好脾氣,聽歌翻書聊天,嘴角漾著笑意。太喜歡夏普雙卡了,尋問價格,竟是我一年半的工資。不經(jīng)意間,咽了口唾沫,發(fā)出咕咚一聲。
姚麗麗與舒少英談對象,是長輩介紹的,也就兩個來月。他們計劃“十一”結婚,走北京、天津、青島這條線,捎帶著,看看海,少英的姑姑在青島。至于為何放棄了山丹軍馬場,祁連山,我哪里敢問。
四月三十日,星期六,舒少英生日。我先去了趟幼兒園,黃昏時分去的。家長接孩子,擠擠挨挨,我站在路口吸煙。枝葉扶疏,賣冰糖葫蘆、棉花糖、冰棍的小販,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吆喝,曳著長腔。小孩子哭鬧,討吃喝,大人在屁股上拍兩下,踢一腳,老老實實,回家。劉曉雨穿了件白襯衫,混雜在人群中,我招手,喊。她舉起《渴望生活》,帶著呢,就怕你著急,誰的書嗎?趙拓的,我說,書寫得好吧?
好,好,劉曉雨有些嗔怪,都沒來得及細看。我接過書,說這樣吧,你晚上有事沒?沒事領你見個人,舒少英,他過生日。趙拓、五洲也去,一起聊聊天。劉曉雨還在思忖,猶疑,我說走吧走吧,今天周末,剛好放松一下。行啊,那你得等我一會兒,回家打聲招呼。
我去馬路對面的三門市部,買了瓶城固特曲,一瓶丹鳳葡萄酒。出門,劉曉雨正沿著路邊,匆匆往回返。等她來到近前,挺快嘛。我說。哪呀,剛到煤店那兒,看見我哥了,跟他講了一聲。劉曉雨家兄妹仨,上面還有個姐姐。劉曉雨從小在四川綿陽的外婆家長大,讀小學三年級才轉過來。她性情孤僻,略顯憂傷,似乎從那時就開始了。每當劉曉雨回答老師的提問,臺下必然哄笑,對,一口川音。遠東公司的人員組成可謂五湖四海,哪怕你在家說河南話、此地話、上海話、大連話,到了學校,一律普通話。能否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是區(qū)分遠東公司子弟的重要標識。劉曉雨的普通話到初中才算有了模樣,而我們有所交往,則是上高中文理科分班。她聊得最多的,是外婆家門前的小溪,鳧水的鴨子,石板路,豆花。我對她的了解,大抵如此。
拐過丁字路口,修鞋的米國棟正埋頭干活。下班的高峰已過,兩個老太太圍在米國棟身邊,好一通吵吵。我跟劉曉雨學了遍米國棟看電影的事,鬼使神差,他似乎被老太太吵煩了,舉起鞋底子,今天晚上有電影嗎?
我想都未想,《鐵道游擊隊》。米國棟哈哈大笑,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瞪我一眼。誰家的孩子,盡胡吣,今天晚上是戲曲《白蛇傳》。
劉曉雨埋怨,賈魯,你學壞了,真學壞了。我笑笑,加快了腳步。
剛進門洞,就聽見了趙拓、五洲的笑聲。五洲是自己摸來的,他跟舒少英說好找,聞著紅燒肉的香味就奔了來。趙拓捻唇髭,去兜里摸煙。你這不算狠,美院有一哥們,每當啟酒瓶蓋,就開始敲門,神得厲害。姚麗麗在廚房燒菜,我過去道辛苦。姚麗麗系著花圍裙,笑,紅燒肉是趙老師的手藝,來,幫忙拿進去,小心哎,燙。屋里的方桌上,冷盤熱炒,倒也滿滿當當。我跟舒少英介紹說這是我同學,劉曉雨,過來熏陶熏陶。少英說歡迎,坐么,隨便坐。趙拓在梳妝臺那兒,聽錄音機,他翻錄了一盤古爾德演繹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劉曉雨叫了聲趙老師,趙拓頷首,并用拿煙的手戳了戳錄音機,意思是聽巴赫。凝思而又仿佛歌唱般的詠嘆調響起,劉曉雨躡起手腳,臉微微的,有些紅。
劉曉雨家我領趙拓去過,看畫。樓道黑黢黢,堆滿了蜂窩煤、雜物。劉曉雨從床下拽出素描水粉,趙拓一張張看過(其實按他的本意,看一幅就夠了),無非勉勵幾句。我們總共呆了不到十分鐘,家人喊了她兩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干鍋的焦糊味兒。從樓上下來,趙拓說這姑娘心思太重,怎么感覺苦大仇深似的。我簡單說了下她的境況,從小跟外婆長大,與父母的感情就淡……這樣不行,趙拓說,心里糾結,不敞亮,畫個鬼呀!我多少有些不服氣。命途多舛屢遭挫折的人,不是能成大氣候嗎?趙拓橫我一眼,監(jiān)獄里的苦孩子多著呢,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哪里哪里,我臉一熱,就愛操個閑心。
姚麗麗端進一盤拔絲蘋果,色澤橙黃,或許是忙活的緣故,面頰晶晶亮。菜齊了,趕緊趁熱吃。就是就是,舒少英招呼,老趙,別裝神弄鬼,把錄音機關了。不能關,趙拓將音量調低,剛才賈魯說熏陶,其實嚴肅音樂就是最好的熏陶。趙拓坐在一把折疊椅上,我忙著斟酒,趙拓接著說。音樂這個東西,尤其嚴肅音樂,好多人說聽不懂,聽不進去。啥叫懂?聽得多了,覺出好來,就是懂,潛移默化。
誰能拗過趙拓,《哥德堡變奏曲》成了背景音樂,在角落里汩汩流淌。舒少英舉杯,咱隨意啊,慢慢喝,都別勸酒。眾人起立,椅子響,鋼琴急促起來。姚麗麗與劉曉雨竊竊私語,說著什么,劉曉雨搖頭,笑,看我。第一口酒下去,舒少英散了圈煙,清嗓子,對趙拓說。老趙,美國學者托夫勒最近寫了本書,叫《第三次浪潮》,你看了沒?沒有,關于啥的?趙拓厚嘴唇努了努,多少有些不屑。是這樣,舒少英瞧出來了,正襟危坐,絲毫沒受影響。托夫勒畢業(yè)于紐約大學,未來學者,他把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這話題就嚴肅了,絕非小兒科了。哪三個階段?從一萬年前開始的農(nóng)業(yè)階段;從十七世紀開始的工業(yè)階段;第三個階段,就是從本世紀五十年代延續(xù)至今的信息化階段。趙拓不以為然,那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劃分,而搞藝術,注重的是人,人性……我就料到是場交鋒。他們經(jīng)常這樣,幾乎所有的話題,都能撕扯、掰碎,針尖對麥芒,我聽得津津有味。少英平頭,雙瞼,慢吞吞,優(yōu)游涵泳;趙拓須發(fā)茂盛,肩寬腿長,鏡片后的一雙眼睛咄咄逼人。趙拓率先發(fā)力,從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癲癇到尼采的瘋狂,從卡夫卡的憂郁到馬雅可夫斯基的自戕,趙拓有些激動,將袖子挽了挽,舉起酒杯。少英略一沉吟,源頭,源頭應該在蘇格拉底那兒。
你是說老蘇?趙拓將酒杯蹲在桌案,我急忙給斟滿。對,舒少英去拿煙,帶過濾嘴的上海牡丹。蘇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被雅典人民法庭判處了死刑,罪名是誤導青年,顛倒是非黑白,否定希臘傳統(tǒng)神祇的存在。本來老蘇是可以躲過一劫的,只要答應從此保持緘默,不再走向街頭,與人論道。但這哥們進了監(jiān)獄就不肯出來,誰勸都不行,最終飲鴆身亡。臨終前對他的門徒說了番話,這番話有意思。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我呆住了,看五洲,五洲埋頭吃皮蛋,根本就不帶閑的,一口氣吃了好幾塊。劉曉雨瞄我一眼,直勾勾,盯著舒少英,眼睛睒也不睒。姚麗麗嘖嘴,光聽你說了,少英,招呼大家吃呀,菜都涼了,我去熱熱。趙拓說不用不用,吃是次要的,咱們以思想交流為主。姚麗麗聳肩,笑,搖頭。劉曉雨斟酒,大伙兒碰杯,耳熱酒酣。不知什么時候,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已經(jīng)歇著了。
舒少英放下酒杯,揩嘴。趙拓,聽說你們美院的學生在西大街搞了場現(xiàn)代派畫展,你參加了沒?趙拓愀然,現(xiàn)代派的東西,我沒興趣,拾人牙慧。多半還是二道販子,從北京“星星”畫展糴來,熱蒸現(xiàn)賣。我跟五洲相視一笑。展覽我們看了,去年夏天的事,在西大街一所小學內。不僅有美院的學生,還有師大西北大學財院的,油畫版畫水墨雕塑。天馬行空,肆意潑灑,眾聲喧嘩。我太激動了,在留言簿上寫了行字。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活著,而是生活。五洲瞅我一眼,這不是一回事么,你到底想說啥?我忍無可忍,不懂就對了。五洲鬧情緒,回去的路上,跟啞巴似的,一言不發(fā)。
舒少英搛了筷豬肚,老趙,現(xiàn)代派的東西雖說魚龍混雜,但無不充滿了激情與想象,你應該涉及一下,有好處。趙拓喝酒,去拿煙。說起來,我還是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東西,尤其是喬托,包括后來的提香、卡拉瓦喬,太厲害了。
你是喜歡意大利,少英掃了眼劉曉雨。不對,趙拓說,俄羅斯的繪畫對國內影響更大,列賓、蘇里科夫、列維坦,從精神程面上講,跟咱們更近。
少英舉杯,來,隨意啊,大家隨意,小劉,動筷子吃呀,光聽我們瞎白話了。說得好著呢,劉曉雨笑,笑著看姚麗麗。姚麗麗說喝點茶吧?我去泡茶。喝酒喝酒,舒少英面帶慍色,說得正熱鬧,喝哪門子茶。我來杯茶,趙拓舉手,壞笑。怎么樣?姚麗麗撇嘴,少英就是個人來瘋,喝點茶解解酒,多好。昨天從家里剛拿了些龍井,大伙兒都嘗嘗。
姚麗麗起身上廚房燒水,劉曉雨洗茶杯,敞門窗,透一透煙氣。舒少英看了看站在窗前的劉曉雨,我倒是喜歡法國思想家,不僅坐而論道,往往沖鋒陷陣,薩特、波伏娃,就是其中一例。薩特的文章我看不下去,趙拓接過話茬,還是你借我的兩本《世界文學》,要說理論著述,我寧可看別車杜的。前年吧,應該是前年,《蘇聯(lián)文學》上有篇文章,回憶杜勃羅留波夫,小伙子真是才華橫溢,二十五歲就撒手人寰,實在是可惜……
茶沏好了,姚麗麗、劉曉雨一一端上桌。趙拓嗽了嗽喉嚨,少英,干脆辦份刊物吧??铮渴嫔儆⒚黠@亢奮,好,光說不練是假把式,咱就辦上一份。我在部隊里就干過這,采編校對一條龍。先搞油印的,好了再鉛印,得有個名吧?氣氛變得熱烈,你一言我一語,劉曉雨捧著茶杯,舔嘴唇。你剛才講《第三次浪潮》,何不就叫浪潮。舒少英在掌心砸了一錘子,好,浪潮,就是它了!
你看我我看你,舉酒杯的舉茶杯的,語笑喧闐。舒少英說老趙,你給咱當藝術顧問,在座的都得寫東西,散文、隨筆、小說、詩……我拍了拍五洲的肩,這小伙子就寫詩,鋁錠啦車床啦鐵屑飛濺啦。五洲笑,我不行,寫著玩兒,完全是順口溜。舒少英哎了一聲,誰不是玩兒,玩也有個目標、方向,是吧?動筆寫一寫,再勤看著書,進步就快。待會兒我拿幾本詩集給你,一定要看,多看……混亂中,不知是哪個,將一盤鄧麗君的磁帶插進錄音機,哼哼嘰嘰,正是那首“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舒少英怔住了,不說了,雙手抱在胸前,晃腦殼,身子也隨之搖擺。劉曉雨、姚麗麗笑得合不攏嘴,跟著哼唱,五洲叫好。趙拓一聲喟嘆,俗了俗了,我就搞不懂,你們怎么就偏偏愛個鄧麗君,嗲聲嗲氣,像什么樣子。說完,起身去了廁所,少英朗聲大笑。
3
那天夜里臨走了,舒少英特意叫住我,說最好再聯(lián)系一兩個人,能寫的,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王京虹。我、五洲、劉曉雨,是同學,尤其五洲,小學就在一個班。而王京虹是高二轉來的復讀生,比我們大兩歲。我們那一屆高二畢業(yè),剛開始文理科分班。也就是說,王京虹與我們有一年的同窗之誼。而恰恰是這個復讀生,最終考取了西北大學中文系。
趙拓曾經(jīng)問我是否看上了劉曉雨,委實嚇得不輕。要說為情所困,受刺激,那得追溯到小學五年級,我的同桌小石頭。小石頭膚色白皙,眼睛水汪汪,愛說愛笑。一天上大字課,五洲跟人打鬧,將對方的墨汁弄灑了,滿手污黑。老師煩透了五洲,讓他站到講臺上,舉雙手示眾,以儆效尤。我這人膽小歸膽小,嘴卻賤得很,小聲嘀咕,聶老師真是騷情。我肯定不曉得騷情的真實含義,但知道這不是啥好詞兒,張口就來。唇紅齒白的小石頭“啪”的一下起立,報告聶老師,賈魯說你騷情。那一瞬間,我魂飛魄散,想越是漂亮的姑娘,越要人命啊。聶老師豈能跟我一般見識,用親切的,發(fā)自肺腑的嗓音吐出九個字,賈魯,從外邊把門關上!
我給王京虹寫了封信,為了鄭重起見,用的是公司工會信箋。三頁紙,卻打了五次草稿,喝了半壺紫陽毛尖,煙缸里插滿了煙蒂。王京虹是部隊子弟,住在豐登路蘭空留守處的大院內,往返學校,騎一輛二八自行車。她體態(tài)偏瘦,斜挎軍用書包,不知是桀驁不馴,還是頸椎的問題,走起路來,略微有些歪脖。說歪脖肯定不雅,但細一琢磨,倒有些黛玉弱柳扶風荷鋤葬花的韻味。我首先贊美了一番她的才華,風雨中,踽踽獨行的背影,如何讓我們魂牽夢繞。又回憶起那年的盛夏,幾個同學去蘭空留守處,給她送紀念品。小徑分岔,草木葳蕤,她的父親——警衛(wèi)團王團長,從食堂打來飯菜,又切了個大西瓜?!靶」韨儭背缘枚亲訚L圓,直打飽嗝兒。緊接著,言歸正傳,介紹了“浪潮”小組,看她是否有興趣參與,共襄盛舉。在信的結尾,引用了埃茲拉·龐德的兩句詩,以彰顯我雖然是俱樂部微不足道的美工,但對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卻絲毫也不陌生。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寫完信,封好,貼上郵票,徑直送入大門外的郵筒。如果一切順當?shù)脑?,三天后我將收到回信。郵局就在俱樂部隔壁,郵遞員總是將信件報紙交給趙大爺,趙大爺分門別類,再送往各辦公室。那幾天我沒事就踅進門房,跟趙大爺說,我在等一封來自西北大學的信件,非常重要。趙大爺一翻白眼,是不是小丫頭寫的?我目瞪口呆。趙大爺端起搪瓷缸,吹了吹茶末兒。跟趙拓一樣,就愛寫個信,也不知哪來的那么些廢話!
周末,信沒等到,劉曉雨卻來了,我在門房值勤。本來,美工是不值勤的,馬主任喊我,是替趙大爺頂一會兒,老頭那天過生日,全家要聚一聚。趙大爺很少請假,俱樂部的門房就是他家。聽我父親講,趙拓的母親,前些日子與老頭拌了幾句嘴,趙大爺一直嚷嚷著,要回東北,不呆了。我父親笑,借著過生日,將老爺子請回來,緩和一下關系。
我站在門房的臺階抽煙,將近晚上七點了,有觀眾進場,天還亮著。劉曉雨從馬路對面過來,拿了本書,滿臉堆笑。賈魯,陪我去舒少英家好嗎?給他還書。我說走不脫,替趙大爺值班呢,你自己去吧。說著話,我買了兩根豆沙冰棍,給劉曉雨一根,吃冰棍。昨天晚上我才去過,少英還夸你呢。真的?劉曉雨喜得直蹦,夸我啥呢?夸你像《帶閣樓的房子》里的米修斯。是嗎?那我更不好意思去了。
劉曉雨穿了件蠟染背帶裙,白襪黑皮鞋,整個人,就顯得活潑。我從褲兜里摸出一盒磁帶,遞給她。去吧去吧,這是邁克爾·杰克遜的演唱會磁帶,剛借的,你先去,等趙大爺來了,沒啥事,我再過去。劉曉雨笑,那好,等你啊。
禮堂里傳出急促的鈴聲,電影馬上就開始了。《青春萬歲》,應該是這部片子。幾個孩子尖聲叫著,往里跑,老范拿著手電筒,喊啥喊?安靜。尹干事踱來踱去,沖我點點頭。老尹是公司保衛(wèi)部的,酒齇鼻,俱樂部有電影,都會通知他。老尹再從體協(xié)喊幾個人,戴上紅袖標,收門票,維持秩序。
天,黑透了,無軌電車上的集電桿打出火花,一串串,倏忽湮滅。吃完冰棍,嘴里酸酸的,我點著一支煙。老尹跟體協(xié)的大個子在門前下象棋,馬主任晃了一圈,同徐莉說著什么。從電車站那個位置,斜刺里,有個姑娘肩挎書包,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沒錯,正是王京虹。賈魯,你好!王京虹伸出手,我急忙握住。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傻笑著,都不會說話了。早就想來看看你們,一直抽不出時間,還好吧?我推開房門,坐,進來坐。
王京虹比過去胖了些,拿皮筋扎了條馬尾巴。時間過得真快,我說,一晃,將近三年了。可不是嗎,王京虹笑,瞎忙,你是不知道,收到你的信我有多高興,謝謝你們還記著我。話趕話,恐后爭先,嘵嘵不止。問她寫東西嗎?寫是寫,不太成熟,練筆而已。太謙虛了,我去兜里摸煙。不是謙虛,王京虹正色道,出學校進學校,跟現(xiàn)實不挨么,無病呻吟居多。正在這時,趙拓跟趙大爺一前一后進來,我做了介紹。王京虹握住趙拓的手,久仰久仰。趙拓帶了些酒意,久仰?從何談起。噢,是這樣,黎明是我表哥,聽他聊起過你,讀本科那會兒,就號稱小導師。我汗出沾背,連鞋窠都是濕的。牽藤掛蔓,這又扯到了美院的黎明。趙拓給我一支煙,點燃,吸了口。黎明的嘴里,肯定沒啥好話。王京虹歪著脖頸,笑,一顫一顫的,裙裾翻飛。趙拓輕松多了,說黎明來學校報到那會兒,鍋蓋頭,穿了件黑褂子,對襟那種,中間用草繩一系,見人就喊領導。門衛(wèi)直戳戳沖上前,跟攆雞一樣,轟他。得是你屋的羊丟咧?這是大學,不是放羊的鹼畔……趙拓撇起醋溜此地腔,王京虹就給笑瘋了。緩了緩,摸著胸口,說趙老師,聽我表哥講,你經(jīng)常跑絲綢之路,頗有研究。研究談不上,敦煌倒是去了五次,瓜洲的萬佛峽,新疆庫車的克孜爾千佛洞也去過,喜歡罷了。趙拓面色酡然,你對絲綢之路也有興趣?對呀,王京虹仰著臉,我是想寫一首長詩,關于敦煌的,看了些書,但仍有不少疑惑。
趙拓看表,這樣吧,咱找個地方坐坐。行,王京虹掃我一眼,跟賈魯也好久沒見了,今天可真是巧了。我們忽喇喇往外走,趙大爺吼了一嗓子,少喝酒。趙拓嘟囔,人上了年紀,牽煩。王京虹回頭,我說沒事,走咱的。右拐,上了橋頭的四川飯店。四川飯店位于土門什字的東南角,緊挨著灃惠渠,對面是大片的麥田和村廓。順著窄巷進去,土門商場兩側的住戶紛紛改造屋舍,賣五金土雜,日用百貨。四川飯店是比較早的個體經(jīng)營戶,老板姓屈。
找張圓桌坐下,趙拓說來點啤的吧,王京虹說行,少來點,一碗就夠了。那時瓶裝啤酒貴不說,還時常缺貨,大都散啤,拿碗裝,粗瓷老碗。趙拓說寫詩怎能離開酒,敞開喝。我笑了笑。四川飯店趙拓領我來過幾次,包括老安家羊肉泡饃館,陜西第一碗葫蘆頭。第一碗的尖椒肥腸美得很,干煸,火旺油煎,當時算硬菜。我偶爾想請趙拓吃一頓,他斷然拒絕。你掙得沒我多,年紀又差出一截子,傳到外面不好聽。我想起來就笑。酒菜上齊,端起碗,王京虹說賈魯,你比過去愛笑了。我看看她,又看趙拓,笑得更厲害。趙拓扔給我一支黃果樹,不僅愛笑,現(xiàn)在知道看書了。王京虹閃身,瞅了眼趙拓。你啥意思?夸我同學呢,還是罵他?!我端起老碗,來,喝酒喝酒,干了。真就干了,又上來三碗,王京虹眸子晶亮。她伸手抓了把花生米,放進嘴里嚼著。趙老師,絲綢之路是誰首先提出的?趙拓捏了捏下頦,喊老趙,應該是德國人李?;舴姨岢龅模鼗湍闳ミ^沒?去年暑假跑了一趟,王京虹啜了口酒,臉緋紅。不去還好,去了你猜怎么著?趙拓抿著厚厚的嘴唇,不響。一行詩也寫不出,整個就給傻了,傻得一塌糊涂。王京虹脖頸歪斜,歪得那么舒坦、自然,她語速極快,像是呢喃。我原以為大漠戈壁,走石飛沙,到了莫高窟一看,沒那事。
怎么講?趙拓一扶鏡架。
宕泉河邊綠樹成蔭,有吧?鋼筋水泥鋁合金門窗,有吧?游人如織,根本不是我腦海中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一燈如豆的景象。
趙拓莞爾,撣煙灰。喜多郎你知道嗎?對,搞音樂的。他寫《絲綢之路》的時候,沒來過中國。藝術需要想象,無中生有,就是創(chuàng)造力。而這個無,絕非虛寂、空渺,是讓你按藝術的規(guī)則還原,點滴落在實處。且慢,趙拓拿煙的手舉在空中,還原有些牽強,應該是重現(xiàn)。有溫度的,活潑潑地重現(xiàn)。如何做,怎樣鋪陳勾勒,完全取決于你內心的悸動、顫栗。
王京虹沉默了,臉上卻放出光來。我試探性地看趙拓,有機會,一起走一趟?對,王京虹大叫,暑假就去,住上十天半個月。趙拓站起身,說風就是雨,我先上個廁所。
老屈肩上搭著白毛巾,從廚房出來,挨個桌遞煙、招呼。慢慢吃,喝好,甜啦咸啦,吭氣。禮多人不怪,老屈端起茶缸,坐在門外的馬扎上,落落汗,頭皮锃亮。王京虹跟我碰碗,老趙下過鄉(xiāng)?從來沒有,我笑,美院附中畢業(yè),十七歲就分到安康的一所師專,教美術,不少學生的年齡比他大。高考恢復,沒有任何懸念,重返美院,本科畢業(yè)留校,任助教……王京虹盯著我,沒猜錯的話,還單著。對,我啜了口散啤,先壓壓驚。是這樣,談了一個,附中的同窗,家里死活不同意。為啥?王京虹來了興致,一探身。嫌那姑娘近視,鏡片太厚。荒謬,豈有此理,他兒子不也近視嗎?是,我去拿黃果樹,幸災樂禍。自家的兒子可以近視,但對方不行,棒打鴛鴦散,這世界不講理的地方多了。王京虹哧哧笑出了聲,賈魯,你比過去是出息多了。我端起老碗,一高興,淋淋著,下頦前襟全是酒。
趙拓回來,抖擻起精神,接著講絲綢之路。斯坦因、伯希和、斯文·赫定,赫定的書你要看,對了,還有法顯的《佛國記》。法顯算是個狠角色,比玄奘早了兩百多年。我正準備畫《佛國記》,系列組畫。王京虹沉吟,說老趙,改天一定登門拜訪。趙拓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將黃果樹吸得意味深長。結賬的時候,粗瓷老碗摞了一堆,服務員數(shù)碗,趙拓跟老屈招呼,揚長而去。走到電車站,看表,最后一班電車早已過去。趙拓從俱樂部推出自行車,說我送你回吧,剛好散散步。王京虹沖我抓手,笑,再見賈魯。再見。你還過來不?我問趙拓。不,趙拓一扭頭,直接回學校了,明天有點事。
學校在四十公里外的杜曲少陵塬上,現(xiàn)在往回騎?瘋掉了,可要的就是這股瘋勁呢。《青春萬歲》散場,門前的燈亮著,枝葉窸窣,一只貓穿越馬路。趙大爺半仰半臥,聽半導體,我有些飄飄然。大爺,抽煙。趙大爺接過窄板猴,滿嘴酒氣,趕緊回去睡覺。沒事,我說。趙拓走了?趙大爺打開抽屜,取出甜瓜,快吃了,解解酒。我咬了口甜瓜,走了,回學校了。趙大爺趿著布鞋,重新歪在床榻。那小子又喝多了吧?沒有。沒有?我還不知道他?見了酒就沒命,找個幌子更得使勁喝。上一次跟他爸鬧別扭,連哭帶吐,膽汁都吐出來了。
我記得那次,我父親在,我也在,就為了戴眼鏡的姑娘。酒桌上話不投機,趙拓很快就高了。我父親跟趙拓的父親是技校同學,乘一列火車從沈陽奔赴大西北,兩家走動頻繁。那天我父親也喝多了,摟住趙拓的脖子,痛哭失聲,一對神經(jīng)病。我非常害臊,替父親害臊,悄悄地走了。暗地里發(fā)誓,長大了,決不喝酒??尢炷I的,有啥意思嗎?!
吃完甜瓜,回美工室,在灌木旁撒了泡尿。繁星綴滿了夜空,眨眼,一顆流星隕落。小時候,最愛看流星、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只要是緩慢移動的星星,都以為是東方紅一號……老范的屋里亮著燈,有人說話。我斂氣屏聲,暗啞的女中音,徐莉。在俱樂部,徐莉與老范嘰嘰歪歪,不清不楚,是盡人皆知的事。徐莉的男人三年前死于一場車禍,留下一兒一女。女兒念衛(wèi)校,聰明伶俐,現(xiàn)在職工醫(yī)院當護士。問題出在了兒子身上。徐莉的兒子五歲那年罹患腦膜炎,落下了后遺癥,走道一展一展,口齒含糊,外人都喊他傻子。丈夫去世,徐莉也就四十出頭,好事者沒少往家里領人,總得再找一個吧,好歹算戶人家。傻兒子見了來人就笑,眉眼歪斜,哈喇子流得多長。來人的屁股在椅子上還沒焐熱呢,抓耳撓腮,呵呵,紛紛起立走人。這咋談么,談不成么,連個囫圇覺都沒法睡。誰再張羅見面,徐莉急赤白臉,滾一邊去!范師悄沒聲,出現(xiàn)了。買煤買糧,冬儲大白菜,燈繩斷了,全是范師。進門,傻兒子笑,老范塞給他一塊水果糖,叫叔叔。叔、叔叔……徐莉的眼淚就下來了,撲簌簌,止都止不住。老范反倒不好意思,你看你,哭啥哭么?噔噔噔,出門。一來二去,就走得近,閑話自然少不了。有人講老范進了售票處隨手關門,而橢圓形窗口恰到好處被報紙遮擋,半導體收音機響起,豫劇《朝陽溝》。剛下鄉(xiāng),野花迎面對我笑……兩個地道陜西人,聽哪門子豫?。?!明擺著,日鬼搗棒槌。最繪聲繪色的是圖書館老雷,老雷說他有一次找馬主任,遍尋不著,閃進禮堂,眼睛差點給瞎了。舞臺的幕布里,兩個人滾來滾去,木地板咚咚直響……馬主任開例行晨會,勃然大怒。那幕布至少積了三年的塵土,就不怕嗆炸了肺?捕風捉影的事,沒邊的事,最好爛在肚子里,散會!
今天夜里,徐莉邊哭邊說,你也給個話,痛快點,要等到啥時辰?老范不響。真是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啞著嗓子,學了聲貓叫,一切又歸于岑寂。
4
“神劍”攝影部過去叫“群眾”照相館,在遠東公司招待所樓下。招待所共五層,貼滿白花花的瓷片,十分醒目?!吧駝Α背闪⒁潦?,進口了一套日本富士沖擴設備,重新裝修過,彩繪噴涂,離俱樂部也就一箭之遙。這天上午風和日麗,我去攝影部找舒少英,給他還《契訶夫小說選》。少英挎著攝影包,推開玻璃拉門,正準備外出。他說你把書給劉曉雨送去,她想看看。對了,今天晚上演啥電影?《大橋下面》,我說。幫我買兩張票,回頭把錢給你。舒少英之前買票,一般都四張,父母親、妹妹,加上他自己。見我訝異,少英笑,想帶米國棟看場電影。米國棟?我滿腹狐疑,是不是路口那個修鞋的?對。你怎么認識他呀?我摸出煙來,給少英一支。是這樣,少英吸了口煙,斑駁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臉上,暖洋洋的。老米跟我姐是同學,初中畢業(yè)參加學兵連去了安康,修筑襄渝鐵路。聽我姐講,米國棟實在是不幸,有天正在山上干著活,一腳踏空,脊椎摔壞了,成了殘疾……那就這樣吧,晚上見面再聊。
舒少英騎自行車進了廠,說是有個活動,領導來電話,讓他去拍幾張照片。我一路走,一路笑,米國棟要看電影了,真事。回到俱樂部,去售票處買了兩張票。徐莉不知揩了雪花膏,還是剛洗了頭發(fā),香馥馥,我直打噴嚏。咋了小賈?得是感冒了?對,我說,重感冒,好幾天了。徐莉一驚一乍的,跳起來,顏色突變。哎呀,老范感冒了,主任也病了,我看得買幾斤醋,在院子里熏一熏。我樂壞了,人有了相好,就是不一樣。剛上禮堂的臺階,趙大爺在門口喊,小賈,電話。我匆匆跑去接電話。俱樂部有兩部電話,一部在主任辦公室,另外一部就在門房。
劉曉雨打來的,問我晚上有空沒?陪她轉轉。我說可以,晚上七點半,俱樂部門前,不見不散,就掛了。劉曉雨很少打電話,也從未約過我,這是怎么了?心里美滋滋,走著走著,雙腿一較勁,竟來了個前空翻。放映員曹師從禮堂出來,小賈,你這是練體操嗎?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笑。曹師往外走,嘴可沒閑。頭兒拉肚子,老范發(fā)燒,徐莉上街買醋去了,要給院子熏一熏,咱俱樂部可是蒸蒸日上?。〔軒熥罱颡劷饐栴}跟馬主任吵了一架,說話陰陽怪氣,我急忙躲進美工室,練柳公權。
晚上七點剛過,舒少英推著米國棟來了,我急忙管趙大爺要鑰匙,開大門。觀眾進場,走旁邊的小門,安全起見,有個一米多高U形鐵柵欄,杵在那兒,輪椅進不去。馬主任笑呵呵招呼少英,小舒,你可真是熱心腸,來,走東邊的太平門,不用上臺階。米國棟指著我,笑,嘴巴黑洞洞。就知道你在俱樂部,畫畫的小朋友。我窘得厲害,給老米一支煙,點上火。以后想看電影了,不用買票,我去推你。舒少英跟主任寒暄畢,推起輪椅,往前走。票還是要買的,兩毛錢的事,免得人說閑話。
太平門有道斜坡,進去,就是過道,觀眾零星進場。我跟少英說就坐過道邊吧,今天的人不會很多,隨便坐。禮堂里陰森森的,燈光昏暗,一股潮濕的霉味。米國棟環(huán)顧四周,摸了摸椅子扶手。有十三年了,沒進過電影院,長啥樣子都記不得了。我站了片刻,看表,說電影馬上就開始了,你們慢慢欣賞,我先出去一下。少英說沒事,你忙你的。米國棟跟我握手,硬梆梆,像握了塊石頭。
一溜小跑推著自行車從門房出來,劉曉雨已經(jīng)到了。我說去機場吧,那里涼快,人也少。劉曉雨笑,你帶我能行嗎?放心,五洲比你胖吧?我?guī)M城吃鼓樓鍋貼,那小子咥了半斤?;貋砺愤^橋梓口,又來了碗大麻子餛飩……
劉曉雨緊走幾步,跳上車,行了行了,再別吹了,你可騎慢點。
機場是老機場,從豐登路往南,有一條田塍小路,路的盡頭,就是老機場的跑道。跑道周邊原本砌著圍墻,但村民圖方便,那墻十有八九,是豁開的。我學自行車就是在機場跑道,五洲陪我去的。那還是前年秋天,我到俱樂部不久,用三個月的工資買了輛“玉兔”牌自行車。五洲說走走走,上機場,寬敞,兩個小時準保學會。真是寬敞,混凝土澆鑄,接縫處灌著瀝青,平展展,一眼望不到邊際。那時航班起降非常少,每星期也就幾趟,跑道總是空蕩蕩的。五洲扶著自行車小跑,囑咐我朝前看,速度,保持速度。我找到一絲感覺,飛翔的感覺,耳邊掛著風聲,空曠極了……
在跑道盡頭騎了幾個來回,五洲松開手,讓我自個兒練練。他喘口氣,站在草叢里,抽煙。一輛紅色消防車緩緩從匝道過來,后面,跟著一輛軍用吉普。我知道,這是有飛機要降落了,一種預防措施。吉普車上下來幾個軍人,他們在喊,喊我離開,五洲也開始喊,沖著我招手比劃抹脖子。飛機要降落了,停下,趕緊停下……但是,我剛學會騎,不知如何讓自行車停下來。一個當兵的舉起手中的槍,槍管粗大,我后來想,那應該是信號槍。無論如何,我都必須離開跑道,須臾也不能耽擱。車頭一拐,徑直軋向了玉米地,摔得四仰八叉。
一架馬車從土門商場拐出來,嘚嘚嘚,帶掌的馬蹄脆響。車夫吁了一聲,拎了把鐵锨,將馬糞鏟起,裝進竹筐。我問劉曉雨去過機場沒?劉曉雨說沒有,你看著點路,當心撞了人。我笑笑,想帶她來機場,對了。
圍墻的豁口還在,進去,劉曉雨驚嘆,好美呀!天邊的云層很厚,幾個女人領著孩子,挖灰灰菜。旁邊有一只土狗,蹦蹦跳跳,攆蝴蝶玩。我們找了處田埂坐下,望天,遠方的停機坪,候機樓,誰都沒有說話。一對情侶模樣的年青人,手牽手,絮語喁喁,在田地里漫步,漸行漸遠。我去口袋摸煙,火柴盒。火柴盒不知怎的擠癟了,劃了好幾根火柴,點煙。沒有任何征兆,劉曉雨突然哭了,啜泣,肩胛一聳一聳。我脊背精濕,嚇了一跳。咋了?出啥事了?!我死死盯著她,一只黑螞蟻,在肩上爬。劉曉雨用手背揩臉,賈魯,我喜歡上舒少英了。什么?!真的假的?真的,劉曉雨雙手抱膝,身子發(fā)抖。最近特別難受,又沒個人說道說道,你不會怪我吧?
我吸了口煙,見鬼,怎么會這樣。夕陽從云層里透出來,萬千霞光,麥子黃燦燦的。有多久了?我問。見第一面就愛上了他,你說咋辦么?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將煙蒂蹍碎。你跟他說了嗎?沒有,還沒說,想說來著。
我抱住頭,面頰灼燙,有那么一會兒,心慌得不行。兩只斑鳩在草窠里鹐食,頭頂帶白斑的灰椋鳥,發(fā)出唧唧聲。翳然已暮,跑道兩側的指示燈,亮了。起初是一個個小紅點,漸漸的,形成兩條璀璨的光束,麻雀四下里亂射。
姚麗麗,舒少英準備十月份跟姚麗麗結婚呢,我說。
劉曉雨根本沒睬我,他們不會結婚的。我上次給他還書,聊起姚麗麗,少英說她有潔癖。潔癖?是呀,所有買回的熟食,必須拿籠屜重新蒸過,每天要洗無數(shù)次手,親個嘴也要刷牙。劉曉雨說著說著,笑了。少英講他害怕,這樣的日子,將來怎么過?
我悶著頭,吸煙。劉曉雨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劃拉。我想有個自己的家,這你知道,劉曉雨自顧自往下說。我跟家里的關系一直緊張,都懶得提了。我姐去年結婚,我哥也談了個對象,早就放出風來,想住在家里。家里兩間屋,連走廊都堆滿了破東爛西,我住哪兒?這就是現(xiàn)狀。我覺得自己非常多余,想逃避,可往哪兒逃么?劉曉雨潸然淚下,哽咽。你看我,雖說能畫兩筆,在幼兒園還是個臨時工,轉正問題遙遙無期,沒有幼師的文憑……
我吁了口長氣,恍然大悟。想少英的母親在總務科,主管幼兒園,嫁過去,一石二鳥。怪不得趙拓說劉曉雨心思太重。重就重吧,但有些事情,必須打開窗戶說亮話。我頓了頓,關鍵是舒少英對你有沒感覺?這個才是關鍵,咱總不能一廂情愿。
有,劉曉雨有些激動,他說見了我,就讓人心疼。我哭笑不得,是酒后說的吧?對,他那天是喝了些酒。我怏怏的,酒后那是戲言,你還信以為真了。怎么會是戲言?劉曉雨看著我,酒后不是吐真言嗎?那一瞬間,我感覺她鉆進了死胡同,牛角尖,病得不輕。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讓你幫我問問,劉曉雨的眸子,跟炭火一般,在暗夜里燃燒。我頹唐極了,一絲風兒都沒有,答應幫她問問。做好人就做到底,既然牽線搭橋,那就再送一程,也算功德圓滿。無數(shù)只蚊子撲上來,攆都攆不贏,該死的蚊子。我們拍拍屁股,落荒而逃。
回到俱樂部,電影尚未散場,惲師守在三輪摩托邊,吸煙,等電影拷貝。拷貝在西郊幾家影院轉來轉去,尤其熱門電影,排片的密度大,偶爾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影片放映到一半,拷貝未到,燈亮起,曹師在喇叭里說,請觀眾同志們等一下,拷貝還在路上。同志們哄笑,抽煙,上廁所,嗑瓜子,活動腿腳。我問惲師快了吧?惲師看表,還有十分鐘。《大橋下面》夠不上熱門,放映完畢,拷貝要送回電影公司。
我轉到太平門那兒,心里忙叨叨,劉曉雨,真是沒事找事。剛才在路邊下車,劉曉雨走出幾步,突然回頭,賈魯,對不起,麻煩你了。我心中酸楚,到了這會兒,依然過不去。老范掮著木梯,大踏步往里走。忙呀范師,我說。他腳步放緩,不知哪個王八蛋,把梯子腿給弄折了,拿回去修修。范師閑不住,每逢演電影,都拿著手電筒轉來轉去,排查隱患。誰的自行車出了麻達,也幫著拾掇。有一次惲師搗鼓三輪摩托,零件拆了一地,在旁邊搭手的,還是范師。我禁不住贊嘆,范師,你真是多面手??!
頭一回,肯定是頭一回,范師非常認真地跟我說話。他先是拿棉紗仔細擦了手,接過惲師給的煙,點燃,深深地吸了口,臉上的麻瘢也變得柔和。小賈,情況不一樣啊。你們的家都在城里,我卻在鄉(xiāng)下,將來退休了得回去。兩個娃子一個女子,一河灘的事,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你看現(xiàn)在的形勢,即便退休了也得干點啥,靠誰也不如靠自己。
音樂驟然響起,體協(xié)來的檢票員打開太平門,禮堂里傳出椅子的乒乓聲。我往路邊挪了挪,電影散場了。舒少英推著米國棟出來,米國棟大口大口地吸氣。我俯下身問他,電影好看嗎?好看,比《鐵道游擊隊》好看多了。我笑啊笑,仿佛就等著這個答案似的。舒少英去了廁所,我推著米國棟,在閱報欄前停住,一人點著一支煙。觀眾退場,賣冰棍瓜籽小吃的,緊趕慢趕,叫賣聲此起彼伏。我問他家里買電視了沒?買了,九吋的,黑白,哪有大銀幕過癮,是吧?老米拿拳頭捶了捶后腰,汗腥氣撲面而來。他說想看一部外國的片子,最好是打戰(zhàn)的,到時我來買票,不能讓你們破費。我說好,往旁邊閃了閃。汗腥氣太重了,不知老米多久沒洗過澡,換過衣裳。沒話找話,問他生意咋樣?米國棟齜牙,也就顧個嘴。幫人納鞋底多一些,有給錢的,一毛兩毛,也有給雞蛋的,一顆兩顆。沒啥,總比窩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強。我想了想,也是。
舒少英過來,我送他們到大門外。本來,劉曉雨剛才那番話,搞得我心情郁悶。暗地里發(fā)誓,今后跟姓舒的少來往,最好不來往。但見了面,那股子怨懟,過去了。沒意思,真沒意思。少英說昨天見老趙了,他興致蠻高,想騎自行車上灃峪口逛一逛,怎么樣?好啊,我說,沒去過灃峪口呢,早就想去,怎么走都不知道。少英莞爾,我去過,在山里拍照片。對了,叫上你們同學王京虹,她的詩寫得真不錯,一起轉轉。
舒少英推著米國棟走了,范師鎖大門,老尹跟體協(xié)來的幾個人去吃宵夜,喊老范跟我,我急忙擺手。太熱了,得回去洗洗。
身上黏乎乎的,我端著臉盆來到廁所,旁邊有個露天水池。左右望望,沒人,脫了個精光,兜頭澆下,痛快得直叫。前些天,王京虹從學校寄來了幾首詩,我拿給舒少英看。一首叫《蜉蝣》,一首叫《蒹葭》。少英說好,那就好吧。洗漱畢,回到美工室,躺在床上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翻了幾頁,看不下去。獅子,我從未見過獅子,包括大馬林魚、海,無從想象。撩開蚊帳,熄燈睏覺。剛一挨枕頭,劉曉雨、舒少英,紛至沓來。如此清晰,劉曉雨光潔細膩的頸項,唇吻飽滿、潤澤。見他媽的鬼,別想了。范師,范師顯然是不會離婚的,三個孩子怎么辦?最大的才念初中。想辦退養(yǎng)來著,大兒子說等一等,如果考不上高中,再進廠。范師同意了。沒有不透風的墻,去年冬天,范師的媳婦站在配電室前,撲沓撲沓手,捏腔拿調。老范哎,你要是有個風吹草動,我跟孩子可就沒活路了。范師蹴在那兒吸煙,臉更長了,怫然。胡說啥呢?死了活了的,趕緊搟面去。
夜深了,布谷鳥在叫,清脆悠揚;遠處的村莊傳出陣陣狗吠,誰家的孩子在哭,我就這樣躺了很久。
5
出游的事,一拖再拖,到了六月初才得以成行。趙拓去安康玩了兩天,過去的學生結婚,非要找一位體面而酒量拿得出手的人,壓壓場子,趙老師欣然前往。王京虹感冒了,我跟五洲踩單車跑到西北大學中文系女生宿舍,王京虹臉上蒙了塊手帕,正昏昏欲睡。我們甚至都未進門,站在走廊說了幾句話,告辭。她過意不去,要請我們吃飯,吃完再走唄,學校的西紅柿雞蛋面美得狠。我連連擺手,笑,不用了。王京虹眼惺忪,搖了搖手帕,有暗香浮動。出校門的時候,我神思恍惚,自行車險些撞上一姑娘。姑娘戴著?;眨瑢⑽掖蛄恳环?,輕啟朱唇。神經(jīng)病啊你,眼睛干嘛的?得是出氣的?!
五洲不樂意了,指著對方。這位同學,你是哪個系的?晚上去跳個舞吧?我在樓下等你啊。姑娘撒腿就跑,五洲笑,這丫頭的屁股扭起來可真帶勁……我賭咒發(fā)誓,再也不跟五洲出門,簡直一禍害。
六月五日是星期天,朝暾初現(xiàn),我早早地爬起來,推著自行車來到俱樂部大門外,保潔員正清掃地面。趙大爺穿著汗背心,圓口布鞋,在門前的空地練鶴翔莊。松肩提肛,兩手向小腹收攏,再經(jīng)兩胯自然放下,意守丹田。我看著直樂。趙大爺捋了捋灰白的胡須,你這是準備上哪兒?大清早的。我說進山呀,到灃峪口。趙大爺抬頭望天,肯定少不了我們家的趙拓,今天最高氣溫三十七度,路上小心。
我還是來早了,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趙拓、王京虹、劉曉雨、五洲、舒少英,才漸次露面。每個人都帶著軍用水壺、鋁制飯盒,舒少英背著攝影包。出發(fā)前,趙拓突然問了句,姚麗麗呢?她怎么不去?舒少英笑,麗麗她哥的孩子滿月,請朋友聚聚,麗麗幫廚去了。趙拓蹁腿上車,那還等啥,咱走吧。
我看了下表,六點四十五分。從藥廠什字南下約五公里,是丈八溝賓館,道路兩旁矗立著參天白楊。沿途有幾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麥子成熟了,麥客長衫長褲,戴頂草帽,在地里舞動著鐮刀。不少路段鋪滿了麥秸,娃娃們嬉鬧,拖拉機、卡車隆隆而過,揚起漫天的塵土。繞過丈八溝賓館,上西萬公路,騎行有十分鐘,舒少英說在郭杜吃點東西,也找個地方擦把臉,太臟了,全是土。我沖著趙拓喊,他轉過身,知道了。郭杜是個小鎮(zhèn),聽我父親講,七十年代,每到春節(jié),他都騎車去秦嶺北麓換大米。當時購糧定量供應,北方人米少,想吃米怎么辦?跟山腳下的村民換。村人喜面食,起初是一斤換一斤,換的人多了,就有了商機,每斤米要找給村民幾分錢,再加上布票。米是新米、香稻,叫桂花球,透亮如珠,香糯適口。私下里交易糧食在當時是非法的,有個罪名,叫投機倒把罪。而郭杜,就是一道關卡,民兵小分隊在此堵截,得繞著走。少英笑,真有這事,不單換大米,還偷偷摸摸,上農(nóng)家買雞買雞蛋。農(nóng)村凋敝,城里的工人也不易,拖家?guī)Э诘?,踩幾十公里自行車,進村入戶,就圖個便宜,少花幾文錢。到了春節(jié)前再看,福利區(qū),那時叫向陽院,到處都是雞,公雞母雞,哄娃玩的雞苗,根本管控不住。這說明啥問題?舒少英目光炯炯掃過來,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人都想過好日子,豐腴的日子,計劃經(jīng)濟那一套,不得人心。
對少英,就更加的服膺。到了郭杜,什字路口有幾家小吃店,矮桌長條凳,擺放在馬路牙子上。在店家的水龍頭胡亂擦把臉,我跟舒少英吃涼皮稀飯,趙拓他們在另外一家要了豆?jié){油條。劉曉雨時不時瞄我們一眼,面帶春色。這一路,劉曉雨跟五洲領騎,趙拓、王京虹居中,我跟舒少英斷后。喝完稀飯,我給舒少英一支煙,結結巴巴。少英,你、你對劉曉雨印象如何?舒少英咧著嘴,笑,劉曉雨跟我說了。說了?我站起身,那就好,這些天把我熬煎壞了……少英說別急,先坐下。是這樣賈魯,說真話,你要是喜歡劉曉雨,我跟她的事到此為止。我感覺熱烘烘,滿顙的水。沒有,真沒有,就是同學關系。那好,舒少英進一步解釋,我跟姚麗麗不太合適,本想將就的,結果又遇上了曉雨??雌饋?,感情這個東西,是不能糊弄的。舒少英說完,親親熱熱,拍我的胳膊。我如釋重負。
從郭杜南下,嵐氣繚繞的秦嶺愈發(fā)近了,路樁拿紅漆刷著公里數(shù)。我問少英,從咱西郊到灃峪口,大概多少公里。二十七公里,他說。我看了看表,八點一刻。將來我想騎車上北京,你看怎么樣?少英笑著搖頭,北京沒意思,要走就走河西走廊,新疆,那才叫刺激。太好了,你要去的話把我也叫上。
一定,少英加快了騎行速度,趁著年輕,就得干點不一樣的事。
不知什么時候,路兩邊溝渠縱橫,空氣濕潤,綠盈盈全是稻田。在灃河大橋,簇擁著,拍了幾張照片。山,近在咫尺,蒼翠蓊郁,褶皺間的小徑清晰可辨。上坡,騎是騎不動了,推著車走,劉曉雨買了些西紅柿、黃瓜,舒少英接過去,掛在了車把。王京虹、趙拓踅進一家供銷社,土坯墻涮著白灰,森林火災重防范,嚴控火源是關鍵。我站在那兒,汗如雨下,喘。少英說缺乏鍛煉,就這身板還想騎到北京?我齜牙咧嘴,沒話。王京虹出門,大包小裹,趙拓抱了箱啤酒。我愕然,荒郊野外的,還能買到瓶裝啤酒?趙拓笑,買啤酒搭煙呢,紅延安,一層土,估計最少放了半個月。說著,給了我兩盒紅延安。
整理行囊,看看沒啥遺漏的,進山。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河谷,河水發(fā)出訇然巨響。太陽熾烈,迤邐穿行在半山腰,滿腔滿腑,溢滿了艾蒿與松柏的馨香。功夫不大,從一斜坡下去,河水潺湲,野豌豆、大薊小薊、馬齒莧、菖蒲、棣棠,漫山遍野。自行車躺倒在巖石旁,五洲脫掉鞋襪,跳進河床,噢噢怪叫,又用網(wǎng)兜去抓小魚。我、王京虹、趙拓坐在一塊石頭上,歇口氣。王京虹擺毛巾,擦臉,對著水壺喝水。我說累慘了吧?王京虹笑笑,還好,別忘了,我是西北大學一萬米的冠軍。厲害呀,真有這事?那是,王京虹將毛巾纏在手腕上,運動健將。趙拓吸煙,咳,滿臉曖昧的微笑。盤山公路蜿蜒曲折,車輛在巖石灌木的罅隙間若隱若現(xiàn)。舒少英、劉曉雨沿著河岸往前去了,少英想拍幾張風景。
趙拓扔掉煙蒂,跳到岸上,將啤酒遞給我,插在石縫里,讓河水冰鎮(zhèn)。溫吞吞,最難喝了。王京虹捂住臉,天哪,太棒了,我一直琢磨有件事情沒辦,這就對了,老趙。趙拓嘿嘿,不響。昨天理發(fā),我陪他去的,趙拓媽下了死命令,你要是再不理發(fā),就別進這個家門。趙拓看我,頭發(fā)長嗎?我吭哧好半天,是有些長。趙拓哼了一聲,我急忙改口。長是次要的,關鍵你頭發(fā)太厚太密,可以稍微地削一下,涼快。趙拓雙手插進褲袋,就說了一個字,走。來到樓下的理發(fā)室,鉸頭,跟師傅說修一修。師傅抖圍布,系好,操起剪子問了句,鬢角跟胡子呢?胡子不能動,趙拓在鏡中嗽嗓子,底氣十足,別搞得跟相親似的。我在一旁忍不住,險些笑翻。
五洲爬上石頭,我問怎么樣?河里有魚嗎?有,五洲直哆嗦,嘴唇都白了。鯽魚、白鰷,還有蝦,我吃了兩只蝦,要是蘸點醬油就好了,那個鮮呦。生吃?我大駭。這你就不懂了,趙拓慢悠悠,原汁原味,講得就是生吃。
五洲吸了支煙,赤裸的上身曬得通紅。王京虹說五洲,緩過來沒?下去游一會兒?沒問題,五洲拿起網(wǎng)兜,我得再撈幾只蝦,給賈魯嘗嘗。王京虹躲在巖石后換泳衣,還戴上了護目鏡,怎么樣?她大聲說,夠專業(yè)吧。話音未落,就跳進了水中。趙拓也開始脫衣裳,你不下去泡泡?他問。我不會游泳。趙拓扶著巖石下水,洗把臉,一如既往,沒忘了損我。你呀,毛病可真多。
他們三人在河里撲騰,水花四濺,一只游隼在空中盤旋。舒少英、劉曉雨從彎道過來,朵朵白云麇集。少英說我也下去,熱得夠嗆,你呢?劉曉雨擺手,你玩你的。
舒少英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游向河中央的深水區(qū),五洲在岸邊似乎撈到了一尾魚,王京虹趕過去看,跑了,魚給跑了。我躲在灌木投下的陰影里,劉曉雨挨著我坐下。兩個旱鴨子,我說。劉曉雨舉起攝影包,剛才拍了蝴蝶、虎頭鳳,還有叫不上名的野花,漂亮死了。
你,還好吧?我問。
劉曉雨將攝影包放在草叢里,明白了。我們準備明年結婚,可能是春節(jié),最晚“五一”。天吶,這么快。快嗎?當然,你才多大呀?我覺得不可思議,拍死一只長腿花蚊。多大,二十一了,我上學比你晚,你得管我叫姐呢。劉曉雨說著,摸出一塊奶糖,上海大白兔,給你。我真是沒心沒肺的,以后你們家有啥好吃的,別忘了叫我。尤其是茅臺,我沒喝過茅臺呢。
劉曉雨不置可否,摘下一朵馬蘭花,嗅了嗅。游泳的人(據(jù)我觀察,也就王京虹還像那么回事,身體舒展,有模有樣)紛紛爬上岸邊的巖石,橫七豎八,喊累,連累帶餓。趙拓歇了歇,拿出大哥的風范,一聲斷喝。那還等啥么,開吃,餓了就吃,別羞羞答答的。胳膊腿在動,一哄而上,舒少英心細,帶了沓報紙,鋪在一塊平整的草地上。面包、雞蛋、花生米、蔥花大油餅,飯盒堆到一處。開罐頭,鳳尾魚罐頭、鯪魚罐頭、午餐肉罐頭。西紅柿、黃瓜在水里洗了,大啖,滿嘴生津。酒,拿酒拿酒,五洲跑得飛快。忘帶酒啟了,這也叫事?用牙咬,一口一個。趙拓感慨,到底年輕啊。五洲笑,笑就出麻達,上下腭偏離,險些咯了牙。酒瓶濕滑涼爽,握在手中,相碰,叮當亂響。云層快速移動,陽光被遮住,飄了幾滴雨,氤氳彌漫,潮氣更重了。
對面的山脊亮晃晃,草木由翠綠變得青黃,真是半邊日出半邊雨。舒少英端起相機抓拍,快門咔嚓咔嚓,幾只雨燕在峽谷翻飛,轉瞬即逝。王京虹放下酒瓶,說你搞攝影多久了?早嘍,少英笑,在部隊就玩,宣傳干事。趙拓拈起一塊鳳尾魚,少英,你可以弄個攝影展,又不是沒條件。太單調,份量也不夠,舒少英放下相機,嚼黃瓜,我說的是實話。王京虹揚眉,不是有“浪潮”嗎,詩歌、繪畫,匯到一處,先亮個相,別開生面。有意思,五洲一手拎酒瓶,一手拿煙。就在公司圖書館,不大不小,剛剛好。我莫名的激動,先辦展覽,再印小冊子,“浪潮”的第一炮,非響不可。詩?不知誰說到了詩,王京虹搶過話頭,詩歌部分我來負責,聯(lián)絡學校的文學社,青青子衿文學社。畫?舒少英找火柴,畫自然歸老趙統(tǒng)籌,拿酒拿酒,五洲麻利些。五洲撅著屁股在石縫間一通亂摸,酒可不多了,剩最后的兩瓶。還沒喝就不多了,我垂頭喪氣,剛找到一點感覺……沒事沒事,王京虹揎拳擄袖,我那包里還有一瓶大香檳,兩瓶葡萄酒……
吃喝到一半,又重新跳進了河里,降降溫。我順著羊腸小道走出三十米,撒尿。不遠處,兩個年輕人在河里洗澡,打肥皂,頭上全是泡沫。我系褲扣,其中一個圓臉的小伙沖著我笑,短發(fā),牙齒雪白,神態(tài)怡然。你們是哪的?我上前一步,問。圓臉的小伙往山上指了指,就在上面。說著,拿毛巾擦臉抹身子,來到岸邊,滿地找鞋。這附近有家部隊的采石場,軍人?小伙子搖頭,依舊在笑,穿上運動服球鞋,消失在灌木叢中。暑熱蒸騰,上面?退后兩步,鵠望,莽莽蒼蒼,一激靈,廟里的出家人!山叫鳳凰山,律宗祖庭凈業(yè)寺。地脈龍綿高峻,林壑幽深,幾年后我跟五洲去過,尋訪住持釋紹興,緣慳一面,悻悻而歸。而那天的偶然邂逅,是他嗎?
素樸而澹然的出家人杳無蹤跡,我的心溘然靜下來,劉曉雨在前方喊我。賈魯,發(fā)啥呆,給你照張像。我緩緩轉過身,那是一臺理光傻瓜相機,攝影包里,還有一臺尼康單反。太陽火辣辣的,劉曉雨煞有介事捩腰身,我提褲帶,身子往后仰。劉曉雨露出半張臉,你別動好不好?笑一下下。
6
從灃峪口回來,這天下午,我在禮堂的前廳,畫電影《賀龍軍長》廣告牌。老范跟徐莉站在院子里,嗑瓜子,咕咕噥噥說著什么。天氣燠熱,云層從西面壓上來,柿子樹紋絲不動。俱樂部的禮堂穹頂高聳,外墻爬滿了紅葛,夏季在里面畫畫,能感受到些許的涼意。有人上臺階,老范驀地喊了聲,小賈,有人找。竟然是姚麗麗。姚麗麗穿了件紅襯衫,目秀頤豐,笑,來看看你如何工作。我放下排筆,在藍大褂上揩手,心里七上八下。
沒話,竟不知說啥好了。姚麗麗左右張望,發(fā)現(xiàn)角落里有一架鋼琴,珠江牌鋼琴。她興沖沖奔過去,這能彈嗎?能啊,我說。以前放在后臺,最近這些年不演出了,才挪到這兒。姚麗麗打開琴蓋,試著彈了一首練習曲。前廳空曠闃寂,琶音引發(fā)的共鳴,久久不散。
她闔上琴蓋,有幾個音不太準,該請調音師了。我笑笑,去美工室坐吧?
你不畫了?姚麗麗走到廣告牌前,還沒畫完呢。留著明天畫,也快下班了。我將藍大褂脫了,堆在椅子上。姚麗麗突然說,對了,你給我一瓶藍廣告色,有嗎?有,美工室有,剛好給你拿一瓶。
藍廣告色送出去少說有幾十瓶,八十年代初有個時尚,就是粉刷墻壁,往白灰里添加藍水粉顏料,墻壁就變成了蔚藍色。有一次我去找馬主任簽字報銷,他憂心忡忡地說,小賈,怎么藍廣告色買這么些?不對頭啊。那是三原色,用量自然大,我說。也不知誰設計的電影海報,天,一個比一個藍,空間也越來越大。是嗎?馬主任敲了敲蘸水筆,藍天好,看著痛快!其實老馬在裝糊涂,他一次就拿走了五瓶藍廣告色,我啥話也沒說,不能說。
空中飄著雨絲,地面潮乎乎的,起風了。老范、徐莉,不見了蹤影。來到美工室,我說喝點茶吧,姚麗麗坐在床沿翻書。我拿煤油爐燒水,期間上了趟廁所,洗把臉。一只壁虎在墻角窺視,探頭探腦。水池邊的那株海棠卻枯萎了,皺巴巴,馬蜂嗡嗡叫。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由得撲挲一番胸脯。
水燒開,洗了杯子,給姚麗麗泡紫陽毛尖。我笑著套近乎,這毛尖還是少英給的。是嗎?姚麗麗掃了眼門外。門窗洞開,老范手背后,像是散步,雞在后面跟著。姚麗麗的羊角辮搭在肩上,鼻翅兩側,沁滿細密的汗珠。我遞給她一把蒲扇,也是唯一的一把,姚麗麗接過去,扇了兩下。你同學劉曉雨看著文文靜靜,行動起來可夠嚇人了。我去兜里摸煙,不響。在老舒那兒住下了,連箱子都搬去了。姚麗麗女中音變成了女高音。真是蔫人咥實活,賈魯,我本來不想跑這一趟,可咽不下這口氣。說老實話,也是為了他舒少英好。姚麗麗重新?lián)炱鹌焉龋谕壬吓拇?,攆蚊蠅,語帶譏誚。舒少英這人,看著文質彬彬,見面就想那事,煩死了。好像不做那事,生活就失去了意義,沒了奔頭。
我打定主意,裝啞巴。老范跟他那只雞,從門前過兩次了,耷拉著腦袋,幽靈一般,不知他娘的啥意思。天陡然暗下來,雨聲淅瀝,姚麗麗給茶杯續(xù)水,掃了眼窗外。他很危險,真的,姚麗麗說。危險?我再也忍不住,怎么了?舒少英愛跳舞,你知道不?我?guī)缀跣Τ雎晛恚栉kU嗎?姚麗麗扯動羊角辮,男男女女,擠一屋子,蓬擦擦,早晚得出事。說著,她站起身,走了。藍廣告色也沒拿,沖進了雨中。
我一頭霧水,站在門前發(fā)呆。老范的屋里亮著燈,再一看表,六點多了。隔壁的軍工三院傳出爆竹聲,有男人哀嚎,撕肝扯肺,女人嚶嚶啜泣。軍工三院的太平間,與俱樂部一墻之隔,我頭皮發(fā)麻,感覺冷嗖嗖的。
進屋,倒在床榻,雙手枕在腦后。遠方,不知名的角落,滾過幾聲悶雷。跳舞、攝影、電影文學劇本、雙卡錄音機,危險。腦子成了一鍋糨糊。那時舞場很少,周末,據(jù)說勞動公園有舞會,我沒去過。跳舞危險嗎?哪天得試試,我還真沒跳過舞,一次都沒有。細碎的腳步橐橐,由遠及近,我探起身,姚麗麗回來了。頭發(fā)濡濕,袋子里裝著葡萄酒、小籠包、油炸花生米、醬牛肉。我遞上毛巾,快擦擦。你以為我不辭而別?姚麗麗笑,想你也沒吃飯,去四川飯店胡亂買了點。我有些抓狂,連雙筷子都沒有。姚麗麗拈起一只包子送進嘴里,沒事,長著手呢。
我將茶水潑到門外,笑,你不是挺講究嗎?姚麗麗“咦”了一聲,誰說的?肯定是舒少英。我擰開瓶蓋,斟上酒,與姚麗麗碰杯。過去是講究,現(xiàn)在想開了,講究太多,那是做作繭自縛。何必呢,我可不想把自己搞瘋。
吃著喝著,兩只手閑不下來,雨停了。姚麗麗說跟學校請了假,想上深圳看看,后天就走。深圳?我十分訝異。對,姚麗麗在臉盆里洗手,有個同學從深圳來信,各方面都需要人,尤其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你不想試試?
我渾身燥熱,倒不是去深圳,深圳跟我有什么關系?姚麗麗眉飛色舞,燦若桃花。尤其是眼角,偶然地一瞥,傳遞出某種挑釁的意味。心慌,沒著沒落的,以酒遮臉,我們很快就上了床。我原以為這是一件頗費周折,需縝密謀劃,一唱三嘆的勾當。沒想到,整個過程也就幾分鐘,這讓我多少有些沮喪。姚麗麗拿指尖劃了劃我的臉,去畫案上取煙,點燃,吸了口,送進我嘴里。賈魯,觀察你好久了,一直以為是個正人君子,不好女色……我握住她飽滿的乳房,臉發(fā)燒,萬分慚愧。不是不好,我這人膽小,苦于沒機會罷了。姚麗麗非常滿意,戳了我一記,又做了第二道。
顯然是累著了,雨跡滯檐,芭蕉滴動。她親了親我的耳垂,姐姐在深圳發(fā)展好了,把你也辦過去。纏綿了一會兒,送她出門,竟有些依依不舍。姚麗麗果然去了深圳,先是教書,接著嫁給了一位港商,從事進出口貿易。到了一九九五年的盛夏,我在咸陽國際機場接個朋友,姚麗麗戴著墨鏡,珠光寶氣,迎面走來。旁邊,跟著一位皮膚黝黑的鬼佬。我俯下身,假裝整理鞋帶,嗅到了一股梔子花氣味悠長的芬芳。
劉曉雨沒住到舒少英家,姚麗麗明顯夸大其詞,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舒少英騎車,劉曉雨坐在橫梁,倒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矣H眼所見。當時我跟五洲在圖書館前抽煙,舒少英單腳撐地,劉曉雨下來,赧然。少英解釋,后車架壞了,我讓她坐橫梁,劉曉雨還不好意思。這有啥嗎?五洲樂滋滋,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簡直少見多怪。我們進圖書館找老雷。老雷是管理員,馬主任的電話已經(jīng)打過,讓他配合我們,把展覽的事情辦好。
老雷這個人腰桿挺拔,眉眼也算周正,唯獨一點,總是色迷迷的。見了稍微有些姿色的女性,就邁不開步子,頸項扭轉一百八十度,讓人很不舒服。舒少英、劉曉雨過去交涉,我跟五洲就在閱覽區(qū)徘徊,有兩個認識我的姑娘,點點頭。
劉曉雨過來,說那姓雷的賊眉鼠眼,拿眼睛光看我,嚇死人啦。我笑,看你漂亮么,心疼么。劉曉雨剜我一眼,討厭不?你在俱樂部就好好學吧,一幫老油條。功夫不大,舒少英在對面揮手,我過去,怎么樣?沒事,談妥了。少英眉花眼笑,比劃。這兩面墻全部給咱,夠用不?應該差不多,我說,照片、油畫、水粉,放上邊,底下貼詩,詩是讓人讀的,貼太高了,看不見。舒少英轉身對劉曉雨說,謄抄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字最好寫大些。劉曉雨撇嘴,就我可憐,又得熬夜了。舒少英笑,謄寫也是學習的過程,他們想干還輪不上呢。
緊鑼密鼓,趙拓貢獻出十幅畫,有風景寫生、人物素描和《西去咸陽》?!段魅ハ剃枴肥勤w拓本科畢業(yè)創(chuàng)作。殘陽如血,披鬃闊口瞋目的石獅,蹲踞于前,而神道的兩側,肅立著“蕃像”,也稱“六十一蕃臣像”。他們最醒目的特征,是沒有腦袋,頭不見了,相傳毀于嘉靖三十五年的一場地震。這幅畫是當時趙拓畫的最大的一幅,165cm×130cm,在美院存放。少英出面,跟姊姊聯(lián)系,派了一輛吉普車,拉到俱樂部,暫放美工室。這已經(jīng)是七月十號了,星期日,而第二天,就是展覽開幕的日子。
每天上下班,公司廣播站會準時開始播音,廠區(qū)、福利區(qū)同步。先是一段激情洋溢的進行曲,隨后各單位各部門發(fā)來的通訊稿,男女主播聲情并茂,再以嘹亮的小號收尾。我作為俱樂部的通訊員,寫了一篇有關“浪潮”詩畫展的簡訊,字斟句酌,送到了廣播站。結果播出的時候,詩畫展改成書畫展。站長頗感欣慰,電話里說我狗屁不通,哪有什么詩畫展。隔著話筒,我嗬嗬兩聲,險些吐那傻屌一臉。
當天晚上公司圖書館人潮涌動,我跟劉曉雨說怎么樣?效果真不錯,人都圍滿了。舒少英淡淡的一笑,是天氣。天氣?我大惑不解,隨著少英出來,在門口吸煙。太熱了,圖書館跟俱樂部一樣,蘇聯(lián)專家設計。笨是笨了些,但穹窿高大,六臺吊扇吹著,大伙兒進去避暑呢。的確,圖書館經(jīng)常將長條椅桌案撤開,畫上線,搞羽毛球比賽,一般的空間,可能嗎?
說避暑,絕非戲言。《西去咸陽》畫作前觀者寥寥,而舒少英的攝影作品卻吸引來眾多的目光。幾個穿喇叭褲的家伙在《出水芙蓉》前指指戳戳,那是穿泳衣的王京虹,一個略顯模糊的背影。瞧那幾個家伙的神態(tài),是恨不能鉆進照片里,拂去濕淋淋的水霧而一探究竟。初中生拿著本子抄墻上的詩,嘁喳,大都女孩子,多少還像那么回事。趙拓穿了件老頭衫過來,舒少英迎上去,王京虹呢?我沒見,趙拓說,通知她了嗎?幾個人的眼睛齊刷刷盯著我。
從灃河回來我與王京虹就再沒聯(lián)系,詩歌稿件都由趙拓經(jīng)手,交給舒少英處理。聽少英講,老趙與王京虹忙里偷閑,跑到甘肅天水的麥積山轉了轉。回來的路上,逸興遄飛,又繞道彬縣,觀摩被清代學者畢沅譽為“關中第一奇觀”的大佛窟,收獲良多。少英給我一支紅雙喜牌香煙,笑,去桌上拿火柴。老趙雖說腹笥豐贍,難免恃才傲物,言語失當。一次在西大食堂就餐,竟然高談闊論,語驚四座。說西大中文系連個像樣的教授都沒有,學殖早就荒蕪了,一代不如一代。王京虹的臉由白轉青,旋即又給黑了。這一下惹惱了兩個男生。兩個男生對王京虹垂涎久矣,情書就寫了十好幾封,字跡飄逸,夾雜著一首題為“雨中蒹葭”的詩篇。這首詩王京虹特意拿給老趙看過,詞藻綺靡,褒揚“蒹葭”既有李易安之婉約,又不失蔡琰之鏗鏘。趙拓胡亂掃了眼,就說了兩個字,蠢貨!兩個男生對趙拓的出現(xiàn)耿耿于懷,見他大放厥詞,隨即上前理論,不小心將半碗西紅柿雞蛋面潑了趙拓一身。王京虹拂袖而去,男生惶遽,連聲說對不起。趙拓捻著唇髭,相當有耐心了,將面條湯汁往下?lián)芾?,滾你媽個蛋!
西大食堂的一幕令趙拓多少有些忿懣,那天晚上出門就穿了件老頭衫,赤腳趿著粗布鞋。他連圖書館的門都沒進,說走走走,找個地方喝點。舒少英沖我擠眼,那意思老趙心里不爽,別廢話,跟著走吧。一行人尾隨其后,去了灃惠西路。那時灃惠西路的夜市剛有個雛形,大都集中在土門什字的西北角,遠東公司招待所門前。稀飯涼皮、蒸碗、熏肉大餅、烤肉。我們坐在小林烤肉的矮幾旁,圍成一圈,身邊,放了桶散啤酒。五洲非常乖巧,不失時機端起一杯酒,過了馬路。我拍大腿,是給趙大爺送去的,這就叫眼色。五洲回來,沖著趙拓笑,趙大爺讓你少喝點。
趙拓放輕松,問舒少英,展覽搞幾天?七天,少英散煙,學校最近忙嗎?還行,趙拓抿了口酒,這幾天在看愛倫堡《人·歲月·生活》,太他媽的棒了。一輛偏斗摩托轔轔而過,坐著三個警察,腰系武裝帶,警燈爍爍。趙拓瞄了眼,怎么回事?還巡邏呀?五洲給趙拓斟酒,上個禮拜有個頂替進廠的藍田人被刀子給捅死了。真的假的?趙拓問。真的,舒少英喊小林,把肉熱一熱。藍田人在圖書館外看電視,有人叫他,走到門洞那兒,不知為何發(fā)生了爭執(zhí),胸口中了一刀。
冷場,我啜口酒,嗽了嗽喉嚨。昨天俱樂部門前,有個賣香蕉的老漢被搶,你們猜,搶了多錢?趙拓轉過身,掃我一眼。兩毛六分錢,我急忙公布答案。
一輛拉水泥預制板的拖拉機自西向東,冒著滾滾黑煙。五洲、舒少英似乎爭執(zhí)著什么,看情形,誰也未能說服誰。劉曉雨絮絮叨叨,跟趙拓述說情感糾葛,是糾葛,扯到了姚麗麗。我支愣起耳朵,恭聽。趙拓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立馬打斷,沒有在暗夜里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劉曉雨怔了怔,哭過,我當然哭過。劉曉雨今非昔比,居然跟趙拓叫起板來,好樣的。我獨斟自飲,功夫不大,竟帶了幾分微醺。與上個月在灃河的啾嚄相比,一下子少了好幾個人似的,其實,也就少了王京虹。
我后來再沒見過王京虹。聽別的同學講,王京虹畢業(yè)后分到了一所中學教語文,丈夫是大學同窗,在電視臺做編輯。五年后離異,胖得沒個樣子,作風潑辣。經(jīng)常指著校長的鼻子,往前一沖一沖的,說對方是個蠢貨。
聽著耳熟。
7
五洲那天夜里跟舒少英說得熱鬧,顛來倒去,核心就兩個字,氣功。我以為酒桌上多了道談資,一盤菜而已。后來的事實證明,錯得非常離譜。五洲不知中了什么邪,在西電公司聽了場帶功報告,仿佛晴空霹靂一般,茅塞開啟。報告人姓張,來自黑龍江綏化,五洲言必稱大師。張大師倡導生命科學,麒麟文化,強調意念二字。五洲示意我別打岔,容他把話講完,再理論。說起來,大師也是苦孩子出身,隨父母千里迢迢赴新疆種棉花,忽然有一天,遇見了一位白發(fā)皤然鳩衣敝履的長者,從昆侖山下來,踏雪而歌……我笑了,給五洲一支紅延安,先靜一靜。受家庭的影響(我父母入黨多年,大伯犧牲在第三次四平戰(zhàn)役的塹壕里,二伯作為志愿軍的一名排長,在橫城反擊戰(zhàn)中,失去了左腿),我毫無疑問是個唯物主義者,對怪力亂神一向嗤之以鼻。五洲急了,來來來,立竿見影,說個最簡單的。你將雙手合攏,指尖是不是一般齊。沒錯啊。得,你現(xiàn)在閉上眼睛,想象著伸長左手,十秒鐘。好了,再比一下,看看還一般齊嗎?我心懷忐忑,奶奶的,左手真的長出了一截。傻眼了吧?還不相信?五洲面露得色,明天我給你拿些材料,好好學習一下中華養(yǎng)生益智功。
五洲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根本不知道。顫巍巍,伸出胳膊比劃手,意念短長,終歸惘然,竟做了一夜的噩夢。
五洲聽了三場帶功報告,跟車間請了半個月的事假,追隨張大師,去了四川都江堰。臨行前他跑到俱樂部,找我借錢,有多少算多少,速度放快。愛和稀泥見風使舵言行謹慎的五洲,仿佛換了個人,眉宇間,有一股英雄氣概。我剛發(fā)工資,磨磨蹭蹭,相當不情愿了,從兜里掏出三十八塊四角六分。五洲劈手奪了去,想了想,將四角六分放回原處,后會有期!
我腿肚子直轉筋,這哪里是去四川都江堰嗎,分明上井岡山么!跑去跟舒少英學,少英笑。氣功這種東西,自個兒玩一玩,倒也罷了。一旦立山頭,扯起大纛,神神鬼鬼的,十之八九,有利益在里面,斂人錢財,也就一陣風。還記得打雞血嗎?紅茶菌?一丘之貉。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五洲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你是指走火入魔?舒少英說著在一張單子上簽字,開票的姑娘沖我嫣然一笑。應該不會,五洲是個心底純樸的人,不出三個月,肯定回來,咱走著瞧。
我不放心的是那三十八塊錢。四角六分顯然無法維持一個月的日常開銷,不得已跟父親張口,拿點錢先花著。父親倒沒發(fā)火,瞅了我半晌,打了句咳聲。你呀,幼稚得可以。五洲從廠里辭職了你知道嗎?不知道,對吧。他家為這事跟他翻了臉,無洲一走了之。真是孩子氣,遠東公司是你想撂挑子就撂的嗎?多少人求爺爺告奶奶也進不來呦。三十八塊錢沒啥,他連句真話都不肯說,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呀,從家出來買了瓶城固特曲,回到俱樂部就給弄了,呼呼大睡,連門都未關。老范替我闔上門,又晾了杯白開水,第二天直埋怨。你喝醉了鼾齁如雷,跟死豬似的,可不敢這樣喝,容易出事。我嘿嘿傻笑,說夢話了嗎?范師。
五洲是七月十三號走的,十五號,法國電影《虎口脫險》上映,引發(fā)了轟動。售票處前人山人海,窗口不到半個小時,全天的票就已售罄。加演了兩天,情況依然如此。徐莉成了最香的餑餑,走到哪兒,都有人喊,被圍追堵截。徐莉煩,臉蛋子吊得多長。一部破電影,有啥好看的?沒票,我一張票也沒有。這是實情。票在電話里就被預定走了,一些關系戶,像派出所、街道辦、土門商場、軍工三院,都派人打招呼,拿票。馬主任不得不躲起來,頭疼,哪還有票么?遠東公司職工家屬萬余人,不少人兩遍三遍地看。每場放映前,我站在臺階上,大門外黑壓壓,一些久未聯(lián)系,平日里懶得搭理我的家伙,喊賈魯賈魯,虛榮心油然而生。馬主任規(guī)定俱樂部的人一場最多買二十張票,這根本不夠用。怎么辦?偷偷往里帶人。帶人選擇在散場的時候,躲在美工室,開演了再進場。帶的人多了,就站在過道看,或者蹲坐在樂池里,脖子一直仰著,九十度角,那也叫看呀。
米國棟是舒少英帶進來的,少英說老米想看戰(zhàn)爭片、外國片,這一回齊了。沒人查舒少英的票,更何況推著半身不遂的米國棟。他們剛一走進俱樂部,馬主任引導著來到太平門,并吩咐我,小賈,去辦公室搬一把椅子,帶海綿墊子那一把,坐著舒服。前面說過,馬主任患有痔瘡,他常坐的那把椅子,鋪著厚厚的海綿墊子,比沙發(fā)安逸多了。馬主任親自送舒少英、米國棟進入禮堂,指定了位置——橫豎兩條過道的正中央。少英笑,不合適吧?馬主任,太扎眼了。合適,老馬吸了口煙,既不影響后排的觀眾,又能欣賞好影片,就是這了。觀眾進場,馬主任將我往一邊拽了拽,小賈,你這個通訊員有多久沒寫稿子了??。窟@么好的素材不寫還等啥子嘛?!馬主任一激動連家鄉(xiāng)話都帶了出來。
我跑到美工室,泡了杯茶,寫通訊稿。先是謳歌了英國皇家空軍對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的推動作用,又描述了米國棟自謀生路積極向上的人生觀。另起一行,濃墨重彩,是“神劍”攝影部舒少英同志助人為樂的高尚情操,俱樂部馬奉節(jié)主任熱情周到的服務……通訊稿第二天播出時,省略了與英國皇家空軍相關的文字,米國棟被“殘疾人”所替代。我心中恚恨,致電廣播站,站長陰陽怪氣,說我白念了幾年書,驢唇不對馬嘴……氣得我眼淚直在眼眶里晃。站長就是我姐夫,幾年后姐姐同他離婚,我興奮得直拍巴掌。太好了,早就該離,那貨就不是個人。梳著大背頭,連根胡子都不長,就知道跟小丫頭們鬼混。姐姐蓬頭垢面,小臉萎黃,近乎咆哮了,閉上你的臭嘴!
我記得很清楚,出事那天是七月十八日,星期一,《虎口脫險》有兩場,也是最后的兩場。舒少英托我買六張票,要晚上九點半的,請“神劍”攝影部的員工再看一遍。我去徐莉那兒買票,聲明是給舒少英買的,工會舒主席的兒子。徐莉厚重的眼皮翻了翻,你倒是攀高枝兒,能不夠。我笑笑,手里攥著電影票,穿越馬路。剛到“神劍”攝影部的的門前,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左右兩側站著警察,也有穿便服的,穿便服的是公司保衛(wèi)部的人,包括老尹。我湊到跟前,問怎么了?得是丟東西了?老尹笑,露出一口氟斑牙。東西倒沒丟,逮人來了。誰么?舒少英。
我大吃一驚,舒少英戴著手銬出來,低著頭,直接上了路邊的吉普車。我的心砰砰狂跳,老尹沖著圍觀的人群喊,散了散了,又不是耍猴呢,有啥好看的。吸了口煙,老尹滿臉鄙夷之色,酒齇鼻幾乎要淌出血來。舒少英這小子牛皮哄哄的,上次買膠卷讓他便宜點,他說這是國家財產(chǎn)。好么,裝逼,接著裝!
我往回返,兩條腿簡直不聽使喚,深一腳淺一腳,像踩著棉花。馬主任、老范、徐莉,正在俱樂部門前嘀咕,見我過來,散了。惲師在車庫叫住我,知道咋回事嗎?我搖頭。惲師左右望了望,聽說是照片,裸體照,惹出了麻煩。啥?我徹底糊涂了,裸體照?!惲師的腳在地上跐,你沒參與吧?那就好,誰要是問你,就啥都不知道。惲師跟舒少英是戰(zhàn)友,復員后在鍋爐房鏟煤,兩人私交不錯。經(jīng)舒少英父親幫忙,來到俱樂部,開車。惲師遲疑片刻,小賈,我去保衛(wèi)部看看,有人問,就說我上醫(yī)院了。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心中惶悚,變得極沒出息,想哭,又哭不出來。午后飄了場陣雨,一叢雞冠花東倒西歪,腥紅的花瓣散落一地。我躲在美工室臨帖,窗外的早玉米郁郁蔥蔥,鳥雀格磔。下午四點惲師跑進來,碴著兩腳泥。怎么樣?我急忙問。惲師搖頭,給我一支煙。總務處、醫(yī)院,抓了好幾個,牽扯到少英。我給惲師倒了杯水,問題嚴重嗎?惲師喘口氣,點煙,倚在畫案上。嚴打,現(xiàn)在正嚴打,誰也搞不清楚事有多大,媽的。醫(yī)院藥房有個姓呂的愛跳舞,貼面舞,這幫家伙拍了些裸照,讓少英沖洗。抓少英,就因為這。至于少英跳舞了沒?說不好。
我想起姚麗麗的話,對上榫了。這幾天老實點吧,哪也別去,等等消息。惲師說完,走了。
嚴打抓人的事傳得很快,飯桌上,跟父親簡單聊了幾句,氣氛就有些悶,甚至是壓抑。母親拿了盒蚊香給我,你不是講蚊子多嗎,晚上早點睡,別出去喝酒。見我急著要走,母親叫住我,你跟舒少英整天泡在一塊兒,他的事你沒參與吧?我嗓音嘶啞,煩不煩?在一起泡著怎么了?我看少英不像是壞人,冤假錯案多著呢。就是的,父親呵斥母親,他要有事還能在家呆著,警察早就上門了。
我心里堵得慌,漫無目的騎著車,從土門商場拐過去,上了灃惠渠。幾個農(nóng)家的孩子在渠里玩水,羊咩咩叫,吃草。夕陽紅彤彤的,又圓又大,一只紙鳶在飛。蜃氣漫漶,我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時間都凝固住了。癡呆呆,竟出了身透汗。
回到俱樂部,劉曉雨站在門房邊,趙大爺說你可回來了,讓姑娘坐也不坐,進又不進,沒把我給愁死。我推著自行車往里走,劉曉雨跟在身后,一聲未吭。打開美工室的門,燃起蚊香熏著,我接了壺水,蹲在煤油爐上,劉曉雨哭了。擺了條毛巾遞過去,好了好了,劉曉雨哭得更厲害。我站在門外吸煙。天黑透了,老范的屋里傳出秦腔《三滴血》,他媳婦來了,下午來的,掮了半袋子土豆。徐莉沉著臉,出來進去,將門摔得山響。扔掉煙蒂,水也開了,泡茶,劉曉雨鼻子齉齉的,你看要緊嗎?她問。我看沒啥,跳個舞,洗幾張照片,有啥嗎?過幾天就出來了。我從兜里摸出一支煙,你到他家去了沒?
去了,劉曉雨低著頭,他父親態(tài)度冷淡,好像是我把他兒子帶壞了。我笑笑,以前咋樣?以前客客氣氣,誰想到能出這事,怨我嗎?
劉曉雨臉煞白,啜了口茶。有書嗎?借我本書,她說,怕夜里睡不著,失眠。別想太多了,我將岡察洛夫的《奧勃洛莫夫》翻出來,你拿回去慢慢看,我才買的。劉曉雨坐了會兒,要走,我也沒留她。
送到大門口,劉曉雨說你回吧。我鼓了鼓勁,你,沒讓他拍吧?劉曉雨騰地一下,臉紅了。沒有,少英從沒提過,怎么可能?那就好,我搓著手,笑,沒啥,放寬心。劉曉雨走了,趙大爺招呼我,坐。我坐在椅子上,趙大爺卷起一棵莫合煙,拿舌頭舔了,粘牢,去找火柴。少英這孩子看上去斯斯文文,怎么也出這事。我心緒煩躁,從門口望出去,老尹腆著肚囊,舞馬長槍的比劃,一輛警用偏斗摩托泊在那兒。禮堂里,電影《虎口脫險》漸臻佳境,爆笑,一浪高過一浪,聲裂屋瓦。忘了看電影了,多好的電影,一整天都在說舒少英。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忘了(那些日子昏昏沉沉,腦子亂得厲害),趙拓在美工室站了片刻,晚上九點,他需趕往火車站,嘉峪關有個哥們喊他過去,準備一同考察安西境內的漢長城遺址。趙拓胡子拉碴,猛吸了幾口煙,突然說。攝影這玩意兒,尤其是裸體照,朦朧些,稍加點綴,叫藝術;太清晰了,一覽無遺,就是淫穢。趙拓高屋建瓴,一語道破了天機。
處暑那天,家里吃素包子,父親說你給趙大爺帶幾個,老頭牙齒不好,素包子不礙事。我裝了一飯盒素包子,回到俱樂部,趙大爺正煮稀飯。他說謝謝你父母,總給我?guī)С缘摹叶⒅R路對面,天哪,五洲過來了。圓領衫燈籠褲,趿一雙咯吱作響的木屐。五洲離老遠就開始笑,不容分說,拉著我直奔小林烤肉。我指了指木屐,從哪兒搞得這萬貨?五洲嗬嗬,臨上車了,發(fā)現(xiàn)腳下的皮鞋稀爛,就順了雙窗臺晾著的木屐。你別說,這東西透氣,穿上才兩天,腳癬都給好了。
我苦笑著搖頭,怎么樣,跟張大師學了身功夫?哪呀,五洲嚼烤肉,批評小林,肉烤老了,還有點咸。小林紅著臉膛,哥,對不住對不住,換一把。五洲頷首,跟我碰杯。學個鬼呀,在都江堰做了一個月的伙夫?;锓??可不是嗎,蒸饅頭,淘米,大鍋菜,他們都說我胖了。做廚子就有這好處,虧不了自個兒的嘴。
我啜了口啤酒,心中竊喜,還準備去嗎?
不去了,烏殃殃好幾萬人,跟趕廟會似的,也算開了眼,交了幾位朋友,回來做生意。五洲拍著我的后背,家在彬縣,個個生猛,跟牛犢似的,敢闖。我往旁邊一閃身,這小子沒輕沒重,拍得我生疼。做啥生意?賣烤肉?五洲笑,烤肉能掙幾個錢?我們賣藥材,聯(lián)系了幾家藥廠,朋友正在辦營業(yè)執(zhí)照。這突如其來的買賣,鬧得我頭暈,主動談起了舒少英。聽說了,五洲嘖嘴,面帶戚色。我早就給他相過面,命中有此一劫,桃花劫。我心里一激靈,剛想問問“桃花劫”的來龍去脈,水有多深,五洲一抹小油嘴。我得走了,上周家圍墻跟朋友議一議公司開業(yè)的事。
周家圍墻我知道,是城中村,街巷逼仄坑洼,也就五百米遠。我正疑惑這小子怎么說走就走,五洲招手叫了輛出租車,“大頭鞋”菲亞特。那時街上剛有出租車,稀罕著呢,我嫌貴,一次都沒坐過。五洲趿著木屐拽開菲亞特的車門,嘬了嘬牙花子,一回頭。對了老賈,你把賬一付,改天請你去鐘樓飯店的二樓,吃烤鴨子。我眼前一黑,晃了兩晃,小林說哥,沒事吧?
沒事,我咬著牙,再拿瓶啤酒。
八三年嚴打共進行了兩次集中判決,舒少英是在九月底,死刑,立即執(zhí)行。他的家人是否去見了最后一面,我不得而知,沒打聽過。三天后,公判大會在體育場舉行,而法院的公告已貼滿大街小巷,舒少英的名字打上了紅叉。我擠進人堆,在布告前站了會兒,抽支煙,走掉了,沒有回頭張望。
公判那天有風,空中布滿了波狀層積云。上午十點半,灃惠西路實施交通管制,道路兩側圍了個水泄不通。一些半大小子來晚了,索性爬上梧桐樹,騎在枝椏間,兩條腿悠來蕩去。臨街的窗牖洞開,探出或方或圓的腦袋,嘴唇翕張,說著什么。將近十一點,警車、宣傳車呼嘯而至,廣播里在念判決書,語調鏗鏘。來了來了,人群喧嘩騷動,往前擁,踮腳,脖頸伸得老長。兩輪摩托、三輪摩托,雁翅排開,推進,警察揮著小旗,示意人群靠邊,秩序,注意秩序。頭一輛卡車架著機槍,軍人戴袖標,荷槍實彈,滿臉端肅。刑車,三十八輛刑車,轟隆隆,疾馳而過。死刑犯五花大綁,胸前掛著牌子,有低頭的,也有昂首的,我沒見到舒少英。或者說,在那一刻,解放車的廢氣與轟鳴,如潮汐一般涌上來,聲勢浩大,我的腦子變得空空蕩蕩。
最后一輛警車過去,人群聚到馬路中央,嗡嗡,不知是興奮還是失落。突然間,仿佛有什么禁忌似的,路上的人,空了。落葉繽紛,夾雜著紙屑磚塊一只黃膠鞋。劉曉雨站在梧桐樹下,穿了身緇衣。我手足冰涼,抖,抖個不停。我肯定要過去,過去說些什么,問問她,最近還好嗎?而兩條腿,卻跟灌了鉛似的,寸步難行。我們隔著空蕩蕩的馬路,相互望著,溘然間,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