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回望》展現(xiàn)了記憶的重要價值:讓歷史變得似乎觸手可及。要做到這一點,不單單是依靠豐富細節(jié)。雖然這本書確實給讀者提供了大量細節(jié),動作、對話、表情、行動和環(huán)境,翔實而生動。但更重要之處在于,《回望》呈現(xiàn)了歷史事件中的另外一面,常被人忽略的、隱秘的、因而讀來會讓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的一面。
它寫強盜劫財綁架。從史料中,你也不會讀到那樣的亂世奇景:滿街綠林好漢,家家店鋪關門,裝有財貨的箱子被拖向河邊,卻有一家瓷器店安然無損,伙計們齊齊站在柜臺前閑看風云變幻。原來那是富庶江南的傳統(tǒng),強盜從不染指瓷器商號。這些故事展現(xiàn)了某種(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日常生活中的戲劇性時刻。即使隔開了數(shù)十年,即使透過講述者(有可能已被誤植)的記憶,即使有些故事來自早已丟失語境的舊日文獻(日記書信),它們仍保存了充沛的往昔生活氣息。那些人物活在世俗日常中,而不是活在某種“歷史意義”中。然而,就像真正的歷史一樣,于凡俗日常中突然出現(xiàn)了那一刻,在那一刻,歷史展露了它的真正面目。
作者的父親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著名的“上海諜報團”成員,這個堅持抗戰(zhàn)的中共地下組織因受東京佐爾格小組的牽連被日本特務機關破獲。在作者筆下,危險復雜而“鐵的邏輯”的秘密革命工作卻也同樣有另外一種視角,為錢所困、倉促應戰(zhàn)而不得不采取的各種臨時舉措、即使在嚴密工作紀律下也難以避免的人性疏忽。盡管本書有關段落其重點并不是詳細展現(xiàn)父親所參與的革命地下工作,但有些片言只語的記錄往往揭露了被史傳、小說、影視各種文本所忽略的真相。比如關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情報,我們在很多回憶錄和研究報告中讀到有關事件人物的傳奇記錄。我們讀到在不同線路上工作的情報人員事后聲稱是他們得到了這條重要情報,是秘密戰(zhàn)線上的重大勝利。本書中卻講述了這樣一個有趣故事,“父親”所屬情報小組也向上級報告了戰(zhàn)爭將于八日爆發(fā)的消息,然而那卻是一條偽造的假情報,一半是分析,一半靠猜想。等到事后上級追問來源,情報提供者甚至吹噓說情報得自日本皇族。這個類似格林筆下哈瓦那特派員和勒卡雷筆下巴拿馬裁縫的假情報故事,奇妙地讓我們感覺到觸摸到了歷史真相。因為確實,假如跑到文獻館查閱中英文舊報,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在當時,每個人都確信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每個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知識和判斷來猜測那個具體日期。
這是一部關于“父親”和“母親”的記憶之書,由于他們勇敢地投身于歷史之中,他們的記憶也就成了歷史本身?!案赣H”的家族如何在上個世紀初的社會轉型中漸漸敗落,“母親”的家族如何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城市工商業(yè)發(fā)展過程中繁榮,他們如何并不十分自覺和自主選擇地最終加入了革命陣營,正是上個世紀中葉一代青年齊齊左轉的過程縮影。讀者甚至也能從“母親”在1949年后加入干部訓練班的故事中看到中共建國之初的艱難——嚴重缺乏各方面的干部和人力。正如我們先前所說,書中人物從未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會在某種程度上融入歷史,他們只是日常地生活著,但總是有那么一個選擇關頭,總是有那么一個戲劇性時刻,讓他們在歷史舞臺上扮演了一個角色。
二十世紀中國歷史是一部激情和傷痛史,從那個時代過來,無論家國和個人都充滿創(chuàng)傷。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反復不斷地講述那段歷史,講述那些事件,正是對這種精神創(chuàng)傷的矯正和治療。反復地、不斷從各個角度各個層面通過敘述來重現(xiàn)那些事件,而不是急于去理解它們、急于給它們尋找某種因果關系,才是面對歷史當務之急。這不僅是有關回憶和心理分析的隱喻,這正是敘事本身的意義所在。就像《回望》書中提到母親的那一句話:在梳理記憶的這段日子里,她變得沉靜多了。這正是記憶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