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元旦節(jié)那天,尚格回了連云港。那天天氣陰郁,風(fēng)也不怎么清爽,有點沉悶。當(dāng)時尚格穿了身西裝,深藍(lán)色的雅戈爾,特帥氣,有黃曉明的神形。特別是笑的時候,嘴角彎得像和黃曉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雅戈爾頗深沉,配上尚格俊朗的臉,更顯得風(fēng)骨偉岸,氣宇軒昂。典型的高富帥,男人恨女人愛的那種。他伸出兩個雪白的手指,在西服上輕輕彈了彈,然后讓我猜雅戈爾多少錢。我知道他很有錢,他和我說過,他有花不完的錢。這也是公開的秘密,朋友圈都知道。我說,一千。我只能猜這么多了。沒辦法,我不是有錢人,我從沒穿過超過五百的衣服。尚格笑笑說,難為你了。
尚格和我是兒時伙伴,幾乎形影不離,一直玩到大學(xué)畢業(yè)?;垂ぎ厴I(yè)后,我們才勞燕分飛,各奔前程。我留在連云港打工,像只小鳥在幾家民營企業(yè)的枝頭上蹦來蹦去,終究也沒蹦出什么前程來。倒是尚格去了上海做營銷,在大都市展翅而飛,之后忽然間前程似錦了。大概是三年后吧,尚格把自己營銷出了手——娶了個上海富豪的千金。尚格一頭扎進(jìn)了富人堆里,氣派了,風(fēng)光了。這在朋友圈里引起不小的震動,同學(xué)稱奇,鄉(xiāng)人驚羨。我也是有羨有妒,笑言他是吃屎吃著豆子,拾糞拾到金條了。
之后這五年,我一直沒見過尚格。
之后這五年,尚格脫胎換骨變成了上海人。
就說那件雅戈爾吧,尚格說,六千多。操,相當(dāng)于我三月工資。雅戈爾華麗,挺括,有型,把尚格包裝得很上層,很倜儻。走他身邊,相形見絀,我悄悄拉開些距離,不讓我的邋遢干擾了他的高貴氣場。當(dāng)然,這是我想的,尚格沒這么想。
時光有著神奇的力量,作用在不同人的身上,能產(chǎn)生不同效果。這五年,我還那副窮困潦倒的鳥樣,而尚格不然。尚格現(xiàn)在是上海人。
上海人不太好伺候,眼光是居高臨下的。尚格也有這種氣場。他來連云港,我不知如何款待他。想請他去看海,他說看什么海啊,中南海都去過了。我說去爬山,尚格說花果山也叫山?能比上富士山么?我說那就去漁灣,宿城,東海溫泉?尚格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身居上海,尚格站得那么高,見識那么多,名川大山都看膩了,連云港這地方的確吊不起他的胃口了。
我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安排時,尚格說了。尚格說去花果山吃山里土雞!這是個好主意。好多遠(yuǎn)道而來的貴客都好這一口,不稀罕山珍海味,唯在乎山里土雞。我說好。
我嘴上說好,心里直打鼓。山里土雞一頓七八百,遇上宰客的,能翻倍兒。尚格沒有征求我意見,是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聽上去像我的老板。老板都這樣,放個屁都是驚雷。而我的老板是個土豪,豈是尚格所瞧得上的?尚格來自上海,雙腳已完全沒了土腥氣。
不過小時候,尚格卻不是這樣的。小時候我是孩子王,他跟我混。
上海有地鐵,有輕軌,但沒有BRT。而連云港有BRT。我想坐BRT去云臺,讓尚格感受家鄉(xiāng)巨變。再說,便宜,兩塊錢坐到底。尚格笑,說讓我擠公交么,五六年沒擠了,還真想擠,可是委屈這身雅戈爾了。
我們走到市民廣場,然后上了BRT。
尚格上了BRT就睡了,連云港的巨變不在他眼里。連云港秋天的景色還是挺迷人的,天高云蔚,山海相偎,東鹽河清波微漾,鱗次櫛比的高樓聳入云層。新海新區(qū)地廣人稀,好在有許多新樓盤,不算太寂寞。想必這點景致在尚格眼里,完全是鄉(xiāng)村了,所以他呼呼睡著,一直睡到山腳下,風(fēng)聲鳥聲海濤聲與他無關(guān)。
下了車,駐足看了,在山腰上有一家土菜館。土菜館招牌很大,寫著專燒山里的野雞野鴨野兔野鳥,都是野味,地道的特色菜。這些土菜我是知道的,但不曾來過。農(nóng)家菜如今是高檔消費,越土越值錢,有錢有勢的人越來越好這一口,平民百姓反而望而卻步了。
山腳下有一條山路,拾階而上,直通往土菜館。曲徑通幽,風(fēng)吹竹曳。尚格不肯走山路,偏要從山坡爬上去。我說豈不是又要委屈雅戈爾了?尚格笑笑,回身上坡。山坡上沒有路,且山坡有些陡,擠扎的竹枝,茂密的竹葉,使得前路充滿莫測。尚格說路是人走出來的,爬到山頂也沒問題。
土菜館不在山頂,也不太高,從密林的縫隙窺去,能瞅見土菜館前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我跟在尚格的后面,小心地往上爬。山坡上覆蓋著厚厚的黃葉,走在上面有些滑,兩人不時閃著踉蹌。記得在淮工上學(xué)時,我們也常爬山,而且是爬到山頂,卻從沒這么踉蹌過。幾年過去了,我們竟變得如得蹣跚。
山坡上長滿了金鑲玉翠竹,枝葉蔓延,野草遍坡。據(jù)說金鑲玉翠竹是絕無僅有的連云港特產(chǎn),無從考證。不過竹子長得很密,像古戰(zhàn)場上落下的無數(shù)弓箭,深深地插進(jìn)土里,滿滿地占據(jù)了整個山坡。山坡上除了翠竹,還有雜亂無章的荊棘,尖尖的針刺,從四面八方刺來。尚格的雅戈爾被刺了幾個小洞,線頭也扯出來了。我粗布厚衫,針刺看不上,只是手上被劃了兩道口。忽地,一只野兔驚風(fēng)而動,在竹林中倉惶穿撞。尚格一個箭步撲去,摔在地上。身手還是慢了點,他趕不上兔子。尚格撣了撣雅戈爾上的灰塵,朝著我笑。林里的山雀掠空而去,白色糞便瀉落在尚格的頭上。尚格不惱,說,找到感覺了。
我也是,找到了過去的感覺。
土菜館老板是個女的,穿得時尚,上穿米色鏤空長袖緊身針織衫,下穿綠色半身羊毛呢裙,一頭秀麗的黃發(fā)。見有客來,且風(fēng)塵仆仆有點狼狽,不禁掩口而笑,說放著山路不走,偏走歪門邪道,兩位貴客莫不是從花果山上下來的唐僧師徒,要踏平坎坷成大道么?笑畢,即介紹她的土菜,說是絕對地道的野味。尚格說雞是山里的么?老板說雞是放養(yǎng)的,晚上自動歸圈。一指竹林,有幾十只雞林中覓食。尚格說野鴨呢?老板遙指山下的大圣湖,說在那方湖泊里泡著呢。尚格還想問,我說別問了,連老板都是山溝里土生土長的。老板笑道,沒錯,我家就在山上住。然后指了指支在飯店門口的草灶,說這草灶專門用來燒野菜,用柴禾燒野菜有味道,吃了你就知道了。
尚格二話不說,就脫了雅戈爾。我有些發(fā)怔,不知他意欲何為。尚格撈起袖子對我說,征錕你愣著干啥?動手啊,你做菜,我燒火。老板娘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城里人哪會燒草灶,再說你們是客,怎敢勞駕?尚格說從我會做飯開始,我燒的就是草灶。又沖我說,殺雞。我的燒雞手藝尚格以前是嘗過的,還是上大學(xué)那會,我把一只肥碩的雞燒糊了。尚格說,我看看這些年你長進(jìn)了沒有。老板說我們有大廚呢。尚格說不用,就讓他燒,我就想吃他的手藝,看能不能吃到以前的感覺。又說老板你放心,錢一分不會少你的。老板咯咯笑了,說尚格太高富帥了。
下館子還要親自下廚,有點意思。燒就燒吧。尚格是貴客,我豈能拂他的興。何況,他是個富豪,他的這點小小請求我豈能不予滿足?我只是不明白,辛辛苦苦爬上山來吃土菜,放著現(xiàn)成大廚不用,非要自己動手,這算怎么回事?是真的要找回過去的感覺,還是想別出心裁弄點新玩意兒呢?
我也學(xué)著尚格,撈起袖子,打開雞籠,抓來一只蘆花雞。蘆花雞很精神,大概看慣了屠宰的場面,咯咯叫著,全力撲閃翅膀想從我手中掙脫。女老板遞過剪刀來,我有些發(fā)怵,不敢接刀。好幾年沒殺雞了,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尚格說你這么心慈手軟,是想跟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么?女老板咯咯地笑了。我接過剪刀,一閉眼,割了蘆花雞的喉。熱血噴薄而出,濕熱熱的濺了我滿手。蘆花雞像喝醉了酒似的,在地上打著轉(zhuǎn)兒。我叫來大廚,讓他幫我把蘆花雞打當(dāng)好。尚格不讓,說事必躬親,你打工這些年,這個理不懂么?我只好揮揮手,讓大廚走開,我親自上。大廚端了盆滾開的水來,我把雞扔進(jìn)熱水里,燙了幾分鐘,然后扯雞毛。老板剛想幫我,尚格較著勁說,不行,讓他弄。
雞毛扯凈,手起刀落,我把雞剁成了塊。尚格笑我,技術(shù)蠻嫻熟嘛,不知手藝如何。
我開始配料,鹽,姜,蔥,白糖,啤酒,生抽,我做得仔細(xì),生怕不合尚格胃口。尚格這些年山珍海味吃多了,格外挑剔。尚格不時提醒我,姜要切成條,蔥要切碎點,糖放少了沒味,生抽多了太咸。攪合得我手忙腳亂。
菜做好,端上桌,剛吃了兩口,尚格猛地將雞塊吐出來,就差筷子也扔了,說你喂豬呢。神情嚴(yán)肅,滿是責(zé)備,仿佛我鑄了大錯。我呆愣著,心生異樣,想他咋這個樣子呢,我們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
其實,從尚格回來那天起,我就感受到了距離,挺遠(yuǎn)的距離。為什么都是這樣呢,有錢了就高貴,沒錢的就平庸,即便曾經(jīng)是形影不離的伙伴,在金錢面前也會分出高低,拉開了距離。錢不是好東西,太能作崇了。尚格不只變高貴,還變得易怒,變得不可理喻。我不想反制尚格,他是有錢人,有錢人看重面子。他還是客,是我的貴客。我去外地打工的朋友不少,為什么獨獨把他看成貴客呢?如此說來,我也很俗。拉開距離的不止是有錢人,沒錢人也在自覺地這么做了。比如現(xiàn)在,有錢人尚格不高興了,我很好地控制著情緒,賠著笑說,我是鄉(xiāng)下手藝,不是上海大廚,你就將就著吃吧。
可是,我好像又說錯了什么,尚格明顯不高興了,陰沉著臉說,征錕你這話什么意思,上海大廚怎么了?上海大廚月薪逾萬,比你連云港的白領(lǐng)都高強。然后一拍筷子,說,不吃了,走吧。
我很難堪。我不是在乎這道菜浪費了,也不是在乎我白忙活了半天,更不會在乎一只蘆花雞的紅顏薄命。我在乎的是,我對尚格招待不周。我訕笑著,努力地做到不以為意。我知道有錢人都這樣,我的老板也這樣,要是不高興了,馬上就發(fā)作,管你受不受得了呢。姑且拿尚格當(dāng)老板伺候吧。
回去后,直接去了隴海步行街。雅戈爾穿不出去了,尚格又買了身西裝。報喜鳥,七千多。回到酒店,尚格換上報喜鳥,讓我把雅戈爾扔了。我手里掂量著雅戈爾,終于沒有扔掉。六千多呢,不舍得。幾個小洞而已,找個裁縫補一下,雅戈爾就回來了。
尚格裹著顯赫的富人氣息,依舊對我頤指氣使。我也沒覺得哪兒不舒服。打工這些年,被老板奴役慣了,連反抗都不會了。尚格不讓我回家住,要我陪他住賓館。當(dāng)然,尚格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有人陪著,而是要我伺候他。賓館的服務(wù)雖然周到,但也很有限,只是送水掃地,整理被褥等,但不能周到到尚格的腦子里。而尚格大概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變得十分地懶惰,卻又很干凈,很強勢。空調(diào),電視,熱水,電腦,都要我為他備好。內(nèi)衣襪子都是一次性的,脫了扔在地上,等著我?guī)退岸捱M(jìn)垃圾袋。我覺得他在有意為之,可能是考驗我,或是折騰我。比如我?guī)退謾C充電,充了幾分鐘,他說要用,我拔下電源,他只發(fā)個信息,又讓我插上,一會又要打電話,我再拔下。比如地毯,根本談不上臟,他說有灰,讓我找吸塵器來。我找來服務(wù)員,他讓服務(wù)員走開,要我吸。我有種奇怪的感覺,當(dāng)我服從他支配時,他能從中享受某種快感,或者說,他找到了自尊和威信,如同動物園里的老虎,一旦歸山,便要報怨雪恥,找回王者風(fēng)范。但他對我的勞動并不滿意,說你咋這么笨,沒用過吸塵器啊?一把拽過吸塵器,給我做示范。我佩服尚格這些活干得利索,比服務(wù)員做得還好。凡是他吸過的地毯,干凈又整齊。尚格說你這球樣,要是伺候大老板,開除十八回了。
的確,我沒伺候過大老板,小老板我也沒伺候過。能伺候老板的人,都是老板身邊的紅人。
尚格在連云港總共呆了一周,我請了一周假全程陪同。尚格說我結(jié)婚五年了才回來一次,你就陪著我吧。以后想再回來,不知猴年馬月的事呢。我說不至于吧,你還不回來探望父母啊。尚格悠悠地說,父母早把我開除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尚家人了。我說那是氣話,你千萬別當(dāng)真,上海到連云港不過五六個小時,你?;貋砜纯此麄儼?。尚格慨嘆,說我哪能?;貋砟兀铋T一入深如海啊。我能理解尚格,身在商界,江湖險惡,他哪有我這般自由?他回來這幾天,他老婆來過三四次電話,催他抓緊回滬。
尚格這次回連云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意圖??隙ú皇莵砜次业?,我沒那么重要??隙ㄒ膊皇莵砜催B云港的,他坐BRT時都呼呼睡著了。他在連云港有許多同學(xué),也都沒見。這幾天他幾乎都縮在賓館里,除了去云臺山吃了次土雞,就去了兩趟尚莊。
尚莊是尚格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尚格說他在上海時,特別留戀過去,憶念童年,老是夢見小時候的情景。在去土菜館之后第二天,他去了趟尚莊,不過他沒有進(jìn)家門。他回尚莊,似乎并不為看望父母。
尚莊變化很大,幾乎見不到曾經(jīng)的影子??h里把開發(fā)區(qū)放在尚莊,幾十家工廠在尚莊落戶。柏油路又寬又長,路都起了牛氣的名字,以南方城市命名,蘇州路,寧波路,香港路等。尚格說怎么走在這路上,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并不奇怪,我也是這樣。走在這些路上,像是到了個陌生的地方。尚格不免悵然若失,說他的童年沒了,他像個無根的浮萍。小時候這里沒有正兒巴經(jīng)的路,是羊腸小道,九曲十八彎。記得小時候我和尚格經(jīng)常下了學(xué)后,就背個糞兜,夾個糞勺,順著鄉(xiāng)路去拾糞。鄉(xiāng)路彎彎曲曲,坑坑洼洼,長滿了蘆柴。如今打開這些記憶,往事依舊那么溫馨。
尚格反復(fù)說,他的回憶讓金錢埋葬了。
我并不贊同這種說法。社會總是要前進(jìn)的,尚莊不可能停留在二十年前。不過我從尚格的話里品出了另一種意味,他不怪政府開發(fā),獨獨指責(zé)金錢,一遍一遍,便可見他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金錢。尚格說錢不是好東西,真的不是。
再往東走,村莊就在不遠(yuǎn)的前面。我們能看到尚格家的炊煙在裊裊升起。尚格卻止了步,說看看就行,就不進(jìn)村了。我說,回去看看吧,你家有人在呢。尚格眼睛眨了眨,像在眨落某些霧狀的東西。尚格停了下來,說征錕,我只能走到這兒了。然后佇立遠(yuǎn)眺,望著他家的茅草房,看青色的炊煙縷縷升起,直到炊煙在天空散盡。
從尚莊回來后,尚格一整天沒說話,盯著窗外看。窗外沒有風(fēng)景,除了高高聳立的蘇寧大廈外,其他的樓都顯得矮小而陳舊。他就那么一直看著,把太陽看落了,把星星看亮了,他還在看。
晚上我們就呆在賓館里,把從小到大的事都翻出來,一件一件地聊。聊起那些往事,我們似乎都找到了感覺,特幸福,特依戀,特天真浪漫。我們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突然間沒了距離,言無不盡,沉醉其中。我還是過去的我,尚格還是原來的尚格。這種感覺真好。
聊得盡興,幾乎忘了吃飯。后來聊到贛榆的雞蛋煎餅,才忽然覺得肚子餓了。我想請他下樓炒幾道菜,尚格說別了,就買贛榆的雞蛋煎餅,再弄點板浦的涼粉。對了,供銷小區(qū)門前那家賣豆腐卷的還在嗎?買點豆腐卷來。
那晚我們就在賓館里,吃著這些小吃,吃得有滋有味。
到了第四天晚上,尚格老婆來電話了。尚格老婆我沒見過真人,結(jié)婚后也沒來過連云港??催^照片,不算很漂亮,但很時尚。
尚格接了電話,輕輕掃了我一眼,然后走到陽臺上。尚格說話略帶些無可奈何的口氣,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大概聽明白了,老婆催他回去了。尚格那么帥,想必老婆想他了,或者擔(dān)心他在外面做什么壞事吧。
尚格回到沙發(fā)上,默默地坐了一會。然后尚格說,明天再去一趟尚莊吧。
我以為尚格這次要進(jìn)家門呢,但是,沒有。到了村西頭,尚格又習(xí)慣性地停下腳步,仿佛前面是雷區(qū),怎么都不肯走了。他還像上次那樣佇立在村頭,眺望著衰弱的茅草屋。天色尚早,老屋還沒升起炊煙。他向家的方向望了許久,直到眼睛發(fā)酸,也沒說一句話。我也沒說話。我不想驚擾了此刻的寧靜。且讓尚格隔著時空與老屋對話,和父母交談吧。我知道他需要寂靜,風(fēng)過無聲的寂靜。他要用雙眼在老屋里取景,用心靈在記憶中取暖。
我在寂靜中等待,等著他走出記憶。
一會兒,尚格的表情才恢復(fù)了平靜,趨于堅毅。尚格說,走,看海去。
往東就是海,站在村頭就能聞到海風(fēng)的腥味。海邊,海濱大道正在施工,離岸一公里處,筑起一條長堤,把海與岸隔開。海水遠(yuǎn)了,在濱海大道的外側(cè)。內(nèi)側(cè)成了死水,渾濁,干涸,淤結(jié)。尚格本來想脫了鞋,在海灘上漫步呢,散不成了。
我們悻悻地回了賓館。尚格說,我明天回去了。我說有啥遺憾的么?尚格神情戚然,幽幽地說,尚莊,我的家鄉(xiāng),我卻只能隔空相望了。我默然,無言以對。尚格說,征錕,你不知道我最后一次是咋離的家吧?我是被父親逐出家門的。我和父親產(chǎn)生了激烈交鋒,互不退讓。記得我在盛怒之下對我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寧愿死在外面,我也不回這個家了!
這件事我第一次聽說,尚莊人想必也不知道。我說尚格你這么說就太過分了。尚格低下頭,就像被我用錐子錐了似的,顯得很痛苦。我不想再多說了,便安慰他說,都過去這些年了,你都有兒子了,你父母早都不記恨你了。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望你父母吧。
尚格搖頭,說征錕,你不懂我父親那個人,父親是不會饒恕我的,我也從不敢祈求父親的諒解。父親當(dāng)時罵我罵得很兇,那一刻我不是他兒子了,而是和他有著不共戴天的仇人。父親罵我把自己賣了,賣給有錢人做了上門女婿,讓尚家從此斷子絕孫。
我知道尚格是獨生子女,父母就他這么一個孩子。不過,我說尚格,你都有兒子了,尚家哪能斷了子孫?
尚格說可我是上門女婿,入戶別人家了。
我還是不能理解尚格父親。上門女婿有什么呢?這樣的事鄉(xiāng)下也是有的。當(dāng)然,鄉(xiāng)下都是兄弟好幾個,才會去女方家做上門女婿。尚格是獨生子女。可是,鄉(xiāng)下人能進(jìn)城,能做有錢人的女婿,就像坐飛機似的,不費力不費事,輕松跳出了農(nóng)門,多好的事啊。尚格父親未免太冥頑不靈了。
尚格苦笑著,先說了他父親的一件事。尚格父親生性耿直,不愛占便宜。在尚格上四年級時,家里抱了條小花狗。村里老閻家也養(yǎng)了一窩小花狗,恰巧少了一只,便懷疑是老尚偷了。兩家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老尚吵急了,提出要去醫(yī)院做DNA。哪有為狗做DNA的呢?老閻告饒了,老尚卻不讓。老閻求饒不行,村長調(diào)解也不行,最后老閻家鄰居主動站出來,承認(rèn)他偷了小狗送親戚了,風(fēng)波才算平息。
尚格說他父親很倔,認(rèn)死理兒。
在尚格父母的眼里,尚家的香火就靠尚格延續(xù)了??伤胭樑郊遥屑业南慊鸷鋈槐銛嗔?。父親惱火無比,母親也不太贊同。母親還含著淚說尚格,就算小狗吧,養(yǎng)了它幾年,它忽然丟下我們跑了,我們心里也不好受。
尚格用手指捏了捏鼻子,說母親這個比方他記了這些年。燈光下尚格的面孔俊朗而滄桑,像凌寒獨放的梅。尚格說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尚莊人可能也不知道。
我望著他,等著下文。
尚格說,我入贅豪門是有條件的,在沒和父母商量前,我就應(yīng)承了。正是這個條件,讓我和父親像兩頭斗牛,強烈地抵觸著,拉開了無法愈合的裂痕。
我問什么條件。
尚格抿著嘴一會,說,無論生男生女,我的孩子必須姓稅。我岳父家姓稅。
我稍作沉吟,說這也沒什么,生第二個再姓尚嘛。
尚格說我也這么想的,可父母不這么想。
我說等有孫子了,送回來給你們帶。
父親忿忿地說,我不帶姓稅的孫子!母親說人家要問咱孫子叫什么,我們叫張三叫李四,就是不姓尚,不讓人笑話么?
尚格母親的話不無道理。我能想像出,在鄉(xiāng)下這事何等尷尬。尚格說他后來說服了母親,答應(yīng)生第二個孩子姓尚,可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指著尚格說,狗不嫌家貧,你要嫌貧愛富,給你我滾,老子還沒窮到賣兒賣女!尚格說我和父親爭吵得厲害,母親在一邊嗚嗚地哭。父親奈何不了我,就攆我滾,再不準(zhǔn)我踏進(jìn)尚家一步!尚格說,現(xiàn)在我很后悔沒聽父母的。
我勸他,別后悔了,也不全是你的錯,老一輩人思想保守是難免的,慢慢就能接受了。
尚格一個勁地?fù)u頭,說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尚格的眼睛有些濕潤,說征錕你知道嗎,我兒子出生后,我那愛美的老婆死活不肯再生了。她的父母也支持她。特別是我岳父,聽我說想生個孩子姓尚,更不同意了。
我皺著眉問,這又是為什么呢?
尚格說,你想過嗎?如果第二個孩子姓尚,稅家便有一半家產(chǎn)要姓尚了。
我恍悟。有錢人想得果然多。
第二天退房前,尚格給我兩萬。我吃了一驚。我說,無功不受祿。你莫名地給我這么多錢,是瞧不起我么?尚格板著臉說,兄弟有所不知了,對有錢人來說,錢是最不值錢的,就像是復(fù)印紙一樣。但對你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錢是大有用處的,那是真正的鈔票。我現(xiàn)在花錢沒任何感覺,沒痛也沒樂,完全麻木了。實話說,我現(xiàn)在反而回味窮的滋味。這次我來連云港,你招待我花了不少錢,心痛吧?我就想看你心痛的神態(tài)。當(dāng)初我闖蕩上海時,也像你這么花錢,比你還細(xì),不敢錯花一分錢。當(dāng)時感覺苦啊,盼望著有錢。現(xiàn)在有錢了再想那些日子,竟是那么地甜,那么地向往。人是個奇怪的動物,總愛想過去的事,總覺得過去的好。小時候紅薯吃傷了,現(xiàn)在又想吃了。以前巴不得從鄉(xiāng)下逃出去,現(xiàn)在又巴不得逃回來。
我送尚格去了白塔埠機場。臨上飛機前,尚格問我,下次見面在什么時候?我說別再等五年了,要?;丶铱纯?。尚格未置可否地笑笑。
飛機起飛后,我的心一直懸著,久久落不下來。我在琢磨尚格。我不知道豪門是怎樣的生活,我總覺得尚格沒完全融進(jìn)豪門,他的身上殘留有過去的氣息。就像一個外國女人嫁了中國男人,即使她漢語說得再流利,如果她不是生在中國,不去惡補中國傳統(tǒng),她和男人一家交流必然有障礙。尚格亦然,他需要摒棄貧窮陋習(xí),惡補貴族文化。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骨子里的東西很難改變,除非偽裝。
我又想起尚格父母。含辛茹苦把兒子養(yǎng)大,結(jié)果給別人準(zhǔn)備的,連根拔起了。這份心情,又豈是外人所懂?即使尚格,也難以完全明了。
春節(jié)后,剛過了元宵,還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西丹來了。
我去商丘接了西丹。到連云港的車票賣到三月份了,西丹不想等,便買到了商丘。我和西丹這是第二次握手,距第一次握手已有四年。我從沒想過還能再見西丹,彼此像放了線的風(fēng)箏,都以為再見遙遙無期??墒?,又有什么是絕對的呢。西丹這么說。中蘇關(guān)系曾經(jīng)兄弟一般,后來還鬧翻臉了呢。美國在幾個戰(zhàn)場上吃過毛澤東的敗仗,現(xiàn)在中美還搞夫人外交呢。
我和西丹是網(wǎng)戀關(guān)系。網(wǎng)戀有很多種,有密不透風(fēng)的,有一夜盡歡的,我和西丹介于二者之間,戀而不愛,親而不密。二人間自覺而高尚地留了六尺巷,彼此站成了兩堵墻。無論春秋冬匆匆而去,不管四季風(fēng)穿堂而過,我們一直站在那兒。從最初相識,關(guān)系就這么定位了,可以激情燃燒,但最終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相向而視,互不糾纏。這四年,巷口也的確有風(fēng)經(jīng)過有人路過,有西丹的人,有我的人。但他們都像一陣風(fēng),來了又走,巷口終是歸于平靜。
商丘南站在郊區(qū),除了左側(cè)有高高的郵政大樓,便沒有高建筑物了。廣場上有草坪,草坪上長了叫不上名字的樹。再沒別的了。南站很空曠,有些冷。這是二月下旬,我穿了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佇立在風(fēng)中不停地搓手搓臉。我怕一會西丹來了,凍了她的手和臉。
火車九點到站。這之前我在風(fēng)中已站了五個小時。身體有些僵硬,腦子卻沒閑著,一直在設(shè)想四年之后的相見,將會發(fā)生什么。久別后的重逢,至少是甜蜜的,浪漫的。我想。
我在心里設(shè)計得差不多的時候,西丹來了。
瘦小的西丹還沒到出站口,我就把她從人群里揪了出來。等她出了站,我像支標(biāo)槍出其不意地戳在她面前。四年的光陰,把西丹變成了一個很些風(fēng)韻的女人,變漂亮了,變成熟了。尤其那雙睫毛長長的貓眼,秋波盈盈,含情脈脈。都說歲月催人老,西丹卻盛開了。西丹見到我,淡然一笑,雙手插在衣袋里,繼續(xù)前走。我設(shè)想的場景沒用上。我便像那些拉客的司機尾在她后面,問這問那。她答的少,聲音輕,晚風(fēng)一吹就飄了。
西丹穿得很單薄,一件女式藍(lán)呢大衣,里面是蕾絲邊的襯衣,襯褲加彈力秋褲。僅此而已。這大概是她在北方時的裝束。可是,這是南方,室內(nèi)是沒有暖氣的,室外的寒風(fēng)像一把把刀子,緊緊地包圍了西丹。
本想先吃飯,讓西丹暖和一下。但西丹要先找個地方住下。等住下了,她又不肯出去了,說很累,就睡了。在我設(shè)計的場景中,賓館是重逢的高潮。但現(xiàn)在看來,重逢是沒有高潮了,連起碼的起伏都沒有。我未料到西丹會如此淡定。我挨著西丹躺下,她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兩人間空了條巷子。記得四年前我們在床上是不留巷子的。那次相見,共三天四夜,我們很瘋狂?,F(xiàn)在看來,瘋狂被提前透支了,如今只剩清湯寡水。我試著把手伸過去,放在西丹胸前。西丹沒反應(yīng)。西丹真的睡了。
商丘這個城市并沒給西丹留下好印象,甚至是很失望。西丹是第一次來南方,說南方不如她想像。她想像中的南方要么是小橋流水,要么是玉宇瓊樓,而絕不是眼前這副慘敗的樣子。南方人講話她也接受不了。所以西丹第二天便要回去。我勸她,你是來看我的,如果對我還滿意的話,就別在乎別的。西丹不說話了,也不知對我滿不滿意。我說你大老遠(yuǎn)來一趟,至少也得看些景再回去吧,不然白跑了。她嘟噥,有啥好看的。情緒倒是安定了些,答應(yīng)跟我去淮安,參觀周恩來紀(jì)念館。
這次來之前,西丹在電話里就和我說,她患了抑郁癥。我很是吃了一驚。我聽說過抑郁癥患者很痛苦,但從沒接觸過這個群體。所以西丹要來,且那么迫切,不惜取道商丘,我不能推辭。我還以為兩情相悅時,或能治愈她呢。我甚至想,如果她喜歡南方,我們就結(jié)成秦晉之好亦未嘗不可。
而依現(xiàn)在這個情形,我是無力妙手回春了。她不喜歡南方,她的抑郁壓倒了我。第二天早上,坐在開往淮安的車上,西丹不說話,要么玩手機游戲《逃離神廟》,要么和同事在語音微信,再或是嘆氣。我不便多話,怕惹她煩。我們完全是兩個陌生的乘客,偶然坐在了一起而已。我木然地望著窗外。窗外下著細(xì)雨,天色也抑郁,濕漉漉,灰濛濛,如傍晚時分。
到了淮安,參觀周恩來紀(jì)念館時,西丹才表現(xiàn)出興趣來,館內(nèi)館外拍了不少照。但仍然緘默,自顧參觀著。我要拍她,她不讓。也不讓我走在她邊上。她喜歡一個人走,看,想。于是各看各的,各拍各的。她看得仔細(xì),每幅圖,每件物,都認(rèn)真端詳。到了西花廳,她拍了好幾張,還在一株櫻花前自拍。正月,櫻花尚未開放,才露點花骨朵兒。
下午回了連云港,西丹住如家賓館,囑我?guī)退I回程票。她拿如家當(dāng)家了,哪兒也不去。我說看海,她說在大連看了。我說爬山,她說她家那兒有的是山。我說你來一趟連云港,總得帶點見聞回去吧。她淡淡地說,有啥好看的。我說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你應(yīng)當(dāng)去感受。我想讓她接近自然,呆在賓館只會更加抑郁。西丹問,連云港的名片是啥?我說神奇浪漫,神奇有山,浪漫有海,孫悟空就生在這,毛主席都這么說了。她想了想,說山上有廟么?我說有,三元宮,又高又大,很多外地人都慕名而來。
本想坐BRT,西丹說BRT比地鐵好么?我搖搖頭,西丹說,打的吧。西丹說話很簡短,不愿浪費一個字。
花果山之行依然是沉默之旅。除了山車急速拐彎時西丹發(fā)出刺激快樂的尖叫聲外,其余的都是沉默。我買了包花生,給西丹逗猴子。猴子很可愛,搔首弄姿,上竄下跳搶花生,卻未能逗樂西丹。
水簾洞前,山水如瀑,嘩嘩地垂掛在洞口。游人紛紛拍照,西丹把手機給我,幫她拍了照,然后進(jìn)山洞。山洞僻靜,燈火幽忽。西丹走前面,我在后面。她兩手插袋,一直沒有回頭。
出了山洞,西丹問,三元宮呢?
她只關(guān)注三元宮,別的景色都算不上風(fēng)景了。
沿著臺階往下,不遠(yuǎn)處,便是三元宮。粉墻紅瓦,翹檐如月,院內(nèi)有粗碩的銀杏,存活了兩千多年。幾只猴子似乎懂得西丹的心思,在銀杏樹上竄跳嬉鬧,但未能逗樂西丹。
西丹淡淡地看了一眼猴子,沒作逗留,便徑直進(jìn)了三元宮。
三元宮內(nèi)煙火裊繞,香氣襲人。三座大佛,皆面闊耳方,圓目力睜,手捻佛珠,并肩而坐。西丹讓我呆在門外,然后自己走到后面,虔誠地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一,彎腰作揖,深深地埋下頭。頭發(fā)隨之滑落,倒掛在她姣美的臉龐上。
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胸口莫名地痛。西丹二十七了,正是青春恣意快樂無憂的年齡,信佛竟是此等虔誠,畢恭畢敬,這是為什么呢?我揣摩著,卻找不到準(zhǔn)確的答案,任胸口隱隱作痛。
西丹在佛前跪拜良久,和佛無聲地交談。我也無聲地祈禱,祈求佛祖能幫西丹盡快走出抑郁。
出了三元宮,我們沒再游玩,直接下山,然后打的回賓館。一路無語。
到賓館洗了臉,西丹自顧地玩電腦。我只能倚在床上,對著她的背影發(fā)呆。我莫名地有了想哭的沖動,愈來愈烈。心里塞滿了的愁悶,箭在弦上,到了不發(fā)不快幾近憋死的地步。我克制著,眼睛仍是濕了,繼而鼻塞。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就把西丹的目光吸引了過來。西丹怪怪地看我,說干嘛呢?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我說心里憋屈,流點淚不行么?我嘴巴像被人封了絞帶,憋著滿肚子委屈。西丹站起來,坐到床上,說不就是我不讓你說話嘛?好吧,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我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抑郁了的。
四年前相見,西丹愛說愛笑,浪漫纏綿。我們都經(jīng)歷了一次失敗婚姻,受傷的手才千里相握。她那時在藥廠上班,蹲在地上撿藥丸,工作挺累,工資才一千多。西丹身邊帶著個兒子,暫且交給了母親。西丹的父親去世早,在她十四歲那年父親就車禍沒了。之后母親改嫁。失去父愛又缺少母愛,西丹二十歲那年就把自己匆匆嫁了,嫁了個村醫(yī)。以為醫(yī)生是有文化的人,嫁個文化人就會幸福。事實上,卻是無止境的爭吵。西丹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就離婚了。西丹心疼兒子,更怕兒子被村醫(yī)帶壞了,便帶走了兒子?,F(xiàn)在,兒子是西丹的全部。
就在這時,我們相遇了。我們都被愛傷過,但我們?nèi)韵嘈艕矍?,渴求摯愛。我和西丹網(wǎng)上相遇后,互訴衷腸,漸生愛戀。當(dāng)然,我們經(jīng)歷了愛的挫折,不再那么地沖動。我在南方,她在北方,現(xiàn)實讓我們變得理智,最終我們選擇了相向而立,保持空隙,站成了不遠(yuǎn)不近的兩堵墻。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后來,大約是半年后,別人給西丹介紹對象了。西丹說那人看上去挺斯文,搞工程的。她說她不太喜歡。我知道她還是想找個有文化的??墒俏幕恢靛X,不能養(yǎng)家糊口,我很大度地建議她嫁了吧,搞工程的不代表沒文化沒素質(zhì),但能代表很有錢。她那時過得挺艱難,省吃儉用,租房要花錢,兒子入園要花錢。她的母親又無力幫她。她需要愛,更需要錢,不得已,她把自己又一次嫁了。
第二次婚姻曇花般地謝了。我以為快,而對于西丹卻很漫長。男人的斯文很快掃地,露出了工頭的真面目,一支接一支抽煙,一杯接一杯喝酒,爛醉后耍酒瘋,要和人動手。西丹和兒子天天泡在煙酒里,實在受不了。男人給西丹和兒子只提供吃住,并不給西丹錢。西丹也不在乎錢,在乎的是男人品質(zhì)。她本想容忍下去,可她不能讓兒子在煙酒里長大。她再次動了離婚的念頭,又很糾結(jié)。畢竟是第二次婚姻,非同兒戲。她說那時她非??鄲?,格外壓抑,卻不能和任何人說,包括母親。她不忍讓母親悲苦。她也沒對我說。我離那么遠(yuǎn),遠(yuǎn)水不解近渴。西丹郁躁,無助,就像鉆進(jìn)了暗無邊際的隧道,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幾時能到盡頭,也不知道盡頭之后該如何支撐生活。唯有天天以淚洗面,長吁短嘆??撮|蜜個個被男友寵著,父母愛著,西丹心里特別地苦,動不動就哭。西丹說就是那段日子,讓她患上了抑郁癥,哭成了家常便飯。
我唏噓,為西丹痛惜。我說你如今離婚一年多了,也該走出抑郁了呀。西丹慨嘆,婚離了,苦日子沒脫離。兒子上小學(xué),學(xué)校這費那費天天要。我是女人,還得照顧這張臉吧??晌夷屈c工資夠干什么的,錢像水一樣淌干,我成了月光族,天天為錢發(fā)愁,天天就像走在鋼絲繩上,抑郁就這樣日漸加重了。
我安慰西丹,慢慢來,錢總會有的。西丹搖頭,說等到何時呢?我現(xiàn)在掙一分花一分,幾時能有點積蓄?這年頭沒點積蓄能行么?孩子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母親大把大把地吃藥,而我和兒子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我不能讓兒子永遠(yuǎn)租房住吧。再說我都二十七八了,總得把自己嫁了吧,單親家庭孩子的心理不健全。前兩次婚姻失敗了,第三次無論如何都要慎重,我輸不起了。
是生存的困境,讓一個本應(yīng)天真活潑的女孩一而再地陷入了抑郁。我理解西丹,我懂得西丹的處境。當(dāng)生存陷入困境,于誰都是挑戰(zhàn)。破繭而出者畢竟少數(shù),多數(shù)人只能順時應(yīng)勢,何況西丹一單身女人。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好在我是男人,沒西丹這么辛苦。西丹一沒學(xué)歷,二沒關(guān)系,想要掙點錢的確不容易。西丹說她也不甘心命運安排,跳了幾次槽,藥店手機店珠寶店都干了,也沒能跳上高收入。她說累了,跳不動了。
我明白,西丹的抑郁不是我能治的。我沒那個經(jīng)濟實力。西丹說我并不想這樣對你,這對你不公平。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對什么都索然無趣,我總不能裝吧。征錕,其實你是個暖男,要不然我也不會奔你來了。但你也窮,你都養(yǎng)不起我這張臉,更別說將來幫我兒子上大學(xué)娶媳婦了。
西丹這話等于是說,結(jié)秦晉之好是不可能了。西丹說得很婉轉(zhuǎn),我聽了并不沮喪。我那點工資自己糊口還湊合,要想養(yǎng)活西丹娘倆,真是沒那個能力。
我問西丹她那邊房價多少?
西丹說去年縣里有二手房,十萬。我一下心就動了,心思全落在房上了。有了房子,我和兒子就有家了,我就不想嫁人了。可是,我去哪兒弄十萬呢?找了幾個平時要好的閨蜜,還有親戚,人家都說沒錢。后來我不借了,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跑了。想我孤兒寡母的,借了錢幾時能還了,誰敢借呀。
我說十萬塊真能買套房?太便宜了。連云港少說得三四十萬。
西丹喟嘆,說便宜咱都買不起啊。
我說不就十萬么,我?guī)湍銙辏?/p>
我脫口而出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牛吹大了,根本沒從大腦過。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西丹淡笑,說你還是掙錢娶媳婦吧。
我沒改口,男人一言九鼎。我說媳婦不急,我先單著,先把你養(yǎng)好,你帶著孩子不容易。我能兼職的,三年吧,給我三年時間,我準(zhǔn)能賺十萬。我說得雄心勃勃,不容置疑,把西丹說傻了眼。西丹盯著我,說你是說真的么,你會為我去賺錢?我說,當(dāng)然是真的,愛一個人,就要舍得為她犧牲一切。西丹說,可我們——是沒有結(jié)果的,因為我不喜歡你們這兒。我說,為愛奉獻(xiàn)是無私的,是沒有索取的。我這話說得有點假,其實我是希望我和西丹有結(jié)果的。姑且以假亂真吧,男人不都喜歡花言巧語甜言蜜語么。
撇開這點私心不說,我也的確想幫西丹。我是有愛心的人,解衣推食,救困扶危,做人就應(yīng)該高尚點才是。如果我能給西丹掙了房子,能治好她的抑郁,讓西丹母子不再寄人籬下,居無定所,對我來說,這是件非常有意義且有價值的事。我真的愿意努力為之,愿意為愛付出這樣的代價。
西丹也認(rèn)起真來,說你兼職能做什么呢?我說我會開車,會平面設(shè)計,會寫東西。我滔滔不絕地規(guī)劃著掙錢計劃,一點點把西丹激活了。西丹忽然抱著我,趴在我肩上嚶嚶抽泣,說征錕,這世上真正疼我的人只有你了。我來找你是找對了,我就知道你能安慰我,你能讓我走出抑郁,謝謝你。
西丹把熱唇遞了過來。
第二天西丹要回去,說想兒子了。她來了幾天,第一次說想兒子。我沒挽留她。她有了念想,說明她對生活有信心。我想,可能是我的承諾激活了她。我試探著說,我要是不能兌現(xiàn)諾言呢?西丹說,那我也相信生活,生活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笑,強調(diào)說,放心吧西丹,三年后一定讓你和你兒子住新房。西丹用力嗯了一聲,溫柔地說,別總為我擔(dān)心,好好掙錢吧。你的話我記著呢,我會聽你的。等我有了房子,我就不嫁人了,帶著兒子過。我說那不行,單親家庭孩子心理不健全。西丹說,不是有你么?就不是單親家庭了。
西丹回北方了,憂郁的音容總陪伴著我,以致于我的所思所想都在了西丹身上。我的思緒像一根根琴弦,輕輕觸彈,滿滿的都是相思曲。西丹仿若一盞燈,白天黑夜亮在我的日子里。尤其是夜里,西丹更顯活躍,就像躺在我身邊,讓我無法入睡。待我入睡后,她又潛入我夢里。我陷進(jìn)了對西丹無盡的牽掛和思念中。我設(shè)想著,如果我真的掙到錢了,我要去北方,在西丹的家鄉(xiāng)買房,然后和西丹結(jié)婚,日子一定會很和美。
我去人才市場了,想找份兼職。我又在大街小巷貼了幾十份兼職傳單,希望能收獲一份工作??墒?,兩周過去了,連個電話都沒有。
我內(nèi)心有些急,我怕我不能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我怕我讓西丹失望。
我不知不覺地變了,變得沉默寡語。也陷入了對西丹的深度相思中。我在辦公室里一坐一天,什么話都不說,由著同事們嘰嘰喳喳。我知道他們在談我,說我得了相思病,或抑郁癥。我裝著沒聽見,要么做事,要么發(fā)呆,就是不想說話。
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不對勁了,便去找了王院長,一個多年好友。我問他抑郁癥會傳染么?王院長是副主任醫(yī)師,他說抑郁癥不會傳染,但會受其影響。尤其在你有情感障礙情緒壓抑或焦慮煩惱的時候,往往表現(xiàn)為不能入眠,思想不集中,負(fù)疚或自責(zé),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這就可能抑郁上了。
對照王院長的診斷,我分析自己好像是抑郁了。問王院長怎么治療,王院長說莫隨便服藥,最好的辦法是自我調(diào)節(jié),轉(zhuǎn)移注意力,不去琢磨難以實現(xiàn)的事,不要苛求自己。王院長說世界上有三億多人患有抑郁癥,潛在發(fā)病人數(shù)達(dá)五億,很多人都因為生活有壓力。
我被這個數(shù)字嚇了一跳,也為自己的癥狀不安。我現(xiàn)在的確在琢磨難以實現(xiàn)的事,如何幫西丹,如何兼職。我的注意力也過于集中了,總是想著西丹??磥?,我果真抑郁了。過去總以為抑郁癥很遙遠(yuǎn),不想來得如此輕便,如寒流潛入無痕。
然而,有些事是我無法回避的。幫西丹掙房,已成了我堅定的生活信念,撼不可動。只有幫了西丹,治愈她的抑郁,我才能不抑郁。否則,我會更加地抑郁。我問王院長,抑郁癥能轉(zhuǎn)移么?如果能,我寧愿抑郁從西丹身上轉(zhuǎn)移給我。王院長笑,說這個不會轉(zhuǎn)移,病又不是膏藥,能從她身上揭下貼在你身上。
而我卻固執(zhí)地認(rèn)為,抑郁癥是可以轉(zhuǎn)移的。我不懂醫(yī),但我明白起碼的道理。我分析的依據(jù)是,如果我能背過西丹的壓力,就能減輕西丹的負(fù)擔(dān)。沒有了經(jīng)濟上的負(fù)擔(dān),西丹的抑郁肯定能有所好轉(zhuǎn)。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天我給西丹打電話,西丹竟說了好多話,和她在連云港時大不相同。西丹講一口清脆悅耳的普通話,聽上去很動聽。西丹聊她兒子,聊她的工作,聊她的生活瑣事,如小橋流水,如細(xì)雨紛紛。時不時地,她還能笑起來。而她來連云港那幾天,從沒笑過,臉一直板著,就像我欠她多少錢似的。我頗以為怪,我說你好像不抑郁了?西丹說差不多好了。我說啥藥這么神奇?她說不知道,想了想又說,大概是你的話起了作用吧。我說我的話?是答應(yīng)幫你掙房的話嗎?西丹說可能吧,反正從你那兒回來,心情就莫名地輕松了。我裝著輕松地說,這很好,我一定會幫你的。西丹說你也別太有壓力了,其實我也不能完全指望你,但至少有你和我風(fēng)雨同擔(dān),我一下沒那么重的精神壓力了,抑郁就漸漸好轉(zhuǎn)了。
我沒想到這個承諾如此奏效,更覺得天降大任了。穿上尚格的雅戈爾,我繼續(xù)馬不停蹄地找兼職,在網(wǎng)上找,托親朋找,去勞動力市場找。找了大半月,沒找著合適的。出租車要包整夜的,我白天要上班,只能包幾小時。在網(wǎng)上開了個設(shè)計鋪,接了幾單活,對方都不滿意,也給我打了差評。寫東西早不吃香了,寫錯別字才吃香呢,若能發(fā)明幾個“囧”這樣的字來,或許更吃香。
一個月后,西丹來電話,問我找到兼職了么?我說找到了,一月兩千五。我說得很自然,不像是在撒謊。事實上我在撒謊。我還是故作輕松,說三年準(zhǔn)能掙夠九萬的。西丹啊了一聲,在電話里親了我一口,說親愛的,你真棒。我說你把帳號給我,我先匯一萬給你。西丹驚奇,說這么快就掙一萬了?我說,嗯。
西丹真是傻了,才兩個月,我能掙一萬么?其實這錢不是我掙的,是尚格給我的。尚格那次給了我兩萬,我花了一萬,剩一萬正好給西丹??墒?,接下來該咋辦呢?還差九萬,兼職一直沒個著落。
我沒有放棄追求,但我挺焦慮。一焦慮就抑郁,和西丹一樣,見誰都不想說話。連個屁都不想放。
我憂郁著,在為兼職愁悶時,尚格忽然來了電話。尚格平時極少來電話,除非回連云港了。這當(dāng)然不可能。他是富人,時間沒那么寬裕,行動也沒那么自由。
我驚訝于尚格的語氣,完全沒有了老板的語調(diào),甚至有些頹喪,似乎是受了重創(chuàng)。他說心很亂,理不出頭緒來。我說是為工作的事么?他猶豫著,說不是。我問他到底怎么了,他說和老婆吵架了,說他很想解脫。我說一個男人要大度點,別為點婆婆媽媽的事就胡思亂想,把心思放在事業(yè)上吧。尚格說就是因為事業(yè)吵架了。我說事業(yè)有什么好吵的?尚格說我的事業(yè)在灶臺上,你信嗎?我說我聽不懂。尚格在電話里恨恨地說,我早就沒有事業(yè)了。
尚格怎能沒有事業(yè)呢?尚格是塊商界好料子,在入贅豪門前,便已嶄露頭角了。他不像我這個性,隨遇而安,混口飯吃。如果不是西丹,我依然會那么混著。而尚格不是。尚格一直有遠(yuǎn)大志向的。他有抱負(fù),想做成大事,想成為商界名流,所以他選擇了上海。我以為他進(jìn)了豪門,會如虎添翼,如魚得水,會很快成為商界精英,在上海干出一番大事來。但沒想到的是,尚格泄氣了。尚格完全沒有了當(dāng)初的豪情,連一點斗志都沒了,甚至不如我了。我至少是在奮斗,為自己也好,為西丹也好,起碼我是有生活信念的。
他說他的事業(yè)在灶臺上,我真的聽不懂。或許,他的工廠是生產(chǎn)灶具的?那么也好,我可以開個灶具店了。
尚格嘆息,一些話在他喉嚨里滾動,卻遲遲滾不出來。我說你就直說吧,莫要為難,我不會說出去的。尚格說,說來有些丟人啊。其實在稅家,岳父是老板,岳母是老板娘,老婆是常務(wù)副總,而我,什么都不是,沒任何職位。我像一只雄鷹被束了翅膀,關(guān)在籠子里,再飛不起來了。
這未免太糟蹋人了。我有些忿然。
尚格說在這個家庭里,他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便是鈔票,要多少都給,只要說出名堂來。尚格名下有了二三百萬存款,是他悄悄攢的。尚格說本來他是沒有私心的,是被稅家人逼的,逼得他想攢點私房錢,然后再去干自己的事業(yè)??上?,前幾天被他老婆戳穿了。他老婆身為副總,精明,敏感,一針見血地指責(zé)尚格存有叛逆之心。尚格解釋說他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業(yè)。他老婆說那就自己去掙,男人存私房錢,光彩么?岳母聽說了后也嚴(yán)詞指責(zé)尚格有二心。岳父評價說尚格過于自私,不像男人。
尚格幾乎瘋了。
我也認(rèn)為尚格不應(yīng)該,他完全沒必要攢私房錢。他老婆是獨生女,稅家財產(chǎn)將來不都是他尚格的么。
尚格說你不懂的,很多事不是你想像的。你以為我活得很滋潤么,其實我遠(yuǎn)沒你灑脫。
我不以為然。我都抑郁死了,還灑脫呢。
尚格說你至少是自由的,而我沒有自由。我像個囚犯,被深鎖在富麗堂皇的豪宅里。尚格一點點向我鋪陳了他在豪門的日子。
最令尚格氣餒的是,他只在稅家做事,卻未能在稅家的公司里謀份差事。這對于胸懷大志的尚格來說,是一個沉重?zé)o比的打擊。他在稅家做的事,就是大管家,負(fù)責(zé)一日三餐之類的瑣事。我壓根沒想到稅家會這么對待有著遠(yuǎn)大志向的尚格,太埋汰人了。這不是埋沒人才嗎?
尚格說人才有鳥用?中國人才被埋沒得多了。尚格比喻自己就是北京的亞運村,用完了就被晾到一邊了。我不解其意。尚格說他的使命是給稅家續(xù)后代,兒子出生了,他的使命完成了,被晾在一邊了,和亞運村的命運不是一樣的么?他說他也是后來才悟過來的。當(dāng)初他老婆找對象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出身不重要,但要高帥,更要有商業(yè)頭腦。尚格原以為,這是出于稅家產(chǎn)業(yè)的思量,要找個優(yōu)秀的乘龍快婿來繼承大業(yè)。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的想法太單純了。稅家是出于產(chǎn)業(yè)的思量,但并非想找個理想的乘龍快婿做繼承人,而是想誕生一個優(yōu)秀的繼承人。
尚格不幸入選了。
他不姓稅,無權(quán)介入稅家公司。這是稅家人的高明之處。稅家公司自然有很多員工都不姓稅,但他們沒有威脅。而尚格不姓稅是有威脅的。萬一他以金龜婿的名義策反了,稅家產(chǎn)業(yè)就有可能因此改朝換姓,改成姓尚了,稅家江山拱手相讓,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