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真正的詩人都是寂寞的
◎葉嘉瑩
天之生才確實不同,其思想感情感覺之深淺、厚薄、利鈍,亦會千差萬別。一個真正的詩人,其所思、所感必有常人所不能盡得者,而詩人之理想又極高遠,所以真正的詩人,都有著一種極深的寂寞感。義山這首《嫦娥》詩,便是將這種寂寞感寫得極真切極深刻的一首好詩。
云母屏風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
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詩首二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寫現(xiàn)實生活的“身”的寂寞;后二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寫超現(xiàn)實生活的“心”的寂寞。首句“云母屏風燭影深”寫詩人所居處的室內之情景,次句“長河漸落曉星沉”寫詩人所望見的天空之情景?!捌溜L”而飾之以“云母”,可以見其精美,燭影而掩映于“屏風”之中,可以見其幽深,而在此精美幽深之境界中的詩人,所望見者則為“長河漸落曉星沉”之景象。二句合參,自“燭影”及“長河漸落”六字觀之,則此詩人必已是長夜無眠之人,更自其對所處之境界,所見之景象,有如此精微銳敏之觀察感受而言,則此詩
人必是孤獨寂寞之人。
第三句之“嫦娥應悔偷靈藥”可視為詩人之自謂?!巴档渺`藥”者,即是詩人所得之高舉遠慕之理想之境界。此一境界,倘使被世上一些“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的詩人窺見,則必將沾沾自喜,自命以為不凡,而在義山這里,卻絲毫沒有“自喜”“自得”的意味。所以我對義山用“應悔”兩個字的一片沉痛深厚的感情,是覺得極可貴,也極可同情的。
最后一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是總寫其寂寞的悲哀。碧海無涯,青天罔極,夜夜徘徊于此無涯罔極之碧海青天之間,而竟無可為友,無可為侶,這真是最大的寂寞,也是最大的悲哀。
而由此“寂寞心”之一念,我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聯(lián)想,從前我在輔仁大學讀書時,曾見到沈兼士院長的兩句詩:“輪囷膽氣唯宜酒,寂寞心情好著書”。人唯有在寂寞中才能觀察,才能感受,才能讀書,才能寫作。譬之于水,必是其本身先自晶瑩澄澈,然后方能將天光云影綠樹青山,畢映全呈,纖毫無隱;必是其本身先自寧謐平靜,然后方能因萍末微風,投石小擊,而一池春皺,萬頃漣漪。作為一個詩人,更需要有纖細的觀察和銳敏的感覺,所以詩人多是具有寂寞心的,這該是古今中外之所同然。然而人心不同有如其面,同為詩人,其寂寞心雖同,而其所以為寂寞心之因,與其由寂寞心所生之果,則不能盡同。以古今詩人之眾,其寂寞心之差別之精微繁復,當然不是淺拙如我者所能述說得盡的,但我現(xiàn)在愿將我一時聯(lián)想所及的兩個人的作品,拿來與義山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寂寞心做一極概略的比較。其一是王靜安(王國維)先生的《浣溪沙》詞:
山寺微茫背夕曛,
鳥飛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磬定行云。
試上高峰窺皓月,
偶開天眼覷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另一個王摩詰(王維)居士的《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
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
如果將所舉靜安先生的詞、摩詰居士的詩,與義山這首《嫦娥》詩相較,則其為寂寞心雖同,而其所以為寂寞心之因,與其由寂寞心所生之果,則不盡同。靜安先生所有的是哲人的悲憫,摩詰居士所有的是修道者的自得,而義山所有的則是純詩人的哀感。
我們從前面的《浣溪沙》詞來看,前半闋三句:“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是寫對一種出世的高超的哲理境界之向往;后半闋首句“試上高峰窺皓月”,寫對此境界之努力追求,次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寫對此塵世之不能忘情,末句“可憐身是眼中人”,則是自哀哀人。靜安先生因其有著對出世的哲理之向往,所以對塵世極感厭倦與苦痛,而又因其有著入世的深厚的感情,所以厭倦與苦痛之余,所產(chǎn)生的并非怨恨與棄絕,而為悲哀與憐憫。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稱靜安先生由寂寞心所生之果為哲人的悲憫。
至于摩詰居士的寂寞,則似乎該屬于“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的一類,故其于寂寞中所感者亦少苦而多樂。自前所舉《竹里館》詩之“獨坐幽篁里”及“深林人不知”觀之,豈不是極寂寞的境界,而王氏偏有“彈琴復長嘯”的快樂,和“明月來相照”的欣喜。因此我說摩詰居士由寂寞心所產(chǎn)生之果為修道者的自得。
最后,我們再把義山《嫦娥》詩所表現(xiàn)的寂寞心,與靜安先生及摩詰居士所表現(xiàn)的寂寞心做一比較。義山詩所說的“偷”得“靈藥”,正象征著他們三位所得的一種不同于吾輩凡人的高超的境界,處于這種境界中的人,該是寂寞的。然而,這種境界對摩詰居士說來,則是有心求得的,所以此一境界雖然寂寞,卻頗有點甘而樂之的自喜之感。對靜安先生說來,則是有心求而無心得的。不過,他所有心求的原是哲理之了悟,可悲的是他所求者既望而未至,而卻于無心中得此一極寂寞之境界,更且深陷于此寂寞之中,雖極悲苦,而竟不復能自拔。至于義山,則是無心求而且無心得的。他的寂寞心,只是因為他的感情較我們更為深厚,他的感覺較我們更為銳敏,因此而造成一份純粹詩人氣質的寂寞。
義山詩中的“碧海青天”之境界,就相當于靜安詞中的“高峰窺皓月”之境界,摩詰詩中的“獨坐幽篁里”之境界。這種境界,都是超乎凡人的境界,在此境界中的心情,也該都是寂寞的心情。然而摩詰能夠去而不顧,所以有“彈琴復長嘯”之樂;靜安則方窺皓月,復覷紅塵,既向往解脫,而又深懷悲憫,哀人自哀,故有“可憐身是眼中人”之言;至于義山,則天生銳感,自稟深情,如同“結夜霜”之“丁寧青女”,“送朝陽”之“辛苦羲和”,真是欲罷不能,誰能遣此,所以有“碧海青天夜夜心”之言。因此我說義山由寂寞心所生之果是詩人的哀感。當然,也正源于此,我以為在這三位作者之中,當推義山為純乎純者的詩人。
不過,我這種解說比較,都只憑一己之私見,或者不無缺允失當之處。但我原無意于評詩說詩,我只是寫我個人讀詩的一點感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