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煩惱的少年(外三篇)
郭建勛
先看牛,后看《少年維特之煩惱》。
看牛是快樂的。在屋后的半山崗,茶園蔸間有道,茶摘完了,嫩絲茅瘋長。牛悶了頭吃,吃完一行又一行,流水線似的,不用管,就可以看炊煙,看火燒云。牛奶一樣的炊煙搭起鄉(xiāng)村的橋,一副冷冰川的黑白世界?;馃茀s是唐三彩,是梵高的畫,熾烈而燦爛。其實,那快樂并非全為炊煙和火燒云,那詩化了勞作的少年時光??磁?,可以暫時別了勞作,不要挑水,不要砍柴,不要收稻草。辛勤的勞作不是美德,那時,我就這樣想。又想,我要到山那邊去,永遠的,連牛也懶得看。對農(nóng)村,對農(nóng)活,我自小是恨的。
看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后,看牛不再快樂了,維特的煩惱到了我的身上?!半x開了你,我是多么的痛苦?!睍@樣開頭,我至今仍記得。那年,我13歲。13歲的少年躺在茶園的斜坡上,望著天。天上有幾朵稀朗的云,一會兒變成禾垛子,一會兒變成花轎。天空有只鳥,展翅浮在那兒,盤旋的意思。慢慢地滑,又滑,忽而搖了翅,再飛到剛才的地方。煩惱的少年想變成那只鷂子,不為盤旋,而是要飛到山那邊去。飛到山那邊去也不再是躲避勞作,而是幻想了山那邊有個城堡,城堡里有個姑娘。
今天下午,透過車窗,我看到了天空的一只盤旋的鳥,一如當(dāng)年,只是天空沒那時藍,灰仆仆的,一張中年的臉。但我仍看了很久,一剎那,有點情歸年少。歸是歸不了的,我知道。35年了,我如愿像個鷂子飛越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外面有城堡,也有姑娘,但那煩惱還在,且與日俱增。
別誤會,做回標題黨而已。敝鄉(xiāng)有“策白黨”的說法。策白者,專事欺瞞拐騙的意思;黨,一片兒。兩相連起來,詞是好詞,事是惡事。
敝鄉(xiāng)——其實何止敝鄉(xiāng),這國都這樣——還有個俗,送終的俗:老人要歿了,兒女千里萬里趕回去,等著咽氣。國人喜裝,裝幽默也裝肅穆;而送終這一節(jié),我倒覺得既裝了幽默又裝了肅穆。把裝幽默裝到了極致的是嚴監(jiān)生,幽默背后是貪婪,那兩指顫栗的指頭,一根是你,一根是我;裝肅穆最偉者則是白帝城托孤,弄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大肅穆,背后仍是貪婪,你既要幫我的破江山,又要幫我的蠢包崽。嚴監(jiān)生成了吝嗇鬼的典型形象,跟巴爾扎克的那個葛朗臺一肩挑。說起來,老嚴和老葛是小吝,大吝倒是托孤的劉備那類人。小吝讓人嘲諷,大吝成了英難,是“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套路,這也是沒卵法的事。
父母總是話癆,折騰人,生的時候說不停,快死了都不放過,嚴監(jiān)生這個鬼樣子,劉備也這個鬼樣子,無論賤貴。說清楚了,聽眾累就累點,無所謂;怕就怕,半截子話,繞來繞去仍是沒講清錢藏哪個磚縫里。
大到江山,小到燈芯,中到磚縫里的錢,所以,閑到蛋痛時研究一下各色臨終的話,也有點小意思。
先說李斯。李斯,上蔡人,與韓非子并稱,思想是法的。說上蔡,知道的人不多,說駐馬店,就知者夥矣。少時拜荀子為師,后仕秦,凡三十年,秦掃六合,擢秦相。秦始皇掛了,二世只信趙高的,將李斯弄個腰斬。臨刑前,李斯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這是典型的法的一根筋,得了小意,掀天揭地的,拆房子砸鍋,殺殺殺,天皇老子也不怕,商鞅如此,王安石也如此;落湯了,倒走柔情路線,唯添笑話。我唐朝有個老鄉(xiāng),叫胡曾,邵陽人,專門寫詩挖苦古人,謂之詠史詩。路過上蔡,就寫了首詩刮李斯的鼻子:
上蔡東門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歸?
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咸陽血染衣。
胡曾是主張功成謀退的,漾了道的輝光。道是古代為官者的后花園,是終南山,是江南,是采菊東籬下,是莼鱸之思,是對咸陽,對洛陽,對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對貨與帝王家的切割與眺望。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也就嘴巴上說說,那法的權(quán)掌天下、予奪由己的感覺比吃了偉哥還好。這里用得上我早些年創(chuàng)造的那個詞了:假硬。但依我說,法的假硬還是比儒的偽善好。這得舉陸游的例子了。
少年時,我還是喜歡陸游的,那闕《釵頭鳳》做了我初戀的挽歌: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三個“錯”字三個“莫”字,字字鐮刀似的,割得我的青春滿是血,至今仍一心門子的疤。青春沒了蹤影,時光白我胡須,再回頭讀老陸的《示兒》,就如同嚼了蠟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想想看,床前烏鴉鴉的跪了半房子,等著老陸說磚縫里的錢或存折密碼。喉嚨里咕嚕嚕半晌,冒出來的竟是“但悲不見九州同”的假大空,子孫們作何想?政治家的李斯念叨著東門逐兔,而破詩人的陸游卻念叨著九州不同。千年穿越,兩相比照,這情這景,我總覺得蠻好玩,好玩得如同我樓下的補鞋匠拼命地罵英國老百姓沒素質(zhì),咋就脫了歐。既沒孤可托,又無燈芯可惜,懷念一下打兔子,總是好的。實在沒兔子打,就該學(xué)金圣嘆,開個金華火腿,詩意是缺了點,但至少還有笑意的。
金華火腿是個老段子。說是金圣嘆要被砍頭了,轉(zhuǎn)過頭來對兒子說:花生米跟黃豆同嚼,有金華火腿的味道。
其實,另有一個版本。金圣嘆有批字癖,有個老和尚手頭有部佛經(jīng),老金想批,老和尚不肯。老和尚說:“我有個聯(lián)你對,對得上,你批。”出的聯(lián)是:半夜二更半。老金卡殼了。臨刑那天正好中秋,老金倒有聯(lián)了:中秋八月中。聯(lián)對上了,佛經(jīng)卻批不成了,老金存了憾。
金華火腿的段子涂了道的飄逸,美美的凌虛蹈空,完成了個人的生命之美,頭落下了,人格上去了。對聯(lián)的段子倒近佛了,用命換了副下聯(lián),脫胎去闡經(jīng)去了,人的悲,佛的美。
但說到底,說到最好的還是耶穌:“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里了?!?/p>
除了耶穌,其他的,都有點像策白黨。
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是這樣的,有時候,因了一個詞會喜歡一首詩。愛屋及烏的意思。如,因了“蘆黃葦白”這個詞,我就記住了南宋的董嗣杲——多難記的名字!——《得京友信問曾觀三疊水否因寄》——天殺的,又多難記的題目!——的詩:
破橐蕭然不自休,蘆黃葦白九江秋。
抗塵狂作兩年客,看水慳為三疊游。
得酒問魚愁入市,有書無雁卻登樓。
征裘幾揾思家淚,兩眼凝窮桑落洲。
說實話,除“蘆黃葦白九江秋”外,其他,一般,大路貨。說起來,“蘆黃葦白”就把秋的意思說出來了,屁股后面再戳個“秋”,像脫了褲子放屁。古詩就這鬼樣子,為押個鳥韻,不僅要脫了褲子放屁,還要穿了皮襖洗澡。我習(xí)過古體詩,一會兒脫褲子,一會兒穿皮襖,胡子都弄白了。前年,白了胡子的我,45歲那天作了首《自嘲》詩:
老郭今年四十五,恍如行路臨津浦。
蘆黃葦白浪滔滔,欲借云帆動天舞。
岸畔人聲雜鼓聲,更有熊羆并豺虎。
江村舊屋逢老僧,塵心道心皆是苦。
看出來了,我是成心要用“蘆黃葦白”這個詞的。寫完了,又易成了“秋風(fēng)白葦浪滔滔”,生造了個“秋風(fēng)白葦”的詞。那么一會會,覺得這個詞也有那么點兒小意思,似乎這四個字倒比得上賈島“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白葦又映照了白胡子,也應(yīng)景。中晚唐,詩進了苦吟的彀里,好句子多好詩少。在唐朝,我大約也是島寒郊瘦的門派的,以“秋風(fēng)白葦”救《自嘲》,也算是羅圈腿穿了曳地長裙。
得丟了白葦了,光說秋風(fēng)。說秋風(fēng),得先說張翰。辛棄疾詞說:“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季鷹就是張翰的字。
張翰比阮籍那幫人晚點,但也挺個性的,人稱“小阮籍”,在洛陽做官,老板齊王對他挺好的,但他不識好,于是:
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
還做了一首詩:
秋風(fēng)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魚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這事讓張翰大出了風(fēng)頭,與陶淵明一起被后人稱之為“空山隱侶”。與陶相比,是沒錯的,陶不為五斗米折腰,米多點兒未必去采菊。張也是,當(dāng)時八王之亂開始了,他看出了老板齊王必敗,所以,就假托了莼鱸的借口;這情況有點像我,在深圳混得不得意了,經(jīng)常要說回老家喝擂茶。
張翰莼鱸之思也好,我的擂茶也好,說白了,都不叫秋風(fēng),得加個字,叫“打秋風(fēng)”,耍機會主義的小滑頭,不硬扛,擺個臺階給自己下,打命運的秋風(fēng)。到底是打秋風(fēng)好,還是不打秋風(fēng)好?至少在這樣的秋風(fēng)涼爽的夜晚,小得意于“秋風(fēng)白葦”的我尚無定論?;蛟S,每個人想要的是兼美,既有不打秋風(fēng)的硬,又有打秋風(fēng)的軟;既要喝不打秋風(fēng)的雞湯,又要啃打秋風(fēng)的雞腿。而事實上,熊掌與魚是不可得兼的,可俗在塵埃里的你和我,又有誰個不想既要熊掌又要魚呢?可又有誰個既要了熊掌又要了魚呢?在這樣的秋風(fēng)里,我假惺惺地揾一把董嗣杲的“思家淚”后,倒又忽然覺得我的《自嘲》里的“塵心道心皆是苦”是警句了。
有了這樣的覺得,明天,我又該早早地起床,站在晨里,打或不打,秋風(fēng)都在那里。至少,那一刻,秋風(fēng)還是好的,沒夏的熱,也沒冬的寒。
少年情懷總是詩。我的少年貧寒而恓惶,沒詩意,但也喜歡過詩。最喜歡的詩,古體的有:
詩景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
其實是喜歡“綠柳才黃半未勻”那句。當(dāng)時為什么喜歡,說不清楚。就覺得好吧。清明時節(jié)的柳還真半綠不黃的。溪邊有棵柳,看過,是同樣的柳葉兒兩邊的色。上個月去池州,到一個農(nóng)莊吃飯,老板藝術(shù)性不高藝術(shù)癖不低,走廊上掛滿字畫,像曬的紅綠相間的被套。其中一副寫的就是上述的這首詩??戳搜蹮?,繼而心熱,就對邊上的小說家阮德勝說:“古人對色彩的觀察是細膩而敏感的?!钡聞僖詾槿?。
現(xiàn)代詩卻是首兩行的外國詩,也不知道是誰寫的:
從漠不相干的嘴里聽到你去嫁的消息,
我也漠不相干地聽著這消息。
喜歡那首古體是喜歡“綠柳才黃半未勻”一句,喜歡這首卻是喜歡“漠不相干”這個詞。一是怪,不常見,討了陌生化閱讀的巧:二是,講的反話,說漠不相干,其實蠻相干的,連了筋帶了骨,牽了肉絆了血。敝鄉(xiāng)語言常用反話,故生動有趣,如想一個人,卻說:“我才不想那個背萬年時的!”《紅樓夢》和《金瓶梅》,尤其是《金瓶梅》中,蠻多說反話的,讀得人撲哧笑。我常說,文學(xué)中有兩大利嘴,王熙鳳與潘金蓮。兩人的反話都說得順溜,我喜歡這兩個女人。
這樣的夜晚,忽想起些漠不相干的事,我也漠不相干地想著這些事,柳葉兒黃也好綠也好,不關(guān)我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