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臺靜農(nóng)是誰?他本姓“澹臺”,是個復姓,有數(shù)方印章即刻“澹臺靜農(nóng)”;原名“傳嚴”,20年代初改名“靜農(nóng)”。
臺灣人一般都知道這是一位大教授。他是1946年10月15日抵達臺北的,受聘于臺灣大學國文系,直到1973年退休。當時文學院長叫錢歌川,中文系主任叫魏建功,學生還一個都沒有。1947年開始招生,后來臺靜農(nóng)繼魏建功、喬大壯之后擔任中文系主任,長達二十七年,培養(yǎng)了許多知名學者、作家,比如林文月、施淑、臺益壽;也把一些知名學者、作家引薦到臺大,如聶華苓、王文興、葉嘉瑩。學生以在臺門受教深以為榮。臺灣原東吳大學中文系主任王國良就很得意地對我說:“我是臺先生的關門弟子!”
好的教授必然同時是一個好的學者,臺先生就是一位大學者。他研究范圍相當廣泛,特別是中國文學史,可惜臨終前這部專著尚未完成,但未完稿已分別在臺灣和大陸出版。在中國文學史中,他的研究重點是先秦、魏晉和唐宋。他在臺大開設過《楚辭》的課程,當然有寄托自己情感的意思。他詮釋“離騷”二字的含義:“離”就是“遭遇”,“騷”就是“憂愁”。這正是夫子自道。他教《楚辭》就是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他將教學成果整理成《天問篇》一書,又撰寫了《讀騷析疑》共九十余則,廣征博引,令人嘆服!
一般治文學史的人常拘泥于文本,而臺老治學的特色就是匯通融合。比如他通過漢畫像研究兩漢的樂舞,又通過樂舞詮釋當時的樂府詩。再比如,他通過唐代的士風解讀唐代的文學,通過佛教故實研究中國文學,通過少數(shù)民族(如女真族)文化研究漢族文化,通過民間文學研究文人文學……即使對冥婚、地券(燒給死人的地契)等民俗文化,臺先生也頗有研究。更為重要的是他注重打通“古文學”與“新文學”的界限,將五四精神滲透于文學史研究的全過程。大學問必須有大格局,而大格局又必須有多學科支撐,這樣才能通達天寬地闊、任我翱翔的境界。這是我從臺先生治學中得到的一點啟發(fā)。
不過,臺靜農(nóng)的名字最早為人所知,并非因為他是一個學者、教授,而是因為他是一位作家,一位小說家。有意思的是,臺靜農(nóng)最初并不愿意寫小說,后來又根本不寫小說,因為他了解太多的人間酸辛和凄楚,內(nèi)心已經(jīng)很難承受,寫小說時又要用筆和心血細細寫出,就會更難承受。只是由于魯迅、韋素園的鼓勵,臺靜農(nóng)還是拿起了創(chuàng)作的筆。他的第一篇小說《懊悔》就是魯迅審閱后交給《語絲》周刊發(fā)表的。后來臺靜農(nóng)編了一本小說集,書名叫《蟪蛄》,蟪蛄就是青紫色的知了,一般讀者不懂,魯迅建議改名為《地之子》。魯迅認為這是一部“優(yōu)秀之作”,并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給予了經(jīng)典的評價,指出讀臺靜農(nóng)的小說雖然得不到“偉大的歡欣”,但他卻“在爭著寫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時代,能將鄉(xiāng)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在魯迅看來,在當時的鄉(xiāng)土作家群中,能像臺靜農(nóng)那樣勤奮的,恐不多得。臺靜農(nóng)另一部小說集叫《建塔者》,也是“優(yōu)秀之作”。
臺靜農(nóng)對中國新文學的貢獻并不限于創(chuàng)作,而且還在于組織工作。1922年6月,他參與發(fā)起了五四以來第三個全國性文學團體——明天社,成員有馮雪峰、汪靜之等十八人。1930年秋天,他又跟潘漠華烈士提議成立了著名的“北平左聯(lián)”,參與籌建工作的還有孫席珍、謝冰瑩、陳沂等。1932年魯迅回北平省親,跟北平左聯(lián)成員秘密座談,地址就在臺靜農(nóng)家。魯迅發(fā)表著名的“北平五講”也由臺靜農(nóng)全程陪同,他一直把魯迅送上由北平返回上海的火車。
談到臺靜農(nó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個不能忽略的部分,那就是他的詩歌。無論是抗日戰(zhàn)爭在四川江津居住期間,還是在臺灣歇腳期間,臺先生都撰寫了不少舊體詩,現(xiàn)留存75首,另存新詩六首,由許禮平先生編入《臺靜農(nóng)詩集》,2001年由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其中有一首《過青年公園有悼》特別引起了我的關注:“荒木交陰怪鳥喧,行人指說是公園。忽驚三十年前事,秋風秋雨壯士魂?!边@首七絕應寫于上世紀80年代初。臺北青年公園建于日據(jù)時代馬場町刑場舊址,50年代有一位女革命志士蕭明華被國民黨當局以“匪諜”罪槍斃于此。臺先生將她喻為秋瑾烈士,明確表現(xiàn)了自己的政治立場。臺先生還寫過一些雜文、散文和劇本。1989年,他贈我一本《龍坡雜文》,無疑是中國現(xiàn)代散文中的上乘之作。
臺先生在臺灣的聲譽,還在于他的書藝。在中國現(xiàn)代書法界,臺老的書法可謂獨創(chuàng)一幟。書法是中國獨有的藝術。殷商甲骨文,西周鐘鼎銘文,秦代竹簡,西漢帛書,東漢至漢魏六朝碑銘,多不署書家姓名,這些書家雖不是士大夫之流,但應該是職業(yè)寫手,影響后世深遠,似乎到漢代才出現(xiàn)一些署名的書法家,如寫《秋涼帖》的張芝。以后歷朝歷代書法家后浪推前浪。1949年以后,在臺灣的書法家中有擅長草書的于右任、寫瘦金體的莊嚴,同時還有書法雄強挺勁、樸拙深厚的臺靜農(nóng)。
臺先生的書法造詣得益于家教,但更得益于悟性。他中年之后才練書法。他多次對朋友和門生說:“我從來沒有好好地把一本書帖寫完過。”他書法以草隸見長:草書奇逸,隸書端凝,啟功先生曾用“錯節(jié)盤根,玉質(zhì)金相”八字形容。論者多以為臺先生受晚明書家倪元璐影響最深,張大千先生推崇臺先生是“三百年來寫倪字的第一人”。其實他的書法作品字體各異,精彩紛呈,給我留下的總體印象是濃郁頓挫,體現(xiàn)了一種身受壓抑而反抗壓抑的生命張力。他著力推薦的書法家有兩位:一位是隋代書寫《千字文》的和尚智永,另一位是五代的大書家楊凝新。
智永應該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孫,他在梁武帝時舍家為僧,就住在會稽嘉祥寺,大約活了近百歲,見過煬帝。他寫了八百本《千字文》,想借此統(tǒng)一草字的體勢。虞世南、歐陽詢、陸柬之、趙孟頫、文征明、董其昌均受其影響。臺先生借用杜甫“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詩句歌頌智永劃時代的貢獻。
楊凝新是由唐入宋的一位樞紐性的書法家,影響了北宋的蘇東坡、黃庭堅、王安石以及南宋的陸游。臺先生最欣賞楊凝新的一點,就是他既拘守晉唐法度,又自成新局。楊凝新的字多題于寺廟墻壁,寫在紙帛上的不多,有的真?zhèn)坞y辨。臺先生特別推崇楊凝新“變古法”“自出新意”的精神。我想,“求變”“求新”也就是臺先生書法藝術的追求,這是他從前輩書法家身上繼承的精神。中國自古書畫相通,除開書藝,臺先生所繪梅蘭也堪稱一絕。
臺先生的書畫藏品甚豐,但我覺得還不能說他是收藏家,他似乎并無刻意收藏。由于他在書畫界交游廣,包括張大千、溥心畬、溥雪齋、啟功、莊嚴這些大家,所以藏品中也有一些堪稱國寶。最珍貴的應該是魯迅的講稿《娜拉走后怎樣》。陳獨書的江津書簡也應該是國家級的文物。但臺先生可以稱之為書畫鑒賞家。1973年12月,他在臺灣《書目季刊》發(fā)表了《題顯堂所藏書畫錄》。顯堂就是臺先生的文友蔣谷孫的號。蔣先生的藏品中有祝允明的草書、黃道周的山水、龔自珍的詩詞……臺先生作了很多題記,顯示出他書畫知識的淵博。
史學家司馬光有言,“才勝德者,小人也”。在當今社會,學者、書畫家甚多,而且能夠輕易在頭銜上冠以著名二字,但能稱得上德藝雙馨的可謂寥寥無幾。前不久看微信,看到“五百藝書畫藝網(wǎng)”發(fā)的“四人幫書法”,才知道“四人幫”書法作品也在拍賣,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小人書法”。而臺靜農(nóng)恰恰是為數(shù)不多的德藝雙馨者之一。大家知道魯迅罵過不少人,夸的人并不多,記得只有柔石、李大釗、藤野先生等有限的幾個。但魯迅明確地說臺靜農(nóng)“老實”“為人極好”(1926年12月5日致韋素園信,1933年12月19日致姚克信)。魯迅1932年寫信告訴許廣平,說他回北平探親時,跟臺靜農(nóng)談得很暢快,“這種老朋友的態(tài)度在上海勢力之邦是看不見的”?,F(xiàn)存魯迅致臺靜農(nóng)信42封,見證了他們的深厚情誼。
但也有酷評家責備臺老膽怯,沒有在臺灣宣傳魯迅。這是一種缺乏歷史感的妄言。凡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臺靜農(nóng)因從事進步活動三次被捕,第三次被捕期間長子因病而死;到臺灣之后,又經(jīng)歷了漫長的戒嚴時期。那時不僅私藏魯迅作品要獲罪,就連胡適的思想也被稱之為“毒素思想”。臺先生有一篇《嵇阮論》,談到“黨錮”與“逸民”的關系,意思是專制產(chǎn)生沉默的知識分子,即所謂“逸民”。“逸”有逃跑的意思。在專制重壓下,有一批知識分子為“茍全性命于亂世”,只好逃往山林。臺先生說:“逸民一流人物,在一般人看來,總以為不如忠烈者之勇猛,然而在炙熱的權勢之下,能以冷眼與唾棄的態(tài)度,也不失為沉默的反抗。在中國歷史上,凡具的正義熱忱的知識者,他們生活于動亂時代的政治態(tài)度,不是以熱血向暴力死拼,便是以不屑的態(tài)度深隱起來?!笔聦嵣吓_先生也有過激情澎湃的熱血時期,1922年1月23日他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fā)表了一首新詩《寶刀》:“我的熱血沸騰了!我的靈魂憤極了!我再不能有一刻的容忍了!我的刀呵!我親切的刀呵!伴我去呀!趕快地伴我去呀!惡魔正同我們的好兄弟戰(zhàn)著咧!”可見這位20歲的青年詩人有著火山噴發(fā)般的熱情。他后來被迫沉默,十分痛苦。臺先生說:“越麻醉自己,內(nèi)心越痛苦,別人看他是放達,實際上他是在肢解自己?!蔽乙娕_先生的時候,臺灣已經(jīng)“解嚴”,政治氣氛相對寬松,但放電影前還要起立奏“國歌”。我建議臺先生多寫一些東西,給后人留下一些歷史記憶,并說他的老朋友李霽野先生就出版了一本《記未名社》。我還告訴他,有一個被魯迅斥為“壞貨”的教授私下散布他是“托派”的流言,建議他親自澄清。臺先生同意了,很快寫出了《酒旗風暖少年狂》等幾篇文章。令人痛心的是,因患食道癌,他于1990年11月9日去世,享年89歲。他沒有留下更多的新作,也沒來得及搬進臺灣大學為教職工修建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