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
本已病危的父親忽然有了自主呼吸,家人接下來要面對的卻是比死更殘酷的事。喉嚨切口,插氧氣管,病人便可依靠自己的呼吸活下來,而一旦接入氧氣管,即使是親人也無權終止這場代價昂貴的與死亡的拉鋸戰(zhàn)。她將如何選擇?你又會如何選擇?
董母和董父第一次鬧離婚,是在董懷珠六歲的時候。董母想隨董懷珠的二舅舅一家移民澳大利亞,董父不愿去,董母威脅說如果董父堅持留下,結果只能去法院離婚。董父以一貫的沉默應對董母。董母得不到回應,恨恨地挓挲著雙手。“那啥,我可不想一輩子生活在亂糟糟的羊毛胡同?!倍刚f。她氣鼓鼓地開始著手移民的種種事宜,然后打算把羊毛胡同的房子賣了,一人一半。就連兒女,董母也擅自作好了分配,姐姐董懷玉和弟弟董懷南隨她去澳大利亞,獨把中間的董懷珠留給董父。
那時候移民是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二舅舅一家是因為二舅母有直系親屬在澳大利亞,所以有理由申請移民。二舅舅出國后,二舅舅的兄弟姐妹也一個一個地出了國,連帶著董母也起了出國的念頭。但因為董母和二舅舅并不是親姐弟,只是因為關系好而姐弟相稱,不屬于直系親屬,最后沒有被批準,這給患上樂觀病的董母極大的打擊,很長一段時間,董母和斯德克老漢家養(yǎng)的那群鵝一樣惡狠狠地高叫著,她把移民失敗的原因歸咎于董父。直到后來她生氣得一連幾天吃不下飯,再也沒有力氣叫嚷,羊毛胡同才重新安靜下來。但董母扁平的肚子從此鼓了出來,在董懷珠看來,那是被氣鼓的。
生氣使人發(fā)胖。這是董懷珠從董母身上得出的真理。董母每生氣一次,肚子就會鼓出來一些,整個人的尺寸,也會相應地增大一碼。這樣,隨著生氣次數(shù)的增多,董母日益鼓脹起來,她被肚子里的怨氣撐得滿滿的,已然包藏了悍然的氣勢。有幾次她特別生氣的時候,董懷珠擔心她是否會像個危險的氣球啪的一聲爆掉。
沒人明白董母為什么總是有那么多橫生的怨氣,她和那群壞脾氣的鵝差不多,能那樣嘎嘎嘎地高叫一整天。她抱怨左邊的鄰居竟然在院子里養(yǎng)羊;右邊那家更是稀奇,在蘋果樹下拴了一頭毛驢,毛驢動不動就昂昂昂悲憤地大叫?!八麄兒喼卑蜒蛎敵闪肃l(xiāng)下?!倍副г棺疃嗟氖沁@個城市的其他街道都已經禁止馬車進入,可羊毛胡同卻對馬車敞開懷抱,這些馬車一輛接一輛從巷口喧鬧地進入,拉車的馬隨時隨地排泄的糞和尿,讓整個胡同從頭到尾飄蕩著濃濃的牲口的騷臭味。胡同也因為馬蹄鐵的踩踏變得坑坑洼洼?!澳巧叮恢赖娜诉€以為自己是走在月球上呢。”董母夸張地說。
董母對自己的工作也是抱怨連天。董母在伊犁亞麻廠上班,那個年代亞麻并不是熱銷的商品,遠沒有的確良、毛布、平絨、條絨這些東西受歡迎。亞麻廠只是將收進來的亞麻進行粗加工,漚麻脫膠,除去木質部和雜質;留下的短麻,也就是二粗麻,一部分運往內地,一部分留下來被董母這樣的女職工加工成亞麻地毯。亞麻地毯在新疆不怎么受歡迎,大家喜歡的是色彩鮮艷的羊毛地毯。所以亞麻廠生產最多的產品,其實是麻袋;那種用來裝麥子和苞米的粗口袋,每到秋天收割季節(jié),就會有大量需求。那時候旱田山上金黃的麥子沿著斜斜的地勢一直鋪展到天上去,割麥子的大型機器從這一頭割到天上,要半天時間;從天上再割回來,太陽就從后邊沉落下去了。割麥機器一邊把麥子卷起來吃進去,一邊吐出麥粒和麥草,像消化良好的外星人。麥粒用麻袋接住,一袋一袋,捆扎好,扔在麥茬很長的麥地里,看上去像是機器一路拉出的糞便。董母每天干的工作,就是在工廠里哐當哐當?shù)厣a這些裝麥子的麻袋片。她稱它們是木乃伊身上的裹尸布。不是嗎?電視里那些出土的木乃伊,大多是穿著這種粗麻布片的。
董父所干的工作,稍微要詩意一些,他是農科所的技術員,每天給瓜果蔬菜授粉、嫁接,有時候也要干一些澆水施肥的活兒。肥是牧場運來的羊糞,臭烘烘的,董母嘲笑董父所干的工作其實和農民差不多。說得好聽了是技術員,說得不好聽了,是拿工資的農民。董父不在意這些,他和董母剛好相反,對生活從不抱怨,也不過分較真。從實驗田回來,肩頭扛一根大黃瓜,那黃瓜在他的培育下長得一尺多長,姐弟三個分著吃都吃不完。通往農科所的那條路,路兩邊是整排的海棠果樹,秋天海棠果熟了,落在地上,金燦燦的一片,董父撿一些回家,熬成果醬,攤成果丹皮留作冬天當孩子們的零食。果丹皮晾曬在院子里,散發(fā)出酸酸甜甜的味道。董母抱怨自家無處不散發(fā)著這樣的窮酸味,她羨慕羊毛胡同麥媽家的生活。麥媽的丈夫在果子溝林場當場長,每次回來,帶回來的是整只羊腿,是呱啦雞和山上的野蘑菇,有時候還帶回狍子和蜂蜜。麥媽家廚房飄出來的味道都是極富營養(yǎng)的,光聞著都能滋養(yǎng)人。而董父,從來只會給她丟面子,下雨天他把裝種子的麻袋剪一個口,套在身上,腰間扎一束芨芨草,當雨衣穿回家,全然不顧羊毛胡同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在乎董母怎么看,不用說,等他推開家門,董母立刻鵝一樣高叫起來:“那啥,我還以為是從土里挖出來的木乃伊呢。如果麻袋片子再爛一點,多幾個破洞,你就可以去博物館展覽了?!?/p>
出國事件引發(fā)的離婚,雖然最后不了了之,卻給這個家庭帶來了陰影。從此離婚這個詞就像一個藏在地板下的鬼,隔一段時間,就要鉆出來顯形一下。董懷珠考上大學的那一年,應該是最嚴重的一次,董母和董父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時間互不說話。姐弟三個眼看著董母的塊頭變得越來越大,吃飯的時候她的肚子像懷孕的人那樣幾乎抵到了飯桌。董父則在沉默中緩慢而憂傷地往另一個方向發(fā)展,他不出聲地走路,不出聲地吃飯,不出聲地坐在暗影里,像見不到陽光的植物毫無生氣地活著。董父那一年開始喝很濃的茶,用一個大茶缸泡著粗粗的磚茶,顏色黑乎乎的,董懷珠偷著喝一口,毒藥一樣苦。那一次董父和假期回家的董懷珠談起想與董母離婚,但又不忍兒女從此分散,沒有了一個完整的家。那是董父此生唯一一次在女兒面前落淚,由述說到唏噓,最后哽咽。董父的眼神,悲涼、辛酸,又含著慈愛。董懷珠多年后想起來依舊是荊棘刺心般的疼痛。她恨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大聲說出心里真實的想法,她其實是多么想鼓勵父親離婚。
姐姐董懷玉不這樣想:“沒有哪個兒女像你這樣希望自己父母離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董懷玉技校畢業(yè)后進了董母的亞麻廠。那時候亞麻廠從內地引進新機器,開始嘗試生產亞麻布料。因為技術落后,生產出來的布料基本堆積在倉庫,職工拿不到工資,每月只能領到一匹匹的亞麻布。于是家里從窗簾到桌布床單,以及身上的衣褲裙子,全是亞麻質地的。多年后,當亞麻成為一種時尚,亞麻廠的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提前時尚了很多年。但那時候,董懷玉回家,和董母就亞麻廠的抱怨可以說上半天。她繼承了董母抱怨的性格,從自己的單眼皮,到腳上難看的大腳骨,無一不抱怨。有了工作后開始抱怨工作,有了丈夫,就接著抱怨丈夫。
董懷珠每天浸泡在董母和董懷玉的抱怨里,生怕自己也染上了抱怨的惡習。大學畢業(yè)后她留在了南方,她想遠遠地躲開這些毒素。
董懷珠在電視臺工作,負責農業(yè)方面的節(jié)目,每天不是在田間和農夫對話,就是在山上作果農訪談。看見和董父年紀相仿又木訥沉默的人,董懷珠會心生親切,他們和自己的父親多么像啊。
董懷珠每年回家兩次,一次探親假,一次是春節(jié)。她一直沒有結婚,其間也談過幾個男朋友,有一個是電視臺同事,一起做節(jié)目,談不上有多喜歡,也談不上有多不喜歡,屬于日久生情。情到了一定程度,醞釀著更進一步的時候,董懷珠說什么也不肯讓男朋友更進一步。男朋友平日衣冠楚楚,可是一旦脫了衣服,簡直讓人不敢目視。皮肉白嫩得勝過女人,渾身又光滑得像鯰魚一樣,連汗毛都不長一根。這樣的男人也太讓人受不了,董懷珠為了不讓自己起雞皮疙瘩,只好中途棄之。另一個,已經談婚論嫁了,董懷珠去男朋友家,發(fā)現(xiàn)自己未來的婆婆是一個非常喜歡抱怨的人。其實未來婆婆也沒有那么愛抱怨,至少沒有董母愛抱怨,董母抱怨的都是些重大的事情,未來婆婆抱怨的是些雞毛蒜皮。董懷珠陪未來婆婆買青菜,婆婆說今天青菜怎么這么貴呀,再貴下去青菜都要吃不起了。買鱸魚,婆婆說這鱸魚也太大了吧,一頓吃不完,浪費。董懷珠記得前一天買鱸魚,未來婆婆抱怨鱸魚小了,她說的是:“這么小的鱸魚,一家人怎么夠吃呀,一人一筷子就剩下魚刺了。”雖然未來婆婆這樣說的時候面帶微笑,沒有多少抱怨成分在里面,但在董懷珠聽來這就是抱怨。她對抱怨有種藥物過敏般的無法忍受。權衡再三,董懷珠決定不要這樣的婆婆。自然,連帶著男朋友也不能要了。分手的時候多少有點忍痛割愛,但她沒辦法愛屋及烏。
董懷珠每次回伊寧,會去幾個要好的同學家走走,小林同學是其中一個。小林同學上學的時候長著一張雀斑臉,看上去像個鳥蛋,后來花很多錢美容美掉了。一次小林同學向董懷珠說起蘇力坦,蘇力坦在董懷珠的作業(yè)本里寫過“董懷珠我愛你”。當時董懷珠不知是何人所寫,事過多年,同學聚會,蘇力坦自己說了出來。同學聚會的時候董懷珠并不在場,那時候董懷珠已經在南方工作。董懷珠是高三的時候才從理科班換到這個文科班的,班里大多數(shù)男生都不是很熟悉,她記得班里有兩個維吾爾族男生,兩個錫伯族男生,還有一個哈薩克族男生。她不知道蘇力坦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小林同學提醒說是那個哈薩克族男生,跑步跑得飛快,幾乎可以追得上一匹烏孫馬,后來被伊犁體校招去,畢業(yè)后又考進了防暴隊,現(xiàn)在在某派出所當警察。小林同學提議去找蘇力坦,大家一起去夜市坐坐,吃烤肉,喝格瓦奇。董懷珠覺得沒什么意思,不想去。
如果不是董父腦干出血病危,董懷珠可能永遠不會想到要找蘇力坦。蘇力坦既不是上帝,也非醫(yī)生,不能救董父于生死,找他能有什么用呢?只有董懷珠清楚,在董父搶救的那幾天,她是多么需要一個人來告訴她該怎么辦。
董懷珠沒有問小林同學,而是打114查蘇力坦的電話,然后從一個片區(qū)的派出所問到另一個片區(qū),終于在斯大林街派出所把蘇力坦給找了出來。不用說,蘇力坦對董懷珠的突然出現(xiàn)感到驚訝,但董懷珠沒有心情和他驚訝,她問蘇力坦一個他根本回答不了的問題:“我,是不是,就要沒有父親了?”
蘇力坦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半天,然后說:“一塊牛糞燒不開一壺茶。這是我們哈薩克族人的諺語。”
董懷珠拿著電話一片茫然。自從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她的腦子就壞掉了,和董父的腦子一樣,在某個關鍵部位被猛然卡住。她費了好大的勁,也沒有弄明白蘇力坦在說什么。他好似回答了她,又好似沒有。
蘇力坦很快就來到了醫(yī)院,他出現(xiàn)在董懷珠面前的時候,董懷珠正瞪大眼睛看著阿醫(yī)生檢查父親是否還有自主呼吸。阿醫(yī)生不姓阿,這個維吾爾族醫(yī)生名字叫阿迪力,姓玉素普,但漢族病人按漢人的方法稱呼他阿醫(yī)生。阿醫(yī)生戴著藍色口罩和帽子,整張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當這兩只眼睛看向董懷珠的時候,眼睛里散發(fā)出的信息讓董懷珠絕望。
“不可能!”董懷珠喊道。
阿醫(yī)生把手里的藥棉撕得更薄,再一次放在插管口:“你自己看,棉花沒有被吹動。如果有自主呼吸,棉花會飄起來的。”
一輛救護車從大街上疾馳著開進醫(yī)院,董懷珠耳朵里灌滿了呼嘯的聲音。過了好久,她才能聽見阿醫(yī)生說話。
“如果現(xiàn)在把呼吸機撤了,幾分鐘之后,你父親……”阿醫(yī)生沒有往下說,帶著幾個實習醫(yī)生走出了病房。
阿醫(yī)生走后,他沒有說完的話尾巴并沒有跟著他一起出去,而是蛇一樣停留在病房,散發(fā)出冷血動物般腥冷的氣味。
董懷珠在這種氣味中長久地呆立,后來陽光陡然破云而出,照得她一驚,她一抬頭,看見了蘇力坦。這個穿深色帽衫的高個子,在門口的逆光下看起來實在陰森,有那么一刻,董懷珠以為是死神要來帶走父親。這些天,她分明感覺到死神就在醫(yī)院的走廊躑躅。中午死神會停頓在樓梯拐角打瞌睡;黃昏則壁虎一樣緊貼在天花板上;夜半的時候他會啪嗒掉落下來,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伸長了頭朝里窺視。這時候是大白天,死神穿著帽衫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令董懷珠一陣戰(zhàn)栗,她驚慌地看向父親,她無法判斷躺在那里的父親是否還算是活著。正如阿醫(yī)生所說,董父只是依賴呼吸機維持著生命體征,如果在古代,腦死亡之后,呼吸系統(tǒng)失去指揮,很快,一切都會停止。
等蘇力坦開口說話,董懷珠從聲音聽出是蘇力坦。電話里蘇力坦的聲音羊毛氈子一樣厚實。雖然彼此的面目被十多年的時光阻隔著,但“董懷珠我愛你”這幾個字,像開鎖的暗語和密碼,足以打開生銹的歲月之門,一下子將兩個人置于同一個時空。
董懷珠無助地站在兩個世界的半陰影里,蘇力坦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和勸說。這個離他兩米遠的女人,臉白得耀眼,悲傷在她的皮膚上閃閃發(fā)亮。
那天董懷珠半夜守在病房,午夜時分的病房,像一個不出聲的夢境。她叫了幾聲父親,父親無知無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董懷珠懷疑父親的魂魄其實已經去了別的什么地方,這讓董懷珠難過至極。董懷珠給蘇力坦打電話,電話一接通,董懷珠說:“我心里難過,忍不住給你打電話?!?/p>
蘇力坦說:“我不關機,正是怕你難過的時候打不通我的電話?!?/p>
至此,董懷珠號啕出聲。
董懷珠明白,除了作業(yè)本里那句“董懷珠我愛你”,蘇力坦和她在時光的交替里沒有任何交集,她不應該這樣突兀地打擾他。只是她翻遍了手機里的號碼,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悲傷的人,她太害怕父親消失了,她不知道某個時刻,父親也許就會擺脫這種不生不死的狀態(tài),像一個真正的死者回歸到亡靈。而她極力想把父親帶回到活人中間來。沒有了父親,仿佛世上她就再沒有了別的親人。不是嗎?在她六歲的時候,母親已經把她撇下了,母親選擇帶走董懷玉和董懷南,而她和父親被留了下來,相依為命。
“最后,你母親,不是沒有……”蘇力坦顯然嘴笨,不會安慰人。
“那只是因為沒有去成澳大利亞?!倍瓚阎檎f。在董懷珠心里,董母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即已和她斷了母女情分。不是嗎?那時候她才六歲,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母親單單不要她。她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她居于中間,不聰明也不笨,性格既有母親的遺傳也有父親的遺傳,只是從長相方面,她像父親更多一些。多少年來她一直猜測這也許就是母親拋下她的原因。母親不想看見她,就像不想看見父親一樣。
董懷珠對蘇力坦說起這些,依舊耿耿于懷。她認為在六歲的那一年,自己其實就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了,從此她只有父親。所以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死神帶走父親。
為此董懷珠想盡了辦法,給父親播放他愛聽的婺劇,抓著父親的手一遍遍大聲地喊父親,許多昏迷的病人就是這樣被喊回來的。蘇力坦擔心董懷珠的嗓子會喊出血來,但他沒有辦法阻止她。董懷珠有幾次讓蘇力坦開車帶她去大佛寺磕頭燒香,去伊犁河邊放生魚和鴿子。蘇力坦信仰的是伊斯蘭教,他不懂董懷珠這樣做能幫上董父什么忙。這個從南方回來的女人,帶著在這個區(qū)域難以解釋的星相圖和丘陵一樣起伏的身體,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讓他無所適從又無法袖手旁觀。
董懷珠對自己的行為不作任何解釋,她在心里固執(zhí)地相信,她救了魚和鴿子一命,冥冥之中,它們也會用另一種方式救父親一命。董懷珠甚至在病房的門上貼上鐘馗的畫像,病床的上方也懸著紅布條捆綁在一起的剪刀尺子和鏡子,這是南方農村驅鬼的法器。她相信這些東西能讓死神不敢靠近父親。只是這些東西同時也讓醫(yī)生和護士大吃一驚,他們要求董懷珠把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取下來扔掉。這里是醫(yī)院,不是巫婆大行巫術的地方。如果這些東西管用,那,還要醫(yī)院干什么?
董懷珠不聽,只要能救回父親,再愚蠢的方法她也打算一試。有一天蘇力坦看見董懷珠給自己戴上了一副紙做的枷鎖跪在董父床前,一跪就是半天。蘇力坦不知道她這是要干什么,他想拉她起來,可是她固執(zhí)地不肯,最后甚至發(fā)起火來。她說:“我只是想和老天爺作交易,請求老天從我的命里減去十年、二十年,加到父親的命里?!?/p>
也許是董懷珠的悲傷打動了上蒼,第五天,董父有了自主呼吸。
在這之前,阿醫(yī)生已經不止一次宣布董父處于腦死亡狀態(tài),希望家屬能夠早作準備。一般來說,在自主呼吸停止后人工維持呼吸達二十四小時以上時,醫(yī)生就開始檢測腦死亡存在與否,確診時間介于六至二十四小時之間。而對董父的觀測已近一百小時。這期間董父一直無自主呼吸,用筆劃董父的腳板和手心,也無反應,一切都證明董父神經系統(tǒng)的反射已經消失。
現(xiàn)在董父突然有了自主呼吸,這在以往的病例中是少有的,至少是阿醫(yī)生沒有遇到過的。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看著董懷珠過分樂觀的臉,有點不忍心告訴她接下來要面對的,其實是一些比死更殘酷的事。
沒有自主呼吸,從喉嚨伸入的插管,最多只能再插兩天。兩天之后,為了避免感染,插管就得拔出,呼吸機就得撤離。這意味著董父將從病房轉移到太平間。
有了自主呼吸,事情就變得艱難而復雜。插管拔出后,在喉嚨部位切一個小口,插上氧氣管,董父可以依靠自己的呼吸活下來,但是,那無疑是在延長死亡的痛苦。對于病人親屬來說,也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無底洞似的醫(yī)療費,病人毫無希望的受罪,親屬從最初的不舍到絕望厭棄。最最殘酷的是,那時候不是親屬想要終止就可以終止的,中國目前還沒有對病人實行安樂死的法律。醫(yī)生更無權下醫(yī)囑拔掉氧氣管。在古代,生死由天,該早上離世的人,絕不可能拖到晚上。一切由胡大說了算?,F(xiàn)在的醫(yī)療卻可以逆行天意,一個本應該死去的人,依賴醫(yī)療器械可以繼續(xù)活下去。
氣管切口做還是不做,阿醫(yī)生讓親屬自己作決定。
董懷南不想作任何決定。
董懷南是董家的兒子,醫(yī)生送來的家屬決定書,應該由他來簽字。如果選擇切,然后看著父親慢慢熬死,那滋味,實在痛苦。如果不切,他的名字一簽下去,父親插管拔出,很快就會死去。對于董懷南這樣一個黏液質的人來說,不可能繃得住?!澳蔷秃孟袷俏矣H手殺死了父親。以后想起來我都會想要拿刀把自己的手剁掉?!倍瓚涯险f。
董母和董懷玉選擇不切。她們做什么都是那么的一致。
董母自董父送進醫(yī)院后,每天來病房一趟,坐不到十分鐘就走人,似乎她只是來看看董父是不是已經死了。
董懷玉選擇不切的理由,讓董懷珠氣得想掐死她。董懷玉認為在父親身上動刀子切一個口,結果不過是多維持一段時間的生命而已,最終被死神帶走的時候,父親身上的切口,也許會讓他在另一個世界也一直疼痛著。她不想父親做一個疼痛的鬼。她想讓父親在那邊能夠完整。
這些天董懷玉基本沒有時間在醫(yī)院看護父親,她忙著準備壽衣紙錢骨灰盒,包括壽鞋的式樣、大小、顏色,穿上是否合適舒服,她挑選得極其認真。從布料到價格無一不斤斤計較一番。殯儀館那邊,她也打聽過了,葬禮的程序、哀悼詞都作了安排。該通知的朋友、羊毛胡同的鄰居、董父單位的老同事,一個也不能漏掉。還有墓地,不能臨時慌手慌腳讓參加葬禮的人看笑話。董懷玉是家里的老大,操心多,做事穩(wěn)重而冷靜。她已經作好了父親死亡的各種準備。
只有董懷珠一人選擇切,只要父親還有呼吸,父親就在。她這樣想。
四個人,二比一。董懷南棄權,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可是董懷南奉命要簽字的時候,董懷珠抓起紙張從窗子扔了出去。她看著白紙被風呼的一下吹得沒了蹤影,心里一陣輕松,仿佛大風吹走了死神。
“你們不想管父親,我一個人管,我做不到看著父親還有呼吸卻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一連幾天沒有吃東西的董懷珠開始大口大口吃飯,她要讓自己壯實一點,以便有足夠的體力來擔負起照顧父親的重任。
其間二舅舅從澳大利亞回來了。
以往二舅舅回來的時候,董懷珠大多不在伊犁。有一次剛好在,但她不想見二舅舅,提前回南方去了。她對六歲時父母的那場離婚耿耿于懷。在她看來離婚是二舅舅引起的,如果他不去澳大利亞,董母也不會心生向往。并且二舅舅每回來一次,都會勾起董母對澳大利亞的又一次心生向往。這讓董懷珠有種新仇舊恨的感覺。
不是嗎?在二舅舅的描述下,董母簡直把澳大利亞當成了理想國,在那個國家人老了病了,政府會負責養(yǎng)老看病,連護工都是國家請的。二舅母的父親就是這樣,生活不能夠自理之后,他們把他送進養(yǎng)老院,平時只需去養(yǎng)老院看看老人就行,不用負擔任何費用。
“如果那時候我們也去澳大利亞,你們父親現(xiàn)在,就不會這樣拖累你們了?!倍傅南敕ㄗ尪瓚阎樯鷼庵翗O,她真希望這個二舅舅從此以后別再回國。
在澳大利亞生活了許多年,二舅舅已然變成了一個香蕉人,他除了皮膚還是亞洲黃,腦子里全是澳大利亞白種人的理念。二舅舅來醫(yī)院看過董父后,把董家子女召集在一起,責怪他們給董父做氣管切口,以他澳大利亞人的眼光,這實在太不人道,這種過度醫(yī)療毫無意義,簡直就是不尊重生命,是存心讓死者死得沒有尊嚴。
二舅舅甚至提到安樂死。
董懷珠真想告訴二舅舅,這種死法,還是留給你自己去享用吧。她才不接受澳大利亞那一套道德論。她是中國人,就按中國的方式行事。
董懷珠嘴上硬,暗地里,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粗赣H每隔半小時吸痰一次,那張已經不能做任何表情的臉,在吸痰的時候痛苦得漲成了黑紫色,仿佛父親的肺被狠狠揪扯著,董懷珠的心疼得發(fā)抖,身上泛起一層細密的冷疙瘩。她把手伸進去摸父親的身子,摸到一手的冷汗,看來父親也是在用他生命的極限承受著這些痛苦。好不容易等父親臉色緩過來一點,護士又進來開始了另一次吸痰。董懷珠抓著父親的手,眼巴巴地看著父親這樣反復地受苦,永無止境,她卻沒有辦法代替他。而那個切口,就那么殘忍地敞開著,插著一個小小的金屬管,永遠不可能愈合,永遠不可能好起來。
董懷珠想到古代那些凌遲而死的人是何其的哀號慘痛,父親現(xiàn)在何異于凌遲?只是他發(fā)不出聲音來罷了,這種發(fā)不出聲音的哀號,更讓董懷珠崩潰,她跑進衛(wèi)生間蹲在地上痛哭,給蘇力坦打電話,她說:“我真后悔讓父親做氣管切口??窗桑沂且粋€多么狠心的女兒?!?/p>
董懷珠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父親無法逃避的疼痛,無比沉重的醫(yī)藥費也讓她喘不過氣來。搶救那幾日,董父一天的醫(yī)療費高達六千多,后來降到四千多。氣管切口之后,一些進口藥不用了,但增加了每天一次的高壓氧艙和康復科的推拿按摩,加上喂流食營養(yǎng)跟不上,每天要輸一大袋的營養(yǎng)液,阿醫(yī)生還建議打蛋白針,一針要五百多。這樣下來,董父一天的醫(yī)藥費也要兩千多。這其中,一部分藥是屬于自費,比如蛋白針就不在報銷之列。董父一個月的退休費,維持不了幾天就沒了。董懷珠托同事幫忙把車賣了,加上自己的存款,湊了十幾萬交進去,董懷玉知道后抱怨董懷珠一下子交那么多錢進去,醫(yī)生會毫無顧忌地用藥。每天早上董懷玉來到病房都要仔細地查看藥單,查看的時候她兩只畫得高低不平的眉毛看上去更加的高低不平。董懷玉總能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然后大聲抱怨阿醫(yī)生這個藥可以不要用,這個也可以不要用。
“用再好的藥,我父親也不可能好起來的。”董懷玉說。
董懷玉在病房里大聲地說話,全然不顧父親是否能聽到。在她看來,躺在那里的父親已經是一個死人,一具尸體了。但董懷珠確信父親是有意識的,她抓緊父親的手的時候,感覺到父親也在抓著她的手。有幾次,董懷珠附在父親耳邊喊父親,父親從漏氣的金屬管里發(fā)出類似答應的氣流聲。那絕對不是幻聽。
做高壓氧艙治療后,董父的狀況似乎有所好轉,半閉的眼睛能夠睜開,他瞪著眼看著一個人們所不知道的地方。董懷珠無法猜測父親的那雙眼睛究竟都看見了什么。他的意識,大多數(shù)時候依舊混沌一片,只偶爾表現(xiàn)出短暫的清醒。
高壓氧艙要到一樓做,每天需要把董父抬到一張擔架上,從十二樓乘電梯到一樓,再抬進高壓氧艙里。董懷南負責抬頭的那一邊,董懷玉抬腳。董懷珠試了幾次,她根本別想抬動。董懷玉也不放心她抬?!澳隳羌毟觳矂e抬不動把父親摔地上了?!倍瓚延裾f。結果,在進高壓氧艙狹小的艙門時,她自己差點把擔架扔地上,為了不摔著父親,董懷玉用腿去抵住擔架,傷了腿,幾乎不能走路。
不得已,董懷珠找了韓叔來做護工,韓叔是個老護工,專門護理董父這樣氣管切開的病人,護理經驗豐富,工資要得也高,五千元一個月。董懷珠已經再拿不出錢來,她知道家里應該是有存款的,就找母親商量,看韓叔的護工費是不是由她來出。
“那啥,一個月!五千!我哪有那么多錢來填這個無底洞啊!”董母哀嘆。
難道錢比父親的命更重要嗎?董懷珠想。父親是個普通職工,一生節(jié)儉也沒能存下多少錢,但羊毛胡同的房子可以賣好幾十萬吧。董懷珠于是提出可以把羊毛胡同的房子賣了。董懷玉和董懷南不反對,董母支支吾吾;董父目前意識不清,無法簽字,她認為房子是賣不成的。
董懷珠找當律師的朋友打聽了一下,確實是這樣。不過,律師朋友也告訴董懷珠,如果現(xiàn)在急著賣,也不是不可以,比如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買,事情就簡單多了,對方可以先付一部分錢,等董父過世后再辦過戶手續(xù)。前提是房子可能要賣得便宜一些。董懷珠認為可行,和董母說了一下后就四處散發(fā)消息找人買房子,最終小林同學愿意買,她從小就羨慕董懷珠能住在羊毛胡同那些蘇式的房子里,雖然房子現(xiàn)在已經很舊,但客廳里有漂亮的壁爐,門前還有個小花園。出于同情和對董懷珠為人的信任,她愿意提前付清房款。董懷珠明白,小林同學如此慷慨,是因為她知道董父其實沒有多長時間好活,她樂得落個順水人情。
在小林同學要付款的時候,董母突然反悔,她質問董懷珠,羊毛胡同的房子賣了,她住哪兒去?老都老了,難道讓她一個老太婆像祥林嫂一樣流落街頭?
“那啥,把我的墳墓也準備好吧,沒有地方住的時候,好歹可以睡到墳墓里去。”董母嚷嚷著。
董母的用詞讓董懷珠煩躁不已,本來,她認為三個子女,母親想住誰家都可以。董懷玉家擠了點,自己家倒是空得很,如果董母不愿意跟她去南方,那么還有董懷南,就算他和離婚的前妻還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但那是伊犁河邊靠近郊區(qū)的平房,光院子就好幾畝,隨便蓋一間小房子也能把母親塞進去,怎么就沒她容身的地方了?
董母不肯賣房子,董懷珠只能賣自己的房子。問題是,董懷珠的房子是分期付款買下的,按揭還沒有完。如果賣,手續(xù)很麻煩,而且房子賣了,董懷珠才是真的不知道該住到哪兒去。但董懷珠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沒有地方住就沒有地方住吧,總比沒有父親好。只是賣房子是大事,加上還有按揭,一時半會兒賣不掉,董懷珠在那廂干著急,這邊催繳醫(yī)藥費的單子,卻是每天一大早就準時送到的。
董懷玉在交了三萬住院費之后,也明確告訴董懷珠自己存折上只剩下小數(shù)點后面那點錢了。至于董懷南,他倒是想拿出些錢來,問題是他無錢可拿。他從沒有干過一份可以正經掙錢的工作。在某個培訓中心教孩子彈吉他是他工作里面最像樣的一份。其次是去漢人街的酒吧唱“維吾爾搖滾”,那是一種集西方、印度和本地維吾爾族音樂大雜燴式的搖滾,聽的人和唱的人都屬于小眾,除了漢人街,不會有更大的用武之地。更多的時候董懷南什么也不干,每天在伊犁河邊的蘋果園里跟維吾爾族民間歌手學唱木卡姆。有人問董懷南靠什么生活,董懷南答:“我什么不靠也能生活?!?/p>
董母拿董懷南毫無辦法。他跟伊犁河邊果農的女兒結婚,董母毫無辦法;他無端離婚,董母也毫無辦法。董懷南告訴她:“你不能改變我,我是天生的歌手,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一樣?!?/p>
“那啥,你就和瞎子瘸子歸類去吧?!倍笟夂吆叩?,真的毫無辦法。
誰都能料想得到,在董父需要錢來維持生命的時候,這個“天生歌手”董懷南,除了每天用伊力特把自己灌得爛醉,是不可能有別的辦法的。他那個離了婚的前妻倒是比他靠譜得多,她開著電動三輪車,運了十幾箱自家果園的新鮮水果,到醫(yī)院把幾個醫(yī)生護士都感謝了一遍。
董懷珠在山窮水盡之時想到了離婚。當然不是她自己離婚,她沒婚可離,她是想讓父母離婚。
這想法實在荒唐。別的不說,單是董父目前的狀況,就是不可能辦理離婚的。難道誰還能奢望一個不生不死的人,拿起筆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嗎?但董懷珠認為這不是問題,就跟賣房子一樣,如果真想賣,總能找到賣的方法。她可以代替父親跟母親離婚。如果父親這輩子還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一定是和母親離婚吧。他們離了一輩子的婚,既然母親不拿出錢來給父親繳醫(yī)藥費,也不愿意賣房子,那么,離了婚在財產分割上有父親的一半。母親無權獨自作決定。至于離婚手續(xù),走法律程序顯然不可能,也大可不必,口頭協(xié)議離婚就可以了。就像事實婚姻的存在一樣,事實離婚也是可以私下存在的。
一家人愕然地看著董懷珠,他們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董懷玉和董懷南歸母親,我歸父親?!倍瓚阎橄肫鹆鶜q時父母的那場離婚,母親就是這樣利索地分割一個家庭的?,F(xiàn)在是董懷珠在分割,一切照舊。潛意識里,董懷珠一直想把那場離婚進行到底。
“看看,臨死了還要和我離婚。”董母又一次鵝一樣高叫起來,“那啥,等我死了,到地下再和他離吧,我做鬼也要和他離的?!?/p>
董母大哭一場之后再不看董懷珠一眼。無論董懷珠跟她說什么,她都氣鼓鼓地坐在那里一聲不吭,仿佛她的耳朵聾掉了,聾得像個羊毛口袋。她也不打算吃飯,連水都不喝一口。
董懷玉為此和董懷珠大吵一架。
“父親已經這樣了,你是不是覺得還不夠亂,要把母親也氣進醫(yī)院?”董懷玉說。
“她嗓門那么大,她是不會病倒的?!倍瓚阎檎f。
董懷玉讓這話氣得哭起來。她不明白什么原因使得董懷珠對母親這么沒心沒肺。在這個家里,董懷珠顯然站在父親一邊,董懷玉站在母親一邊。董懷南哪一邊都不站,他用寬厚而糾結的目光看著她們吵架,既不勸阻,也不參與。
董懷珠感覺自己被病房里的氣氛壓抑得人都矮了一截,如果再不出去透透氣,她擔心自己會瘋掉。董懷珠打了小林同學兩個電話,都沒有人接。不知道是在忙沒聽見還是存心不接。賣房子的事惹得小林同學很生氣,她把存銀行理財?shù)腻X都提了出來,董家的反悔,害她損失了一筆利息錢。小林同學是一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她結婚的時候因為收紅包的事跟婆家鬧起來,還沒有洞房花燭就勞燕分飛了。小林同學只在自己的臉上和穿戴上不把錢看那么重。董懷珠心情一直很壞,懶得去和小林同學道歉。父親都要沒有了,一個朋友,沒有就沒有了吧。
董懷珠又給蘇力坦打電話,也沒有人接。打給另一個同學,手機那邊是空號。走出醫(yī)院,打給南方的同事,關機。一瞬間董懷珠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自己和父親一樣,已經不在活人中間了。
后來手機驟然響起,董懷珠任憑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內心因為這無人接聽的電話而顯得異常空曠、荒涼。手機第二次響起的時候,董懷珠接了,是蘇力坦,問她在哪兒。董懷珠說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也許在博格達峰上,也許在爪哇國,也許在月亮上,也許哪兒都不在。蘇力坦讓董懷珠用微信發(fā)個位置圖過來,他就到。
過了一會兒,小林同學的電話也打了過來。很快,三個人坐在了斯大林街孜然味濃郁的烤肉店里。每個人都要了一大杯格瓦奇。格瓦奇是一百年前潰敗的白俄貴族帶到伊犁的,這是一種低度酒,甜蜜而憂傷。董懷珠很快喝完一杯,又要了一杯。無論她多么想醉,就是沒有醉。小林同學頭上那頂迷人的雪狐皮帽子貴到讓她生氣。董懷珠曾動過向小林同學借錢的念頭,人精一樣的小林同學有讀心術,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的心思,然后迅速暗示董懷珠,自己是從來不借錢給任何人的。
小林同學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蘇力坦身上,她很有興趣地追問蘇力坦女朋友的情況。蘇力坦回答得有些冷冰冰的:女朋友是州歌舞團的舞蹈演員,為了不發(fā)胖,女朋友幾乎不吃東西,也不許蘇力坦當著她的面吃,她的理由是鼻子聞到食物的味道,眼睛看見食物的形狀,都一樣會讓她發(fā)胖。女朋友為了跳舞一直不結婚,蘇力坦就一直等?!拔覀兛赡芙Y不成婚了?!碧K力坦說。蘇力坦的聲音里透著格瓦奇的味道,他有一頭自來卷的頭發(fā),讓他看上去像一只長著卷卷毛的羊。窗外陽光有些刺眼,烤肉店里熱烈快拍的木卡姆音樂,似乎要把聽者引入一種包羅萬象的夢境。冬天還沒有過去,但是白雪已經虛無起來。
董懷珠照顧了父親兩個多月后,不得不回去賣自己的房子。董懷珠走的那天,和父親說著告別的話,她不確定父親能不能聽見自己說話,父親就那樣睜著眼睛,呆滯地看著一個董懷珠看不到的地方。
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董懷珠想象不出。她走出病房的時候,回頭最后看了一眼父親。她不知道這是她最后一次看見活著的父親。
董懷珠走后沒幾天,董父被接回家。又沒幾天,董懷珠就接到了董父去世的電話。
在董父的葬禮上,董懷珠沒有哭,她一直咬緊嘴巴不說話,她怕一開口就會有刀子從自己的嘴里飛出來。靈堂靜默,她不想和他們吵,她不能讓父親走得不安寧。
蘇力坦想對董懷珠說點什么,這樣的結局,對董父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土地在召喚死者回去,生者不應該硬拽住他的衣袖不放手。蘇力坦話剛出口,董懷珠手里的一把冥幣就朝他飛過來,冥幣紛紛揚揚,將他們同時罩在其中。天立刻昏暗下來。一群烏鴉鳴叫著急速飛過,它們把死亡的消息一路散播開去。
董母坐在那里悲傷地接受大家的安慰。對于一個可以用肥胖這個詞來形容的人來說,董母哭的時候全身顫抖。董母之所以哭,不是難過,是因為習慣了董父。她向眾人訴說幾個兒女照顧董父的辛苦:“那啥,兒女們?yōu)樗祭劭辶耍瑤缀鮾A家蕩產,差點把房子賣了。”
董母的話在董懷珠聽來,如針刺耳。
在辦完董父喪事的那幾天,董懷珠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喝很濃的茶,毒藥一樣苦。有時候她發(fā)著燒,形銷骨立,以至于在她眼里,血紅的落日搖搖欲墜。她一抬頭,就看見董父隔著人間冰冷的暮色坐在暗影里。他悲涼的眼神正穿透生死阻隔,磷火般微弱地看著她。董懷珠又一次想起上大學的那一年,父親跟她說起想要離婚,又不舍幾個兒女,也是這樣悲涼的眼神。這讓董懷珠感到又一次荊棘刺心般的疼痛。
到了深夜,董懷珠像一根針那樣醒著。她開始想那個鬼一樣糾纏著她的問題。她走的時候父親一切平穩(wěn),為什么接回家就死了?會不會,他們存了心地想讓父親死?這個想法幾乎讓董懷珠崩潰。她打電話給蘇力坦,可是,除了大哭一場,還能怎樣?
董母這些天去了董懷玉家,留下董懷珠一個人。她們顯然小心地躲著她。這樣也好,董懷珠真怕自己忍不住的時候,會沖著她們喊出那句話。那句話一旦出口,就意味著大家同時面臨深淵,無路可退。
蘇力坦來羊毛胡同看董懷珠,眼前的景象狼藉得多少有點駭人。蘇聯(lián)人留下的壁爐顯然早已不作任何用場??蛷d按漢族人的習慣擺放了沙發(fā),也按維吾爾族的方式鋪了一小塊羊毛地毯,地毯上扔著枕頭、大衣,地板上是茶碗、酒瓶,吃剩的馕,還有其他雜七雜八別的什么。茶爐是冰的,房間里很冷。
董懷珠的樣子比房間好不到哪兒去,她穿著睡衣,裹著毯子,赤著腳,頭發(fā)毛線一樣亂糟糟地糾結成一團,臉上的表情則是剛從墳墓中蘇醒過來一樣。看得出,這幾天她就這樣睡在地板上,醒了也是坐在地板上發(fā)呆。
蘇力坦給董懷珠穿上大衣,像拽一條死狗那樣把她從房間的暗影里拽到陽光下。
“英塔木的天鵝應該還沒有飛走,去看看那些天鵝吧?!碧K力坦把董懷珠塞進車子里。
去英塔木要兩小時。兩小時的路程不會是世界盡頭。
董懷珠上了車就睡著了。等到了英塔木,董懷珠一睜開眼,看見落日靜靜地停落在巨大的山岡上,這景象讓她悲慟難抑。她想到,也許父親這時候正盯著這凄涼的落日,去往另一個世界,離她越來越遠。
董懷珠在湖邊多待了一會兒,她整個人被西天深紅的余暉從頭到腳涂抹了止痛的紅藥水般。很快,落日沉下去之后,湖水的氣氛開始變得憂傷。憂傷在董懷珠的身上,變成一種鮮明的、閃亮的藍,繼而變成淡紫、青灰。
“那邊有一群天鵝,其中三只是黑天鵝。”蘇力坦說。他手搭涼棚看了一會兒,最后告訴董懷珠白天鵝有三十只。
董懷珠懷疑地看著英塔木湖,湖面空空蕩蕩,連只天鵝羽毛都沒有。
“它們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碧K力坦說。
果然,沿著湖邊走了一公里多,董懷珠看見溫泉水和白色霧氣纏繞的葦草間,天鵝優(yōu)美地漂浮在水面。其間三只黑天鵝,遺世的貴族般,帶來宇宙驚訝的美。它們起飛的時候引頸高叫,這聲音仿佛是對董懷珠發(fā)出的邀請。
“這也太美了,不會是真的,然而……”董懷珠數(shù)了數(shù),不得不驚嘆蘇力坦有著驚人的視力。那么遠的距離,他能看清天鵝的只數(shù)。
“小時候放羊練出來的。”蘇力坦說。草原那么大,羊跑丟了,幾公里外他眼珠子一轉就能看見它們。那時候鄰居經常請他幫忙找羊。有一次,一只棕熊從山上下來,隔著老遠,就被他看見了。他甚至能看清楚棕熊齜牙咧嘴地做鬼臉,身上厚厚的毛被風吹得一閃一閃。
天在急速地暗下來,眼簾之上的冰雪之國,白天鵝飛起又大雪般落下。這唯一沒有凍僵的、柔軟的濕地,讓董懷珠心里又暖又酸。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帶她去伊犁河滑冰,遠處積雪的山脈,也是這樣巨大、閃光。小時候看見的那座雪山,即是眼前的這一座,此刻董懷珠站在雪山腳下,仿佛她的童年長鏡頭般一下子被拉近,拉到了眼前。往事歷歷在目。
而事實是,父親去往的虛無境、縹緲國,和自己已是隔著一整座冰封的雪山了。這念頭再一次讓董懷珠悲傷不已。
蘇力坦從背后讀出了她的心思,但他的舌頭仿佛被凍住。他想半天,嘆口氣又不說了??赡芩X得自己表達不準確,可能覺得說了也沒用。蘇力坦從小上的是漢語學校,漢語流利無比,但他顯然和他的民族一樣不善言辭。他磕磕巴巴向董懷珠說起自己小時候,在英塔木度過的一些細碎如羽的時光和趣事。他和小伙伴把一只山羊惹得發(fā)怒見人就頂,他們把公雞追得飛上了核桃樹;把漂亮的野花插在新鮮的牛糞上,然后躲在草叢里看哪個愛花的姑娘不提防地伸手就采,結果抓了一大把稀牛屎。最惡劣的一次是把一個偷獵天鵝的回族人推進湖里,等他爬上來,衣服很快結冰,像穿著硬邦邦的古代鎧甲,那次回家蘇力坦挨了父親的一頓鞭子。如今他的父母依舊住在這里——蘇力坦指著離湖不遠的一座白房子,邀請董懷珠去家里吃他母親做的熏馬肉和拉條子。
白房子的煙囪正冒著煙,看樣子飯已經在做了。
董懷珠多少有點驚訝,她以為蘇力坦和她一樣只是到英塔木來看天鵝的,她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就出生在這里。如果原路返回,蘇力坦本應該和這里所有的人一樣騎馬放羊,種植牧草,每年冬天站在家門口看著天鵝大雪一樣降落。
那將是另一種人生。
吃過晚飯,董懷珠沒有跟蘇力坦回伊寧市,她在蘇力坦父母的家住了下來。這是雪山腳下哈薩克族人的一個冬窩子。每年初冬,哈薩克族人和羊群回到冬窩子的時候,大群的天鵝也從巴爾喀什湖那邊飛了過來,它們降落在避風的英塔木湖過冬,在春天來臨之際再飛回巴爾喀什湖。說起來英塔木湖實在神奇,因為湖水與地下溫泉相通,一整個冬天湖面熱氣繚繞,從不結冰,就連葦草也是新鮮的。這在西伯利亞寒流經過的伊犁河谷地實屬罕見。崇拜天鵝的哈薩克族人把飛臨的天鵝當作神奇之物,從來不去傷害它們,在最冷的天氣里,他們會給天鵝喂食玉米以幫助它們度過冬天。此時天氣已經開始變暖,大部分天鵝已經飛走。剩下的這三十多只,好似戀戀不舍,不想離去。
董懷珠每天去湖邊看天鵝。有時候幫蘇力坦母親把牛趕到湖邊喝水。蘇力坦母親有一雙母牛一樣的眼睛。蘇力坦父親有個大得出奇的鼻子,他開玩笑自己的鼻子大得可以架到馬背上當馬鞍騎。蘇力坦母親認為那只大鼻子其實只是個擺設,就跟家里舀奶茶的鐵勺子一樣,什么味也聞不出來。有時候還很礙事,總是碰到這兒碰到那兒,尤其喝醉酒的時候,大鼻子沒有一次不受傷。檢驗他醉沒醉,看鼻子受沒受傷就知道了。
蘇力坦父親喝醉酒的時候比較多,短短幾天,董懷珠就見識了兩次。一次是醉倒在馬圈里,枕著一堆馬糞呼呼大睡。一次是把牛趕得滿山跑,董懷珠和蘇力坦母親花了半天時間才把那些驚慌的奶牛找回來。
“牛被嚇得沒奶水了?!碧K力坦母親生氣地說。
趕著牛往回走的路上,董懷珠在山腳的緩坡地上看見一些龐大的石頭堆,石頭堆的正面一律朝向東方,它們被整齊地堆放成馬鞍的形狀,有的是氈房的形狀,有著一個錐形的尖頂。
這些龐大的石頭堆顯然是哈薩克族人的墳,里面埋葬著他們的祖先。董懷珠對哈薩克族人并不陌生,這是一個崇拜自然、崇拜祖先的民族。他們一年里有半年時間在山上放羊,死在哪兒,就葬在哪兒。任何去處,對他們來說都是歸宿。他們按照穆斯林的葬禮,人死后用清水洗身,用二十多米的白布包裹身體,然后面朝麥加的方向安放墓穴。為了防止野獸破壞,墓穴上面的石頭往往被堆成一座小山。
這時候即將沉落的太陽,將石頭堆涂染得金字塔一樣金黃閃亮。墓地美好的氣氛,讓董懷珠忘記了生死阻隔。
“人死后去了哪里呢?”董懷珠問蘇力坦母親。
“沒有去哪兒,和活著的人在一起。”蘇力坦母親回答。在她看來,死去的人以這樣一種形式離開,又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回來。他們融合在萬事萬物之中,永遠不會消失。
董懷珠環(huán)顧四周,看見鋸齒一樣的遠山,看見河流、湖泊,看見草、牛、羊、馬群、天鵝,刮過的風,漂浮的云,一棵孤獨的樹,樹杈鹿角一樣抵著天空。
天氣已經是初春,萬物生發(fā),董懷珠感覺父親也在其中。
晚上董懷珠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喉部的切口,金屬的管子還插在那里,亮閃閃的。父親借助金屬管子突然發(fā)出天鵝的叫聲,清亮、高亢,帶著金屬的顫音??床灰姷氖裁吹胤?,有一群天鵝遠遠地呼應著父親。
這是父親去世后董懷珠第一次夢見父親,她沒有看清父親的臉,她只看清楚那個切口上她無比熟悉的金屬管子,父親在醫(yī)院時她每天要取下來用開水煮半小時消毒。她從來沒有想到它能讓父親發(fā)出天鵝的叫聲。
山上的殘雪每天都在一米一米地往山頂撤退,英塔木湖里余下的天鵝也在陸續(xù)飛走。幾天之后,蘇力坦來接董懷珠的時候,湖里只留下三只黑天鵝。
“它們夏天也在這里,它們不是從別的地方飛來的,也從不飛到別的地方去。它們只在這里飛。”蘇力坦母親說。
董懷珠幻想著能像黑天鵝那樣留下來,在這個緩慢的地方重新開始自己的一生。但她明白沒有可能,有些惆悵。
回到伊寧,一切忘記的悲傷重又襲來。沒有了父親,整個城市成了一座可怕的紀念館,斯大林街,羊毛胡同,胡同里高大的白楊,白楊樹上的月亮,都成了紀念館里的遺物,都在提醒董懷珠:父親曾經在這里陪著她長大,現(xiàn)在他已經去了另一個地方。董懷珠跪在地上,一件一件整理父親用過的物品,制氧機、呼吸管、吸痰器、血壓計、血氧計……拿著血氧計董懷珠停頓在了那里。照顧了父親兩個多月,她幾乎成了半個護士,她想不出以她離開時父親的狀況,有什么能夠讓他那么快地死去。問題一定出在血氧上。父親還在醫(yī)院的時候,韓叔每次出去吃飯,留下董懷珠一個人,他都再三交代要看好血氧的變化,如果低于九十,就趕緊吸痰。吸痰之后還不見升高,那就要趕緊檢查氧氣,可能是氧氣開得小了,也有可能是氧氣管子脫落。對于切開氣管的病人來說,缺氧是致命的。
如果把氧氣管拔掉……董懷珠用力甩甩頭,想把這個念頭從腦袋里甩出去。
父親的物品里有一個柔軟的墊子,是韓叔親手縫的,墊在身子底下以免長褥瘡。董懷珠想起該去看看韓叔,韓叔照顧父親也算盡心盡力?,F(xiàn)在父親走了,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感謝一番。
董懷珠買了兩盒西域春,一盒鐵木真奶酪。當她進入醫(yī)院,看見父親住過的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和父親同樣切開氣管的老人,董懷珠忍不住哭起來。有那么一刻,她以為躺在那里的是父親。
韓叔得知董父出院之后就死了,深感意外。董懷玉沒有提前說一聲就把董父接出醫(yī)院,韓叔心里多少有些不高興。董懷玉不像董懷珠對韓叔那樣事事尊重,她來到病房,指手畫腳,每次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韓叔曾阻止過董懷玉接董父出院,誰都知道,氣管切開的病人離開醫(yī)院意味著什么。韓叔說:“我沒有要挑撥你們姊妹關系的意思,照顧了你父親兩個多月,他死了,我心里多少有些難過?!?/p>
董懷珠出了醫(yī)院,直奔董懷玉家,見了董懷玉,劈頭問:“父親是怎么死的?”
“告訴過你,喂流食的時候不小心嗆著了。”董懷玉說。
“嗆著了為什么不送醫(yī)院?”
“打電話問阿醫(yī)生了,他說觀察觀察再說。結果,早上醒來再看父親,已經……”
坐在沙發(fā)上的董母突然發(fā)話:“人已經死了,怎么死的重要嗎?”
董母的口氣怒氣沖沖,臉上卻有一條驚慌的蛇一閃而過,這讓董懷珠加深了懷疑。她問董母:“你為什么簽字把父親接出醫(yī)院?你不知道那樣父親會死嗎?”
董懷珠去找過阿醫(yī)生,阿醫(yī)生給她看了一大摞病歷和單子,其中一張出院單上,董母的簽名像一只尾巴豎起的蝎子。
“那啥,憑什么我就不能作主?”董母氣得肚子一鼓一鼓,“你知道你父親花掉了多少錢?他簡直要把這個家敗光。他簡直要把兒女拖累死?!?/p>
董懷珠突然不想再吵。父親已經死了,房子賣不賣,婚離不離,都已經沒有意義。橫豎父親最后都是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早死早超生。早死可以不受罪,可以讓生者皆大歡喜。不是嗎?錢省下了,房子保住了,在她們,這些才是比命更重要的。董懷珠咬緊嘴巴,極力的隱忍快要讓她透不過氣來。但她突然像漏氣的車胎一樣癟下來,發(fā)光的眼睛也一下子熄滅成灰,變得無神。她在屋子中間呆立了一會兒,看見沙發(fā),倒下去就睡。她把頭抵在膝蓋上,背部弓起??瓷先ニ纳碜铀艘部梢猿蔀橐环N傷害他人的武器。
董懷珠睡得并不踏實,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凌亂的夢境讓她醒時也以為自己是在睡眠中。最后一次醒來,她看見天已經黑了,客廳沒有開燈,柜子像棺材一樣靠墻立著。飯廳的燈好像是打開的,一線光亮,如刮胡刀片一樣薄,從門縫透出來。從門縫透露出來的還有類似昆蟲嘁嘁喳喳在墻角爬動的聲音,聽著有點像小聲的抽泣,似乎那是一只正哭泣著的多腳昆蟲。董懷珠聽了一會兒,以為自己還在夢里。她繼續(xù)伏在枕頭上,枕頭應該是睡著的時候誰塞到她腦袋下面的。這枕頭硬得像陶瓷,致使她所有的夢都是破裂的感覺。夢里一會兒是水龍頭沒有擰緊,在滴水,像誰有話要說。一會兒是衛(wèi)生間的抽水馬桶患了肛漏一樣在拉稀。
董懷珠用枕頭緊緊捂住臉,希望能夠繼續(xù)入睡。這時有人開了一下飯廳的門,一道光唰地傾瀉出來,門又很快關上,黑暗變得比之前更黑。開門的人似乎是想證實一下董懷珠是否還在熟睡。
董懷珠懵懵懂懂,她爬起身,赤腳走到飯廳門口。里面?zhèn)鱽矶笁旱偷恼f話聲,以及被手死死捂住的抽泣聲。董懷珠恍然明白,原來那只多腳的昆蟲是董懷玉的嘴。
“事情過去就抹掉了。誰也不會知道?!笔嵌傅穆曇簟?/p>
董母低聲說話的時候比高聲說話更可怕,讓人從中嗅出罪惡。有那么一瞬,董懷珠腦子里突然有東西呼嘯而過,像是一輛疾馳的救護車。接下來她無法聽清她們還說了些什么,制氧機,拔掉氧氣管,好像有這些詞,是董懷玉在說。不要提了,事情過去就抹掉了,就當他是自己死的吧。是董母在說。
董懷珠扶住墻,深吸一口氣,一使勁拉開飯廳的門,董母和董懷玉唰地看向她,臉上流露出驚慌之色。然后,她們鎮(zhèn)定下來,叫她坐下來一起吃飯。她們不僅聲調,甚至連眼神都在努力掩飾著什么。
董懷珠坐下來,做出饑餓的樣子大口吃東西,吃得噎住,不停地打嗝。眼淚被她吞下去,魚刺被她吞下去,辣椒和苦瓜被她吞下去。沒有什么是吞不下去的。就算她們給她吃的是毒藥,她也得吞下去。
董懷珠打算回南方,越快越好。她回到羊毛胡同,胡亂整理了東西,箱子里塞得亂七八糟,像匆忙逃命的難民。
看著父親留下的一堆東西,董懷珠心里難過至極。她想把它們搬到看不見的地方,可是手剛觸到氧氣管,就像摸到了蛇一樣猛縮回來。這些救命的東西,此時在董懷珠眼里成了奪命的兇器。董懷珠閉上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像噼里啪啦掉落在地板上的冰雹。
花園里響起動物蹄子一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是蘇力坦。收到董懷珠要離開的短信,他急切地想問清楚她怎么突然就改變了計劃,不是說好再去一次英塔木的嗎?但他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開口,嘴就被堵上了,一個柔軟的瑟瑟發(fā)抖的身體緊緊地貼住了他的身體,他感覺一陣頭暈,同時感覺到自己猛然脹大的東西正堅硬地頂在一個敏感的地方。接下來他不很確定自己該做什么,他努力地想要像個紳士那樣控制自己什么也不做。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只手已經抓過他的手,引導著他探向甜瓜一樣的乳房,還有那個令人眩暈的地帶。那里葦草豐美,水波蕩漾,是另一個英塔木湖。
他感覺自己是一下子滑落湖水的,里面又深又慌亂。而她在他龐大的身子底下開始小聲地哭泣,一直哭,這使得他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但她不許他停,看上去她幾乎是想讓他壓扁自己。羊毛胡同里幾只興奮的狗一直在用力地狂吠,剛才他經過它們的時候,它們在空空的巷子里肆無忌憚地撒歡、追逐。后來,狗跑遠了,外面安靜下來。他們發(fā)出的聲音因世界突然的安靜而顯得更加急促。
當一切結束,董懷珠停止了抽噎,她突然問他:“你說,拔掉氧氣管,我父親是很快死去,還是要拖延很久?”
蘇力坦錯愕地看著她,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無法動彈。她簡直是瘋了,她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
過了漫長的三分鐘,蘇里坦不那么確定地問:“你是在懷疑什么嗎?”
董懷珠已經平靜下來,她推開他,開始穿衣服,白襯衣的扣子,她磨磨蹭蹭一個一個往上扣。她沒有穿褲子,秀美的長腿跨過蘇力坦,走到茶爐邊給自己倒了一碗茶,然后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茶很燙,董懷珠把茶碗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最后索性放在地板上。
“噢,我……”董懷珠說自己總在擔心父親死得痛苦,其實,死都是痛苦的,靈魂跟軀體分離,就像,蟬蛻……蛇蛻皮,必須痛苦地掙扎一番之后才會歸于平靜。董懷珠開始后悔不該打電話給蘇力坦,從第一個電話就不該。她一難過起來,就忘記了他的警察身份。
“你父親死的時候,誰在身邊?”蘇力坦問。
“父親是在睡夢中走的,沒有誰在吧?!倍瓚阎橛迷~艱難,怕說錯一個字。她來回走動的時候把地板上的茶打翻了,茶碗離她那么遠,好像她是故意走過去打翻的,然后她跪下去,拿毛巾擦。董懷珠趴在地板上擦了一遍又擦一遍。地板被她來回地擦,亮得像古代的銅鏡。她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動。事情過去就抹掉了。她在心里重復默念著這句話。董母壓低聲音說出的話,仿佛是一句咒語,念多了,就真的能那樣也說不定。后來,董懷珠停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要把地板擦掉一層皮。
蘇力坦盤腿而坐,默不作聲地看著董懷珠做這一切??蛷d里彌漫著一股古怪的味道。房間有點冷,董懷珠找出一塊披巾裹在身上,她不停地整理身上的披巾,披巾的一角搭上去又滑落下來,增加了她的不安。她想咧開嘴笑一笑,不用照鏡子,她也感到自己的臉變了形。她索性安靜下來,卻不合時宜地看見父親留下的東西。太刺目了,趕快處理掉吧,別讓它們再出現(xiàn)在這兒了。這些東西完全可以送給哪個需要的病人。
董懷珠請?zhí)K力坦幫忙找一輛皮卡,把這些東西拉到養(yǎng)老院去,扔了畢竟可惜。光那張可以搖動升高的護理床,就要五千多,還有制氧機,也要一千多。董懷珠說到制氧機的時候卡了一下。這個微小的停頓,沒有逃過蘇力坦視力良好的眼睛。
“死對我父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我已經想通了。你知道的,我父親那樣的情況,一個疏忽就會沒命?!倍瓚阎椴恢雷约赫f這么多,是不是表現(xiàn)得太過刻意。
“如果是拔掉氧氣管,或者關掉制氧機,性質就不一樣了?!碧K力坦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窗臺上的玻璃海棠和另一盆天竺葵,那是董父種下的花,現(xiàn)在它們都還沒有開花,單調的葉子也因為缺水干巴巴的,看來悲傷的氣氛影響了它們的生長。
“父親死的時候我不在場,我只是憑空懷疑,你知道,疑心是一個多頭的妖怪。我一直怨恨她們,總是把她們往最壞里想?!倍瓚阎楸M可能說得不那么結結巴巴。蘇力坦好像沒有在聽,他指給她看花葉子上有一個指甲掐痕,他斷定那是董懷珠掐出來的,他拉過董懷珠的手,果然在指甲里看見了植物隱約的顏色。
他的眼睛什么都能看見。董懷珠驚恐地想。她看著蘇力坦,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認真地看過她的同學,剛才做愛的時候也沒有?!梢愿杏X得出他有多強壯,凸顯的胸肌,烏孫馬一樣噴著鼻息的呼吸。他的臉看上去還算英俊,是那種脫離了游牧部族的文明的臉。
董懷珠冷泉般的眼睛和薄荷般的呼吸,同樣讓蘇力坦陷入慌亂,他避開她的臉往下,這樣看見她裹著披巾的身體,那博格達峰一樣挺立的胸部,他無法想象,剛才自己看見了這對形狀完美的雙乳之后,現(xiàn)在還能夠繼續(xù)活著沒有死去。
蘇力坦用力抽了抽鼻子。他的鼻子,和他父親的差不多大,他父親的鼻子是用來喝酒的,他的鼻子,肯定不是一個連味道都聞不出來的鐵勺子。董懷珠身上綠色清涼的味道自內而外地散發(fā)出來,像一株南方的植物讓人迷醉。但那又怎么樣呢?蘇力坦猛地站起來往外走,他走得有點急,像一只邁開大步急著逃跑的駱駝。
董懷珠在地板上坐了好一會兒。后來一輛救護車從羊毛胡同尖叫著駛過,聽起來和警車有點相似。董懷珠一下子回過神來,她環(huán)顧房間,地板上一片凌亂,就像打過仗的戰(zhàn)場般。她想起蘇力坦剛才來過,但她不確定他們之間發(fā)生的那些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她有些懷疑地把手探向自己的身體,然后她跳起來,她想起她還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董懷珠出了門在大街上奔跑。這是個天氣還有點寒冷的傍晚,很多人都看見一個衣服穿得很少的女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從一條街跑上另一條街,再跑上另一條街。當她跑過青年廣場,一群停落在廣場上的烏鴉突然飛起,像是從她身上刮走的黑披風。
這時候在高樓里睡覺的董懷玉,被一只撞在窗子上的烏鴉所驚醒,這只烏鴉砰地撞在她臥室的玻璃上,嚇了她一跳。她揉著眼睛走到窗前,看見烏鴉在小區(qū)上空盤旋著啊啊啊大叫。有幾只停落在陽臺上。董懷玉找來拖把想趕走它們,這幾只飛走了,又飛來更多的幾只。到后來,它們整齊地排列在陽臺的邊緣,你擠我我擠你,啄羽毛、打架、高叫,像一場惡意的游戲。
樓道里的門被烏鴉的翅膀撞擊得噗噗噗地響。董懷玉想不通這些烏鴉是如何進入樓道的。她抱怨一定是誰忘記了關樓道的窗子。董懷玉拿著拖把,拉開門,看見敲門的是董懷珠,多少有點吃驚。后者看見她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董懷玉面部浮腫,眼睛成了深陷在肉里的一條縫,燙過的頭發(fā)蓬松得像獅子的腦袋。董懷珠同時還發(fā)現(xiàn),父親死后,她這個姐姐像她們當年的母親一樣肚子突然鼓了出來,而且眼見著整個人也膨脹起來。
傷心使人發(fā)胖??赡苁沁@樣吧。但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比如某件藏在肚子里無法消化掉的事情。
“出什么事啦?”她們幾乎是同時發(fā)問。話一出口,彼此突然沒有了提防和怨恨,一切回到父親還沒有生病的時候,甚至更早,早到董懷珠六歲之前,董母還沒有提出離婚這個詞,這個家也還沒有被無形的刀子劃分成兩部分。
董懷珠和董懷玉盤腿坐在地板上,像說一件遙遠的事情說起父親。父親從農科所給她們帶回又大又甜的古麗3號,那是父親嫁接成功的新品種,他把杏樹和桃樹嫁接在一起,結出又像桃子又像杏子的果子,口味有桃子的馥郁,其中混合了杏子的酸甜。也只有父親能夠這么神奇地讓兩種果樹在一根枝丫上結果。父親還設想過把西紅柿和土豆嫁接在一起,如果嫁接成功,她們想不出會結出怎樣的果子。她們說這些的時候恍惚覺得父親不是剛剛去世,而是走了很多年。時間久長得讓她們有點淡忘了失去父親的痛苦,現(xiàn)在只剩下了美好的回憶。最后,她們心平氣和地說到父親的死。董懷珠已經不那么想知道父親的死了。但董懷玉認為,如果不讓她說出來,她會肚子疼。
她說,那天董懷珠走后,照顧父親的擔子落在董懷玉一個人身上,醫(yī)院每天催醫(yī)藥費,她想不出能去哪里找出一沓錢來。這些年亞麻廠開始生產坐墊、床單、桌布什么的,效益好起來,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她不過是每個月能領到比以前多一點的工資而已。她抱怨自己嫁的丈夫是個沒有本事的人,真不知道嫁個丈夫有什么用,一點都靠不上。母親天天叫嚷著把父親接回家,她覺得母親這樣想也沒有什么不對,在家其實也一樣可以照顧好父親,那一套護理,她基本沒有問題。晚上她睡在父親旁邊的沙發(fā)上,兩個小時起來給父親翻身一次,吸痰一次。早上也是給父親翻身、擦洗、吸痰、喂流食、檢查血壓血氧之后,匆忙趕到廠里上班,兩小時后再趕回來給父親翻身、喂流食、吸痰、檢查血壓血氧,然后再趕回廠。一天幾次的趕來趕去,累得幾乎崩潰。有時候,覺得人活一輩子真是累,累得想死。母親看她累,想要幫忙,卻只會幫倒忙,喂流食的時候把父親嗆著了。父親的血氧開始往下降,降到九十,降到八十。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父親送回醫(yī)院,讓父親再經歷一次搶救,上呼吸機,進高壓氧艙,扎動脈針,將父親脫光了,裸露著下體任醫(yī)生在腹股溝一針一針地找血管。想到這些,她覺得什么都沒有必要了。時間到了,讓父親走吧。總不能讓父親在這凄慘地帶永世飄蕩。
可是,她沒有想到,父親這樣微弱的生命,想要最后熄滅,也是那么地艱難。她看著父親從午夜一直殘喘到天亮。后來,她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幾次拿起手機想要撥打120,最后又坐著發(fā)愣。她麻木地、呆滯地坐著,睡意在某一個時刻突然襲來,她就那樣坐著睡著了。她睡了五分鐘,可能還沒有五分鐘,很短的一會兒,她就做了一個夢,看見父親要去一個湖邊,湖水藍得和天空一樣。父親快到湖邊的時候,被一根細細的藤蔓絆住了腳,他彎下腰去,想要拿開那根藤蔓。她叫了父親一聲,正是那一聲叫讓她醒來,猛一睜眼,她看見氧氣管,那一瞬她腦子里什么也沒想,伸手就把氧氣管拔了下來。幾分鐘之后,父親就走到了他想要去的藍色的湖邊。畢竟,他離湖已經很近了,只剩下最后幾步。
“那天早上,室外云朵高懸,天空越來越亮,白色光芒鋪展開來,父親躺在自己平時熟悉的房間里,但感覺他是躺在另一個什么地方。母親走進來,看見我坐在父親床前發(fā)呆,氧氣管垂在床沿。母親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她把氧氣管插回去,然后給阿醫(yī)生打電話,給董懷南打電話。”董懷玉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父親的靈魂變成了天鵝,在另一個地方飽飲天堂的湖水?!倍瓚阎闇I流滿面。
“父親死的時候很平靜?!倍瓚延裾f,“救護車過來后,很快就把他運走了。父親這樣的狀況,死是正常,沒有人會覺得有什么不正常?!?/p>
“可是我的同學,那個警察,我不知道他會怎么想?!倍瓚阎檎f,“我說漏了嘴?!?/p>
董懷玉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沒事的。只要父親不怪我,什么都沒關系?!?/p>
接下來董懷玉和董懷珠開始包餃子。她們再也沒有說起這件事。
餃子包好了,董懷玉打電話讓董懷南過來吃餃子,董懷南帶著他的吉他和前妻很快出現(xiàn)在兩個姐姐面前。
“我們復婚了。因為她懷孕了。”董懷南簡單地說。
沒容兩個姐姐再問,他已經開始吃餃子了,一邊吃一邊用另一只空出的手撥動琴弦,那過分纖長的手指帶了電一樣,音樂從他的手指下煙霧般升起,浸透到這個傍晚的空氣中。
這時候他們的母親在臥室里熟睡。真是難以置信,董母平時睡眠極差,最近卻總是呼呼大睡。外面這樣喧鬧,也沒見她醒來。
董懷玉十分小心地扭動門把手,母親在床上睡得很死。董懷玉叫了幾聲,她才醒來,但還沒有完全擺脫睡意。她長長地打個哈欠,極不情愿地從床上滑下來,懵懵懂懂地坐在兒女們中間。
董母沒對董懷南前妻懷孕的事發(fā)表什么意見,好像人死和人出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董母旁邊的一個椅子空著,看上去董父的亡靈正坐在那里。
“那啥,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是我把氧氣管拔掉的?!倍笡]頭沒腦地說。
兒女們詫異地看著她,以為她沒睡醒,在說胡話。
“那啥,法律怎么樣我不知道,我想去跟董懷珠的那個同學,那個叫什么來著,蘇坦克——這名字也太怪了——我要讓他知道氧氣管是我拔掉的,我老糊涂了,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我就把它拔掉了?!倍刚f。
“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大病,說不出話來,那啥,我現(xiàn)在就立下遺囑,你們不要把我送醫(yī)院去,不要花錢,不要管我,人都是要死的,花再多的錢也是要死的。”董母說。
董懷珠一直咬著嘴唇,后來,她走過去,伸出手臂抱住母親。長這么大,她好像是第一次抱母親。
標題書法 楊衛(wèi)列
原載《青年文學》2017年第1期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