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
“要吃糝粥自家磨哎,磨一籮糝腰腿酸,腰酸比不過心里甜哎,玉米糝粥噴噴香……”每當(dāng)我哼起這古老的歌謠,眼前就浮現(xiàn)出母親推著石磨磨糧的情景。
兒時,我家有一只龐大的磨盤,磨盤上放著兩片比磨盤小一點兒的石磨。在石磨上可磨大麥、蕎麥、高粱等雜糧,但磨得最多的還是玉米。每次磨玉米前,母親總是將玉米用簸箕簸、篩子篩,再過籮,然后舀一瓜瓢小心翼翼地倒進磨眼里。接著便將磨竿套進磨沿繩扣里,推著石磨一圈一圈地轉(zhuǎn)。那時候,一家八口人吃的糧食全靠石磨加工。往往是推上半天石磨,加工出來的糧食僅夠全家吃上一兩天。因此,母親三天兩頭在磨坊里便是常事了。尤其是在冬天,磨坊里無門無窗,四處透風(fēng)。母親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邁著小腳,弓著腰,一步一步地、一圈一圈地、沒完沒了地推動著幾百斤重的石磨。她那粗糙的雙手凍得通紅,手心手背都龜裂開了。我常??吹?,在寒風(fēng)凜冽的磨坊里,只穿一件單衣、灰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舞的瘦小的母親勾著腰,雙手緊攥磨竿,拼了全身力氣,艱難地前行著。沉沉的石磨邊碾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聲。但是,母親從來沒有抱怨過什么,也沒有聽到過她唉聲嘆氣,在母親的臉上總是掛著慈祥的微笑。等我長到石磨高時,就開始踮起腳尖兒幫母親“填磨”:等磨眼里快沒玉米了,就倒進一瓢。看母親推得大汗淋漓,我也幫著推一會兒,邊推邊學(xué)著唱:“推嘎磨呀推嘎磨,推得石磨飛呀轉(zhuǎn),碾成的糝兒甜又香……”那嘎吱嘎吱的推磨聲和著我用缺了門牙的嘴唱出的歌謠,在小村的夜晚或清晨的風(fēng)中回響……
歲月磨平了道道磨紋,也在母親的臉上犁出了一道道皺紋。勤勞的母親常常是丟了釘耙扛鋤頭,離了磨坊進廚房地料理家務(wù)和農(nóng)活。東方曦微,母親就將磨好的糝熬成稠粥,我們一喝就是兩大碗,然后高高興興地背上書包上學(xué)去。
后來,村里建起了糧食加工廠。但母親為了節(jié)省錢供我們讀書,連50公斤糧食只需9毛錢的加工費也舍不得花。一到晚上,母親不顧白天在田間勞作的疲勞,佝僂著日漸衰弱的身體在那間低矮潮濕的磨坊里與石磨為伴。
再后來,我離開老家到省城讀書,便很少看到母親磨谷了。走上工作崗位的那一年,母親特地趕了幾十里坑坑洼洼的土路來看我。她知道我愛吃石磨磨成的玉米糝粥,特意花了兩三天,磨了一袋白白的玉米糝,扛在肩上,用雙腳量到我的學(xué)校。看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母親,我內(nèi)心直發(fā)酸:“媽,糧店也有玉米糝賣,您何必要吃這么大的苦呢?”“孩子,還是自家磨的玉米糝香??!”咀嚼著久違的甜香的玉米糝粥,凝視著頭纏花毛巾、腰系藍圍裙的母親,我鼻子陡地一陣酸澀。耳畔仿佛又回響起那首古老的童謠:“磨竿子三尺長哎,推得磨子嘎嘎響,磨了蕎麥磨玉米,喝了糝粥想起娘……”
如今,年老體弱的老母親再也推不動笨重的石磨了。然而,寒冬里母親磨谷時的身影以及那古老卻十分動聽的童謠卻永遠沉淀在了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