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喬中,黃志鴻
(1.韓山書院,廣東潮州 521041;2.汕頭市政協(xié),廣東汕頭 515000)
《紅樓夢》人物形象研究
——妙玉篇
管喬中1,黃志鴻2
(1.韓山書院,廣東潮州 521041;2.汕頭市政協(xié),廣東汕頭 515000)
從整部《紅樓夢》中妙玉為數不多的近十次出場情節(jié)描寫,結合曹雪芹對妙玉的判詞和脂硯齋的評點,分析妙玉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命運。妙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她與黛玉一樣,都因“太高”“過潔”而被人妒,但其“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因不能避開泥淖而“世同嫌”,她身上的悲劇從表面上看是“性格使然”,但她真正的悲劇在于無法如其他紅樓女子一樣可以表現情、表達愛,為她所處的那個時代“世難容”,最終落得個“風塵骯臟違心愿”的不堪命運,其美與愛,甚至其整個人生命運,都被她所處的那個社會所毀滅。
《紅樓夢》;人物談;妙玉;美的毀滅;悲劇
一
《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妙玉排名第六,其形象特別,性格典型,令讀者印象深刻。妙玉不容易讀懂,紅學家謗譽參半,眾說紛紜。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首頁說:“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據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紅樓夢》校注本,1987年11月第一版)。萬不可“使其泯滅也”,須用“筆墨”“敷演”出來,“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他回首家族故人故事,回味眾女子的人生命運,感慨無限,就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編述一集”;又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紅樓夢》)的緣起。作者擔心讀者忽略或誤解,特別題詩一首:“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紅樓女兒們的命運是“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妙玉是《紅樓夢》中命運最悲慘的女人。這是因為:(1)所有紅樓女子因其時代背景和社會生存空間,都難脫離其生活軌跡命運。妙玉主觀抗擊和逃避命運的意識,以及人生價值取向的主動性,比其他紅樓女子,亦比文學史上其他薄命紅顏才女佳人,來得更濃烈、更獨特。這也導致她挫折更慘烈,失敗更徹底。所謂“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證明其主觀意識的淪失和客觀環(huán)境反作用力的強化。(2)相比黛玉,妙玉世上沒有親情庇護蔭益,又受“空門”“佛禮”所鉗制,喪失渴望愛情和被心儀男性“追求”“婚配”的“本能”與權利。正所謂,“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她更被半友半徒的邢岫煙嘲貶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理數”。(3)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到頭來“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好一似,無暇白玉遭泥陷”,不管最終結局是“風塵骯臟違心愿”,還是“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都是不堪的結局。
妙玉與黛玉都因“太高”被人妒,但黛玉的“過潔”,美與愛的毀滅尚被人憐;妙玉不能避開泥淖,卻落得“世同嫌”。
《紅樓夢引子》一歌著重說“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紅樓夢》中名字有“玉”者,唯有寶玉、黛玉、妙玉三人(丫頭小紅原名紅玉,也被強令改名)。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說,“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玉和欲諧音)[1]。寶玉因為自己有“玉”而別人沒有,所以曾經摔過“玉”和丟過“玉”。其實,寶玉、黛玉、妙玉被看成“奇異”之輩,本身也是他們的意愿、性情、思想都沒被世俗化,保持純真的堅持和清貴的執(zhí)著。黛玉曾笑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第廿二回)我們也可設想,寶玉鸚鵡學舌說道:“妙玉,我問你,妙者,美妙乎,玄妙乎?玉者,至堅乎,至脆乎?‘檻外’是否妙境?‘玉’最終也掩埋‘饅頭’中?”
《紅樓夢》是悲劇,“三玉”的命運是悲劇中的悲劇。曹雪芹唱著寶黛的悲歌,也撥動妙玉靈魂的哀音。妙玉與賈府非親非故,雖出身“金玉質”,是貴族或是官宦之后,卻無奈自幼被父母送入佛門,“帶發(fā)修行”。后來從蘇州來到京城,被賈府禮遇請入大觀園櫳翠庵當住持。紅學家一般都認為,在曹雪芹心目中,“玉”是高貴與圣潔的象征,是人性與佛緣之連結。清代學者哈斯寶更直接說:曹雪芹寫“性格怪癖的寶玉”,寫“性情怪癖的黛玉”,還寫出“性格絕怪的妙玉”,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必然的關系。
《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兩宴大觀園”招呼劉姥姥,有一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他們“去過黛玉的瀟湘館,又在秋爽齋吃飯,接著往探春臥室中去閑話。賈母臨走前卻說,“咱們走罷,他們姐妹們卻都不大喜歡人來,生怕腌臜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正經坐回子船,喝酒去”。探春笑道:“這是那里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辟Z母笑道:“我的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里鬧去?!薄皟蓚€玉兒”應是指寶玉黛玉。在下一回“櫳翠庵品茶梅花雪”中,賈母“吃過了酒肉”卻帶人往妙玉處“鬧”,并且把自己喝了半盞的茶“笑著遞給劉姥姥”。害得妙玉要把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丟了不要,后來送給劉姥姥,還需要寶玉吩咐人打幾桶水來“洗地”。劉姥姥喝酒后又乘醉誤闖怡紅院,在寶玉房里“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從這些信手沾來、似是無意卻富有含意的如實描寫,可以看出寶玉、黛玉與妙玉在“潔癖”方面一個勝過一個。賈母正是因為可“理解”卻“可惡”的公子小姐們不近人情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故意借題發(fā)揮,以劉姥姥為“道具”,戲弄三個“可惡的玉兒”。
二
《紅樓夢》前八十回書中,對妙玉有四次“筆墨”描摹,即品茶(第四十一回)、贈梅(第五十回)、生日正貼(第六十三回)、中秋聯(lián)句(第七十六回)?!捌凡琛币磺陌僮郑[藏著大量信息:(1)賈母贊妙玉是修行的人,花木繁盛常修理,好看。(2)妙玉知道賈母不吃六安茶,送上老君眉。(3)賈母用成窯五彩小蓋鐘,又遞給劉姥姥吃用,眾人是一色官窯脫胎白蓋碗。(4)妙玉另拿“瓟”和“點犀”給黛玉和寶釵,把自己常日吃茶的綠玉斗來斟給寶玉,并說賈府未必找得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5)賈母嘗的茶用“舊年蠲的雨水”,黛玉三人喝的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6)寶玉自貶俗人俗器,襯托妙玉之清貴高雅,妙玉受用。(7)妙玉另拿大盞給寶玉“牛飲”,又聲明寶玉“這遭吃茶是托黛玉寶釵的福”,掩飾內心與寶玉的特殊情分。(8)寶玉畢竟認同“世法平等”,雖也視劉姥姥是“貧婆子”,但勸說妙玉把“臟”了的茶杯送給劉姥姥。妙玉最后同意,但加了一句“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砸碎了也不能給他”。(9)黛玉知妙玉天性怪癖,不多坐,不多話,吃完茶約寶釵就走。(10)寶玉吩咐人打幾桶水洗地,妙玉只要將水擱在山門外,由庵里人招乎入門。(11)賈母“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
從“品茶”這些細節(jié)描寫,結合妙玉入大觀園前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的情況,可以看出妙玉出身高貴,而且高傲,因家族變故,在蘇州家鄉(xiāng)為“權勢不容”,所以對“侯門公府”“貴勢壓人”甚為敏感,極度自尊,心靈深處卻甚為虛榮。小說中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場,應對賈母不卑不亢,但可以看出與賈母、寶黛、寶釵等人都不是初次見面,彼此已有交往,更知道彼此底細?!坝麧嵑卧鴿?,云空未必空”是妙玉的判詞,也是她的性格命運。賈母出生望族,數代公侯,人生閱歷經驗豐富,她對最寵愛的內孫寶玉、外孫女黛玉過于潔癖、自尊、自戀有失情理與禮數也笑罵“可惡”,她對妙玉一些“矯情”雖不明言,內心其實甚有成見并加微詞。
中國茶文化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從唐代陸羽《茶經》,到清代陸廷燦《續(xù)茶經》,都以茶之源、茶之具、茶之造、茶之器,以至煮、飲、事、出、略、圖等十個門類,分為三卷,成為茶之專著。如“茶之煮”,對用水甚講究,有“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之分。妙玉煮茶用水超越《茶經》一般“標準”,刁鉆奇特,都要別出心裁。其實,曹雪芹在《紅樓夢》卷五伏筆中已表述自己的看法:賈寶玉神游太虛境時,“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垂?,此茶比六安茶老君眉如何?此水比舊年之雨水、五年前的梅花雪水又如何?
以茶品人,用水講究總有一個“度”,過猶不及也。曹雪芹雖看重妙玉,偏愛妙玉,但對妙玉性格形象的描寫卻用了春秋筆法,套用薛寶琴詠紅梅句,“前身定是瑤臺種,無復相疑色相差”,妙玉是多好的人,“氣質美如蘭”,“模樣兒又極好”。她的茶又是多好的茶,“果覺輕浮無比”。但是她最終也逃不出窠臼,還是“千紅一窟”,也即“千紅一哭”而已。妙玉不知道賈母帶劉姥姥品茶不過是故意戲弄她,她嫌“臟”竟要扔掉名貴的茶杯;又因為黛玉誤會“梅花上的雪”是“舊年的雨水”,當面冷笑嘲弄黛玉“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妙玉悲劇之一是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因而成了被非議的“放誕詭僻”異類。
“贈梅”一節(jié),直接關于妙玉的文字更少。上次賈母櫳翠庵夸說院中“花木繁盛”,“比別處越發(fā)好看”。這次李紈“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要折一枝來插瓶”。但她“可厭妙玉為人”,“不理他”,卻要罰寶玉前往“取一枝來”。從這開始到后面事情告一段落,讀者正面看不到妙玉做了什么事,聽不到妙玉說了什么話,但經旁人的表述和側面的描寫,卻生動深刻地表現了妙玉為人的性格和對寶玉的態(tài)度。寶玉樂意“又雅又有趣”的處罰,準備冒雪前去,“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是”。李紈是大觀園第一“好人”但也是聰明人,黛玉相信妙玉對寶玉的“人緣”,所以都認為不讓人跟著妙玉反而會賞面。湘云在寶玉“就要走”時,與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陛p輕一筆,又將她們倆人關心之情躍然紙上。另外,無論是激將寶玉說“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還是后來提議命寶玉作“訪妙玉乞紅梅”一詩,都是旁敲側擊暗示寶玉與妙玉非同一般的情誼。當寶玉成功歸來,得意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既是討功,又為自己在櫳翠庵多呆些時間辯解。
大家看梅花,“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期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邢岫煙詠道:“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這是贊梅花傲雪報春,也暗喻妙玉傲世而立,具獨特的生命力。李紋詠道:“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梢岳斫鉃閲@息命運的遺憾和造化弄人。薛寶琴正面的感受帶有青春的氣息,抹上一些亮色:“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但是,“閑庭曲檻無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似言猶未盡,妙玉與流水落霞也耐人尋味。
在第五十回,寶玉寫的《訪妙玉乞紅梅》詩云:“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只寫出乞梅的過程,有意無意將妙玉抬升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上神仙,自己往櫳翠庵走一遭,心里的印記只是“衣上猶沾佛院苔”。書中的寶玉真是沒想到,二百年后的文學家茅盾先生,卻用詩文幫曹雪芹點破了“乞梅”背后的主題:“無端春色來天地,檻外何人輕扣門。坐破蒲團終徹悟,紅梅折罷黯銷魂。”妙玉的悲劇從表面上看是“性格使然”,其實其真正的悲劇是無法如其他紅樓女子一樣可以表現情、表達愛(不管是否如愿);盡管“江北江南春燦爛”,也不敢真正“寄言蜂蝶漫疑猜”。
如果說寶玉《乞梅詩》“無意識”使用“檻外”一詞,那么待到其十四、十五歲生日時,收到“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粉箋,又聽邢岫煙的介紹解釋,才明白妙玉自稱“檻外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不管是“立功”、“立言”,也不管是修身成名、成圣、得道、成佛,“鐵門檻”是需百年、千年才得以修成。妙玉認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即“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泵钣駥ι潜^主義者,她領悟的人生意義只有終極大限,一切以墳墓為最后歸宿。魯迅先生是真正讀懂《紅樓夢》的人,他說,“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也屢與‘無?!]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2]妙玉推崇莊子,又自稱“畸人”。元春省親游園給櫳翠庵題匾云:“苦海慈航”,妙玉不是“苦?!钡摹按群饺恕薄K赐溉松?,卻又無奈兼無力實踐自己“唯美”的人生哲學。妙玉,如同所有關注生命局限并為之痛苦或瀟灑的靈性者,不管是“檻內人”還是“檻外人”,既然以人的生命過程作為唯一性的絕對標準,不管是“俗人”、“世人”還是寶玉稱之為“世人意外之人”,終歸無法依靠自己或證明自己可取得新的人生答案,真正得到人生解脫。妙玉深刻的思想和自相矛盾的情感行為,對情智初開的寶玉有不可估量的沖擊力和影響力。邢岫煙稱妙玉給寶玉下帖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禮數”。寶玉的解釋是,妙玉取他“些微有知識”;他看重妙玉除了是“模樣好”的女兒,更關鍵的是其獨特見解和獨立人格。
妙玉與寶玉的情感世界,二者與黛玉的三角關系,一直是讀者的好奇,也是紅學一個小課題。從寶玉的角度看,他是“泛愛者”,他“多所愛”的出發(fā)點是“天地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睂氂瘛皭鄣溺R頭”只對準美,他對大觀園年輕女子都存善意,也有愛心。不要說寶釵、湘云、寶琴,乃至平兒、香菱和眾多丫環(huán)都讓他動過心。但是,寶玉對美麗年輕異性除了有自然屬性的天生好感外,思想性格和情感類型的異同是他對友情和愛情選擇的更重要標準。他對寶釵與黛玉絕對不同的取舍便是明證。妙玉的身世、性格、情趣、處世為人和知識價值取向與黛玉有驚人相似?!都t樓夢》曲子對妙玉正面的形容譬喻是“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金陵十二釵中,只有黛玉得到類似的評價,稱之為“世外仙姝”和“閬苑仙葩”。黛玉的乖戾遭人非議,妙玉的“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也是異曲同工。有論者說過,“在妙玉身上,像在寶玉、黛玉身上一樣,是有幾分曹雪芹自己不屈服于社會現實的影子的”。[3]
妙玉的外貌、氣質、才情都能投寶玉之所好,也為寶玉所喜歡。但是,在(曹雪芹執(zhí)筆定稿)前八十回,寶玉為什么沒有任何愛的宣言和行動?首先,寶玉比妙玉小四、五歲,妙玉進大觀園時已經十八歲,寶玉僅是十三四歲孩兒。嚴格說,這種關鍵年齡段的距離難免使寶玉在這場感情游戲中處于被動和弱勢。其次,妙玉畢竟是名義上入了空門,一僧一俗終究有檻內檻外之別。與秦鐘、智能情欲之戀不同,寶玉對妙玉情感互動也只能是警幻仙姑所說的“意淫”,所以“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最后,寶玉是在對眾女孩泛愛的基礎上產生對黛玉專一的愛情,專一的愛一經產生,泛愛就變得更為純真。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是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在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中,寶玉看到齡官情愛的執(zhí)著和深沉,“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他只一心一意對待黛玉了。
黛玉與寶玉心靈相通,也是雖不盡性卻盡情之人。她聰明伶俐,看透人情物理,任性率直。大觀園旁人都不閑話襲人,只有黛玉和晴雯沒顧忌地揭穿襲人的“隱私”。黛玉卻非常顧及妙玉的感受,并且有意無意為妙玉與寶玉的親昵掩飾和辯解。無論是品茶還是乞梅,黛玉都成了寶玉與妙玉對手戲的活布景。三人看似平常的互動,彼此細膩而克制的心理表現,讀者細心揣摩之余,慢慢品味之際,也不禁為之釋然。黛玉對妙玉、寶玉深沉而純樸的真情是信賴和了解;妙玉對寶、黛戀情也是理解且坦蕩處之。因為如此,當寶玉看著妙玉帖子寫著“檻外人”三字,自己不知回帖如何才合適,“半天仍沒主意”,想了又想,覺得“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梢?,寶玉相信黛玉不會喝干醋和亂批評。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中,黛玉、湘云聯(lián)詩,妙玉續(xù)詩這一大段敘述,寶玉沒在場。這感情最深最好的三位“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同時處在“清池皓月”、“神氣清爽”、遠離外界“人聲嘈雜”的“晶宮”獨立世界。凹晶館中秋之庭,黛玉與史湘云推心置腹,感情融化在一起,彼此“敞開心扉,暢抒胸臆,從自然景色、樓臺建筑到詩詞典故、人生哲理,漫無邊際,無所不談”。當她們聯(lián)起句爭奇斗勝、互指不足又互為得意、更互為欣賞高興得“拍手”“跺足”“起身叫妙”之時,妙玉突然出現連聲笑道“好詩,好詩”,她又認為其聯(lián)句“清雅異?!保行邦j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出來止住”。妙玉請黛玉、湘云兩位往櫳翠庵吃茶歇息,又“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繼二十二韻后,又“提筆一揮而就”,接寫了十三韻,成了《紅樓夢》膾炙人口的《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針對二十二韻,妙玉對黛玉、湘云說:“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xù)時,恐后力不加。”主張她代為收結,“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妙玉十三韻如下: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
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妙玉這十三韻續(xù)詩,“黛玉湘云二人贊賞不已”,自嘆天天舍近求遠,紙上談兵,卻沒想到“有這樣的詩仙在此”。妙玉最后送她們至門外。想當時,妙玉送賈母回程,“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此時,卻是“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
寶玉的三大至親至愛的人,戀人親人和紅顏知己——“木石前盟”自始至終“生死戀”的黛玉;天真爛漫兩小無猜,雖“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好妹妹”,珍藏著親情,又深藏愛情的史湘云;知其不可而暗戀,知其不能而欣賞,“流水空山有落霞”,“酸心無恨亦成灰”的妙玉——在這里其情匯集水乳交融,幾乎是整部紅樓的最大亮色。曹雪芹的《紅樓夢》有很大成分是寫自己大家族從繁華富貴走向衰亡沒落,賈寶玉多少也有曹雪芹自己本人的影子。據一些紅學家推測研究,寶玉、黛玉、妙玉,三玉合一,“共著一根脈搏”,這“脈搏”牽動著曹雪芹痛苦又幸福的“靈魂”。
道家佛家某些精神無疑也是曹雪芹控訴抗爭半奴隸制的滿清封建社會的思想武器,在“文字獄”的帷幕下,曹雪芹“歸返自然”和“全性保真”,小心翼翼地否定了封建道德秩序,又大膽地顯示了新的人性覺醒。
曹雪芹留給世人的原著《紅樓夢》只有八十回,妙玉形象的刻劃描寫,止于第七十六回的凹晶館聯(lián)句,使其對妙玉的藝術欣賞有如“東方斷臂的維納斯”,最后,浮現在讀者面前的妙玉是活脫脫不“過于頹敗凄楚”的詩仙。但是,根據《紅樓夢》第五回的判詞,妙玉到此并未走完自己的人生歷程,并未完成自己的“宿命”。究竟什么是她最后的命運。
三
高鶚續(xù)書三寫妙玉:一是走火入魔(第八十七回),二是失玉扶乩(第九十五回),三是慘遭劫難(第一百一十二回)?!都t樓夢》各種續(xù)書不少,但都不如高鶚所作。無論如何,高鶚功不可沒。不管如何,現行一百二十回版本使讀者手捧的《紅樓夢》是完整的一部書,故事開頭結局尚呼應,可讀性不錯,使此版本得以流傳數百年,也成了中國文學史的經典。當然,后加(或后補)的四十回,從思想性、藝術性上確實遠遠不如前面原作的八十回,高鶚對妙玉的續(xù)書也需具體分析。
“走火入魔”的前因是“觀棋對談”。在潛在意識中,在情懷的深處,妙玉無疑愛戀寶玉(前八十回許多細節(jié)描寫也都說明了這一點)。寶玉看到妙玉下棋,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把臉一紅,也不答言。寶玉又說:“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妙玉“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最后,妙玉癡癡的問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想這“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旁邊與妙玉下棋的惜春覺得奇怪,說二哥哥,你沒聽“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妙玉聽惜春評語,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總之,寶玉無心有意對妙玉說的“緣”“下凡”“出禪關”等言語,妙玉聽了極為敏感,一石激起千重浪。至于“瀟湘聽琴”好像是插曲,“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妙玉與寶玉都感覺黛玉“音調”“過悲”,“何憂思之深也”。感時傷世,美人遲暮,與其說暗點了寶黛“弦斷”的悲劇結局,不如說是黛玉因生命與欲望處于困境發(fā)出的哀吟,對妙玉產生沖擊力。
妙玉三更打坐后,“出到前軒,但見云影橫空,月華如水”,“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嘶叫”,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雖“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夢見許多王孫公子強娶她,又有盜賊劫她,威逼她。有論者對此進行心理分析:“前半部分雖然是潛意識的真實的流露”,后半部分解讀為“顯露出妙玉的潛意識有輕度的受虐狂傾向”。[4]另外也有人批評說,“把妙玉寫得如此輕薄不堪,則不僅嚴重地歪曲了妙玉的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續(xù)作者自己精神世界的低劣”。[5]撇開成見,“走火入魔”一節(jié),對妙玉性格與心態(tài)的描寫,應該說是含蓄而較為準確的。這一層面的心態(tài)描寫較為白直,但也不破壞妙玉形象審美的多層性和完整性。
高鶚續(xù)寫的第九十五回,因寶玉丟失通靈寶玉而讓邢岫煙請妙玉扶乩問卜,估計要照應“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妙玉自然也“學有淵博”。從人物描寫刻劃角度看,可有可無,但更似多余一筆。至于第一百一十二回妙玉慘遭劫難,是一伙強盜打劫賈府無意中發(fā)現,貪其美色劫持而去,還說“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表面看好似符合判詞與《世難容》曲文的整體構思,但其實不然。妙玉成了十足的命運被劫者,人生偶然遭遇也決定了她最終的命運。對主人公來說,讀者當然也為這種悲慘和不幸而惋惜和同情。但按曹雪芹的原來構思,或者說人物原型、“命運”的設定,卻不如此。
四
隨著賈府劇變衰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妙玉應是無奈之下違師囑返鄉(xiāng),又漂泊到“瓜洲渡口”(參見脂硯齋評語),“紅顏固不能不屈從于枯骨”,“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妙玉的“不能不屈從”,才是悲劇中的悲劇,命運選擇了她,她也“選擇”了她原來決不“屈從”的命運。這樣,藝術的沖擊力直搗我們——包括曹雪芹、脂硯齋、眾多讀者——內心深處的最痛。這正如亞里士多德強調的:真正的藝術,有能力再現看不見的和更深刻的實在。關于“風塵骯臟”,紅學研究者見解不同,有二大派。一是從一般字面了解,妙玉成了風塵女子,流落青樓。二是認為“風塵”是指俗世,風塵仆仆,如《紅樓夢》第一回“賈雨村風塵懷閨秀”;至于“骯臟”不念而念,在古漢語中解釋為高亢剛直貌,即不阿不屈、困境中仍堅守信念之意。這二種解釋都言之有理,以筆者審美的心態(tài),真希望是后者的解釋。但是,疑問仍然存在,《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注解《好了歌》中有一句:“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大觀園眾女子中,有誰擬選富貴子弟作為婚姻對象,卻最終被迫淪落呢?如果甄士隱(真事隱)的這句注解是《世難容》的注腳,那更證明妙玉的悲劇命運,它是曹雪芹的最痛,一輩子永遠的牽動。當然,人生可以有許多假設,《紅樓夢》中眾女子的命運有時也可以互相轉換,可以一分為二,也可以合二、合三為一。劉心武研究心得認為《紅樓夢》的結局是:妙玉為了換取寶玉免受牢獄之災,主動自愿“假裝”獻身“枯骨”權貴,同時拯救淪落“花艇”的史湘云,事成之后設計使自己與“枯骨”玉石同焚,同歸于盡。筆者雖未被折服,但非常欣賞其所寫的《妙玉之死》。
妙玉,謎一般的人物,謎一般的悲劇命運。
大觀園中與妙玉來往最多的是惜春,惜春的判詞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惜春不同于妙玉,她對周邊的人已經沒有感情,更沒有熱情。她已經沒有欲望并且以沒有信念為信念,最高的理想是清凈無為,其實是心力交瘁思想頹廢。妙玉飽讀詩書,有獨立見解,不隨俗,不媚眾;妙玉喜歡《莊子》,翱翔于智慧的空間;妙玉熱愛自然,細心于修花尋草,生命也如胭脂紅梅,映著雪色,分外有精神;妙玉精于茶道,把玩茶具瓷器;妙玉嗜好圍棋,善于博殺,指揮若動,黑白交替……蔣和森先生贊道:“你并不是芒鞋破缽的苦行僧,而是一個金枝玉葉的修行者”。[6]
只有讀懂妙玉,才能真正讀懂《石頭記》。我們可以同情惜春,但一點也不喜歡枯萎的干花。曹雪芹最珍愛的是三玉:寶玉、黛玉、妙玉。三玉都有不羈的靈魂,青春的欲望,生活的品味;都有獨立的人格,執(zhí)著的追求,純真的良知。三塊晶瑩的玉,都遭泥陷,都嘆無緣,都為那個時代世難容,都被那個社會所毀滅。美的毀滅,這就是大悲劇。可以這么說,偉大的悲劇,都是由“一個高貴的和本身完備的情節(jié)的再現,具有可以感知的規(guī)模,用具有特殊魅力的語言寫成”[7]?!都t樓夢》的命運,妙玉的命運,曹雪芹的命運,都是“美”被毀滅的悲劇命運。
(致謝:本文寫作是在吳穎老師生前直接指導下成稿的,在此表示衷心感謝!)
[1]王國維.紅樓夢評論[G]//一栗.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250.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廿四篇·清之人情小說[M]//魯迅.魯迅全集(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31.
[3]湯書昆.《紅樓》中第三塊閃光的玉石——妙玉散論[J].紅樓夢學刊,1985(1):101-115.
[4]劉彥順.妙玉新論——對妙玉的精神分析解讀[J].安徽教育學院學報,2003,21(5):58-59.
[5]張錦池.妙玉論[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9(4):273.
[6]蔣和森.紅樓夢論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3.
[7]亞里士多德.詩學·詩藝[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9.
A Study of the Images of Characters inThe Story of the Stone
——Focusing on Miaoyu
GUAN Qiao-zhong1,HUANG Zhi-hong2
(1.Hanshan Academy,Chaozhou,Guangdong,521041;2.Shantou CPPCC,Shantou,Guangdong,515000)
Miaoyu’s character and destiny is analyzed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her appearance for a dozen tim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ogether with Cao Xueqin’s remarks about her and comments from Zhiyanzhai that“Miaoyu is as beautiful as an orchid and talented as a fairy.”Like Daiyu,she is envied for being too noble and to chaste.However,her wish for chastity and her desire for seclusion are despised by the world because her failure to avoid the mire of worldly cares.Superficially,her tragedy results from her character,but her real tragedy lies in that she is not allowed to express her emotions and love which is prohibited in her times like other ladi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She ends in a miserable life as described in the novel:“Down into mud and shame your hopes were cast.”Her beauty,love and her entire life is overwhelmed by the society she live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talk on characters;Miaoyu;the destruction of beauty;tragedy
I 207.411
:A
:1007-6883(2017)01-0038-07
責任編輯 黃部兵
2016-07-04
管喬中(1949-),男,廣東汕頭人,韓山書院山長,韓山師范學院董事會副主席、客座教授,云南大學發(fā)展研究院客座教授、東陸書院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