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散文,別太像“散文”
劉江濱
給一個省級散文獎當評委,看了許多入選作品,其中有一篇散文給我的印象極深,那就是太像“散文”了,可謂典型的散文范式。才氣、感情、思想,一樣都不缺,但讀起來卻讓人昏昏欲睡。仔細一琢磨,有些明白了:其才氣,體現為文字華麗;其感情,是大眾的體驗;其思想,是別人現成的。這樣的散文,中規(guī)中矩,刻板教條,雖說老實厚道,但如何能吸引人、打動人?就像吃人家嚼過的饃饃,還有啥滋味?
一位小說家說,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經典句式“多少年之后……”在中國泛濫成災,以至于他一看到這個句式出現,就不免生厭。實際上,小說進行模仿或者寫作風格相近,大體還可以形成流派,但散文不行。散文篇幅大多都不長,一模仿,啥都沒有了。初學者尚可,想真正成為大家,門兒都沒有。記得上學的時候,課本上有碧野的《天山景物記》、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崇拜得不得了,寫作文拼命模仿?,F在看來,這兩篇散文都是使勁堆砌華麗的辭藻,極言其美。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可見,極盡華美對中學生也是為害不淺。
一次,我給《散文選刊》的主編葛一敏發(fā)短信,說現在的散文太有散文的腔調了,寫出來都跟范文似的,不是裝腔作勢,就是千人一腔。散文,能不能寫得別太像散文了?閑下來總結一番,散文的范式有如下幾種:楊朔式,先寫生活寫人,最后拔高升華;朱自清式,可分兩種,一種是“荷塘月色”式,美詞麗句濃得化不開,一種是“背影”式,寫爹娘親情,打“催淚瓦斯”;秦牧式,寫知識小品,抄抄書;余秋雨式,文化散文,游記加掉書袋……這些散文家的作品都被選入課本和各種選本,影響極大,以致許多人潛意識中都將這些作為散文的圭臬繩墨,認為散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魯迅、周作人、錢鐘書、張愛玲等人的散文影響也大,但形不成范式,為什么?太高,夠不著,學不成,也學不來。
散文有范式嗎?有。應該有范式嗎?不應該有。魯迅早就說過,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鐵凝也曾說過,散文河里沒規(guī)矩。你不敢“隨便”,你要給散文定“規(guī)矩”,那散文就死翹翹了。啥叫散文?在古代,非韻文即散文,序、跋、筆記、碑記、書信、日記、游記等等,都可歸為散文。區(qū)別于小說、戲劇、詩歌的現代“散文”概念,是五四之后才有的。蘇聯(lián)文學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的一本書《散文理論》,說是談散文,打開一看,小說也包括在內,看來俄語的“散文”跟中國古代的散文概念一樣。上世紀90年代,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在《上海文學》發(fā)表,當時并沒有標明體裁,結果,小說類選刊當小說轉載,散文類選刊當散文轉載。一位評論家評價說,不管《我與地壇》是小說還是散文,這一年的文壇有這一篇作品就足夠了。你看,文學體裁的邊界被模糊了,被消解了,讀著好就行,管它是什么體裁;或者說,體裁真的那么重要嗎?退一步想,如果當時刊物的編輯覺得這篇不太像小說,讓史鐵生再按小說的要求改改;或者不太像散文,按散文的要求再改改,《我與地壇》也許是規(guī)范了,但也可能就此被扼殺了。梁簡文帝說過,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循規(guī)蹈矩,中規(guī)中矩,沒有膽識,沒有創(chuàng)新,只能炮制看似美麗的垃圾,既如此不如不寫,還可給文學環(huán)保事業(yè)做點貢獻。
我們給文學規(guī)定各種體裁,給作家戴上不同的帽子,其實只是為了方便,你要是過于較真就有些無趣了。如果你被人稱作散文家,那可能就有些不妙了,說明你很純粹,很單薄,可能不會寫別的。世界上有單純的散文家嗎?當今文壇一些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不少都是出自小說家、詩人、學者甚至是畫家之手,庶幾已成共識。他們給散文摻入了“雜質”,摻入了各種藝術元素,卻使得散文內容更加豐富,藝術更加完美,生命力更加強健。文學沒有邊界,沒有鴻溝,沒有誰可以規(guī)定散文只能由“散文家”來寫。只寫散文的散文家是孱弱的,貧血的,蒼白的,無力的。前邊所講的幾位作家,如魯迅、周作人、錢鐘書、張愛玲等都是散文大家,但他們絕不僅僅是散文家。
一個女作家十分佩服周曉楓的散文,認為其作品可以步入當今頂級范疇。一天,她很八卦地問我,周曉楓有篇散文寫“我”很私人的感情生活,會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她豈不是暴露了自己的隱私?如果不是真的,那散文豈能虛構?可能周曉楓的散文顛覆了她以往的文學觀念,覺得不太像散文了,產生了一絲困惑。周曉楓曾獲得馮牧文學獎,授獎辭說:“周曉楓的寫作承續(xù)了散文的人文傳統(tǒng),將沉靜、深微的生命體驗融于廣博的知識背景,在自然、文化和人生之間,發(fā)現復雜的、常常是富于智慧的意義聯(lián)系。她對散文藝術的豐富可能性,懷有活躍的探索精神。她的作品文體精致、繁復,別出心裁,語言豐贍華美,充分展示出書面語言的考究、綿密和純粹?!边@樣的作品怎能框得住呢?真正優(yōu)秀的散文往往是突破拘囿,打破陳規(guī)戒律無形的框框的。
我說給葛一敏的話,不是看了《散文選刊》的感受,而恰恰是逆向的體會,是這個刊物在打破“散文太像散文”這個問題上所做出的努力。我對她說,我有機會要表揚表揚貴刊,不光是文章選得好,更主要的是編選者有理論上的自覺,對當代散文寫作起到了引領作用,使散文的多樣性、豐富性、探索性得到了多重展示,讓大家看到了散文寫作無窮的可能性,讓大家明白,散文沒有先驗的路數,既可以這樣寫,也可以那樣寫。比如,這家刊物選發(fā)的武靖雅作品《我的抑郁癥:精神病院、電擊及失憶》,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名并非成熟,甚或還有些稚嫩、真實可愛的大學生。作者不是在寫散文,而是以自己生命體驗的實錄,給讀者以刻骨銘心的感受。再比如凸凹的作品《救贖》。凸凹是一位成熟的作家,他有著文學的自覺,知曉過于藻飾的文學化會傷害作品的紋路肌理,于是這篇作品便采取了“反文學”的寫法,將自己的生命情態(tài)、心路歷程、靈魂煎熬的外飾一一剝落,在文字中袒然呈現,讓我們與他的情感共同經歷起伏沉升,一起歌哭憂思;他“救贖”了自己,也讓讀者參與了“救贖”。這樣的散文比小說更有力量。
彭程提倡散文“有難度的寫作”,我認為這意見極好。如果散文范式化,就太輕易了,像工業(yè)化的流水線生產,出來的“產品”都一個模樣,這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忌。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說:“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薄澳吧焙汀半y度”都是對散文的拯救,如同一泓順暢的水流,放上一塊石頭,遇到阻遏,激濺出水花,這才是更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