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媛媛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91)
貝克爾的《拒斥死亡》中告訴我們:我們身處的世界,是令人恐懼的。而我們?nèi)祟愋袨榈幕拘枰褪强刂苹窘箲]的需要,是拒斥死亡的需要。我們?nèi)粢ヌ谷坏孛鎸λ劳?,就必須得坦然地面對?nèi)心深處如影如形的恐懼、害怕、焦慮……于是,人們試圖把自己塑造成英雄。如果不能成為英雄,那么,我們就需要一個領(lǐng)袖。
在每一個時代,都會出現(xiàn)各種類型的“領(lǐng)袖”。貝克爾指出,在我們?nèi)祟惖娜繗v史里,大量的民眾總地跟隨著“領(lǐng)袖”。雖然當“領(lǐng)袖”的魔咒消失的時候,我們會震驚于我們竟然曾經(jīng)臣服于他的魔力之下。可是,我們畢竟曾經(jīng)受過符咒的蠱惑。
用貝克爾的話說,這是一種“迷惑力”,在領(lǐng)袖的身上,往往都擁有這種象征權(quán)力的迷惑力:“這樣的人身上似乎有某種東西放射出來,把我們?nèi)谶M他的靈光之中?!眾W登稱此為“自戀人格”的迷惑效果,榮格則傾向于稱其為“MANA”(魔力)人格。
然而,我們將這種具有魔力的靈光剝除了之后,所謂的“迷惑力”“魔力”,究竟它的本原是什么呢?
根據(jù)雷德爾的說法,“群體利用領(lǐng)袖來獲得各種開脫,緩和沖突,獲取愛情,甚至把領(lǐng)袖作為對立面——即各種攻擊和憎恨的目標”。拜昂認為,“領(lǐng)袖是群體的被造物,恰如群體是領(lǐng)袖的被造物?!蔽覀兛梢杂每▋?nèi)蒂的理論來解釋這一種“利用”:人們把自己想象成領(lǐng)袖的暫時的犧牲品。他們越是屈服于領(lǐng)袖的魔力,他們就越是感到那些過失并不屬于他們所有。這樣,民眾就把領(lǐng)袖當成了他們的“替罪羊”。
如果要追溯替罪羊的歷史淵源,弗雷澤的人類學巨著《金枝》是再好不過的了?!督鹬Α返拿瑏碜砸粋€十分古老而神秘的傳說。在古羅馬附近的狄安娜神廟里,有一位祭司長年地守護。有趣的是,這位祭司向來是由逃亡的奴隸所擔任的。他的罪行可以一筆勾銷,還能擁有“森林之王”的稱號。可是,這個稱號,并不是什么值得羨慕的事。他永遠地拿著武器,徘徊在月光下的狄安娜圣林里,像野獸一樣警覺地留意著身邊最細微的每一絲動靜。因為,任何一個能夠殺死他的人,就是下一任祭司。
貝克爾也注意到了《金枝》。替罪羊原型在長久的歷史中,不斷地進行移位,根據(jù)世界各地和各個民族的風俗,產(chǎn)生了各種不同的變體。
要知道,神也是會死亡的。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去塑造了神,人的肉體會消亡,而神也會死亡。例如埃及的大神奧西里斯,他就被他的兄弟害死了,埃及人發(fā)明了制作木乃伊的技術(shù),希望能夠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原始部落的人,認為當他們的神(某種程度上等同于他們的部落首領(lǐng))衰弱死亡,就會給他們的部落帶來災禍,所以必須在人(或者神)的能力露出衰退的跡象的時候,將他殺死。與此類似的還有所謂的“替身神王”,他們會在擔任替身王結(jié)束的時候被處死。這樣的做法,用弗雷澤的話說,是為了“使神靈的精力永遠保持年輕活力,使它不受年老身體衰弱的影響?!?/p>
從遙遠的古代和異國歸來,回到心理學的國度,面對的仍然是不可逾越的巨人: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在《自我本我與集體心理學》里面,著重評論了勒邦的觀點。勒邦認為,領(lǐng)袖人物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大約等同于榮格的MANA),而他把這種力量稱之為“威望”。他把威望區(qū)分為兩種,一種是人為的威望,這種威望能夠依靠財富、名譽、聲望而獲得,所以也稱為“獲得的”威望。但還有另一種更高等級的威望,那就是人格的威望。具有這種“人格的威望”,才可能成為“領(lǐng)袖人物”?!斑@種威望能使所有的人對他俯首貼耳,使他們仿佛受了某種有吸引力的魔力的影響似的?!彼€提出,“無論哪種威望都有賴于成功,如果遭到失敗,這些威望就會喪失”。
我們可以解釋《金枝》開頭的傳說了。當祭司被另一個人殺死的時候,他作為祭司的社會作用就消失了,或者,當一個部落的首領(lǐng)變得衰弱的時候,他的威望也就喪失了。祭司會被殺死,部落首領(lǐng)會被取代,而領(lǐng)袖,則會失去他的靈光,他的追隨者也將會從符咒的魔力中清醒。
弗洛伊德認為,人是被部落首領(lǐng)領(lǐng)導的一種游牧動物。群體并未創(chuàng)造什么新的東西,只不過群體滿足了人們深植心底的愛欲情感。這就像一種精神的粘合劑,把人們封閉在了一種幾乎沒有理智的相互依賴的狀態(tài)之中。在弗洛伊德看來,勒邦所提到的無意識,“特別包括隱藏得最深的種族心靈的特征”,是“自我的核心”,弗洛伊德還從中區(qū)別出了“被壓抑的無意識”,這種無意識便是從這種“祖先遺產(chǎn)”的一部分中產(chǎn)生出來的。
走到這里,不得不再次重復一遍榮格 “集體無意識”的基本概念: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由“原型”構(gòu)成。原型概念是集體無意識概念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關(guān)聯(lián)物,它表示似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種種確定形式在精神中的存在。
讓我們再次回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因為衰弱而被殺死的神王,作為一種原型,不斷進行移位,在對社會習俗的各種調(diào)整和適應(yīng)中,終于走到了現(xiàn)代社會。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原始社會,僅以求得豐饒為第一目的,對神祗的獻祭就是古代人應(yīng)付天災人禍的方式。
可是,隨著社會發(fā)展,人類對世界和宇宙的了解越來越多,原型也開始進行移位,領(lǐng)袖也將成為與當前社會相適應(yīng)的更新型的“領(lǐng)袖”。
貝克爾說:領(lǐng)袖的力量依賴于他能為群眾做些什么,而不是他自身所擁有的魔力。人們把自己的難題投射給領(lǐng)袖,從而確定了他的角色和地位。有一點必須指出:不僅是領(lǐng)袖塑造群體,也是群體在塑造領(lǐng)袖。也許在生產(chǎn)關(guān)系較單一的原始社會,這一點也顯得單一而不突出,但在現(xiàn)代社會,這一點從未如此多樣化和復雜。
看一看臭名昭著的曼森家族。過早的流浪街頭,造成了曼森的人格扭曲。他成立了他的“曼森家族”,“家族”里都是他的追隨者。他以音樂和藥物控制這些追隨者,還制定了一個“終極計劃”——發(fā)動末日種族和階級戰(zhàn)爭。他聲稱自己是耶穌轉(zhuǎn)世,將帶領(lǐng)他的信徒進入一個“無底洞”中躲過一場大劫。在他的“計劃”中,受害者們以極端血腥的方式被害。
曼森不僅是一個偏執(zhí)型的精神分裂患者,而且有相當突出的“惡性自戀”人格障礙。自戀,原本是弗洛伊德的偉大貢獻,神話中的那喀索斯迷戀自己水中的美麗倒影而伸手擁抱。弗羅姆也指出:自戀令人過高估計自身生命的重要性,貶低他人生命的價值。惡性自戀者與普通自戀者的差別在于,這類患者常常會表現(xiàn)出反社會的人格,偏執(zhí),缺乏道德倫理的判斷力,甚至可能具有強烈的施虐狂式的攻擊性。
曼森完全具有以上這些特征。在他的追隨者眼里,他是一個類似弗洛伊德口中“原父”般的存在。曼森的狂想就有如英雄使命,而他的追隨者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有資格來參與這個使命,哪怕是謀殺,也是“光榮的英雄”。
從弗雷澤《金枝》里面,我們已經(jīng)了解到,所謂的“替罪羊”就是對于神祇、命運、自然的祭品。曼森的追隨者,用被他們殺害的人的生命換取了他們“更豐富的生活”,在他們眼里,被害者是以“最高級的方式優(yōu)先對世界作出了貢獻”。所以曼森的追隨者們并不感到罪惡感,一切都已經(jīng)由他們的領(lǐng)袖所承擔了。
但是,在更多的情況中,領(lǐng)袖的追隨者的罪惡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抹煞的。貝克爾特別提到,“犯罪集團和匪徒也總是利用同樣的心理學,即通過犯罪活動彼此本身更緊地綁在一起”。極端如納粹的血盟,平常如身邊犯罪案子里面的“從犯”,常常是受主犯要脅而犯罪的,大家都犯了罪讓他們更緊密而不可分。
于是,最終,我們的英雄主義失敗了?!白鳛槟硞€希特勒或某個曼森之英雄使命而發(fā)端的東西,卻由欺侮和威脅——外加恐懼和罪過感——來加以支持”。
貝克爾如是說。
所以曼森家族逃往沙漠等待世界末日,納粹戰(zhàn)斗到柏林毀滅的那一天。因為作為追隨者,他們已經(jīng)無從選擇,英雄主義已經(jīng)幻滅,他們不得不繼續(xù)按領(lǐng)袖的意志與群體共同生存下去——不得不如此做,因為這已經(jīng)是他們唯一的生存方式。
遙望彼岸——非破壞性英雄主義我們總是需要一個移情的對象的。那個被我們移情的偶像越強大,我們就越輕松。我們會覺得我們也是不朽的,因為我們也參與了創(chuàng)造不朽。根據(jù)貝克爾的說法,移情更恰當?shù)囊粋€稱謂是“移情英雄詩”,是安全的英雄主義,降格的英雄主義。很顯然,曼森家族式的移情,是絕不可取的,因為它充滿了破壞性和毀滅性。
于是,貝克爾天才地勾畫了非破壞性英雄主義。
第一,我們不再需要“替罪羊”這種形式來釋放我們的恨意,我們可以把恨的對象轉(zhuǎn)移到諸如“貧窮、疾病、壓迫或自然災害上面”,把破壞性能量導向創(chuàng)造性的用途。
第二,讓我們“練習”死亡?;蛘哒f,讓我們正視死亡,并正確地面對死亡。人們不能把自己局限于黑暗的、血腥的、宗族的、陜隘的烏托邦之中,而應(yīng)該讓這些有勇氣有道德的人們建立一個新的惺惺相惜的社群。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個體”所聚集的群體,他們所謂“懷著死亡的自覺意識而活在世上,有能力選擇絕望”的真正的人。
貝克爾的構(gòu)想是天才的,但也是遙遠的、縹渺的。所以,我們只能留在我們的此岸,遠望并渴求著他的——彼岸。
[1](美)厄內(nèi)斯特·貝克爾.拒斥死亡[M].林和生,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2](英)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M].徐育新,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
[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本我與集體心理學[M].吉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4](瑞士)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5](美)巴特爾.犯罪心理學[M].楊波,李林,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