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浮動的霧氣像纏纏綿綿的愛情,繞著一棟棟玲瓏雅致的法式別墅轉(zhuǎn),繞著起起伏伏的山巒丘陵轉(zhuǎn),繞著蔥蔥郁郁的綠樹紅花轉(zhuǎn)。一切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但是,一切的一切,看起來卻是虛無縹緲的。正當我以為自己誤墜虛幻夢境時,卻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身著艷麗傳統(tǒng)服裝的苗族女子背著筐簍大搖大擺地走過我身邊??鸷t里,一個小孩兒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眸子滴溜溜地東看西看,鼻子下還有兩條濁黃的鼻涕蠕動著。不遠處,教堂傳出的鐘聲,清晰、悠長,柔軟而又甜蜜。
這個名字喚作沙壩(sapa)的地方,奇特地將現(xiàn)代色調(diào)與傳統(tǒng)色彩揉合成一種尖銳的矛盾,卻又在不協(xié)調(diào)的對立中顯出其獨樹一幟的美。
沙壩是越南西北部山區(qū)里的一個小城,海拔1650米。
遠在1920年法國管轄越南時,法國人就發(fā)現(xiàn)沙壩這個地方氣候宜人,大喜過望之下,立馬在綿延的大山中修建了蜿蜒的進山公路,并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大興土木,把它建成了一個溢滿歐洲風(fēng)味的避暑勝地。和越南其他喧囂悶熱的城市比較,沙壩就好像一個被法國人領(lǐng)養(yǎng)的小孩,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
妙不可言的是,它雖然被法國人裝扮得高貴典雅,可它的“雙腳”卻還是穿著原來的“土鞋”。時至今日,無數(shù)散居于山區(qū)的土著,依然穿著五彩繽紛的傳統(tǒng)服裝,遵循著古老的風(fēng)俗,過著與時代脫節(jié)的日子。
西方與東方,新穎與老舊、浪漫與土氣,在這個住著寥寥4萬余人的山區(qū)小鎮(zhèn)里相互沖擊,形成了難以抗拒的魅力;也正因為這樣,年年月月,沙壩吸引了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游客的到來,理所當然地改變了當?shù)夭糠志用竦纳睢?/p>
散居于沙壩的少數(shù)民族,主要是黑苗、花苗、紅瑤、黑泰,據(jù)說他們的祖先是數(shù)百年前由云南移居沙壩的。農(nóng)閑時,女人們也不閑,她們夜以繼日地以靈巧的雙手編制色彩斑斕的傳統(tǒng)衣裙、腰帶、頭巾、襪子、皮包等等,這些手工細致、繡工華美的傳統(tǒng)服裝是她們的日常衣著。不同族群的女人衣飾不一,而這種盛景就成了沙壩的一大特色,當她們?nèi)齼蓛傻刈咴诖蠼稚蠒r,那迤迤邐邐溢滿一地的色彩,艷得讓人全然招架不住。最妙的是,穿著這種花里胡哨而又無比繁復(fù)的傳統(tǒng)服裝,她們干起又苦又累的農(nóng)活時,依然手腳麻利。最絕的是,她們即便攀山越嶺也依然健步如飛,不受牽絆。
我到出售編織品的中央集市去探訪,一邁入大門,五花八門的色彩便化成了璀璨斑斕的水,一盆盆朝我迎面潑來,“嘩啦啦”、“嘩啦啦”,我被潑得連雙眸都睜不開了,整個人由頂至踵,濕漉漉的,全是顏色。
金發(fā)碧眼的游客比比皆是,原住民個個笑逐顏開。他們以惡補的英語同游客討價還價,價格高低相差極遠,好像拋物線一樣在賣主和買主的嘴里甩來甩去。出價的笑瞇瞇、削價的笑嘻嘻,氣氛很是友好。成交時,大家已熟絡(luò)得宛如多年鄰里。
次日一早,在當?shù)厝说膸ьI(lǐng)下,我們顛顛簸簸地走了好幾個小時山路,到位于大山深處的苗族村莊去看原住民的生活。崎嶇的山路泥濘不堪,趑趑趄趄的我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幸好那幾位緊緊追隨在側(cè)的女原住民手快腳快地將我扶住。我才一站穩(wěn),她們便爭先恐后地說:“待會兒到了村莊,一定要買我的東西啊!”她們不乞不討,跟著你、幫助你,只有一個簡單而又明確的目的,那種毫不扭捏的直率,充分地顯示了原住民的純真。
村莊里的房屋驚人的簡陋:鋅板為屋頂、泥墻為屋身,屋內(nèi)是干裂的泥地。一名老嫗坐在比她更老的土灶前添柴看火,過著平平凡凡又安安樂樂的家常日子??墒谴丝?,兩名金發(fā)碧眼的游客拿著相機,正正地對準她的臉,左一張右一張地拍著,咔嚓、咔嚓、……拍得不亦樂乎、拍得酣暢淋漓。她困惑、無奈,想要閃避、想要逃離,卻無處可閃、無處可逃。于是,她那皺紋麇集的雙眸,便有了叫人不忍直視的沉重。
傍晚,回返沙壩那建設(shè)得流光溢彩的市區(qū),仿佛到了一個不同的國度。筆直的大街上一溜全是美輪美奐的餐館,街燈恬靜地散發(fā)著圈圈溫暖細致的光暈。在氤氳的霧氣里看街景,別有一種迷離的華麗。回想白天在村莊里所看到的一切,我竟懷疑那僅僅只是個夢,一個不甚愉快的夢。
次日傍晚,我又趕往沙壩聞名遐邇的“愛情廣場”,原住民喜歡周末晚上聚集在這兒,追求他們心中憧憬的愛情。假設(shè)一個男子看上一個女子,便可徑直走上前去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她如果低首含笑,兩人的浪漫情事就此開展;她若不喜歡,只要將手輕輕抽回,一切也就煙消云散了。這種表達方式直接、大膽、熱烈、毫不含糊。
我興致勃勃地趕到位于天主教堂前方的愛情廣場,卻驚現(xiàn)整個廣場空蕩蕩的,半個人影也沒有。向當?shù)厝颂皆儚V場寂寥緣由,他們遺憾地表示:最近這幾年,外來游客增多,大家都以獵奇的心態(tài)涌向愛情廣場,原住民覺得自己的隱私被侵犯了,便都不愿再去了。游客以赤裸裸的好奇心硬生生地謀殺了廣場的愛情,也謀殺了原住民古老的美麗傳統(tǒng)。
離開沙壩的前一天,我到處溜達,經(jīng)過一間小店,忽然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讀的竟是英文。我探頭進去一看,只見有個男子和幾個孩子圍著一堆柴火坐著,男子一句一句地讀,孩子一句一句地跟,學(xué)得很起勁。男子看到了我,熱誠地招呼:“進來,進來呀!天氣太冷了,喝杯熱茶暖暖身吧?!碑斨牢襾碜孕录悠聲r,他雙眼晶晶發(fā)亮地微笑:“啊,我曾在新加坡住了兩年,學(xué)英文?!?/p>
這名男子喚作“彼德”,出生于河內(nèi)(Hanoi),自小便在教堂當義工的他有著一份柔軟的惻隱心。他獲得教堂所提供的獎學(xué)金到新加坡學(xué)英語,學(xué)成之后在貿(mào)易公司謀得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然而,舒適的生活卻無法填補他心里的某一個空缺。于是,工作了好幾年而有了一點小積蓄后,他毅然辭去了收入不錯的工作,遠到沙壩來,開設(shè)了這家小食店。“我到沙壩來開店,志不在賺錢,主要是想幫助這兒的少數(shù)民族孩子。他們家徒四壁,沒錢上學(xué),貧窮就好像遺傳基因一樣,代代相傳。我根據(jù)政府所提供的課本免費為他們補習(xí)英文。誰都可以來,來一個,便補一個;來幾十個,便補幾十個。他們的祖父母、父母全都目不識丁,世世務(wù)農(nóng)世世窮。在這里,只有努力學(xué)英文才會有前途?!蔽覇枺骸皩W(xué)了英文,出路在哪里?”他說:“沙壩游客多,他們會說英語的話,可以當導(dǎo)游,或者到餐館和旅館謀職。否則,他們就只能像家中長輩一樣,一生一世都在田里耕種了。”
不知怎地,我的腦子突然閃出苗族村莊老嫗的那張臉。
他日當了導(dǎo)游之后,他們會把游客帶回家中,展現(xiàn)貧窮、展覽落后嗎?會嗎?會嗎?也許,當游客走了以后,餐桌上會出現(xiàn)一盤久違了的紅燒肉,那閃爍著的油光會把四面土墻照得星光燦爛的,那么,這一點點偶爾的奢侈,也許會掃掉老嫗眼里的那份沉重吧?
一直到離開沙壩那一天,我都找不到答案。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