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晶明
魯迅也真是個奇跡,那么多高大的身后名也沒有讓他失去普通讀者感覺上的親切,那么高大的名號后面又有那么多人間煙火氣支撐著。作為文學家,他的思想不獨體現(xiàn)在有限的小說里,同時還散布在他的雜文和書信里。從任何一個方位和角度進入魯迅的作品和人生世界,都會看到,原來他都有過那么充分的表達。高深如孤獨,世俗如煙酒,在他筆下,都是值得玩味的世界。今次,我們不妨考察一下鳥獸昆蟲在魯迅世界里有著怎樣的情形。
魯迅自己說過:“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保ā度A蓋集·夏三蟲》)而以禽獸“斥人”和“師法”昆蟲的文字,在魯迅文章里實是滿眼都是??梢哉f,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里,魯迅是寫到鳥獸昆蟲最多的作家,是將動物的“擬人化”推到極致的文學家,魯迅還是一個顯然對各種生物,特別是俗世間常見的飛禽走獸頗有識別力甚至有“專業(yè)研究”能力的人。每以動物比喻某一類人,將特定動物的“標識性”特性寫到極致,比附為某種人的性格、品性和處事方式,是魯迅雜文里的常用手法;借助某種動物強化自我精神狀態(tài),是魯迅《野草》里多處使用的修辭手段;借助動物的形態(tài)和聲音強化某種氛圍,營造某種情境,為小說故事“定調(diào)”,是魯迅好幾篇小說收束時的特殊選擇。觀察一下魯迅筆下的鳥獸昆蟲如何飛走,賦予其何種秉性,決不只是藝術形式問題,或許可以從中看到一個人與人的“類型化”世界吧。
一、狗最可恨,以狼自喻
魯迅筆下有太多飛禽走獸昆蟲小蠅。每遇心煩之人,總將其比喻為某種動物,每遇郁結(jié)難解,又會自喻某種動物。僅只魯迅文章里提到的動物種類之多,恐怕是專寫“動物小說”和寓言故事的作家也難在數(shù)量上與之相比,一些特殊“重點”的動物又被多次寫及,簡直就是魯迅小說、雜文及其《野草》隨時都會出現(xiàn)、信手即可拈來的意象。
我大略搜羅了一下,在魯迅文章中出現(xiàn)的動物,頻次較高的有:狼、狗、虎、貓、牛、馬、豬、羊、烏鴉、蜜蜂、蒼蠅、蚊子。文章中專門就動物本身特性進行過描寫的有:蟋蟀、蝙蝠、螞蟻、猴子、螃蟹、蜘蛛。在描寫中提及的有:黃鶯、鴟鸮、跳蚤、雞、鴨、鵝、老鼠、兔子、黃頭鳥、畫眉鳥、鵪鶉、猹、小油雞、蝴蝶。按照類別泛指而非特定的有:野雀、野鹿、鷹鹯、獅虎、鷹隼、蟲豸、蛆蟲、魚,等等。魯迅自己可能也不確定其準確名稱或指向其品性給定的名字:毒蛇、惡鳥、美女蛇、小飛蟲、青蟲、小青蟲,等等。
魯迅曾經(jīng)就自己的某種狀態(tài)自喻為某種動物。在他心目中,自己仿佛一匹受傷的狼。狼作為一種意象在魯迅筆下是一種自況,他有時把這種自喻稱之為“野獸”,當他用到野獸一詞時,腦子里幻化出的應該還有獅虎一類的動物。魯迅之所以自喻為狼,強調(diào)的是它的野性、孤獨,也暗示著與周圍世界的緊張關系。在小說《孤獨者》的結(jié)尾,魯迅這樣描述見過了魏連殳后的心情:“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受傷”的“嗥叫”的狼,“憤怒和悲哀”相交織的情緒,當魯迅獨行在暗夜里的路上時,他仿佛感到自己就是這樣一種難耐的狀態(tài)。
魯迅有過一篇文章叫《家庭為中國之基本》(《南腔北調(diào)集》),文中講述了“中國的自己能釀酒,比自己來種鴉片早,但我們現(xiàn)在只聽說許多人躺著吞云吐霧,卻很少見有人像外國水兵似的滿街發(fā)酒瘋?!痹隰斞缚磥恚@種退縮回家的狀態(tài)與中國人“火藥只做爆竹,指南針只看墳山”的國民性是相同的,他因此得出了“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的結(jié)論。在魯迅心目中,野性,甚至是不講道理的野性,是儒家文明熏染下正在漸失的性格。當他講到獅狼虎豹時,也常常以此為切入點表達自己的看法。在魯迅眼里,“獅虎鷹隼”們的野性正在消失,圍繞在它們周圍的,無論是嗡嗡叫的蒼蠅,還是雖然咬人卻還要講述一大堆道理的蚊子,才是自己在生活的世界里最常見到的。國民自小接受這樣的教育,失去棱角而不自知,這才是真正可悲的?!笆┮元{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論“赴難”和“逃難”·南腔北調(diào)集》)魯迅生活的年代,在他看過來的歷史里,在中國與外國列強的比較中,他沒有找到秩序的力量,沒有公理可言,只有叢林法則是惟一可以說話的道理。中國的國民性里,少了競爭的野性,少有奔跑的天性,少了敢于戰(zhàn)勝一切的勇氣,所有的就是自我安慰和躲在吞云吐霧里的麻醉。其實,在魯迅的骨子里,這樣的國民性并不是只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愚昧”者才有,實在是以各種名目出現(xiàn)的精英文化里包含的東西。很多時候人們對此并不自知,漸漸地接受了自我陶醉、自我麻木的文化,而忘記了殘酷的世間其實仍然在以某種“叢林法則”決定著勝負與高下。魯迅本人,并不是一定要追求人生的成功與勝利,但他深知,一個國家和民族,需要有一種虎狼精神,與其茍且偷生,不如一句廢話沒有地去戰(zhàn)斗。它們“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保ā断娜x·華蓋集》)“談道理,弄玄虛”是魯迅最為討厭、在小說里不惜犧牲小說性而用漫畫手法、在雜文里用類型化手法進行諷刺和批判的?!拔幕卑b下的不過是“擅長于哼哼”的“國民性”而已。無論是早年看日本人殺中國人幻燈片時同胞的圍觀,還是夏瑜的血被拿去做了“人血饅頭”,抑或是紀念黃花崗烈士的活動變成了鬧哄哄的游園,這種不斷擴大的世相景觀,足以讓他感到悲涼。
魯迅常常面對著這樣一種巨大的悲哀,他無力改變這一切,他對文學的熱情時而高漲,時而又懷疑它“最沒有用”,也都是因為這種強烈的人間景象令人窒息,進而感到無助。作為他自己,卻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決絕的態(tài)度,即使赴死,也寧愿選擇死于野獸的襲擊?!扒f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螘食,死后的身體,大可隨便處置,因為橫豎結(jié)果都一樣。我卻沒有這么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養(yǎng)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但養(yǎng)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鉆、亂叫,可多么討厭!”(《半夏小集·且介亭雜文末編》)
說到狼以及“獅虎鷹隼”類的野獸,魯迅總是浪漫主義的,偏執(zhí)地傳達著自己的某種理想?!豆陋氄摺返慕Y(jié)尾運用了狼的意象,幻想著自己的困頓和“嗥叫”狀態(tài),而在小說《祝福》里,祥林嫂遇到的狼卻是一個瘋狂的野獸,是毀掉她半生幸福的可怕動物,遠不那么浪漫了。“‘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覇沃老卵┑臅r候野獸在山坳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边@可不是個知識性問題,一只狼奪去了她兒子的性命,滅掉了她惟一的生命希望。就小說的情節(jié)而言,阿毛的死于狼,比起狂人的死于人吃人,似乎更多偶然性,并無太多隱喻色彩,就小說情節(jié)的設計來說,這跟人物死于車禍、死于自然災害一樣是一種偶然性的原因,并不是最佳選擇。不過,這里面似乎也有魯迅的某種暗指,雖然不能附會理解,但也并非隨意而寫。在中國民間,狼是最可怕也最接近人類的猛獸,人們通常把可怕、最兇狠的人比喻為狼。阿毛被狼叼走,暗示和增加了弱者生無保障的恐懼。在談到“野雀野鹿”這些動物時,魯迅認為,它們“一落在人手中,總時時刻刻想要逃走。其實,在山林間,上有鷹鸇,下有虎狼,何嘗比在人手里安全。”(《夏三蟲·華蓋集》)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可能更嚴酷,它們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人世間則總有各種可以交易的勾當,有余地,但也生出許多沒有用的“哼哼”?!蹲8!返闹鹘鞘窍榱稚?,阿毛的死最大的影響在小說里是對祥林嫂內(nèi)心世界的粉碎,死于狼,也是小說情節(jié)可以集中于喪子之痛而非死亡本身的敘述策略。
在所有動物里,魯迅給予最多嘲諷的是狗?!巴创蚵渌贰背闪唆斞该鎸φ摂场耙粋€也不寬恕”的標識性意象。而對于狗,魯迅最恨的是“叭兒狗”,認為“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diào)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為闊人,太監(jiān),太太,小姐們所鐘愛,種子綿綿不絕。它的事業(yè),只是以伶俐的皮毛獲得貴人豢養(yǎng),或者中外的娘兒們上街的時候,脖子上拴了細鏈于跟在腳后跟。”(《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墳》)狗態(tài)之丑,其實都是在說人。在魯迅的雜文里,以狗“斥人”是最常見的,比如“講冷話的也有,說俏皮話的也有,連只會做‘文探的叭兒們也翹起了它尊貴的尾巴?!保ā肚坝洝曙L月談》)
我們找不到魯迅曾經(jīng)被狗侵略過的例證,但他討厭狗卻是與生俱來的。不過,他對狗也有分類區(qū)別對待的時候?!拔疑L農(nóng)村中,愛聽狗子叫,深夜遠吠,聞之神怡,古人之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經(jīng)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zhàn)斗,非常有趣的?!?“巨獒”是狗中的不可多得者。然而在城市里,他所見的卻是讓人討厭的狗類。
“但可惜在這里聽到的是吧兒狗。它躲躲閃閃,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發(fā)出冷笑,因為我明白了使它閉口的方法,是只要去和它主子的管門人說幾句話,或者拋給它一根肉骨頭。這兩件我還能的,但是我不做。
它常常要汪汪。
我不愛聽這一種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發(fā)出惡笑了,因為我手里拿著一粒石子。惡笑剛斂,就舉手一擲,正中了它的鼻梁。
嗚的一聲,它不見了。我漫步著,漫步著,在少有的寂寞里。
秋已經(jīng)來了,我還是漫步著。叫呢,也還是有的,然而更加躲躲閃閃了,聲音也和先前不同,距離也隔得遠了,連鼻子都看不見。
我不再冷笑,不再惡笑了,我漫步著,一面舒服的聽著它那很脆的聲音。”
(《秋夜紀游·準風月談》)
上海城里的“叭兒狗”,比起鄉(xiāng)下的“巨獒”,惟一的品質(zhì)就是令人討厭。
魯迅小說里,也時有狗的出現(xiàn),“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保ā犊袢巳沼洝罚皢嗡纳┳釉缢?,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zhèn),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保ā睹魈臁罚?/p>
無論是怎樣的暗夜里獨行,所遇見的狗都是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嗚叫著,他投向狗的石頭也是尋找著大概的方位。魯迅在散文詩《狗的駁詰》里,卻與狗有一場直接對話,他“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彼庳熌菞l在背后叫著的狗,“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然而,那狗卻“‘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作者認為,自己簡直是替人類承受了一次“極端的侮辱”。那狗居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高高在上的“人”于是被這樣的駁詰嚇得逃走了,“直到逃出夢境,躺在自己的床上?!币粋€短暫的夢,一只狗就用這樣的言語把人類的尊嚴逼到絕處。這里,令人討厭的狗卻扮演了讓“人”難堪的角色。魯迅這里的用意顯然不在狗,而在勢利的“人性”。連自己深惡痛絕的狗都如此鄙夷人類,這真是無以言對的狀況。可以說,魯迅在此對狗的意象引入,也是基于他對狗的總體態(tài)度。即使在狗里,“巨獒”和“叭兒狗” “癩皮狗”完全不同,前者有狼性,后者多媚態(tài)。《狗的駁詰》沒有說明是“巨獒”還是“叭兒狗”,從對其形態(tài)上的描寫,應該是“叭兒”,對話中的狗卻有“不知道分別主和奴”的自述,又或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魯迅是借此來對“人”的品性進行批判。
二、總有飛蠅與“人”共舞
在魯迅文章里,狗是指向奴性,指向諂媚強者而狠對更弱者。蒼蠅是和狗一樣讓人討厭的飛蟲。它暗示了魯迅最痛恨的“智識階層”,是連壞事都做不大,卻擾人、煩人的角色。魯迅對蒼蠅的描寫有一個確實的定位:它看上去并無大害,卻正如某些智識者、文人學者一般,嗡嗡叫、弄臟人,還頗為得理,或自信夸自己完美,或嘲笑對方不潔。運用蒼蠅而“斥人”,在魯迅文章里實在比寫到狗的地方還要多。
《戰(zhàn)士與蒼蠅》在比較中強調(diào)的是“完美”的可鄙性。
“戰(zhàn)士戰(zhàn)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fā)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zhàn)士更英雄。但是戰(zhàn)士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于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zhàn)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fā)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chuàng)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zhàn)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夏三蟲》放大了蒼蠅“添一點腌臜”的品性。“蒼蠅嗡嗡地鬧了大半天,停下來也不過舐一點油汗,倘有傷痕或瘡癤,自然更占一些便宜;無論怎么好的,美的,干凈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矢。但因為只舐一點油汗,只添一點腌臜,在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所以也就將它放過了?!濒斞干踔敛幌в脴O度調(diào)侃的口吻描寫蒼蠅的這種既污人又嘲笑人的特性?!暗诤玫模赖?,干凈的東西上拉了蠅矢之后,似乎還不至于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边@里的“道德”倒也看不出是刻意的批判,是為強化蒼蠅的嗡嗡而淡然一笑的筆法。
討厭蒼蠅,不像厭惡狗一樣是心情最壞時的幻覺。蒼蠅是來破壞人的狀態(tài)和情緒的飛蟲,魯迅有時也稱其為“青蠅”。早在《墳》的《題記》里,魯迅就有討厭蒼蠅的表達,此后的文章里,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描述?!吧n蠅的飛鳴,是不知道人們在憎惡他的;我卻明知道,然而只要能飛鳴就偏要飛鳴。我的可惡有時自己也覺得,即如我的戒酒,吃魚肝油,以望延長我的生命,倒不盡是為了我的愛人,大大半乃是為了我的敵人,──給他們說得體面一點,就是敵人罷──要在他的好世界上多留一些缺陷?!庇袝r,在同一篇文章里,蒼蠅甚至成了文章段落起頭的意象?!霸绯勘灰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變方針:自己起來?!?/p>
“早晨,仍然被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仍然趕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來?!保ā恶R上支日記·華蓋集續(xù)編》)
《野草》里的十幾篇文章中,以動物為特定描寫對象的,除了《狗的駁詰》,就是寫到蒼蠅的《死后》了。敘述者夢見自己死的道路上,有蒼蠅來攪擾他,使其無法平靜地死去。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幾乎昏厥過去。”
除了比喻的生動,更能感受到蒼蠅對人窮追不舍、至死不饒的騷擾。
魯迅在寫到動物時,經(jīng)常會用比較式的寫法。寫狼時會與“獅虎鷹隼”類比,寫狗時會比較“巨獒”與“叭兒狗” “癩皮狗”的不同,寫蒼蠅時則常常與跳蚤、蚊子來比較。最著名的是他的雜文《夏三蟲》,這可謂是魯迅雜文里妙趣橫生卻又尖銳無比的一篇。文章開頭就寫道:“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倍@“三蟲”又被置于一個假定的問題下?!凹偃缬姓l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么,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白卷的。
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p>
說昆蟲卻說到了“青年必讀書”,這是魯迅筆法的體現(xiàn),也是非寓言故事的提醒。魯迅接下來比較了“三蟲”對人叮咬、騷擾的異同。為什么只能愛的是跳蚤?因為“跳蚤的來吮血,雖然可惡,而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這與魯迅一貫的思想有關,與他“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的說法相通。他不怕戰(zhàn)斗,甚至不懼失敗,但希望對手不是自以為是的講“公理”者,而是一頭不講道理的猛獸。與跳蚤相比,“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點徹底的,但當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痹偻骂惐龋瑒t最討厭的不過蒼蠅了,它連徹底的“叮咬”都做不到,然而即使“拉矢”的行為,也要講一通大道理,還要嘲笑對方的不潔。魯迅沒有提到論敵,讀者卻看得既心知肚明,又啞然失笑。
魯迅在《別一個竊火者》里,講到了一個非洲民間傳說故事,受難的英雄被關在地窖里,來啄他的“也不是大鷹,而是蚊子,跳蚤,臭蟲,一面吸他的血,一面使他皮膚腫起來。這時還有蠅子們,是最善于尋覓創(chuàng)傷的腳色,嗡嗡的叫,拼命的吸吮,一面又拉許多蠅糞在他的皮膚上,來證明他是怎樣地一個不干凈的東西。”寫到此處,他還不忘用一下閑筆比喻一下這個傳說中的非洲故事正發(fā)生在自己身邊。“幸而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了,非洲的蠅子也有些飛到中國來,我從它們的嗡嗡營營聲中,聽出了這一點點?!蹦苈牫錾n蠅來自非洲,只有魯迅能想到、敢寫出,也借此打通了非洲古老故事與中國現(xiàn)實之間的關聯(lián)。
生活中的魯迅可能是屬于對蚊子有敏感防范的人。早在他一九一二年初到北京生活,就經(jīng)常被蚊子叮咬得難以入眠,日記里還時有記載半夜起來打蚊子的經(jīng)歷。在此之后,他也把討厭之人類比為蚊子的時候,比如唯利是圖的“書賈”。“所以上海的小書賈化作蚊子,吸我的一點血,自然是給我物質(zhì)上的損害無疑,而我卻還沒有什么大怨氣,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是蚊子。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雖然分了類,但不幸這些畜生就雜在人們里,而一樣是人頭,實際上仍然無從辨別?!保ā恫⒎情e話(三)·華蓋集》)
如果跳蚤是“昆蟲界”的“獅虎”,蚊子則是講“公理”的論敵,蒼蠅是“智識階層”的典型代表。魯迅的心目中,鳥獸昆蟲無論是可以“斥人”還是“值得師法”,實在是涇渭分明,比喻精準。
三、并非寓言的“動物世界”
魯迅所觀察到的天下,飛禽走獸以及昆蟲,是與人類共同制造著聲音、爭奪著利益、表現(xiàn)著秉性、展現(xiàn)著性格的世界,是一個互相撕咬、互相爭斗、互相妥協(xié)和屈服的世界。真的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對動物有著如此深入的探究,可以舉到那么多動物的名字,可以將某種動物究其一點特性而不及其余地極致化,更將其放大和強化后“擬人化”。他不是來寫動物小說,不是來講寓言故事的,盡管他熟悉伊索寓言,讀過法布爾,他自己對動物尤其是中國的動物世界有著深切的了解。魯迅對動物的了解,基本上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他自幼年時積累下的鄉(xiāng)村生活知識,再是他求學期間獲得的動物學知識,還有就是他對周圍世界的觀察。我們基本上可以這樣描述,魯迅眼里的動物世界是分層次、分“級別”的。出沒于山林里的獅狼虎豹等猛獸,天上展翅飛翔的大鷹,它們野性十足,當攻擊時決不手軟;豢養(yǎng)在權貴和貴夫人家里的叭兒狗,搖尾乞憐,媚上欺下,十足令人討厭;而穿行在屋檐下,出沒在人面前的蒼蠅蚊子跳蚤,則又是一番景象。這當中還有數(shù)不清種類和名號的各種飛禽走獸,它們攪成一團,共同構成一個與人共舞的世界,而它們的特性又常常讓人想起人世間的某類人群。
上面的敘說,可能會造成魯迅是把動物的常規(guī)特點放大,抽象化到人性世界的印象。有必要說一下魯迅對動物世界的專業(yè)認知以及其中的思考。
比如對蜜蜂。魯迅不是研究專家,但他顯然對蜜蜂的各種特性有專業(yè)的了解。在雜文《春末閑談》里,魯迅就蜜蜂采蜜特點進行了頗具科學色彩的描述,當然他的描述又很“文藝”,特別生動有趣。他說,作為“純雌無雄”的種類,“細腰蜂就是書上所說的果蠃,純雌無雄,必須捉螟蛉去做繼子的。她將小青蟲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著,祝道‘像我像我,經(jīng)過若干日,──我記不清了,大約七七四十九日罷,──那青蟲也就成了細腰蜂了,所以《詩經(jīng)》里說:‘螟蛉有子,果贏負之?!逼渲凶杂须[喻,但敘述又是“科學”與“文藝”的結(jié)合。他接著又從法布爾那里讀到新說,更加真切地描述了細腰蜂“產(chǎn)卵”的特點。根據(jù)法布爾的研究,“這細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兇手,還是一種很殘忍的兇手,又是一個學識技術都極高明的解剖學家。她知道青蟲的神經(jīng)構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針,向那運動神經(jīng)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為不死不活狀態(tài),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蟲因為不死不活,所以不動,但也因為不活不死,所以不爛,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來的時候,這食料還和被捕當日一樣的新鮮?!濒斞敢虼私獬暗溃骸暗烤故且娜丝蓯海v什么科學??茖W雖然給我們許多驚奇,但也攪壞了我們許多好夢。”其社會世相的意指與科學結(jié)合得可謂“無縫”。
魯迅還曾就蜜蜂的養(yǎng)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這是因為張?zhí)煲淼囊黄徒小睹鄯洹返男≌f引起。張?zhí)煲碓谛≌f里描寫了蜜蜂因為采花而傷害了農(nóng)民莊稼。曹聚仁批評張?zhí)煲硇≌f知識性不對,蜜蜂采花促進莊稼生長,農(nóng)民不會反對。這本來是符合常規(guī)知識的見地。但魯迅認為,張?zhí)煲淼拿鑼懖]有錯。假如蜂與花比例適當,曹的批評就是對的,但現(xiàn)實中是人們只知養(yǎng)蜜蜂賺錢而從不考慮加工蜂蜜,所以造成蜂多花少、蜜蜂爭吃的狀況?!耙驗闋帲瑢⒒ò昱獋?,因為餓,將花心咬掉”,他進而指出,“中國倘不設法擴張蜂蜜的用途,及同時開辟果園農(nóng)場之類,而一味出賣蜂種以圖目前之利,養(yǎng)蜂事業(yè)是不久就要到了絕路的?!边@樣論述頗有點“科學指導養(yǎng)殖業(yè)”的意思了。我們又不得不折服于他的論述果然到位。
魯迅總能在專業(yè)介紹的同時強調(diào)出自己作文的真正意指。談螞蟻時也是如此?!拔浵佒杏幸环N武士蟻,自己不造窠,不求食,一生的事業(yè),是專在攻擊別種螞蟻,掠取幼蟲,使成奴隸,給它服役的。但奇怪的是它決不掠取成蟲,因為已經(jīng)難施教化。它所掠取的一定只限于幼蟲和蛹,使在盜窟里長大,毫不記得先前,永遠是愚忠的奴隸,不但服役,每當武士蟻出去劫掠的時候,它還跟在一起,幫著搬運那些被侵略的同族的幼蟲和蛹去了。”(《新秋雜識·準風月談》)“愚忠” “教化” “奴隸”,這些詞匯自然會聯(lián)想到魯迅關于的“國民性”的典型論述。他在《談蝙蝠》則更是將蝙蝠的“騎墻派”特質(zhì)輕松自然而又入木三分地表述出來。他借此對梁實秋做了一番諷刺,既讓人啞然失笑,又不由得對其妙趣比喻稱絕。他從來都不是先講點抄來的知識,再發(fā)幾句引申后的感慨,他真正是把科普知識與文藝思想從形式到內(nèi)容巧妙融合為一體。
有相應的觀察能力,還必須有足夠生動的描述能力。比如《論雷峰塔的倒掉》(《墳》)里對螃蟹的生動描述,“秋高稻熟時節(jié),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后,無論取哪一只,揭開背殼來,里面就有黃,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鮮紅的子。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zhuǎn),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里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難的法海。”這顯然是來自生活里的觀察和經(jīng)驗,同時更有其個性化的表達。
魯迅寫到的動物之多,今天的讀者定會覺得驚詫。
“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保ā峨S感錄四十·熱風》)
鴟鸮為何物?
“然而豬羊滿臉呆氣,終生胡涂,實在除了保持現(xiàn)狀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誠然,智識是要緊的!”(《智識即罪惡·熱風》)
他諷刺的卻不是豬羊。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制,有時簡直并羊而不如。” “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于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忽然想到七·華蓋集》)
有的人比羊還卑微懦弱。
“這樣的山羊我只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一點比喻·華蓋集》)
羊群里也有“階層”,也有通叭兒狗者。
“西洋的慈善家是怕看虐待動物的,倒提著雞鴨走過租界就要辦?!保ā兜固帷せㄟ呂膶W》)
一個小場景卻引出之后的大觀點。
“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結(jié)果,還是只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保ā陡锩鼤r代的文學·而已集》)
可以見出魯迅始終堅持的“捕食”或戰(zhàn)斗觀。
“譬如有一堆蛆蟲在這里罷,一律即即足足,自以為是紳士淑女,文人學士,名宦高人,互相點頭,雍容揖讓,天下太平,那就是全體沒有什么高下,都是平常的蛆蟲。但是,如果有一只驀地跳了出來,大喝一聲道:‘這些其實都是蛆蟲!那么,──自然,它也是從茅廁里爬出來的,然而我們非認它為特別的偉大的蛆蟲則不可。”(《“論語一年”·南腔北調(diào)集》)
比喻之大膽完全超出了讀者的想象。
“最普通的是斗雞,斗蟋蟀,南方有斗黃頭鳥,斗畫眉鳥,北方有斗鵪鶉,一群閑人們圍著呆看,還因此賭輸贏?!保ā队^斗·偽自由書》)
想起了魯迅批判的“看客”。
列舉的例子即使再延續(xù)數(shù)倍,都難以窮盡。魯迅寫這些飛禽走獸,一是博識過人,二是意指總在對象之外,即使通篇寫動物,讓讀者想到的仍然是某類人。
當然,上面說了那么多,仍然難以消除一種感覺,即魯迅寫動物多且頻繁,固然是他對動物了解甚廣且不失專業(yè)知識,但目的都是為了“擬人”,是“斥人”與“師法”之用。然而我必須強調(diào),如果讀者有了這樣的印象,那實在是因為他的描寫太過精到,且“動物”與“人類”勾連緊密,致使我們不得不時時引發(fā)這樣的感慨。而我要說,魯迅對于各類動物的描寫,實在也是他創(chuàng)作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元素。他的小說、散文、散文詩里,動物的引入頻率一樣很高,或許在別的作家筆下不會如此表現(xiàn),甚至屬于“閑筆”,但魯迅,無論從其記憶中挖掘,從幻覺中感知,從知識中引申,從觀察中帶入,都會不由自主、不同程度地寫到動物。我們不妨列數(shù)一下他在雜文之外的哪些創(chuàng)作作品中寫到了動物,不管他是怎么寫的,意指什么(個別的前面已經(jīng)講到)。
《狂人日記》——狗、獅子、兔子、狐貍?!端帯贰獮貘f?!睹魈臁贰??!讹L波》——蜈蚣、蚊子?!豆枢l(xiāng)》——猹、稻雞、角雞、鵓鴣、藍背?!栋正傳》——虎、鷹、羊、小雞、狗、豺狼?!栋坠狻贰{子。《兔和貓》——兔、貓、狗、鴉鵲?!而喌南矂 贰?、青蛙、蝌蚪。《社戲》——蚯蚓、牛。
《吶喊》里大概只有《孔乙己》《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端午節(jié)》四篇沒有寫到動物。也許有讀者認為,提到一下也算么?是否有過度闡釋之嫌?這個問題要看如何解釋。魯迅小說里有標題就是動物的,有描述動物形態(tài)的,也有看似只是順筆提及一下的。但正是這一不經(jīng)意的提及,或許可以看出魯迅對動物的敏感以及對其描寫的特殊作用。比如小說《白光》并沒有專寫獅子,但兩次說陳士成“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里去” “獅子似的奔到門后邊”,這樣的比喻難道不是很奇怪也借用得很形象么?
《祝福》——狼?!对诰茦巧稀贰鄯?、蒼蠅?!缎腋5募彝ァ贰?、貓、蛙、鱔魚?!斗试怼贰u。《孤獨者》——狼。《傷逝》——狗(阿隨)。《弟兄》——烏鴉?!峨x婚》——黃鼠狼、雞、狗。
《彷徨》的十一篇里,《長明燈》《示眾》《高老夫子》沒有明確寫到動物。應該說,上述寫到動物的,總體著墨也并不多。但只要它們影響情節(jié)推進,或改變走向,或強化效果,或突顯性格,就都應當計入。本文也決不是見字就拆,比如看到寫了“馬路”就說寫了“馬”,提到了“猩紅熱”就說里邊有猩猩。這是要請讀者朋友放心的。
《補天》——巨鰲?!侗荚隆贰獮貘f、麻雀、“胡蜂、粉蝶、螞蟻、蚱蜢”、兔、馬?!独硭贰叭恕薄跋x”難辨的大禹,綽號“鳥頭先生”的學者,百獸、鳳凰。《采薇》——馬、“烏老鴉”、鹿。《鑄劍》——老鼠?!冻鲫P》——牛?!镀鹚馈贰?/p>
《故事新編》因為多涉人類早期社會,神話、傳說,曠野、荒原,寫到飛禽走獸實在自然不過。有的如《鑄劍》里的老鼠逼真尖銳,有的則營造出一種人獸混雜的氛圍,如《補天》《采薇》。
《朝花夕拾》是魯迅回憶童年、青年時代的散文集,其中涉及紹興生活的文章里,多有對動物的描寫?!豆贰へ垺な蟆纷圆槐卣f;《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土地里、墻角下、樹枝上,各色小獸昆蟲滿眼都是;《阿長與<山海經(jīng)>》里的隱鼠和書中令人幻想的不知有無的怪獸,制造出一個“人與自然”的宇宙;《父親的病》里關于“昆蟲也要貞節(jié)”的隨記,流露著魯迅的中國文化觀。所有這些描寫,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在魯迅的童年生活及記憶里,他眼里的世界不能缺少飛鳥昆蟲的存在。
《野草》的總體象征是植物,但其中飛舞著、穿行著、鳴叫著各種動物,有不知名的惡鳥、小青蟲,有視之生畏的赤練蛇、鐵線蛇,有采花的蜜蜂、蝴蝶,更有魯迅最多寫到的狗和蒼蠅。
這實在是一個深廣的世界,我們完全可以感覺到魯迅的世界是一個人獸共存的世界,是一個在某些方面互相映照、互相襯托、互相角逐、互為參照的世界。魯迅決不是僅僅簡單化地將他厭惡的人指斥為某種討厭的動物,也不是詩意化地把美好的人和事比附為某種可愛的動物,即使面對同一種動物,他有時而特指又有時另有歧義,時而歸類又有時嚴格區(qū)分,時而象征又有時直指,時而冷峻又有時溫暖。魯迅是愛動物而且深通動物學的,單看他對“隱鼠”哀悼就可知他有一顆愛憐動物的心,再看看他對蜜蜂及其養(yǎng)殖學,對螞蟻及其“等級社會”的描述,就可知他是把動物學知識和文學筆法結(jié)合得讓人稱奇的人,而《夏三蟲》那樣的精致與推理,可謂是他對昆蟲世界“師法”的極品,不可多得。
本文即使就這么一個特定話題寫了那么多文字,卻仍然不過是素材羅列加淺薄分析,不足總結(jié)這個廣闊的、生動的世界。魯迅本人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漫長的寫作中如此頻繁地寫到鳥獸昆蟲吧,將某些人比作某種大小不等的動物也是逐漸形成的吧,但他真的是喜好將人與獸、與鳥、與昆蟲看成是一個共存的世界,并對這些人類之外的生命進行個人化的描寫。為了證明魯迅每談大事,時有用動物比喻的愛好,不妨以一個極小也極早的例子來收束本文。那是“周樹人”遠沒有成為“魯迅”之時,一九一一年四月十二日,魯迅在致好友許壽裳信中,概述了自己與志同道合的青年好友試圖從事文學革命而未見前程時說:“已得同志數(shù)人,亦是蚊子負山之業(yè),然此蚊不自量力之勇,亦尚可嘉?!北M管是借喻自莊子,但魯迅對蚊子的最早提及卻并非負面。同年七月三十一日致許壽裳信中,魯迅對自己的“職業(yè)前景”頗感渺茫,對于什么地方、什么位置適合自己也無把握,并感慨“而家食既難,它處又無可設法,京華人才多于鯽魚,自不可入”。然而他后來還是變成了一條“鯽魚”,并且從南京“游”到了北京,有了可以保證“家食”的職業(yè),最終在京華的“鯽魚”群中變成了一條弄潮中國新文學的大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