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勇
(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北京 100871)
談及中國外交的歷史,大家可能會聯(lián)想到張騫出使西域,或是蘇武牧羊塞北,亦或是鄭和七下西洋,但這些多數(shù)在當時的統(tǒng)治階層看來是中原與蠻夷的一種交往形式,并非建立在平等的國與國關系基礎上。簡言之,中國自秦漢以來,兩千多年的封建史,就是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民族及其他邊疆部族之間且戰(zhàn)且和,直到后期東亞朝貢體系逐步建立的一部歷史。一些西方學者由此論斷,威斯特法倫和約簽訂后,西方世界最早建立了現(xiàn)代主權國家概念和國與國之間平等交往的現(xiàn)代國際關系體系。然而事實上,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就已經建立起驚人成熟的近似于現(xiàn)代國際關系體系的國與國交往模式。
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的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奇特的時代,中國歷史在此間從奴隸制向封建制逐漸過渡,周王室的王權逐漸淪落,諸侯也不再恪守周禮,中國實際上進入了一個諸侯國割據(jù)的時期。在這500多年的歷史時期內,中國經歷了多極、兩極、單極霸權和無序狀態(tài)的格局,幾乎演繹了現(xiàn)代國際關系體系中的各種經典范式。這一時期外交思想發(fā)展異常蓬勃不息,通過大量豐富的外交實踐,各種外交思想碰撞和交融,為后世留下了許多值得研究的外交思想著作。
論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外交思想大家,或許大家首先會想到鬼谷子門下的縱橫術大家蘇秦、張儀,或許也有人會想到只身力退秦師的燭之武,更或是帶有濃厚理想主義色彩的孔子、孟子。但作為“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的肱骨之臣,管仲(公元前719-前645年)及其所代表的霸權學派的外交思想似乎既符合現(xiàn)實主義的外交實踐,又帶有理想主義的濃厚色彩,盡管有其歷史的局限性,但卻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外交觀。本文試從后世托著的《管子》一書中管仲的一些外交思想論點,淺析其外交思想與當代國際關系理論和實踐中的異同。
春秋時期的“國際秩序”,便是維系周王室分封制度和爵位世襲體系的“周禮”,這一系統(tǒng)化的社會典章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可以說就是當時中國上百諸侯國所遵循的“國際法”。某種程度上說,這一國際秩序的規(guī)范化和體系化遠勝同時期的古希臘城邦等世界其他地區(qū)。在春秋時期外交思想各不同流派中,管仲主導的霸權學派以及儒家的孔孟都強調對周禮的維護,即維護周天子的權威。
管仲所言的稱霸是建立在周禮框架下,以“仁”為最高準則,承認周天子與各諸侯國之間的君臣等級秩序,并且各諸侯國繼續(xù)承擔分封制確定的義務,共同保護周王室安全。“尊王攘夷”的目標是通過諸侯國“會盟”來實現(xiàn)的。在管仲輔佐的“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在位期間,曾發(fā)起了9次諸侯盟會,這種盟會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春秋時期“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機制,是一個召集各諸侯大國共商大事、調各國出兵、聲討背離周禮的諸侯、平定諸侯國內亂、共同抗擊北方狄戎、保障周王室安全的政治軍事會議。齊國作為春秋時期首個稱霸的諸侯國對其他諸侯國“拘之以利,結之以信,示之以武”,通過各種不同手段維護其認可的“國際秩序”。
管仲的外交思想與孔孟的“仁義”之道頗有相通之處,他在堅持王道必須恩威并施的同時,強調“仁、義、禮、忠、信、廉、恥”等道德原則對獲取并維持霸權的重要性?!豆茏印ぐ娣ā分杏醒浴罢龠h在修近,閉禍在除怨”,希望統(tǒng)治者能與鄰國修好,化解仇怨,這一至理名言堪稱是中國古代最早的睦鄰政策思想?!豆茏印ぶ亓睢酚醒浴暗虏患佑谌跣?,威不信于強大,征伐不能服天下,而求霸諸侯,不可得也”,認為只有“以仁相待”,其霸權的合法性才能獲得諸侯國承認。這些思想似乎可以在如今我們所秉持的“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以及對待發(fā)展中國家的正確義利觀等外交理念中窺見其中的相似之處。
本文開篇曾提過在國際關系學界有很多人都堅持威斯特法倫和約簽訂后才最早誕生了現(xiàn)代主權國家概念,事實上春秋末年開始各諸侯國逐漸開始“輕周禮、尚武力”,雖名為周王室分封,但實際上已經享有了現(xiàn)代國家定義中的主權。各國可以相對自主地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周禮體制象征性意義大過實際意義,各國間開始出現(xiàn)各種形勢的利益置換和斗爭。
《管子·七臣七主》在描述“惠主”時曾有“藏竭則主權衰,法傷則奸門闿”的表述,是指國庫枯竭將導致君權的衰弱,這里的“主權”意指君主的權利,但顯然這里的君權是與國家概念分開的,國家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高于君主的。而且從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定義角度看,主權國家必須具備固定的居民、一定界限的領土、有效的政府和與他國交往的能力,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國事實上擁有統(tǒng)治權、領土、人口、軍隊等主權國家要件,并且諸侯國間相互承認,共同組成一個“國際社會”。所以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諸侯國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作主權國家。
從春秋后期到戰(zhàn)國時期,周王室對諸侯國來說影響力日漸式微,逐漸失去了可以用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價值,各諸侯國之間的實力大小決定當時的國際關系,事實上進入了“唯實力至上”的爭霸階段。
在管仲的戰(zhàn)略思想中,“霸”與“王”雖有不同,但并非完全對立,而是一種互相衍生的關系,所以管仲經常將霸、王并稱?!胺蜇S國之謂霸,兼正國之謂王”,所以在管子看來,“霸”來源于一國的硬實力,“王”則是在強大硬實力基礎上同時具備讓天下人產生認同感、親和力和感召力的軟實力。管仲認為單靠硬實力逼人屈服難以獲得人心,有硬實力又能以德服人才能使天下人歸順。所以說,“霸”是“王”的基礎,“王”是“霸”的發(fā)展,是兩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與權力等級范疇。根據(jù)管仲為齊桓公所獻“霸王”之策,當多強并立之時,不宜過早稱霸,而應該不斷加強自身實力,聯(lián)強攻弱,后發(fā)制人;當強敵減少時,則應先發(fā)制人,聯(lián)弱討強,快速占據(jù)道義制高點,要以德稱王。可以說,管仲的霸權論已經開始從現(xiàn)實主義角度考量一國外交內政對于獲取霸權的影響,但從其尊崇周禮周王、避談稱王稱霸的理論出發(fā)點來看,其霸權論還是帶有極強的理想主義色彩的。從理論角度來看,管仲的霸權論與當代國際政治理論中的霸權穩(wěn)定論有相似之處,都認為霸權可以保證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不過霸權穩(wěn)定論在定義霸權時只考慮一國的實力因素,并不強調尊重國際規(guī)范的重要性,而管子則認為霸權國在建立霸權時應側重于實力,在維持霸權時應側重于規(guī)范,要做到兩者的平衡并重。
地緣政治根據(jù)各種地理要素和政治格局的地域形式,分析預測世界或地區(qū)范圍的戰(zhàn)略形勢和有關國家政治行為,并把地理因素視為影響甚至決定國家外交行為的一個基本要素。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關于當時國際關系的理論中,也同樣將地理因素看作處理國與國之間關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有國外國際關系學者曾援引《孫子·九地》中對于“衢地”的定義“諸侯之地三屬,先至而得天下之眾者,為衢地”,以此認為中國歷史上地緣戰(zhàn)略思想已然萌芽。實際上,關于地緣戰(zhàn)略的思想在《管子》的《國蓄》、《度地》等篇中已有很豐富的論述:“前有萬乘之國,而后有千乘之國,謂之抵國。前有千乘之國,而后有萬乘之國,謂之距國。壤正方,四面受敵,謂之衢國”。管仲認為“地大國富,人眾兵強”是一國稱霸的決定性因素,地理上的相對位置是諸侯國成為霸權國的客觀條件。他將各國按照地理位置的相互關系分為“抵國”、“距國”、“衢國”等不同類別,認為腹背四面都是大國的諸侯國(比如春秋時期的鄭國、宋國)即使自身實力較強也難以稱霸,而背靠腹地面對各國的齊、楚等國則在地緣因素上有了爭奪霸權的先天優(yōu)勢。
說到權力制衡,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外交思想流派中,這似乎是鬼谷子一系縱橫家所擅長的,確實相較于管子的外交思想,蘇秦、張儀等更重現(xiàn)實主義的謀略,更強調合理運用地緣政治,但其實縱橫家的目標并非維持戰(zhàn)國“國際秩序”的平衡和均勢,而是通過縱橫結盟來打破這種均勢,實現(xiàn)“并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的戰(zhàn)略野心。相較之下,管子的霸權秩序理念雖帶有一些理想主義色彩,卻更偏重于維持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
《管子·霸言》中有言,“夫國小大有謀,強弱有形。服近而強遠,王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指的是以讓鄰國誠服來強化同遠方國家關系,是王者的謀略;聯(lián)合小國攻伐大國,是對付與己方旗鼓相當國家的謀略。管仲還認為,一國實力強弱并非一成不變,而會時移境遷,“夫輕重強弱之形,諸侯合則強,孤則弱。驥之材,而百馬代之,驥必罷矣。強最一代,而天下攻之,國必弱矣”。也就是說,國家的實力對比是一個方面,但只要能夠善用權力制衡這一外交謀略,即使面對大國、強國,可以巧施謀略,通過結盟或離間,借他國之勢,縮小國與國之間紙面上的實力差距。這種權力制衡的謀略在當今國際關系中依然屢見不鮮,譬如新加坡這樣的城市小國,卻巧用外交戰(zhàn)略,成功游走在大國之間,爭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聯(lián)合國、二十國集團等重要國際機制中都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這也恰巧暗合管子外交理論中關于權力制衡的表述。
結語:《管子》雖非管仲所著,卻源于管仲輔佐齊桓公稱霸春秋的過程中的外交實踐,是管仲外交謀略思想的集大成之作。雖說存在歷史和當時社會認知的局限性,但卻對于后世的治國理念,特別是處理國與國之間關系的策略和藝術有不可多得的借鑒作用。管仲的外交理念與現(xiàn)代國際關系理論中的華爾茲為代表的結構現(xiàn)實主義、金德爾伯格的霸權穩(wěn)定論、溫特的建構主義都有共通之處,這足見在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國際關系外交理論已經發(fā)展到一個相對成熟的階段,這些理念對于我們現(xiàn)在的外交實踐也能有一定的指導和啟發(fā)。
[1]《管子》,中華書局2009年3月出版,李山注解.
[2]《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外交思想流派及其與西方的比較》,葉自成、龐珣,《世界經濟與政治》2001年第12期.
[3]《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外交思想研究的幾點想法〈中國外交思想史〉(第一卷)序言》,葉自成,《國際政治研究》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