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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姐和我(下)

      2017-03-06 17:32:11肖定麗
      東方少年·快樂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三姐桑葚桑樹

      肖定麗

      ·我們在磨道里走著·

      我們村子前面有個池塘,池塘前面是一片桑樹林。桑樹會結(jié)桑葚,桑葚是我們的好點心呢。有個謎語:“從小青,長大紅,老了變成黑殼蟲?!闭f的就是桑葚。桑葚先是青的,后是紅的,再過些天成熟后,就變成黑的了。桑葚變黑后,酸酸甜甜,十分美味。不過紅的時候吃到嘴里,酸得人眉毛都要飛掉。桑樹結(jié)桑葚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去看,小麻雀們也去看,桑樹梢早熟的桑葚都被它們先啄食光了。

      那天,三姐跑回來拿臉盆,慌慌張張的。

      我問:“三姐,干什么去?”

      “女孩們都在桑樹林里洗頭呢,你去不去?用桑樹葉洗頭,洗得可光滑了?!?/p>

      三姐端著盆,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是不是桑樹葉都快被別的女孩子摘光了呢?我跟著三姐往桑樹林里跑。

      果然,村上的一大群女孩子都洗頭呢。

      我跟三姐扯著低矮些的樹枝摘桑葉,不大會兒就摘來一盆又綠又大的葉子。我們坐在地上,開始揉搓那些綠得發(fā)亮的桑葉,把它們在水里揉搓成碎片,隨著葉片變得越來越細小,水也變得越來越黏稠。三姐看看差不多了,便用密齒的篦子把細碎的葉子都撈出來。桑葉水變成暗綠色的、黏黏的,用手撩起來,像香油一樣扯著直線地往下流。

      “好啦,可以洗頭啦!”三姐說。

      三姐把她長長的頭發(fā)甩到前面來,泡進去,揉呀揉,洗呀洗。她的頭發(fā)變得好滑順呀,像抹了香油一樣滑順。三姐洗完,將梳子擱在頭發(fā)上,梳子順著頭發(fā)慢慢地滑到頭發(fā)梢。她滿意地宣布,頭發(fā)洗好啦!接著,她又給我洗,我的頭發(fā)也變得跟抹了香油一樣滑溜。我學(xué)著三姐的樣子,歪著頭,讓梳子順著頭發(fā)滑下來,掉到水盆里。

      回家的路上,我們每個女孩的頭發(fā)都變得黑黑的、亮亮的、光光滑滑的,聞一聞,還散發(fā)著清香呢!三姐走在我的前面,她長長的黑亮的頭發(fā)一直到腰窩兒,像黑綢子,甩到左邊,又飄到右邊?;ù膳铏M放在她左邊的腰際,一只手握著盆沿兒,另一只手捧著一沓兒嫩桑葉,她說準備回家找多多的姐姐要蠶卵,養(yǎng)蠶。三姐的樣子,真是好看極了,就像個仙女。

      我跟三姐剛到家,爸就喊我們?nèi)ネ颇ァH阙s緊拿花頭巾系在頭上,這樣面粉就不會落到干凈的頭發(fā)上了。

      家里前天沒有白面了,媽淘洗好麥子曬干,要拿到磨坊的石磨上磨成面粉。

      爸牽來了黑毛驢,將黑毛驢套在石磨上,用麥秸草編成的蒙眼罩將驢的眼睛牢牢地罩住。石磨上綁著兩根粗粗的木棍,我跟三姐站在棍子后,手握住磨棍,用胸脯頂住,手和胸齊用力往前推。

      “駕!”

      爸吆喝一聲,又在黑毛驢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驢子就開始往前走了。而爸則扛著鐵鍬去南坡地里干活了。

      磨是圓的,黑毛驢要打圈兒走,一圈又一圈。我們推著磨棍,用力蹬著雙腳,也一圈又一圈。

      “三姐,為啥把驢的眼睛蒙上?。俊蔽也幻靼?。因為我們的眼睛都沒蒙上。

      “嗯,不蒙上的話,驢會轉(zhuǎn)得頭暈啊。如果頭暈,它就不干了。蒙著眼睛,它以為自己在走直路呢:怎么還沒到,我得往前走啊,往前走,總有到的時候。這么著,它就不會感覺到暈了?!比阏f。

      “驢子可真傻呀!”我說,“它以為自己走了十萬八千里,其實呢,只是在磨道里轉(zhuǎn)個小圈圈。”

      三姐將麥粒往磨眼兒里掃了掃,說:“有時候,就得自個兒哄自個兒。說不定驢子根本就知道自己在磨道里轉(zhuǎn),可不轉(zhuǎn)怎么辦?人會拿棍子敲它的屁股?!?/p>

      唔,這么說,驢子也沒有那么傻呀!

      “咦,磨怎么重起來了?”三姐問。

      原來弟弟將整個身子趴在磨棍上,腳懸空,在快活地玩蕩秋千呢!

      “哈哈哈,好玩兒啊!”弟弟叫道。

      “下來,磨變得太沉了,推不動啦!”三姐喊。

      “不!”弟弟換成兩手吊在磨棍上。

      三姐忽然說:“下來,我說個謎語你倆來猜?!?/p>

      弟弟馬上跳了下來,乖乖地往前推磨。

      “快說快說!”弟弟叫。

      三姐想了一下,說:“白毛巾兜黑豆兒,走一路撒一路兒。這是什么?”

      我想,這是什么呢?

      弟弟喊:“就是白毛巾沒兜好唄?!?/p>

      “不——對?!比憷L腔說。

      “不,是白毛巾破了個洞,黑豆漏出來了!”我說。

      “不——對?!比阌謸u頭。

      我們東猜西猜全不對,三姐才公布謎底:“是羊拉糞蛋兒。”

      哦,原來是羊拉糞蛋兒呀!

      真是的呢!

      我的腦子里立刻出來一群白羊,撅起尾巴,一二三……撒出一串串黑黑的豆豆——羊糞蛋兒!

      “啊,我正想說是羊拉糞蛋兒!”弟弟假裝自己馬上就要猜到。

      “再說一個謎語吧,三姐!”我叫著。

      “嗯,好。聽好了?!比阏f。

      我跟弟弟都豎起耳朵來聽。

      “有狗長,沒狗高,有眼睛,沒眉毛。是什么?”三姐說道。

      這下又把我們難住了。

      豬?可豬比狗長也比狗高,有眼睛也有眉毛。

      貓?也不是貓。貓沒狗長也沒狗高,有眼睛也有眉毛。

      雞?就更不是了。

      三姐說:“伸手來讓我打一巴掌,就告訴你們謎底?!?/p>

      我們猜不到,只好把手伸給三姐,讓她打一巴掌,請她說出答案。

      啪!

      啪!

      三姐在我和弟弟的手上各拍一下,那得意的樣子,像撿到了錢。

      “蛇!”三姐說。

      啊,原來是蛇呀!

      弟弟這次沒說他猜出了蛇。

      我的腦子里又蹦出一條蛇,正在拉長身子跟狗比長短。它使勁眨著眼睛,光溜溜的圓眼睛上,一根眉毛也沒有。忽然,它直起身子,高高揚起頭,啊,它站起來比狗還高呢!

      忽然,三姐提高了聲音說:“你們猜猜,咱們?nèi)齻€推磨,誰在前面,誰在后面?”

      “我!我在前面!”弟弟馬上叫起來。

      “可你在小姐姐的后面?。 比阏f。

      弟弟看看,他果然在我的后面,急得直抓頭。

      “啊,我在最前面!”我叫道。

      “你再瞧瞧,你在誰的后面?!比闾嵝盐遥€晃晃她的黑辮子。

      哦,我在三姐的后面。

      “那你在最前面了?”弟弟不服氣地問。

      “我在你后面呀!”三姐從后面揉揉弟弟的后腦勺。

      “那,到底誰在最前面,誰在最后面呢?”弟弟傻眼了。

      難道是黑毛驢在最前面?我正想著呢,三姐說話了:“誰也不在最前面,誰也不在最后面。我們走的是個圓圈嘛!”

      啊,我恍然大悟。弟弟也吐起舌頭來。

      三姐真聰明啊,她沒上學(xué),可知道的比我們都多。

      這時,磨上的麥子順著磨眼兒呼呼地往磨里鉆,進去的黃澄澄的麥粒,都變成了白花花的碎片從磨口里流到磨盤上。媽把那些碎片拿瓢挖到細籮子里,搖啊晃啊,又細又白的面就從細籮底篩了出來。媽的手一刻不停地忙碌著。

      弟弟早跑掉了。

      只有我、三姐和驢子,不分前后,推啊推,走啊走,一圈一圈又一圈。

      ·秋天里的三姐·

      后院的花娘來給三姐說媒,那是一個家景好的人家。三娘捧來一大摞子花花綠綠的高級布料,笑得兩眼瞇成細縫,缺了門牙的嘴巴說話噴著口水。她料定三姐還有爸媽都歡歡喜喜的,她說啊笑啊,盡情地將那戶人家夸了又夸。

      “就是有點遠哩?!眿屬r著笑臉,應(yīng)了一句。

      “幾十里路,那叫遠?不遠不遠!這親事就這么成了!”花娘留下敲響鑼般的笑聲,走了。

      爸一言不發(fā),抽著煙瞅著門外,他深吸一口,呼出大團的煙霧。媽也發(fā)著呆。

      里間房里的三姐低著頭,拿木梳反復(fù)梳著她的辮梢兒。

      外面下著小雨,三姐輕輕地站起來,抱著那摞花布送到了花娘家。

      花娘吃驚地搖頭,晃著三姐的胳膊說:“你咋是受罪的命呢?傻妮娃子呀,可惜了!”

      三姐沒說話,扭頭跑回家,她的臉上濕濕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痕。

      爸和媽都知道三姐去退親了,卻誰也沒說話。

      爸不想讓三姐嫁到別村,他要留三姐在本村,跟本村的男娃結(jié)婚,這樣就能為家里多干活,就能把三姐當(dāng)男娃用了。再說,女婿也能幫助干些活呢!

      沒幾天,爸和媽就與本村一個男娃家的大人商量好,為自己的兒女保媒,定下了日子。

      一床花被子,就是三姐的全部嫁妝。

      三姐出嫁可真近,房前屋后,轉(zhuǎn)個彎兒就到,一掛鞭都沒放完呢!

      從此,三姐不但要干婆婆家的活,還要干我們家的活。

      媽和爸年紀大了,總是病著。

      爸常向媽埋怨,說供我上學(xué)是個天大的錯,現(xiàn)在可好,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渾身上下連四兩的力氣都沒有,地里的農(nóng)活全不會干,一條水蛭趴在腿上就嚇得吱哇亂叫,成了沒用的人。不但沒用,晚上還點燈熬油,看書寫字,費家里的錢。我癡迷地愛上了寫作,想成為一個作家。

      三姐不知道什么是作家,但她明白認字的人好,會寫書的人就更好了。她樂哈哈地為家里多干活,把我的時間騰出來,少讓父親責(zé)罵我。為此,她沒日沒夜地忙碌著,粗粗的黑辮子漸漸變細變黃了。

      三姐病倒了。

      她全身浮腫,鎮(zhèn)上的醫(yī)生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催促趕緊轉(zhuǎn)院治療。

      三姐被架子車拉到了縣城的醫(yī)院。

      一個星期還沒回來。媽和爸都很著急,天天去路口張望。

      我心里更是焦躁不安,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縣城看三姐。

      早晨,媽喊我早早地起了床。去縣城里拉磚頭的手扶拖拉機停在村口,我爬了上去。

      冰冷的深秋,霧蒙蒙的早晨,手扶拖拉機車頭在突突聲中冒著淡煙。沿途的田地,莊稼早已收割回家,空曠的、一望無際的平野落著白霜。

      我縮成一團,冷風(fēng)掃得鼻子刺痛,眼淚直流。在縣城下了車,雙腿凍木了,打不了彎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等兩腿活絡(luò)過來,急忙朝醫(yī)院跑去。

      三姐躺在醫(yī)院的地鋪上,努力地朝我笑。因為住不起床位,只能打地鋪,在破草苫子上鋪了床被子。三姐告訴我她好多了,讓我別擔(dān)心。她的臉真的消了腫,只是臉色還很差,像是枯黃的豆葉子。我心里難受,口袋里沒有一毛錢,連包藥都沒法給三姐買,只能坐在被角發(fā)愣。我希望三姐快點好,以后我多吃飯,讓自己變得有力氣,多干點活,不讓她那么受苦受累了。

      沒想到,我回家的第二天,三姐夫就把三姐拉了回來。

      三姐夫跟爸媽說,他是拉著三姐偷偷跑回來的,口袋里已經(jīng)分文不剩,還差醫(yī)院里好多錢。他說三姐病輕了許多,再在家養(yǎng)些天,能好。

      可是,沒有好。三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臉腫得厲害,全身都浮腫起來,用指頭摁摁,腿上就有個深深的坑。

      有一天,媽坐在院子里哽咽不止,她說三姐的情形太不好哩,糟哩,她心窩里疼啊,咋那么疼啊!她拿拳頭悶悶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淚水濺濕了她的青布衣襟。

      我跑去看三姐,三姐正咳得厲害,汗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往下滴落。三姐原來粗粗的黑亮的辮子,現(xiàn)在黃黃的,暗淡無光,全部被汗水浸濕了。

      我拉著三姐的手,淚水忍不住流淌,滴落在上衣的花朵上,又滑跌到膝蓋。

      三姐努力地朝我微笑,她的笑容就像風(fēng)卷走的枯萎的花瓣,看得我鼻子酸痛。三姐用游絲般的聲音說:“瞧你這個傻瓜,哭什么?我會好的。我要不好,爸媽都有病,你和弟弟妹妹都還小,可怎么辦呢……”

      說著,三姐的淚也簌簌地滾落到被子上。她抓著我的手在顫抖,她的手腫得發(fā)亮,鼓得像只氣蛤蟆。那只給我扎過小辮的手,為何腫得這樣厲害?那是一雙多么靈巧的手,又是一雙多么勤勞的手。它曾經(jīng)把我們的家收拾得那樣整潔,它握著笤帚掃干凈家里的每個角落;它拎著長長的辮子往身后那么一撩的模樣,是那樣的秀美好看;它撥去燈花,將油燈挑亮,讓我坐在燈下看書,它納著鞋底,繡著鞋面上的小花;它將一團白面搟成大大的薄面片兒,咯噠咯噠連續(xù)不斷有節(jié)奏地切面,再輕輕一拎,長長的、寬細勻稱的面條被舉得高高的,拉得長長的,一點兒都沒斷掉。三姐一邊往鍋里下面,一邊出謎語讓我猜:拿起手來一云團,拿起搟杖一大片,拿起刀來一條線,下到鍋里嘟嘟兒轉(zhuǎn)。是什么?

      這雙手多么好,怎么就腫得握不住了呢?

      老天爺,你為什么會讓這么好的三姐生這樣重的?。磕闾恢v理了??!

      外面下著雨,我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地往家里走,眼睛里有拭不完的淚水,總往外涌,往下掉。淚眼模糊中,一頭撞在樹干上,我抱著樹一個人嗚嗚咽咽地哭了好久。

      三姐走了。

      那天,雨水滴答滴答,陪我們?nèi)胰肆鳒I。爸哭得歪倒在墻角,媽哭得眼前一片黑,他們痛啊悔?。喝绻皇菫榱私o家里增添勞力,把三姐嫁到本村的窮人家,三姐年紀輕輕的怎么會沒了呢!

      我的嘴巴大張著,嚎叫著,我的心在哭聲中撕裂破碎了。我不愿意啊,三姐,我不要你走,我有千千個不愿意,萬萬個不愿意啊!

      三姐走了。那是永遠的離去。

      我時常會夢見她。

      夢見三姐從灶間扒出烤熟的紅薯,嘬起嘴巴呼呼地吹干凈草灰,剝開皮,遞給我,烤紅薯的甜香都跟著熱氣冒出來。熱氣后面,是笑容花朵般的三姐的臉。

      夢見三姐背著一筐青草,從衣袋里掏出一把香甜的、黃澄澄的洋姑娘果來,放進我的手心。

      夢見三姐探過頭來,瞧我書上的字,看我書上的畫。她用剪刀剪出一溜兒紙小人,手牽手,跳著舞。她的嘴里念著從奶奶那里聽來的童謠:

      床頭放著一碗油,

      三個姐姐來梳頭,

      大姐梳個俏云鬢,

      二姐梳個花繡樓,

      就數(shù)三姐不會梳,

      梳個燕子窩……

      不,三姐最會梳頭,黑黑的辮子光光溜溜的,發(fā)梢系著一團絨線紅纓兒,在她的肩頭,在花布衫后面,一擺一搖的,輕悠悠的,跳著美麗又憂傷的舞蹈。

      (完)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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