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任性的詩歌
何永康
“任性”這個詞近幾年一直很熱,一點沒有退燒的意思。原因是任性的人太多,又似乎在引領(lǐng)“時尚”:有錢人任性地?zé)X,有權(quán)的任性地尋租,有姿色的任性地賣笑,什么都沒有的人也在任性地?fù)]霍時間——吹牛聊天打麻將,遛彎唱歌跳廣場舞……
在此背景下,文學(xué)圈里的某些(注意,我為了少惹麻煩,特地用了“某些”兩個字來限定范圍)詩人也不甘落后地“任性”起來,其主要表現(xiàn)在,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用身體寫絕不用鍵盤,想寫下半身絕不涉及肚臍眼以上,想群醉絕不獨醒,想說鳥語就絕不說人話……
任性的結(jié)果是,詩歌終于呈現(xiàn)出“繁榮”的態(tài)勢。詩人輩出,詩作高產(chǎn),流派紛呈,理論超前。詩歌活動空前活躍,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詩歌朗誦會、品鑒會、首發(fā)式讓人目不暇接,論壇、對話、體驗等也讓一些愛湊熱鬧的詩人感嘆分身乏術(shù)。這些現(xiàn)象的好處之一,是讓世人看到俺們詩歌國度真的是名副其實,之二是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詩生活”。過去也就是“詩意的棲居”一下,現(xiàn)在不滿足了,還要“詩性的寫作”,于是,吾國寫詩的人成幾何倍數(shù)增長。在一些人看來,能寫千兒八百個方塊字,知道詩歌的文字要分行排列這個基本常識就行了,你就任性地寫吧——也可以說得好聽一點,你就率性地寫作吧。你是詩人你怕誰?
雖然我一直莫名其妙地保持著讀詩的“雅興”,但到中年以后,尤其是在讀了李國文先生的《年老莫寫詩》以后,我就不寫那“勞什子”了,按理說對現(xiàn)階段詩歌的品質(zhì)沒資格評頭論足。
但我還是要繼續(xù)說詩歌的任性——因為它的確太任性了,讓我不能忽視——寫作任性、編輯任性、評論任性、評獎任性、出書任性,甚至連新聞媒體的宣傳策劃炒作也免不了任性。
果然,詩歌似乎率先從要死不活的文學(xué)邊緣“緩過來了”,詩歌的感召力和影響力“爆棚”了,詩歌終于成了“大眾情人”。有媒體宣揚說,如今不少人都要在睡前讀一首詩。這我就有點疑惑不解了,莫非讀詩有安神的奇效,讀了詩就不會失眠或者夢游?莫非讀詩還是男女床笫生活的作料,是醞釀情緒、刺激荷爾蒙的“前戲”?開個玩笑。我知道這是在犯偷換概念的邏輯錯誤,但我對一些人將詩歌“實用化”的矯情行為的確很不以為然。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rèn),詩歌的確在摻和生活。在微信圈里,詩歌早已是煲的時間不夠的雞湯,早已是流行的“網(wǎng)購”和時尚的“外賣”。
這不奇怪,泱泱華夏,詩禮之邦嘛。
好在我們畢竟清醒地看到,詩歌的任性造成的只是詩歌的虛假繁榮和某些詩人的自戀自殘和自虐。這一點我倒不擔(dān)心,詩歌的生命力強著呢。我擔(dān)心的是會不會有人趁機舉起旗幟登高一呼,發(fā)起一場又一場的詩歌運動。有例在先啊,殷鑒不遠啊。譬如大躍進民歌,那也是好任性喲——“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天有把,我們舉得起,地有環(huán),我們提得起……”浮夸風(fēng)催生了民歌風(fēng),民歌風(fēng)又助推了浮夸風(fēng),這一幕讓人記憶猶新。
1974年到1976年,時值“文革”后期,“文化旗手”江青在天津的小靳莊搞了公社社員賽詩會,一時間,在一些農(nóng)村掀起了寫田間詩歌的高潮,好多地方出現(xiàn)了“社員寫詩,請人種地”的怪現(xiàn)象。好在很快政治風(fēng)向就轉(zhuǎn)變了,農(nóng)民賽詩會才無果而終。
詩歌帶給人們的是蘊含思想的詩意,是引導(dǎo)人們能生活得文明一點優(yōu)雅一點高尚一點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是要號召大家都來寫詩讀詩。歷史證明,大凡利用群眾運動產(chǎn)生的詩歌除了留下荒誕的笑柄之外,對生活對文化毫無裨益。
詩意當(dāng)然是大眾的,但詩歌寫作是小眾的。如果寫詩的比讀詩的多,這個社會肯定不正常。
下面來說說詩人的任性。
在古代詩人中,李白無疑是最任性的,喝酒、寫詩、交友、游歷,無不由著性子去。以至于干出“力士脫靴,貴妃捧硯”這樣的讓皇帝都有些尷尬的事情來。還寫出有調(diào)戲楊美人意味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這樣的浮詞艷句。當(dāng)然最任性的代表作還是《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p>
杜甫似乎一直是個低調(diào)的詩人,詩寫得冷靜而深沉,但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后,也任性了一回——“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夫子的這次任性,其實是犯了知識分子的幼稚狂熱的通病,接下來形勢的發(fā)展很快就讓詩人心灰意冷了。
白居易也算是一個任性的人,敢在《長恨歌》里笑罵君王,敢在《琵琶行》里酬唱風(fēng)流——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怕被人舉報,公然招妓(當(dāng)然是藝妓),還不顧江州司馬正廳級公務(wù)員形象,居然為一風(fēng)塵女子,灑老淚打濕青衫……
還有一個詩人不得不說,那就是乾隆皇帝,也是極端任性的,看到什么吟什么,想起啥子詠啥子,出口成章,一氣呵成,從不干賈島那樣推敲的蠢事,推來敲去,費事費神不說,還低產(chǎn),哪能換銀子養(yǎng)家糊口?乾隆帝真是個明白人:詩嘛,就那么回事,不要太較真了。所以他才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寫詩最多的詩人。
今天,像乾隆帝這樣的明白詩人也不少,每天整幾首甚至幾十首不在話下,每年自掏腰包出幾大本詩集也不在話下。土豪說,“俺有錢,就是任性?!痹娙丝梢蕴子靡幌隆鞍秤胁牛褪侨涡?。”
任性的結(jié)果和乾隆帝一樣:誰都記不住他的詩,哪怕就一句!
古代詩人的任性,和今天某些詩人的任性還是有些不同的。最起碼人家還有任性的本錢,有任性的尺度與底線。就拿李白來說,一是人家善交際,朋友多;二是善飲酒,但醉而不昏;三是人家還是有真才實學(xué),比如懂點外語,能讀懂外國送來的國書??v觀中國古代大大小小的詩人,很多都經(jīng)過科舉考試后,作了主政一方的官員,大都為老百姓做過些事。有的詩人還是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憑經(jīng)天緯地之才,推動了社會的改良和歷史的前進。而今天的某些詩人,除了前面說到的會千兒八百個方塊字,知道詩歌必須分行排列的常識外,真不知道還會什么。
詩人的任性除了寫詩還表現(xiàn)在對生命的輕視,以及所謂的“對死亡的崇尚”,對自殺這一極端方式的偏好。詩人啊,在生命面前,你們太任性了嘛,難道你們不知道這樣的任性只能有一次嗎?受之于父精母血的生命,怎么能一次性就消費了呢?我知道有詩人在笑話我——你個檐雀井蛙,你個凡夫俗子,哪能理解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詩人的世界可是風(fēng)起云涌、驚濤拍岸??!要在那云間騰挪躍動,弄出點動靜,要在那大海潮頭放歌,發(fā)出點聲音,不任性,行嗎?
說到這里,我似乎有些理解詩人了。按部就班地生活,安常處順地工作,文通字順地寫作,當(dāng)然為詩人所不齒,因為不劍走偏鋒,不取道終南,不把自己弄成瘋子或行為藝術(shù)家,那詩是斷然寫不出來的。不制造點造勢的噱頭和新聞的由頭,即使寫出詩來也會泡泡都不冒一個就沉下去了,那俺們啥時才能夠去瑞典呢?
許是受了詩人任性的感染,我這篇文字也寫得頗為任性。朋友,你就任性地評說吧,任性地笑罵吧,任性地吐槽吧。長此以往地任性下去,或許哪天我們就都成了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