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胡長海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湖南時務學堂與中國教育近代化的探索*

朱漢民,胡長海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湖南時務學堂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所著名的學堂，也是湖南第一家新式學堂。在教育宗旨上，時務學堂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人格教育與近代西方大學的知識教育結合起來，以培養(yǎng)出既有士大夫精神人格、又擁有西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知識和思想的近代知識分子。在教育內容、課程安排上，時務學堂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教學內容與西方大學教育教學課程結合起來。在教育方法上，時務學堂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教學方法與西方大學教育教學方法結合起來。時務學堂兼?zhèn)鹘y(tǒng)書院與近代大學之長的特點，為中國高等教育轉型做出了重要探索。

湖南時務學堂；中國書院；西方大學；高等教育轉型

為了推動中國教育的近代化，20世紀初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史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廢除與西方高等教育體制的引進。由于當時十分特殊的國際環(huán)境和政治背景，1901年清廷下令廢除書院，延續(xù)一千多年的書院被視為歷史糟粕而拋棄，書院在千余年發(fā)展歷程中所積淀的文化精華并未成為中國大學文化的組成部分，而新的教育體制卻完全是靠引進、仿效西方而建立，當時政治界、知識界似乎并沒有能夠冷靜下來，思考是否應該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與西方高等教育結合起來，建立起一種既有世界近代大學長處并合乎世界發(fā)展潮流、又具有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教育特色優(yōu)勢的教育體制。這種建立近代高等教育體制的方式，不僅使中國傳統(tǒng)教育與中國近代教育之間出現(xiàn)明顯的斷裂，還導致新的中國近代教育出現(xiàn)許多問題。書院改制之后，許多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紛紛發(fā)表自己的批評意見。如胡適就曾感慨：“書院之廢，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盵1](P111)青年毛澤東在長沙創(chuàng)辦湖南自修大學時，也認為中國近代學校存在問題，提出要結合中國書院和西方學校的長處創(chuàng)辦湖南自修大學。

中國古代書院是獨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機構，從唐中葉開始至晚清教育改制，書院作為一種主要的文化教學組織延續(xù)了一千多年之久。書院通過培養(yǎng)高級專門人才、創(chuàng)新和傳播高深學問，產生了具有典型中國特色的書院精伸，也形成了一套具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教育體制、管理制度和教學方法。書院成為中國教育史上最具特色、最有地位的教育機構，為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極其重要的貢獻。但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沒有積極傳承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精髓，中國高等教育改革仍然是一個任重道遠的歷史任務。

但是，我們沒有注意到，晚清時期的政治界、知識界其實有人在做這一方面的思考和探索。晚清湖南時務學堂的開始創(chuàng)辦和教育實踐，就是這一方面的積極探索。今天，正值湖南時務學堂創(chuàng)辦120周年之際，重新考察他們關于中國教育近代化的思考和探索，是有著重要意義和價值的。

湖南時務學堂是中國近代史上一所著名的學堂，其重要歷史地位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政治上，它幾乎與維新運動相伴而生，并且成為維新派傳播維新思想、培養(yǎng)維新人才、參與維新運動的政治重鎮(zhèn)；其二，教育上，它是湖南第一家新式學堂，也是中國較早的新式學堂之一，為中國高等教育轉型做出了重要探索。由于時務學堂在政治上影響太大，以往對時務學堂的研究，特別重視它在中國近代史的政治活動和政治影響，而對它為中國高等教育轉型做出的重要探索卻討論不多。

湖南時務學堂其實是中國高等教育近代轉型的一種重要嘗試，其辦學特點就如梁啟超自己表示：“超之意欲兼學堂、書院二者之長，兼學西文者為內課，用學堂之法教之；專學中學不學西學者為外課，用書院之法行之。”[2](P248)梁啟超在此舉教法而討論時務學堂“兼學堂、書院二者之長”，其實時務學堂在教育上的探索，遠不僅是課程方面。本文的重點，就是綜合討論時務學堂如何推動近代高等教育的改革，主要是探討其兼?zhèn)鹘y(tǒng)書院與近代大學之長的特點。

1897年1月，由岳麓書院山長王先謙領銜，正式呈報湖南巡撫陳寶箴，在湖南長沙創(chuàng)辦時務學堂，得到官府的同意。這一年8月發(fā)布的《湖南時務學堂緣起》，闡明了時務學堂設學校、養(yǎng)人才的原因。湖南巡撫陳寶箴又發(fā)布《時務學堂招考示》，宣布“本年議定暫租衡清試館開辦，延聘中西學教習，擇期開學，先行招考六十名入堂肄業(yè)”[3]。委派黃遵憲、熊希齡具體負責學堂籌備事宜，任命熊希齡為提調，主持一切行政事務。接著，時務學堂聘請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聘請李維格為西文總教習。梁啟超專門為學堂制定《湖南時務學堂學約》，進一步確定時務學堂的教育宗旨與教學要求。后來因為時務學堂卷入維新政治運動，1899年2月改為求實書院，1902年求實書院更名為湖南省城大學堂，1903年湖南省城大學堂與改制后的岳麓書院合并組建湖南高等學堂，到了民國以后又轉型為湖南大學。

時務學堂作為湖南的第一所近代新式學堂，是湖南近代化教育改革的開端，標志著湖南傳統(tǒng)教育向近代教育的轉型?？疾臁逗蠒r務學堂緣起》《湖南時務學堂學約》《時務學堂功課詳細章程》等一系列文獻，以及時務學堂創(chuàng)辦以后的教學活動，可以看到本學堂確實體現(xiàn)了主辦者“兼學堂、書院二者之長”“注重中西并重”的教育理念，對推動中國式近代高等教育的建立做出了很好的探索。

我們現(xiàn)在從湖南時務學堂的教育宗旨、教學內容與教學方法三個方面，考察一下時務學堂是如何兼學堂、書院二者之長，貫徹中西并重的教育的。

首先，湖南時務學堂在教育宗旨上，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人格教育與近代西方大學的知識教育結合起來，以培養(yǎng)出既有士大夫精神人格、又擁有西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知識和思想的近代知識分子。

梁啟超在專門為學堂制定的《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系統(tǒng)表達了他的教育宗旨。梁啟超在《學約》中列出十條，他解釋其中最后兩條是“經(jīng)世”與“傳教”[4](P109)，認為這是學生學成以后的目標，其實也就是時務學堂的培養(yǎng)目標。時務學堂希望能夠培養(yǎng)既能“經(jīng)世”、又能“傳教”的人才，其實就是一種具有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氣質的社會精英，這和中國傳統(tǒng)書院的教育宗旨十分一致。張栻《岳麓書院記》一文中，就確定了岳麓書院應該堅持“成就人材，以傳道而濟斯民也”[5](P573)的教育宗旨。當然，梁啟超在《學約》中提出的“經(jīng)世”“傳教”的內涵與古代書院宗旨有所不同，他們將近代教育的理念融入到儒家傳統(tǒng)的傳道、經(jīng)世之中。同時，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列出的以立志、養(yǎng)心、治身、讀書、窮理、學文、樂群和攝生等八條為學堂每日功課，也體現(xiàn)了其兼學堂、書院二者之長的教育宗旨[4](P107-109)。傳統(tǒng)書院教育的最大優(yōu)勢，就是對作為社會精英的士大夫人格的培養(yǎng)，《學約》中的立志、養(yǎng)心、治身、樂群、攝生等，均吸收了傳統(tǒng)書院的人格教育理念。《學約》大量吸收儒家經(jīng)典和從事書院教育的儒家士大夫的教育理念和實踐，引用了包括孔子、孟子、范仲淹、二程、朱熹、陸九淵、王船山、曾國藩等儒家大家有關立志、養(yǎng)心、治身的種種教育思想。

另一方面，湖南時務學堂作為近代學堂，又強調學者對西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知識和思想的學習。梁啟超在《學約》中對讀書、窮理、經(jīng)世、傳教的規(guī)定，強調對近代西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通識知識和專業(yè)知識的學習。如對于如何培養(yǎng)“經(jīng)世”“傳教”之人才，《學約》要求學習中西學的不同知識，其中既包括中國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還包括“西人公理公法之書”“泰西希臘羅馬諸古史”“西國近史憲法章程之書及各國報章”[4](P109)，以及各門具體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知識。

其二，湖南時務學堂在教育內容、課程安排上，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教學內容與西方大學教育教學課程結合起來。

如何培養(yǎng)一種能夠像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那樣既能“經(jīng)世”、又能“傳教”的推動中國近代化的社會精英？除了《時務學堂學約》之外，梁啟超還制定了《時務學堂功課詳細章程》，最后頒布的《湖南時務學堂開辦大概章程》就是依據(jù)于梁啟超的《學約》和《功課詳細章程》。對于時務學堂的課程設置，時務學堂的幾個重要文件，均有不同程度的規(guī)定。時務學堂的課程分為兩種：溥通學與專門學。溥通學是所有學生皆當通習的通識教育，內容包括經(jīng)學、諸子學、公理學(如算、理、公法、格物諸學)、中外史志及初步的格算諸學。時務學堂的溥通學包括中學與西學兩方面的功課，其中既有包括《四子書》《朱子小學》《左傳》《國策》《通鑒》《五禮通考》在內的中學課程，還有包括各國語言文字與相關算學、格致、天文、輿地的西學課程。專門學則相當于現(xiàn)代大學的專業(yè)教育，時務學堂要求每人各學一門專業(yè)課程，專業(yè)課程包括有公法學、掌故學、格算學。凡初入學堂，六個月以前皆學溥通學，至六個月以后學專門之學。[6](P206-211)

其三，湖南時務學堂在教育方法上，將中國傳統(tǒng)書院教學方法與西方大學教育教學方法結合起來。

傳統(tǒng)書院教學方法包括人格修煉的方法和知識教育的方法。時務學堂首先繼承了書院的人格修煉教學方法?！稌r務學堂學約》強調“養(yǎng)心”，就來自于理學家在書院的“半日靜坐，半日讀書”[7](P2806)教學方法。梁啟超要求每日當以一小時或兩刻功夫為靜坐時間，他認為通過靜坐，“一斂其心，收視返聽，萬念不起，使清明在躬，志氣如神”[4](P107)。又如《時務學堂學約》強調“治身”，亦來自理學家在書院的教學實踐，梁啟超要求“治身之功課，當每日于就寢時，用曾子三省之法，默思一日之言論行事，失檢者幾何，而自記之。始而覺其少，苦于不自知也；既而覺其多，不可自欺，亦不必自餒”[4](P108)。另外，梁啟超的許多知識教育的方法，也吸收了傳統(tǒng)書院的教學方法。南宋理學家主講書院時開創(chuàng)了許多新的教學方法，包括 “會講”“日課”“問答法”和“開講”等，梁啟超在擔任時務學堂總教習時繼續(xù)沿用這些教學方法，他在學堂采用的講學制度，既有堂上講授，也有同學會講，還有札記冊、問答法和講學制度等教學方法，其實均與傳統(tǒng)書院相同或相似。

時務學堂又采用了西方大學教育的所謂“學堂之法”，實際上就是指班級授課制?！稌r務學堂更定章程》[8](P388)規(guī)定：將所招收的學生分為兩班，各選中文領班學生照料和指導、領班學生呈中文札記，同時也考慮了到時再設西文領班學生的問題，實際上就相當于班級授課制。這種制度在中國傳統(tǒng)書院教育中沒有，完全是近代西式學校傳入后才出現(xiàn)的。時務學堂的教學實踐中，在從事自然科學的教學時，還使用了觀察和實驗教學的方法，這一點完全符合自然科學的教學規(guī)律。時務學堂的西學教習在中國近代科學教育教學方面，還進行了各種有益的嘗試和積極的探索。

教育學界有一個普遍的觀念，即認為中國現(xiàn)代的高等教育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并沒有很好地吸收中國悠久的高等教育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大學體制之所以是一種舶來品，這是由近代中國特定政治社會條件所決定的。然而，制度移植的歷史性原因并不具有必然性與合理性。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也反復強調，“辦好中國的世界一流大學，必須有中國特色?！盵9](P221)如果我們回到中國近代教育的起點，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些早期學堂，不少思想家、教育家在艱難地嘗試著將中國傳統(tǒng)教育與引進的西方近代教育結合起來，努力建立中國特色的近代教育。應該說，他們的經(jīng)驗是值得當代如何建設中國特色的大學參考學習的。

確實，以書院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體現(xiàn)了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完全值得我們繼承和弘揚。而且，教育是一個民族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而民族精神是無法模仿的，正如梅貽琦所言：“今日中國之大學教育，溯其源流，實自西洋移植而來，故制度為一事，而精神又為一事?！盵10](P46)所以，當代中國高等教育體系的構建需要建立在深厚的中國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基礎上，對中華優(yōu)秀教育文化傳統(tǒng)加以現(xiàn)代化轉化，使現(xiàn)代中國大學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中國氣派。

[1] 胡適.胡適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2] 湖南省教育史志編纂委員會.湖南近現(xiàn)代名校史料1[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

[3] 時務學堂招考示[N].湘學報.第16冊，光緒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4]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5] 張栻.張栻集[M].長沙：岳麓書社，2010.

[6] 丁一平.湖湘文化傳統(tǒng)與湖南維新運動[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

[7] 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時務學堂更定章程[N].湘報.47號，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影印版.

[9] 人民日報社理論編輯部.人民日報理論著述年編2014[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5.

[10] 梅貽琦.大學一解.轉引自楊東平.大學精神[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3.

OnHunanShiwuAcademyandExplorationonModernizationofEducationinChina

ZHU Han-min, HU Chang-hai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China)

Hunan Shiwu Academy, a renowned school in modern history of China is the first new-style school in Hunan Province. In terms of teaching objectives, the school aims to integrate knowledge-oriented education of western universities and personality educ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cademies,so as to turn out modern scholars with proficient understanding of both Chinese and western ideologies.In terms of curriculum,the school combines courses of western universities and teaching materials of traditional Chinese academies.The school also explores to integrate different teaching methods.With advantages of traditional academies and modern universities, Hunan Shiwu Academy has contributed greatly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Hunan Shiwu Academy; Chinese academies; western universities; transform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2017-09-12

湖南省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書院通史(13 ZD12)

朱漢民(1954—) ，男，湖南邵陽人，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宋明理學，湖湘文化。

K256．5

A

1008—1763(2017)06—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