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卜似的。這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
“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
我從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個一般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且永遠也忘不了,因為我每天要聽好幾次。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
黃昏以后,直至夜深,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喊著:
“壁虱藥!虼蚤藥!”
壁虱即臭蟲。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他這時候出來吆賣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都忙著,不到快挨咬,或已經(jīng)挨咬的時候,想不起買壁虱藥、虼蚤藥。
有時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賣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都長得很秀氣。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fā)黑,叫作“火炭梅”,放在竹籃里,襯著新鮮的綠葉。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下一點鹽,蒸熟,包在玉米的嫩皮里,味道清香清香的。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這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椒鹽餅子西洋糕!”
椒鹽餅子,名副其實:發(fā)面餅,和了一點椒鹽,一邊稍厚,一邊稍薄,像一把老式的木梳。西洋糕即發(fā)糕,米面蒸成,狀如蓮蓬,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兩種食品都不怎么誘人,淡而無味,虛泡不實。買椒鹽餅子的多半是老頭,他們穿著土布衣裳,喝著大葉清茶,抽金堂葉子煙,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一邊嚼著這種古式的點心,自得其樂。西洋糕則多是老太太叫住,買給小孫子吃。這玩意好消化,不傷人。當然也有其他的人買了充饑,比如拉車的,趕馬的馬鍋頭,在茶館里打揚琴說書的瞎子……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cè),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過學。
我從側(cè)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血、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母親托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板,他就做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晚上發(fā)面,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云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夫牽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他每天都是這時經(jīng)過逼死坡,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它總不好好走路。馬夫拽著它的嚼子,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diào)。
放了學的孩子,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他。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捏著鼻子吹洋號!”
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后模仿:“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么惡意,他并不發(fā)急生氣,愛學就學吧。這些上學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里看見他在前面走。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穿過這條巷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他跟楊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柜上,才去。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選自《汪曾祺自選集》)
文中的各種吆喝聲形成了一幅四十年代昆明生活的風俗畫,各種忙碌的叫賣聲也為小說定了基調(diào),表現(xiàn)了動蕩年代生活的奔波忙碌。小說寫了各種職業(yè)的吆喝,賣糕餅的孩子是其詳寫的一個點。各種職業(yè)、各種風格的叫賣,與賣糕餅的孩子的動聽的叫賣聲互相襯托,突出賣糕餅的孩子的特點。在描寫賣糕餅的孩子前先寫他的“同行”們,為賣糕餅的孩子的出場作鋪墊。這個賣糕餅的孩子是一個失怙、失學的兒童。他少年老成,懂事盡職,但在沉重乏味的職業(yè)中亦不失童趣童心。然而文中的“職業(yè)”是對人的限制,對人的拘束,意味著人的生活模式的固化,這種固化體現(xiàn)在一個孩子身上格外令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