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忠華
學生的作文,總?cè)鄙佟白x者”的觀照,似乎寫作文就只是給老師看的。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寫作傾向,也讓我開始反思文學作品中的“作者”與“讀者”,于是李白的兩首詩再次進入了我的視野。
一、解讀兩首送別詩
在小學階段,學生會接觸到“詩仙”李白的兩首詩。其中一首是《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边€有一首是《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兩首詩,都是“送別詩”?!顿浲魝悺吠ㄆ蟀兹缭?,第一句交代了人物和事情的起因,第二句以“忽聞”一詞表達出了作者聽聞友人前來送行的驚喜與感動。第三句和第四句,則一氣呵成,先將身邊的桃花潭水夸張為“深千尺”,再與自己和汪倫的情感作對比,從而表現(xiàn)出兩人的情誼之深??梢哉f,以一個小學生的水平閱讀這首詩,在理解上也不會遇到什么障礙。
第二首詩《送孟浩然之廣陵》則大不相同,通篇充滿古典詩歌的含蓄之美。第一句交代了送別的人物和地點,與《贈汪倫》有所不同的是,“故人”一詞,就含蓄地表達出兩人非同一般的情誼。送別的地點,是充滿文化意象的黃鶴樓。第二句寫出了友人“去”的時間和地方,本是尋常的記敘要素,但在李白的筆下,一個“煙花三月”則引出了讀者無窮的遐想,“詩意”向讀者迎面撲來。第三、四句,是自古以來公認的名句。作者李白將送別之情寓于“孤帆”“碧空”“長江”等意象之中,再加以“盡”“唯見”“流”等詞的渲染,一下子就觸動了讀者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這一場景也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經(jīng)典的“目送”。
在歷史上,有不少詩家對這兩首詩進行了評價,在以“隱”為美的的傳統(tǒng)審美觀的影響下,許多詩評人都認為《送孟浩然之廣陵》的藝術(shù)水平高于《贈汪倫》,甚至在當下,有學者將《送孟浩然之廣陵》定于一流作品,而《贈汪倫》僅是三流作品。筆者也曾深受他們的影響,在學生中推崇《送孟浩然之廣陵》,認為這代表了“詩仙”應(yīng)有的水平,而《贈汪倫》僅僅是一般之作,選入“必背古詩”,是因為它通俗易懂。
二、兩首詩中的讀者意識
再次審視這兩首詩,是因為這兩首詩題都含有一個“人名”。
還從《贈汪倫》說起,題目已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本詩是贈給汪倫的,那么詩最重要的,也是詩人最在意的“讀者”應(yīng)該就是——汪倫。汪倫,何許人也。歷代出版的《李白集》《唐詩三百首》《全唐詩》注解,都認定汪倫是李白游歷涇縣時遇到的一個普通村民。一個普通村民而已,大詩人要寫詩贈送予他,用什么樣的方式最合宜呢?當然,是用他能讀得懂的語言,能體驗到的情感最合適嘍。
直呼自己“李白”,無形中縮短了“大詩人”和“普通村民”的心理距離。“將欲”“忽聞”寫出了作者本來以為汪倫因為什么情況不會來的,現(xiàn)在不僅來了,而且還踏歌而來,沒有上層社會送往迎來的那套繁瑣禮節(jié),這正好與“生性豪邁”的李白情意相投,怎能不令他心潮澎湃?于是腦洞大開,將“桃花潭水”順手拈來,先以無窮的想象力夸張一把,再和汪倫之間的情感一對比,那種情誼,那種感動,讓鄉(xiāng)野之人也為之動容。充分考慮“讀者”,將“尋常”化為“神奇”,這不正是“詩仙”李白的高明之處!
第二首詩《送孟浩然之廣陵》,題目中的人名非同小可,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孟浩然。在李白的心目中,孟浩然何許人也?在他的詩作《贈孟浩然》中可以一見端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迸c大詩人送別,自然就有別于鄉(xiāng)村野趣,需要一些文雅詩意。稱呼成了“故人”,陽春三月變?yōu)榱恕盁熁ㄈ隆保请x別之情更是不見表面,而是融于那滔滔不絕的一江春水之中。真正做到了含吐不露而余味無窮。文人之雅,情意之濃,讓人稱道。作為詩中的第一讀者孟浩然,不僅能從詩中讀出李白的真摯情感,也能讀出李白的絕世才華。真是一舉兩得?。?/p>
面對不同的“讀者”,李白選擇了不同的寫作風格和寫作手法,那么自然,那么貼切。而且正因為有明確的指向性讀者,文中的情感才是那么真誠,那么直抵人心,引起更多讀者的共鳴。
三、這兩首詩給予我們的啟示
筆者無意去和學者一辯這兩首詩的高下,只是想說一說這兩首詩給予我們習作教學的啟示。
至今,在傳統(tǒng)習作教學的影響下,學生存在有固化的傾向——作文是寫給老師看的。所以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作文的讀者是唯一的,那就是“老師”,所寫的東西就是要討教師喜歡。
過去,我們常常把學生“胡編亂造”的問題歸結(jié)于學生缺少生活素材。其實,如果觀照學生真實的寫作心理,其中還有一個我們必須要面對的原因:他們擔心真實的事例不能打動老師,于是展開想象,去編造感人的事例,去“創(chuàng)造”一些感人的細節(jié)。比如文化水平不高的奶奶會撫摸著“我”的腦袋說:“孩子,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為你驕傲?!眿寢屗汀拔摇鄙厢t(yī)院,總是在下著雨的深夜,而且會摔好幾跤,第二天,媽媽往往也會生病……
“學”的問題,一定是“教”的問題。試問,在習作教學中,我們有意地教給學生“讀者意識”了嗎?我們是不是,總是在用自己的教學語言、教學行為或明或暗地告訴學生“你這篇作文的讀者是我——老師,老師決定著你這篇作文的成績”?于是,“討好老師”成了學生的寫作自覺。
而李白這兩首詩恰恰最有力地詮釋了:作品是寫給相應(yīng)的“讀者”的,適合他們的,才是“最好”的。試想一下,如果《贈汪倫》寫得委婉含蓄,而《送孟浩然之廣陵》則直白如話,那么真的要讓我們——更多的讀者笑話了。
寫作文要有“讀者意識”,有了“清晰”的讀者,才會有真正傾述的欲望,也才會依據(jù)他(她)的身份,展開真誠的、不做作的對話。比如《媽媽,我想對您說》,很顯然,最重要的讀者就是“媽媽”,你就是要把自己最想跟媽媽說的話說出來,只要把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抒發(fā)出來,自然就會打動讀者,包括老師。任何的矯情做作,反而會降低表達的力度,讓作文大打折扣。當然,這一類作文是有明確的“讀者”的,而那些沒有明確指向的“文題”,則可以引導學生自主選擇讀者,如寫《童年趣事》,就可以選擇自己的好伙伴作為“讀者”,向他介紹自己童年的一件糗事,與他分享童年的快樂。正因為是向自己最好的伙伴介紹,語言就會少了許多顧忌,多了幾分自然與活潑。再比如寫自己的一位同學,“讀者”就可以選擇是自己的爸爸、媽媽,怎樣讓爸爸、媽媽了解這位同學呢,那就會挖空心思寫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寫一寫這位同學和其他同學不一樣的特點……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讀者”有時也可以是作者自己。
當學生不明白“讀者意識”是怎么回事,不妨先把李白的這兩首詩拎出來品一品、悟一悟,再具體結(jié)合他們的作文進行點撥。長此以往地“教”,學生就會體味到,含蓄是一種美,直白也是一種美;嚴謹是一種美,詼諧也是一種美;鋪陳是一種美,簡潔也是一種美……總之,契合“讀者”的,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