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煒煒
(1.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校文化學教研部,新疆烏魯木齊 830000;2.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1)
被遮蔽的“第三空間”:跨文化寫作者的文學表意實踐
閆煒煒1,2
(1.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校文化學教研部,新疆烏魯木齊 830000;2.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1)
“第三空間”是隱匿于多民族文學關系中的一種跨文化寫作的文學表意實踐空間??缥幕瘜懽髡叩臐h族身份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領域往往受到重重遮蔽,但他們又因為所具有的雙重視界與“有方向的寫作”而成為民族文化闡釋的有力發(fā)聲者,他們觀看事物的另類角度和始終持有的審美距離,使其作品抵達民族交往、文學交融、文化認同的“第二現(xiàn)實”境界??缥幕瘜懽髡叩奈膶W表意實踐,凸顯了文學人類學的素質與情懷,擴大了文學文本環(huán)境,有助于寫作主體文化身份固有和建構的不斷彌合。
“第三空間”;跨文化寫作;“第二現(xiàn)實”;文學表意實踐
如同地緣政治、區(qū)域經(jīng)濟的強烈顯現(xiàn)一樣,多民族聚居地及多民族文學呈現(xiàn)出的區(qū)位特征,一直是一個被不斷關注和表達的話題??v觀中國當代多民族文學發(fā)展研究,成績斐然,突出表現(xiàn)在多民族史觀研究、多民族文學專題研究和多民族關系研究三個領域。暫且拋開前兩方面不言,單就多民族關系研究方面,就有費孝通先生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樂黛云先生的“跨文化對話”、梁庭望先生的“中華文化板塊”、楊義先生的“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等一些有影響力的討論和成果,但這些研究在展示中華多民族文學內部的互動、對話與交流意義方面,仍然有其疏漏之處,這就是對隱匿在跨文化交流間的“第三空間”的盲視。
“第三空間”是邁克·克朗曾在《文化地理學》中提及巴哈的言論時所指出的。邁克·克朗認為,各文化間的關聯(lián)常被看成某個文化精髓的分離的容器,但這些關聯(lián)根深蒂固。研究這些聯(lián)系會壓制內部和外部文化的想法,會開啟稱之為“第三空間”的想法,也即吉爾羅伊稱之的既不是外部文化也不是內部文化,而是“兩個偉大的文化集合”間占有一席之地的“雙重意識”[1]。這個觀點借用在這里,就是指在同一個多民族地域范圍之內所衍生出的文學“民化”“漢化”現(xiàn)象以及相互之間循環(huán)互證問題。換言之,在當今的少數(shù)民族文壇上活躍著一大批漢族作家,他們具有雙重乃至多重相互平行的民族特性基因,像周濤、沈葦、紅柯、馬麗華、遲子建、范穩(wěn)等人,他們通過跨地域、跨族群、跨文化的異域體驗,在“流亡”的路上,用超越家園意識的眼光敘述著一個個被“劫持”和“征用”的地方。跨地域文學表達的這一群體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從中國內陸城市走向了地理版圖的邊緣地帶,攜帶自我的籍屬文化開啟遠方的追尋,突破了囿于“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本地人寫本地風貌”的常規(guī),打開并形成了中國地域文學的新視界??缱迦菏侵高@些作家的“異族意識”,他們認為族群意識存在于與其他族群的互動關系中,并非單獨存在。在進入到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時,他們受到本族意識與異族意識的雙重作用,在與異族密切互動時,也完成了族際間的身份轉換??缥幕谟谧骷覀冊诓煌奈幕┧笥巫唛g打破所謂純粹本質的靜態(tài)連續(xù)以及所謂的疆界、民族、類型的文化界限,秉持強烈的人類學實踐性和寬容精神,在聯(lián)系與接觸的文化中,理解闡釋他者文化,更新印證反思自我文化,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文化混血狀態(tài)。而這些被“劫持”和“征用”的地方,在他們的筆下重放異彩,留給讀者新鮮的文化感受。他們從不同的文學樣式、不同的文化價值立場構建當代多民族文學的面貌和格調。他們中,有的深刻參與了當代中國文學的演進,有的則需要更久一點的時間去證明其對當代多民族文學的意義。但從代表少數(shù)民族文學最高規(guī)格的“駿馬獎”評審中,我們可以看到,“少數(shù)民族作者用漢文或少數(shù)民族文字出版的文字作品”作為明確規(guī)定的評獎范圍,在一定層面上反映出作家族別決定論比作品題材決定論操作性更強,而族屬、題材、語言缺一不可的“民族文學”范圍的界定,無疑對他們來說是在場的尷尬。這一種忽略,其實更多的是割裂了多民族文學關系上優(yōu)勢互補、活力互注、素質互融、形式互啟的反饋互惠的內在聯(lián)系。
因此,“第三空間”寫作表現(xiàn)在多民族文學的交流互動層面實質上就是一種體驗式寫作,是由跨地域、跨族群、跨文化的主體雜糅搭界著地域、民族和文化的文學表意實踐行為,是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有效磁場,不僅促進了文化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更是文化間互補互證互助的表現(xiàn),對于文化的認同、文明的共享以及民族團結、社會和諧更起到了積極作用,具有現(xiàn)實價值。但在以往跨文化文本研究中,備受關注的是一些由自然地理、文化地理版圖中衍生出的身份認同、宗教文化、生態(tài)意識以及作家作品細讀等話題,從“第三空間”角度探討未曾深入,對這一文化研究對象,缺乏“當下性”和一些文化焦點問題的觀照,未見系統(tǒng)研究,更少有歷史脈絡的梳理。有鑒于這樣一種文學語境、時代使命和拾遺補缺的研究需要,本文將聚光燈直射少數(shù)民族文學領域“第三空間”中具有雙重視界的跨文化寫作者們,根據(jù)已有資料、閱讀經(jīng)驗和研究范式及策略,力圖為豐富并深化對當代中國多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形成與這個文學群體寫作的對話、啟發(fā)這個群體對多民族文學關系的話語表達略盡綿力。當然在這個研究主題的語域之內,筆者更熱忱地期望,廣大專家學者和文學愛好者對此進行思考評議與觀點交鋒,激活更富有參與感的分析目標與研究方法,拓展、掘進和改善多民族文學關系的文化話語環(huán)境。
20世紀末,烏熱爾圖先生和姚先勇先生圍繞“聲音的盜用”和“未必純粹的自我闡釋權”展開的文學爭鳴而衍生出的關于“少數(shù)民族文學主體”的討論研究①,留給我們廣闊而深邃的理論思索空間。有人就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領域“第三空間”中的跨文化寫作者們(包括一直居住在少數(shù)民族當?shù)氐摹氨就磷骷摇?、由內地遷徙至本地居住的“移民作家”、長期留住本地后來移居內地/國外的“流寓作家”、過客式的在本地做過短期或者多次訪問的“客居作家”等)產(chǎn)生質疑,他們是否能夠充當民族文化闡釋權的有力發(fā)聲者?是否具有雙重視界?如美國的后殖民理論批評家斯皮瓦克所言:“文化身份的模糊是全球化時代的產(chǎn)物,而且實際上,所有的身份認同都不可還原地呈混雜狀態(tài),這是作為陳述的表演性再現(xiàn)所不可避免地建構而成的?!盵2]霍爾在《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中也提到,應該把身份視為一種“生產(chǎn)”,它永不完結,永遠處于過程之中,而且總是在內部而非在外部構成再現(xiàn);文化身份是有源頭、有歷史的,但是,與一切歷史的事物一樣,它們也經(jīng)歷了不斷的變化,它們絕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3]。這些都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文化身份有存在(固有)和變化(建構)的雙重性,它的意義就在不斷的縫補、分割中產(chǎn)生??绲赜颉⒖缱迦?、跨文化的寫作者們在與異質文化相遇時,必然會對文化身份進行重新審視。當他們走進異鄉(xiāng)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們原先那種穩(wěn)定的文化身份會吸收“他者”的文化因子,他們穿行于兩種文化甚至是多種文化之間,去觀察、探索、交流、思考、認同異族異質文化時便擁有了雙重的文化視野。筆者關注到,在民族文化“自我闡釋權”的主體問題上作為薩摩亞人眼中異族的弗里曼有關《薩摩亞人的青春》的闡釋②給了我們一個完美的回應。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他在對薩摩亞文化的深入調查研究中,以謙虛學習、平等交流、情感溝通的方式獲得了薩摩亞人的認可與贊許,完美詮釋了薩摩亞人的“地方性知識”。雖然透過吉爾茲的悖論可看出,認識和把握異民族的文化,其實是一種理想或者目標,也可以理解為是一個人類學烏托邦,但弗里曼的成功也說明了異文化間存在著溝通理解認同的可能性。民族文化“自我闡釋權”的主體不僅僅由本族人構造,也應該取決于是否是這種文化的“此在者”,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謂的絕對、純粹、天然的民族文化之聲了。如果懼怕“異鄉(xiāng)人”的介入會潛移默化改寫本民族文化的純粹,那么“異鄉(xiāng)人”永遠只不過是對異質文化理解認同失敗的代名詞。
由此可見,只要中國跨文化寫作者們能夠用虔誠平等、虛心學習的態(tài)度去體驗理解文化間差異,并不斷反思和突破自身的創(chuàng)造空間,基本反映和做到“從生命體驗和文明變遷的角度追問困擾人類生命心性的共同問題,在人類文化現(xiàn)狀和未來發(fā)展的坐標軸上反思中國文化的地位和人類文化走向”[4],那么,他們自然會真正開啟由雙重身份帶來的雙重視界,從而充當民族文化闡釋權的有力代言人。只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些群體,大多處于邊緣中的邊緣,一方面,聚居地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時常陷落在主流中心文化的縫隙之中;另一方面,作為民族聚居地的漢族作家,是深處的人群,是被遮蔽在少數(shù)民族文學族屬“金詞”下的“啞存在”。當不可避免的全球化和現(xiàn)代性焦慮給中國當代文學世界抹上一層異樣色彩時,跨文化寫作者們恰恰在這種邊緣化、邊疆化古老的個性、緩慢流淌的時光中找到了鎮(zhèn)靜和喘息的機會。可以說,全球化給中國文學的多元化提供了一種嶄新的視角,跨文化寫作既不皈依于主流文化,又打開了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視界,這種介于二者之間的文學形態(tài)打破了二元對立的闡釋模式;同時也使在時代喧囂、曖昧語境與消費漩渦中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生命意識弱化等現(xiàn)象,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邊疆地區(qū)重拾原始本真的文化因子,使“單向度的人”在邊疆地區(qū)找到失落的文明。如同楊義先生“邊緣的活力”理論所說,存在于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邊緣文化,往往以一種原始活力和新鮮思維,對在縝密思維建構中趨于模式化甚至僵化的中原正統(tǒng)文化發(fā)起新的挑戰(zhàn),注入一種為教條模式難以約束的強大力量,使整個文明在新的歷史臺階上實現(xiàn)新的重組和融合[5]。因此,像王蒙的新疆故事,馬原的西藏故事,鄭萬隆、遲子建的東北故事……這些所謂的邊緣性寫作,不能簡單地以中心/邊緣二元對立的空間位置來標識,它們是一種游走穿梭于中心和中心相交夾縫地帶的批評者的獨有話語資源。這種文學寫作形態(tài)也不是以一種討巧的、迎合“主流文化”審美和心理趣味的方式出現(xiàn),它們所展現(xiàn)出的特點是文化的詩性色彩更濃郁,傳統(tǒng)觀念的沉積相對稀薄,人文精神有更多的感性與經(jīng)驗的特點,文化結構的整一性更弱,民間文化的內容更為豐厚,浪漫主義、自然主義傾向更強旺[6],是一種穩(wěn)定的、“有方向的寫作”。
“有方向的寫作”的方向,就在于無論是本土型的還是外來型的跨文化寫作者,都通過藝術表達和文本構筑來呈現(xiàn)本土文化資源的優(yōu)勢,同時,在強烈的本土意識中,追尋遠方,探索對自我的超越。例如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的居住在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的為西部山水立言,并使“西部文學”的建構成為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的“新邊塞”詩人(漢族詩人),他們的“新”,在于他們的邊塞不同于古代詩人筆下的邊塞。古代詩人筆下的邊塞,是一種自然嚴峻險惡與命運嚴峻險惡相重疊的邊塞,人與邊塞的關系是一種被動的接受,是一種失去選擇權利的命運的驅使;新邊塞詩人的邊塞,是一種掌握了主動權的邊塞,隱約看到的伸展于歷史時空的觸角,不過是要追取一種情感上的遙遠血緣,并不妨礙他們對當下藍圖的新的把握和挑戰(zhàn)。他們的寫作,不僅反映了時代和改革春風下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的傳播、推進、滲透,還通過捕捉和發(fā)掘反映了在這個過程中現(xiàn)代文明與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矛盾、碰撞和轉化,更特別觀照在變革時代西部人的情緒、思考以及精神,是西部與時代的契合,是文學的雄健陽剛之氣和振興的民族心理的契合。因此,無論是以支邊文化青年身份來到新疆的章德益,迫于生計開始西部流浪生活的楊牧,還是隨“老八路”的父母來新疆的周濤,“他們寫山、寫鷹、寫馬,是為了寄托一種時代的精神;他們寫大漠、寫草原、寫綠洲,是為了傳達一種開拓者的氣魄;他們寫夕陽、寫暮色、寫黎明,是為了表現(xiàn)一種除舊布新的社會心緒;他們寫維吾爾人、哈薩克人、蒙古人、錫伯人,是為了揭示一種天風般的歷史意志與人生向往”[7],在不斷前行的過程中,他們的性別、容貌、種族、特征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不見了,這種交融慢慢地變成了一條沒有邊際的長河,體溫和血液在交融中不斷被融合和改變,唯一不變的是前進的方向,那就是:對生命的禮贊,對遠方和詩的追尋!
由雙重視界的文化視野衍生出的有方向的寫作無法模仿和重復,跨文化寫作者只有通過體驗習得,獲得別樣的驚喜與愉悅,產(chǎn)生新鮮的思想理念和文化感受,才能使母體文化擺脫遮蔽獲得彰顯,從而進行理想的拯救和新質的補充。無論是紅柯筆下的“烏爾禾”、張承志的“烏珠穆沁草原”,還是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馬麗華的“如意高地”、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均是這種跨文化寫作的啟示。薩義德在《東方學》等一系列著作中主張文化非“純潔”,認為內部千差萬別的混成的、雜交性文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這要求我們對文化秉持強烈的實踐性和寬容精神,打破所謂純粹本質的靜態(tài)連續(xù)以及所謂的疆界、民族、類型的局限。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中對于家的描寫、領土的建立及空間的描寫確定了“自我”的定義是與“他者”文化的特征相關聯(lián)的,是通過他者的參照、對他者文化的解釋和理解而獲得的。從薩義德和邁克·克朗文化觀的異曲同工之處不難看到,只有在“他者自我化”和“自我他者化”之中,寫作者才能直抵“第二現(xiàn)實”?!暗诙F(xiàn)實”是作家物理的身的容器與精神的心的皈依的完美融合,是一種夢想,也是一種情懷,精準地說只有具備包容和欣賞人與文化的差異性的情懷,才能在這種復合的文化結構中提煉出“美美與共”的多民族文學交融境界,才能發(fā)現(xiàn)一種文化變遷的路徑,同時建構認同和民族認同,使民族文學理論建設成為可能。“第二現(xiàn)實”是跨文化寫作者文學表意實踐的最終目標。
但需要指出的是,“第二現(xiàn)實”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謂的“想象的共同體”是背道而馳的,它不是長期積淀的“傳統(tǒng)遺產(chǎn)”和“地方性意識”的封閉狹隘的民族文化自治,而是用比經(jīng)濟、行政、法律更柔性、更靈動、更包容的文學與文化的手段,去消除隔閡與偏見,去克服“地域”屏障,探求不同民族文化間的同一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多民族聚居地,這種柔性的手段,對于反映歷史、構建文明、豐富作者更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以至今以來表現(xiàn)維吾爾族地域文化最成功的漢語作家王蒙為例。王蒙從1953年開始寫作,他的文學生涯可謂是一部滄桑的交響曲。王蒙在新疆生活16年,其中在伊犁巴彥岱公社生活近7年,是一個特殊政治時期被主流邊緣化的個體,但他通過對他者、他性的模仿,在異域遠方獲得了新的教誨與醫(yī)治,將失去前途、希望與脫離人生軌道的主體命運嵌入另一個全新陌生的自我建構之中。論王蒙在藝術上的貢獻,無法回避他在新疆16年的生活體驗中結出的一系列精神碩果,新疆經(jīng)驗成為王蒙自我放逐之后新的創(chuàng)作素材和新的人生智慧、情感觀念、價值取向的堅實的藝術支撐點。而對于新疆當代文學來說,在表現(xiàn)邊地民族地區(qū)真切的生活,特別是維吾爾族地域文化方面缺少了王蒙的新疆書寫,也是不完整的。王蒙的一系列小說,是一幅幅色彩濃郁的風景、風情、風俗畫卷,既宏觀描寫了邊疆村鎮(zhèn)、雪山、草原的地理、物候等自然景觀,也細致刻畫了城鄉(xiāng)街景和居民庭院布局甚至室內擺設等人文景觀,而使新疆—伊犁—巴彥岱這幾個概念大放異彩的,是他對于深層、動態(tài)的新疆少數(shù)民族生活習俗的文化記憶,像默罕默德·阿麥得招待“我”做喀什噶爾拉面的飲食方法、房東大娘的“徹日飲”茶、姆敏老爹室外釀原汁葡萄酒的工序以及去往和靜探親舉行的盛大上路“乃孜爾”、維吾爾人的種種觀念等等民族文化心理的開掘和民族靈魂的悉心體察與觸摸。因此,對異域民族文化的理解和跨文化的書寫,不僅體現(xiàn)了治愈的力量,使王蒙的生命與精神追求在異域異族文化滋養(yǎng)下更加充盈,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文化賦予王蒙在地域文化的巨大變遷之后,擁有了一種多維、立體、復合式的視角與思維方式,在多種文化的碰撞與融突之后,能夠找到最佳的自我審美觀照立場,并游刃有余于現(xiàn)實生活空間,真實貼切地展現(xiàn)新疆兄弟民族特有的民族個性和現(xiàn)實生活,這種接地氣的書寫成功地為邊疆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文化交往交融搭建起一座橋梁。
當然,“第二現(xiàn)實”是有待超越的現(xiàn)實主義書寫,無論是王蒙的系列伊犁小說、董力勃的屯墾小說、趙光鳴的底層人民和流浪漢生活作品、黨益民的藏族聚居區(qū)生活、遲子建的鄂倫春族群的歷史變遷和文化意義、姜戎的草原牧人的文化和“圖騰”;無論是藏地高原、遙遠的河與岸、新疆大野,這種現(xiàn)實主義書寫只有超越以往的道德關切、性別關切、族別關切以及地域關切,才能有更大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要想做到這一點,文學就應該更加謙卑和包容,正如艾略特所言“謙卑是無窮無盡的”,一個成功寫作者的“個人傳統(tǒng)”必然是一種可以融合、可以互補的傳統(tǒng),要完成“本己”向“他者”目光的轉換,還要向人類學習,向除文學之外的廣大世界學習。
從跨文化寫作者的生存空間和書寫的現(xiàn)實語境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或者借由記游與想象、還原與重新給予的書寫策略呈現(xiàn)邊地之空間地理的沖擊,或者借由戀鄉(xiāng)與懷舊的書寫策略對抗時間的變遷,或者借由對主流時間的脫序完成對一種相對靜止、相對不變的家園價值的堅守,或者借由異族身份通過主體自覺的文學表意實踐來重新觀照民族文化的新格局??傮w來說,跨文化寫作主要有以下三點意義。
(一)凸顯了文學人類學的素質與情懷
文學不管生活性質和外部條件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化,都以揭示人類的生存境況為己任,最終使命是“為人類寫作”。在漢族作家的跨文化寫作中,我們看到了諸多的人類學品質:十分注重對民間維度(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和自然人文風情的描摹)和歷史維度(將歷史記憶、文學想象和族群文化相連接)的追求,注重實證性的田野調查,采用文學民族志的書寫方式。此外,在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王族的《圖瓦之書》、紅柯的《庫蘭》、范穩(wěn)的《悲憫大地》等文學作品中,我們還看到了藏地探險、圖瓦人的歷史記憶和日常生活故事、蒙古族民間敘事詩等許多民間敘事資源和民族志材料,這種相互纏繞的、混雜的神話、傳說、習俗和歌謠亦實亦虛,人類的生命智慧和生存經(jīng)驗彌漫于故事之中,不但表現(xiàn)出漢族作家對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觀念、民族特質、現(xiàn)實歷史等的構想和認知,更呈現(xiàn)出了歷史與現(xiàn)實、詩性與理性、人類性與地方性交相輝映的民族文化景觀。地方性知識是民間立場和地域文化的載體,闡釋人類學家吉爾茲認為,世界是由多樣性的地方組成的,每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生活方式、文化風習和價值觀念,每種文化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都是相對于普遍性而言的特殊性的地方性知識[8]。漢族作家的跨文化寫作擴大了我們的觀察視野,不同地域、不同族群、不同文化的世界在其作品中的縱橫捭闔,讓我們認識、了解和接受了人類生存方式的差異性、多樣性,生命與智慧的美,以及普適性的文明。
(二)擴大了文學文本環(huán)境
跨文化寫作展現(xiàn)了語言、歷史、風俗、禮儀、民歌、謠諺、宗教等民間文化因素,擴大了文學文本環(huán)境,避免了僅僅以兜售地域特色來充當文學價值、用文學的鴕鳥政策來獲得小國寡民式的自高自大和沾沾自喜的危機??缥幕瘜懽髡哒窃诋愑蛎耖g文化的沐浴之下,開始對所處環(huán)境有了深刻認識,民間文化也在他們的生活與思想以及他們的作品中留下清晰投影,并作為敞亮的窗口見證了原生文化斷裂與新質文化沖擊下的一種新的和諧——一體化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建構。漢族作家北野的詩歌,多以謠曲的外在形式承載可歌唱的功能,天然地融合了維吾爾十二木卡姆、藏地民歌、蒙古長調、哈薩克民歌、回族花兒等的節(jié)奏韻律和詞語方式;漢族作家劉亮程,把巴扎之行、千佛洞和古城遺址,暮色中沉靜的老街巷,祖?zhèn)魇€最后堅守著的鐵匠,庫車老城維吾爾族婦女至今仍保持的用植物汁液涂抹眉毛的民族傳統(tǒng)等民風民俗盡收于散文集《驢車上的龜茲》和《庫車行》之中;陜西籍作家紅柯的《西去的騎手》,讓我們讀到了大量蒼涼、悠揚、大膽的西部情歌。這些閃爍著民間智慧的民風民俗的描寫,是作家感悟西部土地的博大和堅韌、生命力的崇高和頑強之后,帶給讀者的一個溫暖世界。這種表達,是跨文化寫作主體與民間傳統(tǒng)文化資源二者相得益彰的情況下,濃縮出的一種哲學思想、一種韻律氛圍、一種風格與結構方式、一種獨特的語言表述意義系統(tǒng),它們作為一種“召喚結構”隱藏在文本深處,使當代人的美好生命夢想在對抗無盡的精神焦慮時有了現(xiàn)實的著陸點。
(三)有助于寫作主體文化身份固有和建構的不斷彌合
從著名的文化批評理論家、闡釋者、實踐者薩義德(美籍巴勒斯坦人)的親身經(jīng)歷熔鑄在《知識分子論》《東方學》《文化與帝國主義》等一系列著作中的觀點看出:“流散”最重要的效應之一就在于帶著所形成的批判距離去獲得一種重新審視事物的角度?!耙驗榱魃⒄呔邆溥^去與現(xiàn)在、此地與他方的覺悟與雙重視角去超越固守教條主義家園意識的拘囿……就知識上而言,這意味著一種觀念或經(jīng)驗總是對照著另一種觀念或經(jīng)驗,因而使得二者有時以新穎、不可預測的方式出現(xiàn):從這種并置中,得到更好甚至更普遍的有關如何思考的看法?!盵9]12-13一個人空間地域的轉換也是其自身生命之旅的主體遷徙。起初,跨文化寫作者熱衷于異域自然風景、少數(shù)民族風俗和風情的描摹,沉醉于浪漫的傳奇和寓言的敘唱之中,依賴于這種文學的風土來進行文學的講述和完成作為異鄉(xiāng)人的身份確認。后來,他們逐漸認識到異鄉(xiāng)人的身份確認是需要“破”(破除用漢族思維認識、理解少數(shù)民族文化或異地文化)與“立”(漢族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深層次的文化認同)的,只有從表象直抵文化內核,才能完成自我與他者的真正對話,擁有歷史和心靈的同時在場。如出生于浙江湖州一個盛產(chǎn)絲綢和水稻的村莊的沈葦,在大學畢業(yè)后只身來到新疆,江南水鄉(xiāng)和西部新疆帶給他靈動的詩魂與雄渾的境界、細膩的情愫與粗礪的意象、富有彈性的語言與深邃的思考,這些構成了沈葦詩歌的獨特景觀,使他成為一個“金色的綜合”?!拔铱匆娮约旱囊话朐谟晁行凶?,另一半在沙漠里跋涉?!盵10]205“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時常感到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走在一條不是路的路上?!盵10]240詩人身上無數(shù)個“我”,正以遙遠的方式親近隱秘的“我”,這種隱秘的渴望,是跨文化寫作者惶惑不安與情感需要的集積,惶惑不安于本土文化經(jīng)驗的缺失,情感需要于迫切自覺的身份認同感。但也正是由于跨文化寫作者的身份割裂、重疊、流動飄零的特質,使得這個寫作群體始終與地域保持疏離,從而具備了過去與現(xiàn)在、他鄉(xiāng)與此地的觀看事物的另類角度和始終的審美距離,再現(xiàn)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路上”的美學主題。
注釋:
①烏熱爾圖在《聲音的替代》和《不可剝奪的自我闡釋權》中,舉例敘述了殖民者和他族文化主體誤讀和改寫某一族群文學的文化現(xiàn)狀,引起民族文化紛爭,從而引發(fā)出強權文化和外族人是否有權闡釋弱勢文化和少數(shù)族群文化問題的思考,繼而提出“某一民族或種族的故事應由本族人去說去寫”的主張;姚先勇針對烏熱爾圖的論點,在《未必純粹自我的自我闡釋權》一文中,從民族文化生成歷史、民族意識生成、強勢文化的非自足性等角度,質疑了“不可剝奪的自我闡釋權”,提出了不存在“絕對、純粹、天然的民族文化之聲”之論點。
②來自澳大利亞的人類學者德里克·弗里曼對美國文化人類學者瑪格麗特·米德的薩摩亞研究方法論、具體研究條件和方法提出了質疑,他以謙虛虔誠的態(tài)度深入到薩摩亞人的生活當中去,在平等交流、溝通情感的過程中認同了薩摩亞人的文化,他的《薩摩亞人的青春》文化書寫也得到了薩摩亞人的認可。
[1]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167.
[2]轉引自王寧.文化身份與中國文學批評話語的建構[J].甘肅社會科學,2002(2):28-32.
[3]斯圖亞特·霍爾.文化身份與族裔散居[M]//羅鋼,劉象愚.文化研究讀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212.
[4]陳曉華.生命之抒寫與學者之公心——讀王岳川《發(fā)現(xiàn)東方》[J].中國圖書評論,2004(3):14-16.
[5]楊義.重繪中國文學地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99.
[6]韓子勇.西部:偏遠省份的文學寫作[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86.
[7]周政保.新邊塞詩的審美特色與當代性——楊牧、周濤、章德益詩歌創(chuàng)作評斷[J].文學評論,1985(5):52-58.
[8]張雪艷,李春燕.從“發(fā)現(xiàn)”到認同——當代漢族作家跨族文學的人類學考察[J].蘭州交通大學學報,2014(10):32-34.
[9]愛德華·W·薩義德.格格不入——薩義德回憶錄[M].彭壞棟,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
[10]沈葦.沈葦詩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
(責任編輯:田皓)
The Hidden"Third Space":Literary Expression Practice of Cross-cultural Writers
YAN Weiwei1,2
(1.Teaching and Research Department of Culture,Party School of Xinjiang Uyghur Autonomous Region,CPC,Urumuqi 830000,China; 2.College of Humanitie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The third space"is a cross-cultural literary expression practice space hidden in the multi-ethnic literary relations.The Han nationality status of cross-cultural writers of was heavily hidden in the field of ethnic minority literature.But these writers are also powerful speakers for ethnic minority culture interpretation because of their double visions and"directional writing".Cross-cultural writers'works enter the"second reality"of communication among different ethnic nationalities,literature integration,and cultural identity since the writers are observing in different angles and always keep the aesthetic distance.The literary expression practice of cross-cultural writers can highlight the qualities and feelings of literary anthropology,expand the literature text environment,and contribute to consolidate and construct the cultural identities of writers.
"The third space";cross-cultural writing;"second reality";literary expression practice
I206.7
A
1674-9014(2017)02-0092-06
2016-10-15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新疆當代多民族漢語文學實踐研究”(14CZW083)。
閆煒煒,女,新疆烏魯木齊人,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黨校文化學教研部講師,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學人類學、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