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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豆生南國

      2017-03-14 16:22王安憶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姆李小姐勞拉

      王安憶

      身前身后都是指望他的人,依常倫排序,第一是他生母。

      生恩和養(yǎng)恩孰輕孰重,難加分辨。論先后,沒有生哪來養(yǎng)?論短長,生是一時,養(yǎng)卻是一世,既無法衡量比較,便順從現(xiàn)實,從來不提生家,一心侍奉養(yǎng)家。所謂養(yǎng)家,其實只阿姆一人。他從未見過養(yǎng)父,領(lǐng)過去時,只阿姆自己,阿爹賣豬仔去了菲律賓。那時節(jié),人都是賣來賣去的,他的賣價是三百斤番薯絲,如今看來極賤,但阿姆罵他,是當價昂的說,意思花大錢沽他來,卻不乖,又無用,可見是個賠錢貨!他被罵慣了,時不時還會挨幾下打,別的他不在心,惟獨“三百番薯絲”這句,多少有些傷他,起來隔閡。雖然一上來就知道不是阿姆的小孩,也知曉即便自己的小孩,疼他也疼不過阿姆這樣。但這一句,讓他成了勞力,豬仔似的。六歲那年,阿姆決定去菲律賓找阿爹,與一伙同鄉(xiāng)人付出一筆錢,夜里上一條大木船,登船時又被為難一番,嫌他太大,不是阿姆說的四歲,要加價。阿姆心疼錢,就罵他吃得多,長得快,三百番薯絲再提一遍。途中起風浪,木船幾乎搖散,他被幾個大人壓在底下,聽見阿姆變了腔的叫喊,應不出聲。阿姆吵得太兇,受人呵斥,一艘巡邏艇突突開過去,借了燈亮,他和阿姆一上一下看見,都是驚恐失神的眼睛,仿佛分離有萬萬年,彼此換了物類卻還認得出。

      大木船登岸香港島,一邊找工做,一邊打聽阿爹消息,是一段極苦的日子。在新填地街租下半間屋,說是屋,其實是替人看檔,夜里拉下卷簾門,鐵皮柜上鋪開席枕;天白卷簾門拉上去,便卷起鋪蓋,將柜里的干鮮貨擺上柜面,大人小孩各自走開。阿姆到后面碼頭打雜,他則上學讀書。一日里只晚飯起炊,就在路邊露天點一個火油爐,下一鍋面線,母子倆吃一頓熱食。那兩餐都是混,倒也不曾挨餓。因這條街多是水果檔,垂手可拾,刀尖剜去爛眼,余下一角填肚腹。也因此,成年以后他不愛吃水果,果肉里總有一股腐味似的。街對面是一間戲院,專演粵劇,小孩子們常溜進去玩。倘有戲班住場,守門人沒看牢,潛進后臺。那一掛掛戲服,一頂頂頭面,妝臺上的鏡子交相輝映,架上的刀槍,紅綠纓子,空氣里有一股粉香,好像天上人間。曾經(jīng)從廣州過來劇團,紅線女頭牌,天不亮就排隊購票,一人只得四張。他們這伙小孩子代人占位,一個位換一角幣。天熱,卷簾門里,一夜睡過去,一身痱子,他們本來就睡馬路。占位的收入,集起來替阿姆買一張票。那一天,阿姆早早從碼頭回來,煮了面線,吃畢后洗澡洗頭,穿一身香云紗衣褲,搖一柄蒲扇,扇面灑幾滴花露水,過到街對面,堂堂正正走進大門,看戲去了。劇團的團長是個北佬,叫他們“小鬼”,廣東話里不是好話,但大陸那邊過來的,尤其官場上的人,有些君臨天下的氣派,所以就還是歡喜的。都是苦慣的人,他又年紀小,不解事,就受得住煎熬。不知不覺間,他們從貨檔里搬出來,搬進一間正經(jīng)屋子;又不知不覺間,阿姆自己開起一小間貨檔,打老鼠會得的本錢。這時候,他也大了,十二三歲的人,個頭長過阿姆,穿了白衣白褲的校服,頭發(fā)斜分、梳齊,騎一架自行車,游龍般出了街巷。先給食檔送菜,然后上學,下學后再送一輪。 這一輪就帶有饋贈的性質(zhì),即將過夜廢棄的菜,不如做人情。阿姆少罵他許多,再不提三百番薯絲的話,預見到將要靠他。菲律賓那邊的人,一是無音信,二是不指望,香港是唐人的地方,阿姆和他已經(jīng)住慣了。

      他上的是一間愛國學校,師生中有激進分子。左翼思想往往培養(yǎng)文藝氣質(zhì),因二者都有空想的成分。具體到他,困窘的現(xiàn)實里,更需要開辟出另一個空間,存放截然相反的儲藏,就像新填地街對面的劇院,舞臺燈光里的男女麗人,上演一出出戲文。說是古事,可誰又真知道,總歸和今日不同,凡不同的事物,都推到古遠,三皇五帝就是至仁至德。所以,他自小往文藝青年的方向走,喜歡讀書。學校鄰近,專有一間書鋪,租售現(xiàn)代文學作品。魯迅的文章對少年人顯得過于嚴苛;劉吶鷗一派的都會小說,在社會底層的人生又忒奢華;批判現(xiàn)實主義,比如茅盾的《子夜》,一方面,和前者同樣,聲色犬馬,另方面,卻有一個堅硬的壁壘,即資本主義運作體系,中學生的認識難以攻破,令他生懼,于是便退回來;巴金的《家》《春》《秋》,是他喜歡的,雖然也是離他的生活遠,但因有著常情被他理解并感動,然而那皇皇巨作,眾多的人物,反復的情節(jié),社會各階層樣貌,幾乎是先天的存在,非人力所創(chuàng)造!所以,他攫取作榜樣和練習的,是戴望舒,徐志摩,還有林徽因“桃花,那一樹的嫣紅,像是春說的一句話”——說到此,就要感謝五四新文學,開創(chuàng)有白話文的詩與散文,要不,少年人的心事往哪里安放呢?反過來說,正因為有了這些新辭,方才啟動心事,否則,他們還不自知。這也就是啟蒙的結(jié)果吧!

      這樣,他就在自習本上寫下一行行句子,寫海、遠山、礁石般的一串離島、天上的云——香港的天空,實在是很活躍的,氤氳集散,一忽兒推擁,一忽兒鋪平,一忽兒成風,一忽兒化雨。心情也隨著搖曳,一忽兒舒朗,一忽兒沉郁,一忽兒陰,一忽兒晴。文字多少是夸張的,偏離客觀真實,加強主觀性。他就變得多情善感,常在無人處獨自出神,甚或流淚飲泣。臨青春成長,一切感受格外尖銳。阿姆的粗魯?shù)膼壅勰ブ?,吃不下的時候硬逼著吃,睡不著時強行關(guān)燈逼著睡;與同學爭執(zhí),最常見不過了,阿姆卻吵到同學家去;老師評語稍有差池,那就是全校聳動,校長都出面了。倘若不是“三百番薯絲”的前緣,他會與阿姆鬧翻,現(xiàn)在,因有這項自知,便壓制下來。受恩其實是屈抑的,但這屈抑幫了他,安然度過反抗期的危機。

      如此的處境里,要他不去想念生父生母,也是不可能的。從“三百番薯絲”的賣價推認,一定是極貧寒的人家,否則不至于沽兒鬻女,所以心中并無怨艾,只好奇他們是怎樣的人性,如何喜怒形狀?想必不會是阿姆這樣的強人,而是軟弱認命的;他的兄弟姐妹——他無疑是有兄弟姐妹,否則不會養(yǎng)不下他,倘是有他們,就不會像如今的孤單??唇址欢嘧优娜思?,尤其是兄弟們,呼嘯而過,呼嘯而往,當然的,免不了要爭食爭衣,阿姆卻從未讓他受過饑寒。這么想,并非要將兩家作比較,生和養(yǎng)如何比較?兩項缺一項,就沒有他。即便在最寂寞最苦悶,他也不曾生出過厭世心,相反,還有些享受呢!所謂情何以堪,其實還不是有“情”才“何以堪”?一個有情人總歸是慶幸出生于世的。文藝專是為培育有情人的。

      其時,他的有情還未邂逅革命,處在漫生漫長狀態(tài),仿佛天地間皆是,又仿佛,是一個空洞。如果這樣無目的的階段再延后一個時日,戀愛就會充實他的濫情,可是男生普遍晚熟,看不見,甚至害怕,為了躲避還要繞道走。要過若干年,方才醒悟,然后勇進,這且是后話了。如今,他的知己是同性朋友,和情欲無關(guān),而是同道的性質(zhì)。這位同學少他一歲,因他晚讀書一年。同學籍貫浙江慈溪,以鄉(xiāng)土論,應是蔣系三民主義,可偏偏追崇毛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也愛讀書,讀的是哲學和政治,嚴復的《天演論》,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瞿秋白的《多余的話》,馬克思的《共產(chǎn)黨宣言》。同學的說話,他多半不懂,說的人自己也不全懂,但辭藻是華美的,共和國,放射光芒,仿佛海上升明月。兩人都激動著,濕潤的海風吹拂臉和身子,云一層一層垂下來,最頂上的一層,鍍有金邊,是落日的余暉,海鷗就在金邊上下飛。離島在暮色中忽隱忽現(xiàn),忽起忽沉,天公順手撒下的一串碎石,帶著人家、稼穡、漁獵。漁火閃爍。再一會兒,云層與海平線合攏,滿天星斗。演說結(jié)束,一片靜謐,一個更宏大的華美籠罩下來。他們站起身,回家去了。

      同學的父親,在碼頭拆船廠做工,一口養(yǎng)活幾口,家境甚至不如他,但有父有母,又有兄弟,氣勢就磅礴了。再說,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貧窮是常態(tài)。外頭說香港勢利場,其實是胼胝手足,打和拚。有一陣子,他近乎艷羨,看同學慷慨激昂。兩人個頭高矮一般,但那一個手腳比這一個粗壯,聲氣也是粗壯的,一雙細目炯炯有神。而他,此時已戴上近視眼鏡。視力,也是性格,使他行動反應都要遲緩一步??赐瑢W大敞衣襟,任風吹起額發(fā),張開雙臂,像是迎接時代,又像時代迎他走來。

      歷史,大約在某種程度上,真是天地人感應。這一年,世界左翼力量忽然積累到臨界點,這股力量來自冷戰(zhàn)格局下意識形態(tài)對峙沖撞,大約還有發(fā)育期荷爾蒙水平激增的原故。戰(zhàn)后嬰兒潮一代人,急躁地成長著正義的概念,理想主義各辟路徑,每一個局部的孤立事件,先后成為邏輯鏈上的一環(huán)。刺殺肯尼迪,古巴革命,切·格瓦拉,中國大陸“文化革命”,巴黎五月風暴,香港反英抗暴——文藝青年終于遭遇激進政治,那段日子,即便日后付出代價不小,回想起來依舊心旌激蕩。罷課,游行,集會,沖擊港督府,印刻傳單——他寫了多少文字??!原先的風清云淡忽就變得炙熱。他覺得正在靠近他的同學,同學的思想變得容易理解,更要緊的是,能量。原先他總是跟不上,就像一個氣短的人,現(xiàn)在,他踩在同學的腳窩里。甚至,他開始,逐漸地,能言善辯。筆尖更加流暢,一向的短句延為長篇累牘,總也收不住,收不住。他的文章被校外的報刊采用,迅速傳播。他來不及將草稿上的文字刻到油紙上,就有一名女生自報做謄抄公。晚上,教室里,他寫文章,她刻鋼板,同學呢,推油印滾筒,同時向他輸送思想。這思想在遞進,向著遠大的目標,他險些又要跟不上了。女生的娟秀的字,刻在鋼板上變得棱角分明,英氣勃發(fā),使他的文章增添戰(zhàn)斗力。他們這三人行組,成為學校運動的核心層,當風潮平息,運動解體,三人行還延續(xù)著,結(jié)局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二男一女的組成結(jié)構(gòu),多半是一對一加一,就是說,一對戀人加一個無關(guān)的人,這個人常被稱作“電燈泡”。羞怯的少年愛戀,“電燈泡”的存在很重要,不止作用于假象,有利輿論,更可緩解單獨相向的窘迫。所以,這一個多余的人又是必要的人,被雙方拉攏,成為三人行的中心人物。時間進行,事態(tài)發(fā)展,倘若有一天,第四個人加盟,成為二對二,便水落石出,各歸各位。然而,情竇初開,往往蒙昧不明,難免清濁混沌,生出錯來。女生來自上海,香港社會階層劃分,地域的因素占一定比重,江浙滬甬先天有一種優(yōu)勢。這靠海吃海的一帶,多是以勞力謀生計,并不因此為上下,但潛在的,多少劃分出親疏遠近。這樣,女生和同學在地緣上就是同類,智能上也旗鼓相當。他不至于自謙是蠢物,但是,千真萬確,缺乏他們那樣的光彩,聲色照人。做他們的朋友,他很驕傲,也很感激,倘不是他們接納進三人行,就連目下這一點發(fā)揮也沒有了。現(xiàn)在,他們的出行,變兩人為三人。隨在那兩個身后,不是跟不上,而是自覺地退一步,看著他們的背影。同學的手臂張得更開,馬上要飛起來。女生飛起來的是裙裾,還有齊肩的黑發(fā)。再加上海鳥,羽翼繚亂眼睛,熱辣辣的。

      有一晚,他們忘了時間,埋頭在工作里。忽然,教室的門推開,阿姆進來了。他的心怦怦亂跳,不知道阿姆又會罵出什么不堪的言語。不曾想到,阿姆沒有出聲,目光掃視三人一遍,停一停,退出門去。那兩個愕然相覷,他則埋下頭,匆匆收拾起東西,來不及告辭一聲,跟上阿姆?;璋档男枪庀拢⒛房觳阶咧?,他不敢走前,又不敢落后,母子倆一前一后走過無人的街道,走進家,那小小的臨街的一間屋。前面是阿姆的貨攤,后面的余地相當局促,但還是隔給他三十呎,白天收起床鋪,作書房,夜里放下,是臥室,他就有了個小世界。隔著板壁,聽到阿姆上床,關(guān)燈,搖動蒲扇。他不敢出大氣,心中惶惶的,聽蒲扇越搖越慢,漸漸止息,一夜平安。早上起來,阿姆的臉色很平靜,方才知道,事情過去了。要過些時候,阿姆方才對這一晚的印象發(fā)言,大大地驚他一跳。但事實證明阿姆的洞察力,超人一等。

      這一段狂飆歲月,將他們閑暇時讀的書,全用上了。法國大革命,俄國民粹運動,三民主義,五四新文學,中共“九評”,毛澤東“我的一張大字報”……不分先后排序,一古腦進入年輕頭腦的思想,一古腦化作行動,冒失的,魯勇的,一往無前,再一古腦闖下窮禍??墒?,青春要不是這樣的,便是虛度,就像沒有長大就老了。歷史很快完成一個循環(huán)的周期,猶如風暴襲來迅雷不及掩耳,轉(zhuǎn)瞬間大潮退去。市面恢復秩序,港督政令順達,學生們回到課堂上,繼續(xù)學業(yè),為彌補荒廢的功課,比之前加倍克勤。當然,事情并非說完就完,法制社會必將體現(xiàn)威權(quán)。體恤他們學生,正當成熟和未成熟之間,不至于入監(jiān),但相應的處置是免不了的。運動積極分子中,同學受罰最重,開除學籍;女生雖被允許在讀,但終究升學失利,上了一所兩年制會計學校;他呢,學校遲遲不授予畢業(yè)證書,似乎猶豫著不知如何發(fā)送才好,從嚴心有不忍,從輕無法向上交代。所有在港的愛國學校均受到政府擠壓,面臨存亡大計,一時難以顧及,于是便擱置起來。

      后來回想起來,這段日子頗有一番喜劇性,在當時可是煎熬。先是阿姆怕他出事,在阿姆的經(jīng)驗里,所謂出事,無非是想不開尋短見。因此,亦步亦趨,他走到哪,就跟到哪。凡高興與不高興,他都愛往海邊去,這就更令人緊張,不敢離開眼睛。阿姆這樣一個女人,從命運中練出來一派強悍,太不合這意境。她哪里管這些,跟著不說,還要喊他。他就想起幼年時偷渡的大木船上,被壓在人底下,阿姆在上頭踩來踩去地喊他,又辛酸又厭煩,還有一種滑稽。后來,他不出門了,日日將自己關(guān)在他的三十呎里,可是,很快就關(guān)不住了,因為阿姆要出門。出門去哪里?去學校!想不到會鬧什么事,他又喊不住,只得跟著去,就變成他跟她。

      阿姆熟門熟路,徑直走進校長辦公室,叱問為什么不讓畢業(yè),我的仔——他倚在門邊墻上,聽阿姆說出這幾個字,耳生得很,阿姆曾幾何時稱他作“我的仔”?稱他的話有各式各樣,記得最牢是“三百番薯絲”的瓜葛,猛聽見這昵稱,只覺得窘。稱過“我的仔”,接下去的是一串溢美之辭。阿姆大贊“我的仔”多么乖,文章又好,放在古時,定是狀元郎!她呢,就是誥命夫人。他聽不下去,可誰能攔得住阿姆?不過,阿姆的策略是多變的,下一回去,便不再作聲,坐在校長室的辦公桌前。校長親自奉茶,她看也不看,只喝自帶的涼茶。愛國學校的校長都是有普羅思想的,阿姆屬他們關(guān)懷與救贖的階層,所以不會說狠話,而是百般哄她。不能說全是阿姆糾纏的結(jié)果,也不是一點沒有,總之,學校最終發(fā)放了畢業(yè)證書,鑒定也還看得過去。此時,升學考試已經(jīng)過去,只能等下一年,他不愿意繼續(xù)讓阿姆供衣食,也對學校生活心生厭倦,就應了一個小報校對的聘用,做工了。之前,同學憑借父親的人脈,在一艘遠洋輪當水手,頭一趟出行便是往澳洲。臨別前,三人行再聚,就是散伙宴了。三人都喝了酒,酒又都跑到眼睛里,盈盈的,再變成惜別的話,連他都變得滔滔不絕。事先有約似的,沒有涉及過往的日子,像是要珍藏,又像不堪回首,更可能是,他們跳躍過少年時代,面臨成人社會,那里有著關(guān)乎生計的嚴肅性,過去的都成了閑情。同學飲干最后一杯酒,說道:你們要好好的,等我回來!猶如壯士出行,二度革命即來,事實上,此一時,彼一時。借“你們”的復數(shù),通一己私心,那女生不是低下頭,避開那一雙熱辣辣的眼睛。他向以為他們是一對,郎才女貌。女生雖稱不上絕色,但在廣東籍為眾的本港,江南女子的白皙膚色和細致眉眼,亦有一番過人。而自己,總是處于陪襯的位置,一方面是守分,另方面,人在事外,從容地看與聽,樂趣并不比當事人少呢!

      有一日,下夜班回家,新人多是排在夜班,阿姆還沒睡,告訴說女生來找過他。他“哦”一聲便去沖涼就寢,阿姆還不睡,走到床跟前,說:“男追女,一重山;女追男,一層紙?!彼煤?,勉強睜眼,看著阿姆的臉,不知發(fā)生什么。阿姆將一封信丟在他身上,自去睡了。睡意退去些,他拆開信,竟然是一封情書,抬頭是女生的名字,落款則是出海的同學。他懵懂著,不知道兩人間的私信為何落在他手里。阿姆方才的話又響了一遍,他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糊涂和明白中,夜班的困乏跑走,徹底清醒過來。他終于懂得女生的用心,可是,阿姆又從哪里悟出?她不認識字,也不認識那女生。待事情進到下聘階段,阿姆娓娓地道來,那晚闖去學校,見燈底下他們這三人,就斷定其中必成一對,這一對非別人,而是他和她。問為什么?阿姆說:世上人都看得見;問世上人是誰?阿姆說:所有人;問有沒有他自己,回答有三個字:燈下黑!

      他與女生之間,自然而然,仿佛已經(jīng)認識一百年,再無隔閡。“電燈泡”有“電燈泡”的優(yōu)勢,渾然不覺中,培養(yǎng)出了解和好感?;叵肫饋?,發(fā)現(xiàn)早有交集。一并聽那同學宣講,接受教育;繼而被指使工作,交代任務;然后同去執(zhí)行,再行匯報。他是領(lǐng)袖型人物,而他們,忠誠,謙遜,崇拜精英,是他的大眾。他伴在兩位身邊,作他們的障眼法,事實上,是給自己作了障眼法。再看筆下的文章,不都是寫給一個人的?吟風頌月述的是溫柔心,戰(zhàn)斗檄文唱的是激情歌。本來這一個人不知在哪里,現(xiàn)在知道了,就是她!原來,他想,早就有這個人了,卻不自知,是事態(tài)朦朧,還因為羞怯。許多事都被“羞怯”兩個字耽誤,要不是有阿姆,幫他挽回敗局,人生將是另一番面目。從戀愛一路到婚姻,途中有一個關(guān)隘,有點難住他,就是同學。甜蜜中的苦澀,是愧疚又是窘。阿姆看出他的憂慮,阿姆就像先知,什么都知道。手里搖著蒲扇,眼睛定定對著前方,說道,同學是走四方的人,拋得下父母妻仔!他未及追問為什么,阿姆接著說,同學與他阿爹有同樣的相,雙耳緊貼后腦,前額有一對鼓,這種生相,走遍天下有人幫!他與同學相處多年,不曾留意這兩點,阿姆只一眼就全看見了。更讓他吃驚的是,阿姆提到“阿爹”這個人,雖然因為尋他才到的香港,可連一張相片也未留下,他從來不去想象“阿爹”的生相,仿佛是一個沒有實體的人。阿姆的話打開一扇門,放他走出情義的囚禁,釋然了。

      他們先是和同學寫一封信,因斟酌字句,延宕下來?;槠谌找媾R近,最后放棄寫信,代之以一張婚柬作告知。想不到,同學竟然出現(xiàn)在喜宴上,加盟迎親兄弟團。海上生活與體力勞作使他更加結(jié)實,皮膚是古銅色,雙臂伸開,幾個小孩攀住了打秋千,他再慢慢抬起來,舉座皆驚。送親姐妹團有好幾位向他傳遞眼風,他則兵來將擋,水來土壅,迎拒自如。顯而易見,已在風月場上有過歷練。想一想,那遠洋輪一出幾萬里,停航碼頭多少流鶯,滋潤著漂泊的身體和心。女生選擇這一個,不選那一個,也是先知先覺。他逐漸明白,不止是阿姆,還有現(xiàn)在的妻子,女人大多有特殊的感知能力,這既帶給他好運,也帶來煩惱。總之,過去和將來,他都要與這種異能糾纏不清,最后敗倒。

      雖然是阿姆熱情支持的婚姻,但婆媳關(guān)系跑不脫傳統(tǒng)窠臼,齟齬是免不了的,夾板氣是免不了的,非此即彼的兩難選擇亦免不了。日常生活的篩選相當可怕,漏去的都是好處,留下的且是壞處,因好總是細膩的,壞呢,突出、尖銳和粗糙。阿姆本就是個強人,否則的話怎能夠單槍匹馬,帶他到今天;妻子漸漸的也顯現(xiàn)出強來,為他所料不及。兩個強人都怨他軟弱,他不止軟弱,更是虧負,虧負她們的恩情。阿姆賜予的毋庸說了,妻子,賜予他愛,還有子息。妻子給他生兒子,不是一個,是三個,他很高興不是女兒,而是兒子,要不,他就又多了債主,并且三個。千真萬確,女性是他天然的債主,他生來就是為還報她們的施舍。有時候,當他獨自一人,安靜下來,對比雙方的能量——他從來不評判是非,倘要評判是非,那么一定是她們都對,就是他錯,所以,他只以強弱論。從本性說,阿姆強,妻子尚有幾分溫柔;從遭際看,阿姆受的苦多,磨礪也更大,妻子基本順遂,家境不算富足,溫飽還是有的,可算在和諧環(huán)境中長大,但這種和諧卻在婚后被顛覆,于是崛起,所以,就這項說,妻子的個性是被阿姆激發(fā)起來的。當然,他忽略一點,三人行是因她主動,才有結(jié)果,更可能是潛在的力量型人格;人間事物其實受天意造化主宰,某一方能量上升到傾斜失衡,另一方亦會反彈,水漲船高似的。于是,對峙就保持住了。妻子本是后起,又需服從于長幼尊卑,地位就在下風,然而,一徑生下三個兒子,氣焰步步高升。自從生產(chǎn)以后,不知是荷爾蒙緣故,或者心理變化,妻子說話聲音粗壯,腰腿圓出一周,臉也寬出一指,原先那個溫婉的女生藏到芯子里,看不見了?,F(xiàn)在,她們勢均力敵,平起平坐。他作著評估,現(xiàn)實的煩惱變得抽象了,生出哲學的理趣,又不純是思辨性的,還有一種溫馨,來自于親緣。一旦她們出現(xiàn),爭端挑起來,好心情煙消云滅,只覺得人生是一場折磨。

      后來他與妻子分手,完全是另外的緣由。其時,阿姆已經(jīng)過生,或者說,他拖延到阿姆過生,方才簽署同意書。事實上,婆媳生怨,日積月累,終究消耗了夫妻的親密。妻子離去,他心中是有遺憾的,本來,阿姆不在了,也許他們間的罅隙有機會彌合,可是,冷淡了的夫妻,再度熱情起來的可能幾近于無。不如好合好散,換一種緣分。

      阿姆過生,妻子離婚,三個兒子都成年,只有小的還在讀書,費用他包,跟母親住。所以,房子是歸妻子。他凈身出戶,倒也清靜。經(jīng)過這一段冗雜的世事,他對自由生出新的認識。一切善后處理完畢,頭一項要做的事,就是看望生母。

      三歲跟了阿姆,對生家沒有記憶,前面說了,因阿姆時時提及三百番薯絲,知道是個貧家??砂⒛芬膊皇歉患遥叛鄱际且黄F,所以,又像是記得似的。無論閩南故里,或新填地街,那多子女的一戶一戶,都是生家的照相。阿姆與他生母,是一個娘家村人,溯遠去,連得上親攀,斷不絕音信。他又有心,很會猜,漸漸就將那些鱗爪拼起來龍去脈。生父過生,與他頭生子落地同一年,他雖不信佛,暗地也覺得有因緣。他知道家中連他共三兄弟,他也有三個兒子,不同的是,他有一個姐姐。心里就相信,如果與太太不生隙,也會得一女兒。關(guān)于這姐姐,有一樁事他從未和阿姆說過,就是他們姐弟曾經(jīng)見面。八十年代中,大陸經(jīng)濟改革,香港近邊的保安鎮(zhèn)開發(fā)新區(qū),立市為深圳,姐姐從深圳入香港,在一家車衣廠做工,聯(lián)絡到他。接起電話,他倒也不吃驚,仿佛早在等待的一日終于來臨。那是八月的下午,出地鐵口,搭乘小巴,需越過一個隧道口。汽車的尾氣洶涌而出,烈日當頭,滿耳發(fā)動機的轟鳴,地面在腳下震顫。他先是虛脫,熱極了,卻不出汗,手腳冰涼。喝下一瓶水,并無緩解,反增添一項,尿急。眼前一片白熾,不知往哪里找?guī)?,就在隧道?nèi)側(cè)的影地,面壁方便。倏忽間回到窮破的山村,變成極小極小、光屁股的小孩。撒過一泡尿,身上輕松了,手心腳心有一股熱上來,汗如雨下,眼睛里則是淚,糊住視線。他哽噎著,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小巴??空军c,上了車。炎熱的午后,極少有人出門,車上只他一個,等一時,還是他一個,便開動了。走一站,停下開門,沒有人上來,再關(guān)門,上路。司機似乎盹著了,整個香港都讓午眠魘住,只有他一個人在哭。

      他和姐姐約在荃灣西一家茶餐廳,中巴上的激動平息了。面前的這個婦人,看上去像阿姆的年紀,穿的甚至比阿姆老氣,神情卻很沉著。兩人有一時無語,輪換替對方斟茶,偶爾抬眼,對看一下,又避開。停一會兒,冷氣將熱汗收干,他問:母親——這是經(jīng)過考慮決定的稱呼,母親好嗎?他問。姐姐說:阿姆讓我看你。他注意到姐姐用的稱謂是“阿姆”,而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阿姆”了。他將帶來的東西提到桌上,推過去:代我向母親請安。姐姐說聲:太見外了!他說:自己人!答非所問中完成開場白,雙方吐出一口氣,攀談下去,以往綽約的耳聞此時浮出水面,展開眼前。兩個哥哥都在原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個經(jīng)營茶業(yè),一個養(yǎng)殖蠔田,吃苦是吃苦,回報卻相當可觀。托鄧小平的?!憬阏f,靠到椅背,眼睛看向他,頭一回正視這個弟弟。然后說起自己,嫁的人恰是廣東保安鎮(zhèn)上,開摩托車行,所以,她才可越境到香港做工,月薪抵得過內(nèi)陸人十倍以上。雖然做得苦,可他們從來都是苦做苦吃的人,下一代則可換一種命,一個個讀書升學,習商習醫(yī)。看面前的女人滔滔不絕,他漸漸明白,表面是認親,實質(zhì)上呢,是通告,他們雖然留在苦海,但憑著一己之力,也掙出頭來了。原來,兄姐們并不以為他可憐,反是艷羨的,說不定會問母親,他們的阿姆,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最后,姐姐終于沉寂下來,店外面的炎日略微軟弱,他埋了單,站起身,將來——他說,口氣有點猶豫,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將來”,他口吃起來——將來,我養(yǎng)母親。姐姐依然坐著,靠在椅背,從下往上看這個男人。金絲邊的眼鏡,淡紫色細條紋襯衫,束在米黃卡其西褲里,系棕色牛皮帶,腕上是同色的表帶,面容清爽,看不出年齡,只是發(fā)頂已見稀疏。中環(huán)的群樓底下,匆匆來去的都是這樣的男人,那是另一個香港。姐姐的表情頹唐下去,他不敢看她,轉(zhuǎn)身離開。

      之后,他再沒接到來自生家的音信,他也忘記向姐姐作出的承諾,即便不忘記又如何?職場和家室,都近似春秋大戰(zhàn),連他生來直正的秉性,免不了也要動機竅,走曲線。又值時事震蕩,英女王訪中國北京,談定九七回歸,人心惶惶,亦是喜,亦是疑。喜的是,家國同體,名實合一;疑的是百年隔離,水乳能否交融。一時掀起移民熱潮,資產(chǎn)企業(yè)也相繼流出去,股市一路下跌。亂過一陣,忽又平靜下來,大陸政府援手救場,股市反轉(zhuǎn),出去的人又回來,仿佛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舞照跳,馬照跑。人類是最能隨機應變的物種,否則怎能在生物進化中取勝,居萬靈之首。他從愛國中學畢業(yè),就好比定了終身,一直在大陸背景的公司做事。薪金菲薄一些,好處在于這類機構(gòu)不似英皇體制內(nèi)講求學歷。隨著港人受教育程度提高,學歷的迫勢日益進逼,這些年公司招聘的新人,多有碩士博士,甚至牛津劍橋。好在他已立穩(wěn)腳跟,到中上層,下是下不來,上呢,空間也有限。他本無大的野心,但求無過無錯,按時退休,憑他的年資,可得養(yǎng)老金還算可觀,就算是功德圓滿。九七回歸,使他暗中生出些微期許,說不定,說不定呢,會有新天地。他悄然寫下一些文字,有多少日子了,他沒有寫工作以外的字句,那還是少年舊習,禁不住害羞,但又感動。往昔的激情歲月回到眼前,心中都懷疑,是從那里過來的嗎?當年的三人行,兩個成為身邊人,親昵和齟齬將他們磨礪成另外的人形,那一個雄心不減,卻是另一番抱負。同學他棄政從商,從貿(mào)易到實業(yè),遍地開花。九七回歸典禮,電視中可見他的身影,屬愛國人士。電視機里播放國歌,鏡頭從一行行人臉上搖過,他與太太都不看,走來走去,各自忙碌。彼此不知道想什么,又都知道想什么。一個想,當初選擇若不是這個而是那個,當會如何;另一個想,無論愛國還是愛港,都要憑實力說話。

      生活沿既定的軌道行進,歷史其實是在常態(tài)下轉(zhuǎn)折的。當年的反英抗暴,烽火四起,香港仍然完成一百年借約,如今,人事依舊,卻翻開另一頁。他收起紙筆,繼續(xù)朝向養(yǎng)老金的終極目標,日復一日。這年他五十歲,距那目標尚有一段路途,而通貨膨脹加劇,仿佛要將股市里的盈利吸盡,養(yǎng)老金變得微不足道,他開始投資房產(chǎn)。第一套房屋的租金還下一套按揭,下一套租金還第三套按揭,租金和按揭的差異所得竟超過月薪。這一項財政計劃應歸功太太,畢業(yè)于會計學校的女生,先在一所會計事務所做客服,又為客戶推薦到銀行,從低階升到中層,再到襄理。上海人天性里的精細縝密,特別合適銀行業(yè),她的收入早已經(jīng)超出他,國際資本進出口岸的香港,這一行也比他的有前景。所以,三次生育她都沒有放棄職場,三個孩子由阿姆人工哺乳長大,亦都長得不錯,也和阿婆很親,多少平衡婆媳對峙。要不,這一家的強弱就太偏倚一側(cè)了。

      如此,日子有一時的安寧。第一套的房貸臨到末梢,即將純收入租金,第二套也在中段,第三套平穩(wěn)起步,卻得有機會出手,亦可兌現(xiàn),作下一輪投資計劃。順遂往往迷惑頭腦,也是急于貢獻家庭,向來保守的他忽然奮勇起來,售賣的款項尚未到賬,便欲下定金購進新樓。其時,形勢已經(jīng)有轉(zhuǎn),百業(yè)都趨下滑。太太入行金融業(yè)多年,諳得其中虛實,所謂不測風云其實都在有測,于是,人退我進,人進我守,看起來反其道行之,其實是有預見,盈時望虧,虧時望盈。他只看見表面,哪里懂得內(nèi)中機樞,就也照虎畫貓,依葫蘆畫瓢。太太本覺得不妥,試著勸退,但沒拗過來。先生一改優(yōu)柔寡斷,變得果決,這不正是她希望的那樣?他一生平庸,向晚時分,說不定有所建樹,亦可享一回清福,便由著他去。然而,就在此時,亞洲金融風暴襲來,房價驟落,租售均降,貸款則不減分厘,于是,入不敷出,轉(zhuǎn)盈為虧。一念之差,勝敗兩隔,賠進一生的積蓄。

      緊接著,太太的離婚律師函發(fā)來了。俗諺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另一種說法則是,夫妻共患難易,同享樂難。回顧婚姻,他們既沒經(jīng)過大的患難,也不曾有大的享樂,而平常的日子里,堆壘起的怨艾早就分離他們,只不過借這一時作由頭。他知道,太太對自己失望已久,事業(yè)和經(jīng)濟上的后進是一條,婆媳對決中立場曖昧是又一條,還有一條,也許是雙方都無意識的,就是人屆中年,難免會對所有的人和事生厭。這一封律師函有要挾,又有負氣。他沒有簽署同意,說辭,也是事實,阿姆病在床上,他不想讓阿姆看見家庭破裂。太太也沒有逼迫,于是拖延著,兩人都抱茍且的心情,也是下不了決心。他們可算是少年夫妻,一路長成,一路將老,像是至親,卻又不全是,在他的身份處境,所謂至親,都是有隔閡的。有親無情,有情卻無親,情和親都是有恩。三個孩子,應為血親,但為妻母相爭,形勢復雜,為公平見,他只能采疏離的態(tài)度。父子之間本就淡遠,如此更生分了。寂寞時,他會遺憾沒有女兒,女兒當近昵些,可是,他很怕近昵!近昵意味受恩,他是個負債累累的人,盡其一生圖報都不夠用。

      雖然沒有簽署離婚協(xié)議,兩人卻都默許了現(xiàn)狀,就是似離非離。爭吵不再有了,反倒更像路人。自從投資重創(chuàng),阿姆日漸委頓。阿姆的奮斗史,起點很低,低到地平線下,但卻節(jié)節(jié)向上,所以從來相信天道酬勤。眼看著燕子銜泥,一點一點的壘起頃刻間坍塌,不得不懷疑命里有業(yè)障,到頭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時節(jié),有多少老邁與軟弱的人一蹶不振,跳樓的,燒炭的,服藥的,阿姆不會戕殘生命,倒不是守什么戒律,只是秉性剛硬,不肯讓步。但剛硬同時也易折,人算不如天算,阿姆終于倒下了。

      夜里,阿姆睡下,太太進屋,自從兒子在外寄宿,多出一間臥室,他們就分房了。他獨自走出家門,乘地鐵到天星碼頭,坐在水泥砌欄。水面幽暗,兩邊樓宇的燈火熄了一半,渡船離岸,笛聲如咽,濕熱而味咸的海風迎面吹來,多么憂郁??!卻有一種凄美,使他的愁苦變成詩意。文藝青年的心來拯救他出俗世了,一些傷感的句子涌現(xiàn)在腦海,就像渡船橫過水面,拖曳一條淺浪。幾顆細小卻尖銳的星星鉆出云層,罩下一層薄亮,天水間豁朗開來。夜深了,岸邊的人不見少,反見多,許多游客,還有戀人,這是不夜的城和不夜的人。他離得很遠,仿佛隔岸觀火,同時又深陷其中,被垣囿住了。

      阿姆常說:我要是能夠,就自己走到殯葬館去。這一句狠話,至少做到有一半。前晚上,阿姆將兒子媳婦召到跟前,打開一個小包,里面是金銀首飾,款式老舊,成色卻很足。她公平分成五份,三個孫子,及他和她,又將他一份歸進她的去,說:女人難得很。似乎知道他們要分開,又似乎勸和。夜里有些不安,叫他起來,要一杯水,上一次廁所,天亮的一覺就沒醒來。后事料理完畢,太太取出離婚書,要他簽字,他說了半句:阿姆走了——這話像是當阿姆障礙他們的婚姻。她說:你早等著這一天!他等什么?等阿姆走,還是等離婚。夫妻間就是這樣,說出口的全是錯,錯接錯得出的是個“對”。最終,他還是簽字了,太太,此時已不能稱太太,要稱前妻,冷笑道:這一回你如愿以償!他只得苦笑,明明是她要離,卻成償他所愿。內(nèi)心里卻承認有幾分被猜中,他真怕了她們,就像鉆心蟲,又像如來佛的掌心,七十二跟頭也翻不出去。房子留給她,這是金融風暴中保存下來的唯一家財,他自去租房住,這是劫后余生的又一項,工資。如此分配,算是她得大頭,他得小頭。就這樣,因沒有致富的規(guī)劃,就也夠花銷,一個人能有多少吃用?只是退休或要推延,因養(yǎng)老金是筆死錢,多做幾年多有幾年收入。厘清這些,就交代完了前半生,事實上,是大半生,剩下的日子,數(shù)也數(shù)得出來,說是余生,他倒有重新起頭的心情。這時候,他想起生母。

      他聯(lián)絡姐姐不如姐姐聯(lián)絡他的順利,電話打過去,會說沒有此人。專跑一趟深圳,尋到姐夫的修車行,亦關(guān)門歇業(yè),幾番問詢無果,悻悻然而歸。通勤車上聽來,金融風暴不僅沒有危及大陸,而且新政更趨前進,閩南閩北開發(fā)經(jīng)濟,就有人往那里闖事業(yè)。因此,換一條路線,從阿姆的故舊入手,倒得來不少消息。原來阿姆對生家,斷續(xù)有接濟,生父去世,還代他匯過一個白包。聽見這些,就知道尋親認親,阿姆不會怪他,心里釋然很多。記下地址,下一個周日就上路了。

      生母健在,身子骨縮得很小,坐在一張?zhí)贄l椅里,眼睛從幽深處看向他,無喜亦無悲。細打量,臉龐并不見老,還不似姐姐的有滄桑。也許到了某種境界,時間停滯,超然物我。他喊了聲“阿姆”,此阿姆非彼阿姆,然后跪到地上磕頭。阿姆的身子動了動,問出一句:抱孫無有?這一聲問得他汗流如注,回說:還無。椅上的阿姆坐回去,身形流露出鄙夷的表情。身旁的姐姐替他注解道:頭一個男在外國讀書,第二個也往外國去了,第三個留在身邊。實情是老大已經(jīng)讀完回來,老二將去未去,第三個則在他母親身邊,他已成孤家寡人。阿姆豎起五根手指,搖動著,是指他的年齡。他點頭說是,十分慚愧,因無抱孫,又無成就,且還不知母親高壽幾何。母子二人,暌違幾十年,如今相對,幾句來去,要說的就都說了。余下便是見兄嫂,認侄甥。滿滿站了一地的人,很快他就不記得誰是誰,只能從年齡分辨出平輩和晚輩,還有第三代——抱在手上,擠在腿縫里,睜著晶亮的小眼睛,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然而,他也看出,母親是獨居,因房屋老舊,左鄰右舍全是新起的樓房,塑鋼窗,馬賽克墻面,琉璃瓦斜坡屋頂。中午時,全體轉(zhuǎn)移大哥家,大理石地坪的廳堂,擺了三大桌,除自家人,還請幾位陪客,村長,組長,廠長,還有鎮(zhèn)長。續(xù)起來也是族親,冠一個姓。鎮(zhèn)長與他推讓上座,來回幾度,最后以年紀論,鎮(zhèn)長方才入首位,他退左手,就挨母親坐,負責為老人家布菜。餐中,母親又問他一遍“抱孫無有”,仿佛將剛才的問答忘了,也可見出對這項的重視。除此,再無多話,難免有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心情。很快,他被桌上人拉進談話,被釋放似的,有一種輕松。

      談話是關(guān)于經(jīng)濟的新政,對個體創(chuàng)業(yè)進一步放寬準入。閩廣兩地原本有地貌差異,前者多山,后者平原,又近香港,錢物流動活躍,于是貧富兩分。后來深圳特區(qū)開發(fā),如虎添翼,突飛猛進,閩地落后更甚,好比新社會和舊社會,桌上人說。現(xiàn)在好了,皇恩普降——這里人說話真像是舊社會,舊社會里的舊戲文。這天是觀音誕日,縣鄉(xiāng)都開社戲,于是,他又被拉到姐姐姐夫摩托車行所在鎮(zhèn)里,直接上到一家酒樓,可俯瞰廣場上的戲臺。所謂廣場,不過是兩條街相交處的一個路口,臨時砌起水泥臺子,兩邊用毛竹搭起棚屋,作演員換裝的后臺。臺頂上懸一排燈,燈下人紅妝綠裹,咿呀吟哦聲里,有一支胡琴特別高亢尖銳,穿透過來。四下里一片暗,暗里人潮涌動,一會兒聚起,一會兒散開,與戲臺上的活動無甚干系似的。

      這一宴出席人全是鎮(zhèn)上官員,親屬只有姐姐姐夫,談的還是改革的題目。到底高一級行政區(qū)域,又是公家人,胸襟就要開闊許多,詞匯也更現(xiàn)代,筑巢引鳳、招商引資、制造業(yè)、房地產(chǎn)、外貿(mào)、內(nèi)需,等等。他插不進話去,沉靜著,舉座又都站起,共同向他敬酒。從高階到低階,一人一輪,叫做“打通關(guān)”,終于結(jié)束,姐姐又暗示他也要回敬,于是,再一輪“打通關(guān)”。他不善飲,平時酒局也不多,沒經(jīng)過磨礪,不會虛應,而是實打?qū)?,統(tǒng)統(tǒng)下肚,不到中途已經(jīng)醉了。幸好他醉態(tài)不壞,只是開心話多,滿面春風。下半席上就盡是他說眾人聽,左一聲“血濃于水”,右一聲“月是故鄉(xiāng)明,人是故土親”,第三句是全篇賀知章的還鄉(xiāng)詩,從“少小離家老大回”到“笑問客從何處來”,聲聲回首,念念舊情,相比桌上人的新辭,他仿佛是個古人。心輕快地跳著,身子幾乎要飛起來。席散時,被眾人簇擁,走過酒樓的回廊,底下戲臺變成火柴匣大小的一洞天地,浮在深灰色的人潮上,手拉著貼身的那個人,嘴里無休無止:“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這一晚,他睡在姐姐家里,醒來天已大亮,窗下傳來汽車喇叭,還有水龍頭打開,掃射的聲音。探頭看見姐姐踩膠皮靴,系膠皮圍裙,舉一柄水管洗車。所謂車行,包括修理、配件和洗車。這一間二層水泥預制板樓房,占地約六百呎,上層居家,下層店鋪,如此分割,就逼仄得很。從狹窄的直梯下去,站在門前,往四面看。白日里,夜的遮蔽揭去,燈光熄滅,見出街鎮(zhèn)的小和灰暗。山脈擋住視線,地面高低不平,這里那里矗立著水泥板的樓房。一條公路筆直穿過,帶來了現(xiàn)代化,卻顯得粗暴。姐姐說中午鎮(zhèn)里還有請,他卻再不想看見那些人。清醒中,意識到他們的期望,而自己愛莫能助。他只是一個職員,領(lǐng)取薪俸度日,方才經(jīng)歷破產(chǎn),倘若那么一點資財也夠得上“破產(chǎn)”兩個字。他草草吃過早飯,乘姐夫摩托車的后座,驅(qū)往縣城長途車站。臨上路,他重申多年前的承諾,“我養(yǎng)母親”,口氣是肯定的,因為“將來”已成“現(xiàn)在”。

      隔離了的情緣,即便血親,也不那么容易彌合。心里頭,他還是將阿姆當親的,母親則是疏。但是,一次還鄉(xiāng)到底走通關(guān)衢,自此,他就有了幾門親戚,為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增添額外的內(nèi)容。之后不久,他又回去了,總有鎮(zhèn)甚至縣上的官員宴請,應對較前自如,或多或少得些放縱的樂趣??h城開發(fā)新樓盤,專面向僑屬,他參加看樓團,乘著大巴去參觀。帶領(lǐng)的小姑娘,穿一身職業(yè)裝,完全脫去村氣,與香港小姐無大異,不禁暗暗驚訝自由經(jīng)濟的力量,一夜間造出新人類。大巴坐得半滿,有來自港澳臺海外,也有家屬代理,由小姐串聯(lián),相互遞送名片,介紹與自我介紹。走省道,一路過去,幾乎工地連工地,不是建房,就是修路。中途有人內(nèi)急,沒有服務站,車陣銜接,停不下來,好容易靠到路邊,很危險地斜下路基,停在一堆黃沙旁邊。車門打開,一行人魚貫下來大巴,手牽手穿過汽車長龍。工地上人全停下作業(yè),向經(jīng)過者遠遠一指,顯然了解他們的急難。沿著指示走去,果見有廁所字樣,走進去,只聽一片響嗝,宛如夏季里的悶雷,原來是與豬圈兼用。事畢之后,再牽手魚貫而回,全體捧腹大笑。因都是路人,不過萍水交集,輕松無顧慮,一時間倒熱烈起來。窗外窮陋的山水,在南亞空氣的氤氳里,變得清遠淡泊,近邊有鴨寮,棚頂?shù)钠旅嫘毕聛?,幾乎垂地,仿佛覺得行在宋人的畫中。

      樓盤已起到一半,無數(shù)鋼筋刺向空中,起吊機的長臂緩慢地移動,險伶伶的。樣板房獨立在一側(cè),走進去,只覺目?!A?,鏡子,地磚,大理石,枝形吊燈,家具打著光亮蠟,總之,滿滿當當,都在發(fā)光,內(nèi)外兩個世界。他倒無所謂這些,工程總是粗礪的,樣板房也總是過度裝飾,他注意的是樓距寬闊,可看見遠山一抹青黛,視野相當開朗。最令他動心則是樓價,只在港島百分之幾,附帶許多優(yōu)惠,贈送潔具廚具,底層是空地,頂層是樓頂平臺,還可代辦城鎮(zhèn)戶口,一室戶一人,兩室戶兩人,三室戶四人。從投資考慮,他是香港人,人稱經(jīng)濟動物,不可能不想到投資,價值空間亦有余裕。樓盤距縣城五公里,距廈門十公里,一路的土木建設就可看出,城市正急劇擴張。他在心里迅速算出一筆賬,十年期的還貸,每月支出微乎其微,主要是那一筆頭款。他有一些積蓄,凈身出戶,從零起家,一月一月的余錢,在港島,買一只鉆表都不夠,可用在此項,卻不容小覷。差額部分可以借,他想到那同學,這一小筆借款,只要他張嘴,立馬就到手。張嘴的為難又恰在于少,而不在多。這點數(shù)目都周轉(zhuǎn)不靈,顯得很潦倒。這就是香港的人生??傊?,他決定了,要替母親買一間樓,兌現(xiàn)贍養(yǎng)的承諾,同時呢,也是為家鄉(xiāng)經(jīng)濟增幅作綿薄貢獻。

      回到香港,即電話邀約同學,同學也剛從內(nèi)地老家回來。這時節(jié),香港大陸通勤活躍,來的多,去的也多。兩人在尖沙咀一家廣東飯館餐聚,依誰主張誰買單原則,由他做東。同學也不見外,只說這一向在大陸吃得過飽,胃口不怎么樣,所以,無須點多,幾件盅品就可。于是,三件盅品,外加兩件點心,一瓶酒。中途同學忽想起問道:有什么事嗎?他搖手說沒事,談談天,大家不都回老家,有見聞。餐畢時,同學又問:到底有事嗎?他還是搖手,說沒有。同學是個爽利人,性情難免粗疏,真以為沒事,不再問了。于是,這一餐,錢沒借到,餐費倒付出不小的一筆,盅品是比較貴的。借錢不成,買樓便擱下了,其間售樓小姐打過幾個電話,問,買不買?這話問得直接,露出大陸妹樸直的本色。他說還需考慮,買樓嘛,不比買白菜蘿卜!后一句說得俏皮,他其實也是有風趣的,被生活壓抑,現(xiàn)在開始露出水面。

      買樓的計劃延宕了一陣,小姐的電話稀疏下來。他想過向前妻借錢,但更不好開口,難免有推翻協(xié)議索討前賬的嫌疑,所以又止住了。倒是前妻自己揣度出來一點端倪,聽兒子說過他回原籍認親。他與兒子兩周一回晤面,并不在家,而是擇一間餐館或者酒廊,酌飲一番。每見兒子,都覺長大成熟,以致多年父子成兄弟,交流漸漸深入。某次從原籍回來,說起看樓經(jīng)歷,以及小姐敦促,兒子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說:誰是醉翁?兒子笑:兩者皆是!他哈哈大笑??雌饋?,家庭真是個藩籬,拆除之后,成員們都自由自在,反比往日相諧。夫妻極親密的時候——如今想起恍如隔世,小兒女間的密語,真出于兩人之口嗎?但又確鑿無疑,是一個真實的夢。他曾告訴認親的心愿,發(fā)誓回報生身之恩,她勸慰,不在此時,即在彼時?,F(xiàn)在,時候到了,一個凈身出戶的人,縱有圖報之心,何來余力?她自知氣頭上離異,盤剝太苛,但卻不甘退步,一直撐持著,也是那句話,不在此時,即在彼時。

      這一日,前妻忽來電要見面,他說了一個地點,前妻則要去他居所。他從來拗不過她,只得應許。提前一刻鐘,到輕鐵站等候。星期日的午后,人車比平時稀少,鐵軌依山勢蜿蜒,石壁上野花扶疏,日光透進來,鑲上金銀邊,亮閃閃的。為節(jié)省租金,他就在屯門天水圍賃下一小單元,雖然遠和偏,但幽靜,是現(xiàn)代的桃花源。他在無人的站臺上踱步,來一列車,沒有她的身影,他也不急躁,心情是清明的。又有一列車到,下來幾個人,沒有她。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一刻鐘,這一刻鐘里有她的怨艾,是在罰他呢,他不委屈,反而欣慰。他不再計算時間,暗中還希望等待延續(xù)下去。輕鐵列車從山崖后面探出,向這邊滑行,石壁上的花草都在搖曳,日光四濺,鐵軌發(fā)出叮叮撞擊聲。終于,車門口下來她。十一月的西下的太陽里,她的人仿佛透明,本來就比閩廣人白皙,如今發(fā)福了,幾近吹彈得破。這是離異后第一次見她,沒變,又有變。她大約也是這么想,只是更直率,說:頭發(fā)怎么沒了!他慚愧地避開對方的直視,心里嘀咕:堪稱肥婆一個!事實上,他并非全禿,她也離肥婆甚遠。兩人多少是窘的,移開目光,并肩往他的租處去。一些時光在兩人間倏忽過去,回不來了。

      走入小區(qū),再進樓廳,上電梯,過走廊,然后推門。與外部的闊大華麗相比,房間顯得格外逼仄,一方門廳,直對臥室,只三步深,一張沙發(fā)床幾乎掛在墻上。被他收拾得極干凈,無任何贅物,也更見出寒素。環(huán)顧一周,挑剔的苛責的目光,他不禁瑟縮起來。她在沙發(fā),他則隔一張桌的椅上,面壁坐著,壁上是兒子們戴學士帽的照片,還有阿姆的照片,沒有她,也沒有他自己。有一陣子沒說話,時間在靜默里流去。惟至親才可無話,或者就是極疏的人了。他想找一些話來,卻被她搶先,他總是慢她半拍,她說:為你想,亦是過于拮據(jù),可是,并無人有欠你。這話十分突兀,但又十分恰當,他點頭說是,被她止?。河幸粭l路,可供你走。什么路?他動心一下,抬頭看她。她冷笑道:自己不會想!于是又羞慚地垂下頭,過去,現(xiàn)在,將來,她總讓他羞慚。她接著說:即便會想,未必能做。這句話將他點穿了,他確實想過,比如找老同學,卻沒有做成。這回輪到他笑,是苦笑。停一停,前妻和緩口氣:我借你!他愈加苦笑:我拿什么還?前妻說:既我借你,就要保證你有得還!這話說得很職業(yè),就像在與客戶建議。他抬起頭,看著壁上家人的照片,注意力卻在耳畔。時間倒流,又回到過去的日子,她教導,他聆聽。教導者的聲音響脆,有理,又有辦法。

      前妻的辦法是,她借他一筆款項,指定去買幾樣股票,然后指定幾時拋售,所得盈余他得,本金完璧歸趙,還她。他聽了覺得極好,提出應按銀行存儲利率付她利息,她說不必。一言定音,他不敢駁。又提出立字據(jù),前妻又說不必,再一言定音,不敢駁。她遂笑道:不怕你賴賬!他說:哪里敢!前妻看他一眼,詫異有新變化,變得會揶揄。他臉上有一點笑影,才發(fā)覺豐潤了,顯得年輕,并不與年輕時樣貌接近,反而更遠,成另一個人。

      就這樣,按前妻策略調(diào)停,他從復蘇的股市賺一筆,付開發(fā)區(qū)新樓一套兩居室頭款還有余,就交予姐姐,聊補母親衣食用度。產(chǎn)證所有人寫母親與他的名字,將來,那是更近前的將來,他至少可以主持房產(chǎn)的分配。其時,他也到養(yǎng)老的年紀了。自此,售樓小姐的電話又接續(xù)上,似乎有一就有二,期待下一筆生意成交。

      同樣的原則,有一就有二。這一回與前妻交割之后,不出月余,又有一次晤面。是她邀他,因要賣老屋,讓他去收拾舊物,多是阿姆留下,也有他自己的。去到那里,東西已經(jīng)打理成紙箱,但還是多留半日,共同吃了午餐。房屋老舊,又是人去樓空的景象,喚起都是頹唐的記憶:婆媳齟齬,投資失敗,職場勞頓,經(jīng)濟局促。所以,并沒有想象中的傷感。

      叫了一輛計程車,裝上他的東西,先送前妻,就知道她的住所。是買下的新居,大的住出去,二的在美國,小的住校,所以也是一臥一廳,卻要華麗與現(xiàn)代,有海景。海景于香港人,是身份的象征。又有月余,前妻忽到他的公司,說要出差,請他幫助灌溉盆栽,專送鑰匙來的。歸還鑰匙時,前妻沒接受,反而索去他住處的,說他要是出門,她亦可照顧他的房屋。他的起居十分簡單,沒什么可照顧的,出于禮尚往來,他還是交出了鑰匙。他從來習慣服從,這是他與她之間一貫的模式,追溯起源,不都是她引領(lǐng),他跟隨!

      如此,這一對離異的夫妻開始走動。老二博士學成,一家人前往畢業(yè)典禮,順便旅行美國東西海岸。住酒店,他們定一個大套間,他和兒子們各睡里外間,前妻睡客廳的加床。兒子們有意讓父母單獨相處,坐車一排,行路一對,每到景點,則拍雙人照。他們也不抗拒,他還將手放前妻的肩和腰上。這場出游很像是一場實驗,實驗有沒有復合的可能。他是無可無不可,她呢,似有意又似無意。最末一晚,旅行團在一家米其林餐廳晚宴,客人需著正裝出席。他們這一家,老少爺們黑西裝,白領(lǐng)結(jié),母親則是唐裝一襲,茜紅錦緞旗袍,很大膽地啟用松綠盤紐和滾邊,且是西洋式的色配。洋洋灑灑登場,仿佛黑社會老大和壓寨夫人,率一眾小弟。新科狀元領(lǐng)頭向父母敬酒,感謝養(yǎng)育之恩,另兩個乘機追擊,為爸爸媽媽慶賀鉆石婚。他懵懂問,什么叫鉆石婚?回答三十年,掐指一算,將離異后的幾年數(shù)進來,不就三十年?可是,數(shù)得進來嗎?三個兒子一并起哄:和吧,和吧!他微笑不語,前妻放下酒杯,說道:要是和,那就真是為你們阿婆分的了!這話可解釋作擔不起惡名,亦可解釋別有原因,更可能只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他沒有說話,而是,心里陡然一輕松。

      他懼怕婚姻,婚姻這一種恩惠,比生恩養(yǎng)恩又有所不同,它包含有情欲的施舍,不啻是人生的奢物,更有傳宗的給予。像他這樣,出生多余的人——被送養(yǎng)的命運多少有這么一點意思,有延續(xù)子嗣的價值嗎?他簡直在強取豪奪,剝削造物,前債還未清償,哪敢再續(xù)后賬?

      現(xiàn)在,前妻來他住處已屬平常,凡來一次,他亦去一次,猶如回訪。如此外交關(guān)系,看起來會持續(xù)終年,也許就是他們的緣分。都是向晚的年紀,可稱之為余生,遭際和心情,趨于塵埃落定,平靜下來。同時呢,生活忽然多出許多閑暇,讓時間變得豐裕,所以又不覺得余生是匆促的,而是相反,一切尚可從長計議。

      自愛國學校畢業(yè)以來,一直在大陸背景的報館從業(yè),薪金較同類型企業(yè)要低,但鑒于前面所說學歷的缺陷,以年資彌補,亦步亦趨,升到中上層管理部門,所以并不作他想?;貧w前后,有一陣激蕩,大陸派遣人員比例迅速增長,占據(jù)主要位置,思想意識總有大不同。盡管他屬港地左翼,而大陸改革開局已久,來客多為自由派,畢竟分治一百年,已成兩類,就有種種差異。同事們紛紛攘攘辭舊覓新,難免受影響,而且,也有過不錯的機會。但他是個念情的人,也是個馴服的人,生活又養(yǎng)成怠惰的習性,最終還是一動不如一靜,以不變應萬變。如今定下神來,竟四顧茫然,老相識幾等于零,后來者居上,活潑潑的,說著朗朗的普通話。他自覺成朽木,又像學校里屢屢通不過升級考的留班生,漸漸生出去意。就在此時,他的一位老友,報業(yè)內(nèi)資深人物,曾在數(shù)家報紙開拓文藝類副刊,當年他那些抒情文字,就是在他主持的青年園地刊載,所以堪稱師輩,如今得財力支援,獨立辦一份周報。先在地鐵派發(fā),迅疾覆蓋全港,然后改周報為日報,改贈送為零售,擴充內(nèi)容,添加頁碼,自主印刷發(fā)行。于是,招募員工,廣納人材。聘用原則體現(xiàn)出本土實業(yè)的傳統(tǒng)模式,并非一味求新,而是老少相宜,熟生兼半。就這樣,老友,或者說老師,來挖他了,位置是副刊主編,薪酬高原先一半,退休年限推延至七十,到時間視情形還可再議,因老友本人已年近七十,希冀與同時代的人共事。他原是等待退休,頤養(yǎng)天年,然而,不知不覺中,職業(yè)的終點有些令他生畏呢!如許多的時間,即便是上下班都不足以充實,他又開始提筆寫閑情文章。而且,也是不知不覺中,他的頹唐與倦意退潮了,精力滋生。他非但沒有老邁,反越來越健碩。年輕的身體其實是易碎的,因為生機過于蓬勃,激素分泌旺盛,器官趕不及成長。而現(xiàn)在,平衡了。

      這年,他五十五歲,按理不是跳槽的時機,可是,他跳槽了。不曾料到的是,并沒有預想的傷感和不舍,就像告別老宅時的平靜。所以,他,也許是一個斬截的人,認清大勢已去,便轉(zhuǎn)身走開,沒有回顧之念。本來如此,抑或有新變,總之,氣象更迭,呈另一番圖景。

      表面上看,是依著先后排序,因果關(guān)系,本質(zhì)上卻可能同時發(fā)生,就和運勢有涉。到新公司上班,他換了裝束,脫去幾十年一貫制的西裝領(lǐng)帶,穿便服??ㄆ鋳A克里一件細格襯衫,下面是棉布西褲,足蹬牛筋底皮面鞋。斜分的發(fā)式也修短,兩鬢推上去,臺灣說法叫“陸軍裝”,本地稱學生頭,是為和衣著相配,也因為發(fā)頂稀薄,早不適宜留長。現(xiàn)代模式的報館,走藝術(shù)思想路線,一反傳統(tǒng)保守,以示與舊業(yè)區(qū)別。反映在員工著裝,就是輕松、便捷、親和、大眾。除去外部客觀理由,在內(nèi)心,亦暗自期望有嬗變??刹皇菃??他陡然后生十歲,甚至二十歲,不止形貌,還是心勁,勃勃然的。下班回到住處,小區(qū)里的燈光球場,球在籃板砰砰響,一個球越過鐵絲籬笆,落在腳前,他彎腰抄起來,一只手拋過去。

      副刊是報紙的余興節(jié)目,在邊緣地帶,連他兩個編輯,與文娛部共用一名編務。是同人報刊的性質(zhì),用人寧缺勿濫,可保持傾向的一致性。工作量是大,約稿、看稿、集稿的編輯業(yè)務之外,作為主編,他還負責審稿、定稿、看大樣。加班加點不說,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事物。原先的報館是大工業(yè)體制,分工很細,程序都已格式化,他專司一門,差不多和流水線同樣。如今卻不然,上下左右,交叉錯綜。換句話,原先空間大,人小;現(xiàn)在空間小,人大。可是他不怕,還很喜歡,封閉的天地忽打開一隅,涌進來多少新人新事,迎接不暇。難免犯錯誤,錯誤也是令人喜悅的,因為里面有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再說了,這忙亂的全部又都起于一源,就是文章。

      文章于他,從來是閑情,然而此時此地,卻成正途。那些年輕的投稿人,不多,但還是有,他仿佛看見自己,過去和現(xiàn)在——即便現(xiàn)在,他掌有這些文章的生殺大權(quán),其實,不也依然是個文藝青年!原來,他并不是孤獨的,也非過時,就不必害羞躲閃,他可總是害羞躲閃。帶著羞怯的心情,他在副刊上開辟一個專欄,多少有些營私,那一顆私心卻是真正的文藝心。專欄每周一篇千字文,寫什么?寫回鄉(xiāng)見聞,取題“月是故鄉(xiāng)明”。他畢竟不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有閱歷。只是生性纏綿,敘事就脫不了抒情,終屬浪漫一派。

      隔段時間,前妻來造訪,就要多看他幾眼。照顧的名義下,就帶有檢查的意思了。狹小的衣柜里,陳年的藍西服閑置著,卻多出一套深墨綠細格呢三件式正裝,是為出席特別場合量身裁制的。她的手不自覺伸進衣袋摸索一下,空著出來,什么都沒有。抽屜里依然是簡潔的,合乎他的習慣。衛(wèi)浴用品都是老款,亦無異常。所謂廚房,不過是貼墻一溜,無一件多余。床頭的書是多了,可他本就是個愛書人。想起同學少年的日子,他造文,她抄寫,手下停了一停,再移開。柜上,桌上,纖塵不染,這就是他,還是他??墒?,真的是他嗎?之后,不等他回訪,她又來,明顯是飛行檢查了。他正在桌前寫文章,很像一個好學生,迎接老師嚴苛的考驗。他問有什么事嗎?她說沒什么事,難道不能來?他聽慣她說話,總是負氣的,便不說什么。讓座,奉茶,叨陪一旁。她問:一個人在家?他不禁詫異起來,說:一個人。她沒再說什么,坐一坐,走了。因為常來往,又因為手頭正趕下一期稿,就只送到門口,看她進電梯。電梯合閉的一霎,他的門正關(guān)上,內(nèi)外兩隔,于是,疑上心頭。

      從時間上看,前妻心懷疑竇之際,他實是無限清白。換一個方面,以成因論,卻已種下端倪。他手下的一名編輯,為女性,其年三十三歲。這個年紀,在婚姻中人,應是年輕,但在未婚,就是大齡,舊時稱“老小姐”的,她正是后者。但當今香港社會,單身女性屬普遍性,甚至納入時尚潮流。那中環(huán)一帶,辦公室麗人,受高等教育,衣袂飄兮,神情昂然,令人望而生畏,多待字閣中。他原先龜縮在殼里,對周圍的世界不聞不問,如今眼界一開,才發(fā)現(xiàn),隔絕封鎖的幾十年內(nèi),生長出一族新人類。讓他首度領(lǐng)教的,便是他的這一位下屬。下屬姓陳,英文名勞拉,祖籍廣東新會,第一代移民于大戰(zhàn)后創(chuàng)下基業(yè),隨世界經(jīng)濟騰飛擴張,經(jīng)營很廣,伸延海外,是東南亞排得上名錄的富戶。富戶的歷史往往是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第二代科商,第三代則興之所至,學些無用之用。這一位勞拉就是第三代,讀的是文學。本港大學四年中文本科,再到英國劍橋修二年英美文學,然后回來,再讀個博士,這一回攻的是新聞傳媒。家里有錢,她讀一輩子書有何妨,一輩子在娘家又有何妨!博士帽戴過不久,就遇新報館開張,第一批招進來的。所以,論服務本報的資歷,她倒在他之先。他本是個謙遜的人,凡決不定的事,都問她,她呢,就敢決定,之后再揶揄一句:到底誰是前輩?他連道:慚愧,慚愧。兩人都笑。富養(yǎng)出來的女兒,性子大多直喇喇的,不計較細節(jié)。這報社又有一股新風,階級平等,綱紀寬松,對拘泥的他,真是思想大解放。

      有一回,請教完畢,勞拉向他索討犒勞,吃請一餐,他欣然答應。二人同出辦公室,一路過去,勞拉見一人邀一人,到樓下,已是呼啦啦一群,全是青年男女,簇擁他一個“前輩”,來到街上。寫字間里的白領(lǐng),都在這一刻出來打野食,一條軒尼詩道兩邊的茶餐廳,門口都延起長隊。烈日當頭,冷氣里閉住的熱汗,一下子迸發(fā)出來,十分爽快。看年輕人說笑打鬧,插不進嘴,也不能完全懂得,只覺得高興。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和他們一樣,活潑潑的生命,是他給予的,就有些驕傲起來。他們這一幫終于齊打伙進茶餐廳,又忙著四下拼湊桌椅,擠擠坐成一周。中午供應只是客飯,專服務上班族,于是各點一份,互相交換菜式,他又添買糖水。餐盤從頭頂上傳送,食客向跑堂叫點單,跑堂向后廚喊菜名,門開門合,進來出去,一片沸騰。餐畢,一眾人尾隨他到收銀臺買單,就像多子女的父親,喂飽黃口小兒,有一種養(yǎng)育的滿足。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做父親,被生活壓迫,只感到畏懼,錯過許多感受,如今好比水落石出。因此,深以為他犒勞勞拉,而是勞拉犒勞他,給他賞賜。他不知道,這賞賜剛拉開帷幕,將有不期然的劇情上演。

      下一周,勞拉說要回請,他欲推辭,卻又不舍,就說:你請客,我買單。勞拉說:好!他以為勞拉會像上一回,邀請小伙伴同往,可是,卻只有她和他。兩人出去大樓,走到街上,還是那一個茶餐廳,擠了一群中學生,白和藍的校服,有男女分開,視而不見的,亦有混雜一處,談笑風生。她指給他看,那男女生不說話的是低一級,高一級則故作瀟灑,事實上,懷里揣著個兔子,突突跳,看額頭上的青春痘就知道。她又指他看某一桌上,四個男生圍繞一個女生,仿佛眾星捧月,可是,勞拉說,最后,這幾個男生都不會擇她作婚配,而是會娶——她略作四顧,向面隅而坐的兩個女生一點頭:娶她們中的一位。他好奇道:為什么不是那一個?她說:他們怕她!他再問道:為什么不是這兩個都選?她說:這是概率。什么概率?他不懂。她笑起來:邂逅的概率呀!四人加二人,六人中有一對結(jié)緣,已經(jīng)超過平均數(shù),稱得上傳奇。他被她徹底搞糊涂,這些現(xiàn)代閨幃中的秘笈,有理又無理,有情又無情,只是搖頭。她更笑,幾不可抑。他便問:你呢?是其中哪一個。她收起笑,正色說:先是被怕的一個,再是漏選的一個,然后——然后如何?他追問。然后我選他們!這話說得殺伐斬截,又極天真,像一個寵溺的小孩子,要什么有什么。他笑起來:他們更要怕了!她眼睛看著他:你怕不怕?他說:怕得很!她仰起頭哈哈大笑。中學生已經(jīng)退出餐廳,上下午課去了,擁進新一批食客。他們坐得有點久,站起來,到收銀臺,由他付賬,推門到街上。

      如此,說話比平時稔熟一步,之后呢,卻倒生分了似的。用稿編排有疑慮,原是與她商量,現(xiàn)在稍加思忖,自己決斷了。她對他,也收斂態(tài)度,有所忌憚。兩人都變得小心,生怕有觸犯,觸犯什么?則是曖昧不明。這種窘態(tài)沒有隨時間消減,反而日益加劇,漸漸地,連平常的對答都少有了。他人在事中,懵懂困惑,周遭人看得明白。同事閑聊,常談起各自婚姻經(jīng)驗,有成有敗,共同的認識是,香港小姐過于獨立。教育程度、經(jīng)濟收入、職場地位,已占據(jù)壓倒之勢,民主社會給予她們的饋贈,多少剝奪了男性的福利。幸而,人類歷史不是同步發(fā)展,而是先后錯落,所以,比如,馬來西亞小姐,樸素、賢良、溫柔,很合華族傳統(tǒng)的婦德。雖有地域歧視的嫌疑,但從大處著眼,文化并不以前后進界定價值,不是提倡“和諧”嗎?他們又舉出一二三,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最終忘記舊日的創(chuàng)痛,過著幸福的生活。

      聽這些閑篇,他覺得有趣,而且開眼界。在他埋頭生計的日子里,世道發(fā)生多少變化,都是需要急補的。同事們,稍有幾位同齡,更多年少者,卻都比他知人事,識時務,不由感嘆自己的落伍。談論到酣暢淋漓,忽聽一聲——何不妨一試!正想著“一試”為何,又如何“一試”,卻發(fā)現(xiàn)周圍眼睛都看向他,又聽見一聲:我們都沒有機會,惟有你——我怎么?他不解道。身處空城!人們說。這才明白,所述理論與實例都為啟蒙他,不由張皇失措,轉(zhuǎn)身要跑,被一干人圍堵,起哄著。他這才知道民主自由的厲害,人不分長幼,事不分大小,全一鍋端。他左沖右突,好不容易脫身,身后傳來齊齊的唱喝:鉆石王老五,吃飯不用煮,穿衣不用補!歌聲中又有艷羨,又有揶揄,他也才知道,還有這么一句流行語:鉆石王老五,而自己,樣樣條件符合,于是,加倍倉皇起來。

      回到辦公室,直覺得臉紅心跳,幸而無人,勞拉外出約談作者,一半行政在那半邊。一個人呆坐,許多片段浮起:勞拉問怕她不怕;同事們的婚姻論;前妻不定時上門搜檢,全組合成篇章,題目叫做“鉆石王老五”。誰都以為他應該、也必須再娶,可不是嗎?人均壽命延長,聯(lián)合國關(guān)于年齡段出臺新劃分,具體到他,又仿佛倒長回去,越活越后生,又落得單身。情理法與身心健康,再有對社會的負責,不是嗎?大齡未婚女性一年一年增長,都要求他進入婚姻?,F(xiàn)實的情況,進一步有勞拉,退一步,有馬來西亞小姐??墒?,他不是剛逃出來嗎?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如今,稍事休憩,方才緩過勁來,千萬不能重蹈覆轍,爬起來的地方再跌倒下去。他想起阿姆和她老姊妹們常說的“情蠱”,情人間以放“蠱”盟誓,天涯海角,離人歸來,服得解藥方可避死。現(xiàn)代社會的離婚制度好比解藥,但只是針對文牘,還有無形式的心契,什么又能解蠱?有一句俗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如此,不就是情解情,自解自!他的思想進入怪圈,就像那個“莫比烏斯帶”,循環(huán)往復,不可窮盡。正撕扯不開,推門進來勞拉,面對面,兩人都一怔,遂避開視線,這下半日的時間又接續(xù)起來。

      也許確有心靈感應一說,前妻近來加緊視察,來得頻繁。有一回開宗明義:不許背我做下勾當!這話說得無理,他和她不再存瓜葛,各是自由身,做什么“勾當”都無關(guān)彼此權(quán)益。可他并無背人的企圖,又慣常對前妻不抵抗,就以無言作默許。下一回,前妻和緩口氣:倘要作規(guī)劃,必與我商量!他說:無規(guī)劃。前妻“哼”一聲,信又不信的意思。前妻的獨斷讓他想起同事們的話題,關(guān)于香港小姐的評論,何止今天的小姐,連他前妻一輩,甚至阿姆,香港已經(jīng)孕育幾代強悍的女性。最近一回,前妻說的是:你有人了!言之鑿鑿,他心頭一緊,臉上一陣緋紅。前妻加追道:讓我說中!其實是詐他,竟詐出尚未明了的實情。他不禁著惱:無事生非!前妻說:心虛吧。他無從辯起,想笑,笑出來一張哭臉。前妻就點頭: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他要哭了,卻笑出聲來。前妻正色道:你選的人要經(jīng)過我的眼!他點頭稱是。兩人言語往來,半真半假,倒是久沒有過的廝纏。記得起的爭端,多是生計之類的嚴肅題目,都是誠實本分的人,多少缺乏些風趣,就更沉重了。此時,卻變得詼諧。

      與前妻之間是這樣,勞拉那邊呢?也挑開了。不是她,是她的母親,約談了他。半島酒店的咖啡座,既不隱秘,亦非公開,是現(xiàn)代方式,又是經(jīng)典空間,可見出會選地方。未到現(xiàn)場,已有些瑟縮。這一位夫人,看上去更像勞拉的長姐,素雅的服飾與妝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說自己可以說廣東話,她母親一笑,說在臺灣受的教育,可以用普通話交流。似乎有一種照顧的意思,認定他屬那邊的人,不是愛國學校出身嗎?他的普通話如此蹩腳,港人聽不懂,北佬亦聽不懂,氣勢便矮下去。心里不安,這位母親的來意,他其實想得到卻不敢想,于是,更加局促。因是到“半島”來,特地換上三件頭洋服,在悠閑的下午茶時間里,四座皆是輕盈的裝束,自覺這一身就像房產(chǎn)中介賣樓先生,掙扎在職業(yè)生涯的盡頭。

      她母親先是感謝他一向提攜勞拉,他說,沒有,沒有,是勞拉幫他。母親笑著,繼續(xù)往下說,還要吃女兒的壞脾氣。他說,還好,還好,勞拉很得家教。母親接著說:中國人老話,富養(yǎng)女兒貧養(yǎng)兒,一貫嬌縱,不想自食苦果,就是任性!他再說:并非,并非。母親說:所以,先生千萬不要當真!這才把話說完,停下來,等他回答。他倒說不出話來,就有好一時的靜場。靜謐中,回味她母親的話,不由脊背上下來一層汗,定定神,心里忽然清明起來,也笑了一笑,換作廣東話:小孩行事,難免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興頭過去,便云開日出,太太切莫擔心事。那母親倒有一怔,也換作廣東話:先生真是個明智的人!回到熟慣的母語,不僅說話順暢,思路也清晰起來。他說:我三個兒子已經(jīng)成人,與勞拉差不多年紀。說著從袋里摸出皮夾,給那母親看照片,仿佛出示證物。這動作天真可笑,但也顯出老實。三個戴博士帽的男孩從對面女人眼睛流連過去,他接著說:太太的話很有理,富養(yǎng)女兒貧養(yǎng)兒,這就是我的貧養(yǎng)的兒子。說到此,忽然聲咽,一陣傷感襲來,自己已是三個有志青年的父親,卻落入今日窘境,不爭氣?。∷呕卣掌?,將幾上的咖啡飲盡,向服務生舉手:埋單!她母親忙阻止說,已經(jīng)埋過。他沒有再爭,想的是女士優(yōu)先,站起身來。她母親緊隨起身,伸出手,說道:謝謝。他握住了,回謝一聲,然后走出咖啡座。

      酒店前人潮如涌,雖是十月的季候,當頭的太陽依然炙熱。他暴躁地脫下西服外套,扯去領(lǐng)帶,敞開襯衣領(lǐng)口。沒有人看他,受英國人一百年調(diào)教,都有些維多利亞時代的風度,冷淡的禮貌。他本應當轉(zhuǎn)過街角下地鐵,卻偏偏隨人流越過馬路,到對面,順斜坡上去觀景道。這時候,汽笛傳入耳中,方才意識來到天星小輪渡口。海水發(fā)出白熾的光,有萬枚金針上下躥跳。觀景道在水面切出一條影,日頭從身后照過來,他甚至辨得出自己的那一個小小的身影,居高臨下,孤單得很。坐在水泥臺,風吹著臉,漸漸有了涼意,平靜下來。空氣里裹卷著海水的鹽味,礁石暗孔中寄生蟹的動物蛋白的腥氣,透露出混沌世界的原始性。填地日益增闊,地上物堆壘,天際線改變,變成幾何圖形,等到天黑,將大放光芒,此刻還封閉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聲被夾岸的樓宇山巒吃進去,吐出來的是回聲,海灣已成回音壁。這是香港嗎?他都不認識了!他似乎身在異處,連自己都脫胎換骨,成另一個人。方才的一幕,是真是假?疑從中來。他搖頭,發(fā)笑,蹙眉,自語。只有一個小孩子看他,手被大人牽著,踉蹌地走,卻固執(zhí)地轉(zhuǎn)著臉,看得他發(fā)窘,站起身離開了。

      下一日的事情更在所料不及。晚上,他差不多已睡下,門被敲響,以為是前妻查訪,想她自有鑰匙,為何不用。緊急穿衣,顧不及鞋襪,打開兩道門,眼面前的人卻是另一個,勞拉。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等醒過神,那邊已奪門而入。本能地,他跨出一步,站在門外。賓主交換場地,這情形才叫滑稽。勞拉說:你進來!他說:你出來!勞拉再說你進來,他就有些著惱,說:出去談!勞拉指指他腳下,低頭一看,嚇一跳,是一雙赤腳。說:你出來,我才好進去穿鞋更衣。勞拉聽著有理,就跨出門,讓他進去。擦肩時一閃身,隨即帶上門,落下鎖。一人在屋里整裝,頭腦昏昏然的,不知撞著什么邪,要遭遇這些不堪。他一生按部就班,恪守本分,從未有絲毫妄念,如今陷入此局,十分委屈和冤枉。待他一一完畢,開出門去,卻無人,心里竟有一種失落。前后看顧,正當返身,卻聽有一聲壞笑,勞拉從防火梯里鉆出來。他追過去,勞拉又不見了,正納悶,另一防火梯里卻鉆出人來。就這么與他捉迷藏,將他當小孩子耍,他也真變成小孩子,甘心被耍。最后,他對著黑洞洞的防火樓梯喊一聲:我回去了!開門的一霎,勞拉忽又出現(xiàn),不設防間,與他一并擠進去。

      所謂門廳,只一步地,兩人面對面的,躲也躲不開。兩日內(nèi),他身心俱疲,這母女二人,一禮一兵,雙面夾擊,不知什么戰(zhàn)術(shù),又要置他于何地!滿心求她饒他,出口卻很強硬:你要做什么?她回答一句:我選你來了!這話說的,仿佛一道懿旨,又像天女下凡,他一個大俗人,如何消受得起!他轉(zhuǎn)過身從架上的外衣口袋摸出皮夾,展開,送去,被勞拉一手推回:我不要看你兒子照片!無疑問,母女果有溝通。他合攏皮夾,再找不出一件抵擋的利器,只得垂手低頭,任憑發(fā)落。勞拉說:人都以為我件件得勢,處優(yōu)養(yǎng)尊,其實歷來挫折多多,總是我選人家,人家不選我,我不選人家,人家選我,今天我來最后一試,倘不成,從此絕無此念!本是有些凄楚,被她一說,變得極昂揚,赫然一名烈士,就知道有多驕傲,又有多天真。無限感慨,只答出一句:放過我吧!勞拉靜一靜。他感覺到對面呼吸,如暖風拂面。好的。勞拉說,然后轉(zhuǎn)身,拉門出去。

      一夜無眠。次日上班,頭重腳輕。走廊上,人力資源部門,交出來一張紙,勞拉的辭職信,將去加拿大深造,再拿一個學位。

      勞拉長一張團臉,眼距略寬,平眉下一雙單瞼長眼,不像南國女子輪廓深。身量也不似粵閩人的瘦小精干,而是高大壯闊,先祖中大約有北地人的血統(tǒng)。一頭黑發(fā)剪至耳輪,后面推上去,露出頸窩。她的膚色是一種牙白,顯得厚潤細膩,望過去,有一層光。所以,雖不是通常以為的俊俏,但很照眼,一群人中,最先看見的,總是她?,F(xiàn)在,這張臉浮在眼前,不動不笑,撣也撣不去。勞拉的桌子,空了幾周,收拾得干凈,桌面起著反光。他繞過它,移開目光,那里映著勞拉的倒影,不動不笑。然后,就來了新人,是他的推薦,副刊的一位長期作者,中學語文老師,在大學讀一年制的寫作專業(yè)碩士課程。年近四十,兩個孩子的母親,耗不菲的費用,換這無用的學位,在一個普通收入的家庭,算得上高消費。文學副刊,本就是物質(zhì)社會的奢侈心,來到這里,就好比回家。

      新來的編輯姓顧,因原是老師,又在成熟的年紀,人就稱顧老師。顧老師,身穿一件女生校服款式的旗袍,一雙白色便鞋,一看就是文藝青年的出身來歷,文字取舍也是文藝青年一路。他其實也是,但與勞拉合作,無形中有改變,變得先進,就覺得顧老師的品位迂腐了,難免產(chǎn)生分歧。顧老師的表達方式也是文藝的,委婉曲折,他本來能夠聽懂,此時卻不甚明白了,一徑地說:顧老師可以談談自己的意見。顧老師分明已經(jīng)談了,他還是那一句:談談自己的意見!讓人以為是存心,聞而不聽。顧老師索性回答:沒有意見。文藝青年大多是有脾氣的,含蓄的脾氣。吃一軟釘子,略警醒些,知道顧老師真有意見了。于是,第三次說:顧老師可以談談自己的意見!這一次幾乎有挑釁的意思,顧老師緩緩起身,悄悄移步,退出去。一抬頭,人沒有了,不禁惘然,他想起勞拉的動靜生風。上班是這樣,下班回家呢?聽見門響,心頭一緊,卻只是風吹。走廊里的腳步聲,也在驚擾他。四下的寂靜并不令他安心,而是索然。奇怪的是,隨勞拉離去,前妻跟著消失了蹤跡,似乎對他放下戒備。這一日與兒子見面,才知道前妻去了上海,舊親聯(lián)絡,樂不思蜀的樣子。這倒提醒他回原籍看老母,于是,下個周末便動身了。

      老母所住新區(qū),已經(jīng)大變樣,周圍的空地,全起來樓房,多半是高層,第一期的六層公寓,就成盆地。好在樓距尚保持寬闊,至少在香港人看來如此,就不影響日照。小區(qū)前開出通衢大道,行道樹未及栽種,日頭直曬下來,白花花的起煙。道路直上高架,匝口立著房屋中介推銷員,大熱天捂著西裝,舉著樓市信息的紙牌,車輛水泄般從他們身邊淌過。車輛增加不止十倍二十倍,速度飛快,路面已見出下陷的跡象。兩邊是低矮的臨時建筑,水泥和波紋鐵皮的材料,開設各種店鋪,衣食住行,供住宅區(qū)居民吃喝用度。店鋪的空調(diào)外機,和著輪胎與地面的磨擦,轟隆隆作響。他的車停在母親小區(qū)的對面,沒有任何信號燈,不知如何越到對面。車流洶涌,無息無止,噪聲和炎日讓人恍惚,從車縫看過去,那一排小鋪子,像一堂布景,布的什么景?新填地街,他差不多要忘記它了,忽然間無比鮮明,而且向縱深發(fā)展。鋪面后頭的庫房,水果的爛香味;卷簾門拉下來,他和阿姆的席枕;戲園子的舞臺與后臺,古裝麗人的頭面,蘭花指;電線桿上的招貼,治腳氣和雞眼……

      最后,他跟著一輛掉頭卡車的尾上,穿過車陣,到達彼岸。尋找老母住的那幢樓,又走許多彎路。樓區(qū)里多出水池、人造山、葡萄架、雕塑——斷臂的維納斯,赤裸的大力士,插翅的胖鼓鼓的天使……仔細回想,都是開發(fā)商當年的承諾,如今兌現(xiàn),原先的空廓變得擁簇和凌亂,但亦有一種鬧哄哄的熱烈。終于到了老母的公寓,門敞著,廳里的地磚擦得晶亮,中間垂著枝型吊燈,也是開發(fā)商隨房屋贈送,底下一張麻將桌,噼里啪啦牌響。心里生出一股欣慰之情,老母過得不錯??!見他來到,桌邊立刻起來一位,是姐姐,要讓他入牌局,說不會,并非客氣,而是真不會。阿姆和前妻都不玩牌,這兩個女人,其實很像。姐姐重又坐下,一個女人從廚房走出,端來茶和點心,是老家的疏親,專司服侍老母。老母手下摸牌,嘴里吩咐中午的菜式,頭腦和口齒都清楚利落,人也比先前豐腴潤澤。她們說的是閩南話,自阿姆往生,他極少說閩南話,以為忘記,其實句句在心??粗矍扒榫埃挥筛锌⒛沸量嘁簧?,卻沒有享他大福,可謂“子欲養(yǎng)時親不待”。牌桌上人在夸獎他有孝心,血濃于水,老母則說一句:生不如養(yǎng)!雖是謙辭,但極是善解,到底母子連心。他坐在迎門的藤椅,穿堂風習習吹拂,耳邊牌的玉響,間雜聲聲鄉(xiāng)音,不由地,睡著了。

      一趟回鄉(xiāng),心情平息許多,獨處時還有寂寞感,但對待顧老師且能夠客觀冷靜。思想也有回轉(zhuǎn),回到向來的文藝觀念,仿佛重獲自我。副刊的風格換以抒情派為主,版面也顯沉著,失去些活潑,卻多了人生洞察,仿佛也在生長,度過青澀,向成熟去。他重啟回鄉(xiāng)專欄“月是故鄉(xiāng)明”,舊題下新開一輯。顧老師的生性不是勞拉式的生猛,具進攻精神,而是“潤物細無聲”的一類,對他又極尊敬,認作知遇之恩。勞拉新鮮潑辣,有別開生面之感,但也令他緊張,年輕人的游戲其實不合適他,倒是顧老師,讓他放松??朔畛醯牡钟|,漸趨和諧。顧老師進報館一段日子,聽八卦新聞,知道有勞拉這個人,又知道已成過去式。一方面理解起始不順的緣由,另一方面,生出了月老的念頭。女人,尤其已婚的女人,總是對姻緣有興趣,除去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好意,亦不免八婆心理。尤其是,方才也說過,香港幾乎一夜間,遍地生出當嫁未嫁女子,任由一個單身漢自生自滅,簡直有負道德良心。

      這一個周末,本港藝文聯(lián)誼委員舉辦茶會,慶祝一位青年寫作者新書出版。這位寫作人是在副刊起步文學生涯,所以茶會由他主持并致辭。經(jīng)過一段時間休整,勞拉引起的動蕩歸于寧靜,回想起來,既是荒唐又不乏甜蜜,調(diào)劑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他想,自己何德何能,得這一份饋贈?誠惶誠恐之余,便是激勵。他比之前更積極努力,活力充沛。茶會上,他又穿上三件式西裝,灰白的頭發(fā)修得更短,近于板寸,仿佛草莽英雄。外形有時候會反過來促進內(nèi)涵,他真的有威風了。也不用文稿,出口成章,獎掖后輩,又坦陳艷羨——生長在飛行器時代,自己則是自行車一代,交通落后,路還曲折,不時要扛車行走,就退到步行的原始世界,磕磕碰碰,跌倒爬起。要是能夠,他說道,要是能夠,很想再生,變成年輕,可是又舍不得親歷的人生,倘若壓縮掉歷史,重新成為白紙,會覺得空虛了——說到此,滿場的歡笑沉靜下來,肅然起敬,他哽咽了,說聲“謝謝大家”,遂下場落座。儀式完畢,各桌自由茶敘。舉目望去,一半后生,相形下,這一半難免成老朽。好比搭在子時零點的末班車上,綽約見晨曦微露,卻是人家的明天了。正在自己的思緒里,顧老師過來敬茶,身邊伴有一位女士,略年輕些,自我介紹李姓,他就稱李小姐。兩位女士敬過茶后沒有回自己桌,而是在身邊左右坐下。聯(lián)誼茶會向社會開放,付一份茶錢即可進入,藝術(shù)之道,人皆有份。所以,李小姐是個生人并不奇怪,交換過名片,見供職公司為一家藝術(shù)畫廊,頭銜是企劃主任。出自禮貌,不免多問幾句關(guān)于畫廊的性質(zhì)、規(guī)模、投資與返利。經(jīng)李小姐回答,方才知道,這一家畫廊并非獨立經(jīng)營,而是下屬某建筑公司。公司新登陸,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后來居上,可透視資本規(guī)模巨大。所以能夠忽略成本與回報,專司藝術(shù),也是開辟櫥窗,打造形象,作新一類的廣而告之。他想到藝文聯(lián)誼委員會一直以來期望建立長設機構(gòu),買一間寫字間,雇一名秘書,就打聽樓市行情。問答中聽得出李小姐在實業(yè)內(nèi)已具相當年資,經(jīng)驗豐富,頭腦又清楚。他不禁好奇,為什么轉(zhuǎn)行做藝術(shù)。李小姐一笑:地產(chǎn)是有形資本,藝術(shù)則是無形,有形資本已近飽和,不說遠,只說近,香港的樓房,如同森林,向海灣取地,終有取盡的一日,而無形的——她做了一個向天空盛開的手勢,猶如舞蹈。李小姐長相有些類似顧老師,但每一處都勾描一筆,就醒目了。穿的洋服,不像顧老師教會女生裝束的拘謹,而是時尚的。凡到會者,付過茶錢就領(lǐng)一朵花,男士佩胸前,女士則系在腕上,舉手時,花枝搖曳,有一股嫵媚,但顧老師是很少動作的。茶會結(jié)束時,他與李小姐已有三分熟,顧老師反成陪客。三個人一同出會場,下電梯,在北角的暮色里告別。

      次日上班,顧老師見到他,臉上笑盈盈的,似乎有喜事。不覺納悶,看她幾眼,顧老師就開口了:李小姐對主編你印象極佳!他沒聽得懂,停一停,說:我對李小姐印象也不錯。顧老師一拍手,笑道:這不成了!他極少見顧老師活潑的樣子,倒不像老師了,而是有些市井氣,卻又變得可親,讓他想起阿姆。放學回家,常見她與同鄉(xiāng)人交頭接耳,表情詭黠。他也笑道:成什么呀?顧老師說:成好事一樁!見他蒙蔽,又說:李小姐單身,難得有中她法眼的。他詫異道:這如何可能,這樣的小姐,卻空虛年華,簡直天地不仁!顧老師以為他不信,再三保證:果然單身,我與她中學同校,后又在同一所大學,她讀本科,我讀專業(yè)碩士,后來她去美國攻學位,多年不見,再相遇,依然如故。他還在不平中,問:她在美國難道沒有遇見愛的人!顧老師以為他質(zhì)疑李小姐的清白,就說:有是有過,否則,這樣年紀沒有感情經(jīng)歷,不是很枯乏嗎?他松一口氣,似乎放下心來,時事到底是公平的。顧老師接著說:等那么久,看來終于等到要等的人。誰?他問,忽覺心跳加快,有大禍將要臨頭之預感。你呀!顧老師笑得彎下腰。他立起來,變色道:開什么玩笑!顧老師見他認真生氣,就有些尷尬,退后一步。開什么玩笑!他再說一遍,聲音卻軟弱了,頹然坐回椅上。

      不知顧老師如何向李小姐傳達的,過了一周時間,李小姐自己打電話來,約喝茶。態(tài)度坦然大方,他反不好過于推辭,顯得心里有鬼,而且做假。赴會一日,在著裝問題上,有所斟酌。正裝忒隆重,有什么要緊似的;休閑則近昵,好像自己人。最后是居中,T恤衫外罩棉麻西服,輕松不失穩(wěn)重,就這么出發(fā)了。

      約見的地點在銅鑼灣珀麗酒店的咖啡廳,他提早五分鐘到,李小姐已經(jīng)在靠窗的桌邊招手。李小姐穿一件石磨藍絲綢連衣裙,和那日的職業(yè)裝束相比,減去十歲年紀。圓桌面上放一個文件夾,李小姐推給他,說:上回說要覓寫字間,略收集一下,有幾處選擇,可供參考。他沒想到是這事,為先前的顧慮慚愧起來,就有羞赧之色。李小姐渾然不覺察,伸過手,打開文件夾,一條一條給他看,解釋利弊。點的咖啡和茶送上來了,暫時移開話題,補幾句寒暄,互問交通與作息,再有季候天氣。從窗口望去,可見維多利亞港灣,白帆點點,汽艇劃開水面,犁出條條金溝。靜一時,李小姐問道:先生是本港生人?他不免從根上說起。這段來歷他都沒有告訴過勞拉,他與勞拉,總是聽的多,說的少,當然,更不可能與顧老師說,可是對李小姐,他有歉疚心,仿佛小人對君子,于是要以加倍的信任和熱情。這一段敘述,涉及生恩與養(yǎng)恩,離鄉(xiāng)與還鄉(xiāng),事業(yè)沉浮,婚姻成敗——說到這里,他終究遲疑了,于是止住。時間過去,咖啡續(xù)杯了,樓市信息的文件夾合上,悄然推到一邊。他發(fā)窘地喝完杯中物,招手示意埋單。李小姐說:應該她來,是她定的時間地方。此時,他變得堅定,一再招手,李小姐方才告訴,已經(jīng)簽單,因這酒店與她的公司有合約。他只得垂下手,收起錢夾。李小姐補一句:下回先生你埋單。于是,得已和不得已,又有了下回。

      李小姐與勞拉的范式完全兩種,勞拉行的是霸道,可愛的霸道,你心甘情愿被奴役受轄制;李小姐呢,分明是聽你的,可結(jié)果卻亦步亦趨,大約就是王道了,要高一籌。無論以何種名義,他和李小姐開始約會。所謂約會,不過喝一杯茶,說幾句話。吃過一次飯,在尖沙咀轉(zhuǎn)廳,地下燈海一片,到時間,鐳射放起,海天之間穿梭,炫極了。這也是李小姐和勞拉的不同,李小姐的趣味更具都會風格,光鮮華麗;勞拉則是質(zhì)樸的,游離出潮流,崇尚個人性。其中有時代因素,勞拉更年輕;也有背景的差異,像勞拉這樣的富貴家庭,專能生長奇葩,李小姐出身中等階層,憑一己之力,以求社會公認。從人生經(jīng)歷論,他與李小姐更有同情之心,但審美出發(fā),他也許較為欣賞勞拉。這么比較著,忽然警醒,這是作什么比較呢!抬起手,從臉前揮一下,揮去雜念。

      他和李小姐的茶約已趨日常,平均節(jié)奏為兩周一見。外部看來,是成熟男女相處的步履,不疾不徐,最后走向結(jié)合。實際情況卻是一種膠著,他多少刻意為之,李小姐呢,似乎也同意這樣的狀態(tài),大半年的時間過去。這一回,李小姐擇日邀約,約的晚餐,還是定在珀麗西餐廳,他們第一次晤面的地方。因時間段不同,情景就兩樣了。窗內(nèi)一盞燭,照亮一圈,正好籠罩同桌人。葡萄酒映在李小姐的眼睛里,變成夜明珠,看起來有些不尋常。窺出他心中的疑問,李小姐先就揭開謎底:今天是我生日!他一拍腦袋: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都沒帶禮物,實在太失禮!李小姐說:又不是小孩子慶生。他說:在我的年紀,看你們都是孩子。李小姐說:我倒想做小孩子,可是已經(jīng)滿四十,按中國人說法,吃四十一歲的飯。他第一次聽到李小姐的真實年齡,竟然比顧老師長一歲,再想,她們同學,自然是同一年代生人??墒恰摽谡f道,真是顯年輕!謝謝夸獎,李小姐收住笑,繼續(xù)道,外表看這樣,內(nèi)里,青熟自知。他說:相從心生,李小姐的心理年齡必也是年輕!李小姐沉吟著,說:就像那日茶會上先生的講辭,很想重生,回到年輕,卻舍不得親歷的人生——抬起眼睛,似乎積蓄著勇氣,臉都紅了。他心下緊張,不知道接下去會說什么,又仿佛是知道的——遇見先生是我人生的幸事。李小姐終于把話說出口,他沉默下來。李小姐臉上的紅暈退去,輕輕吁出一口氣,將話題收梢,談起別的。她的畫廊正與內(nèi)地博物部門接洽,舉辦展覽,有幾件藏品,價值連城,需辦大額保險,多家公司競標,然后就細述藏品來歷,每一件都有故事。她娓娓道來,他卻走神了。李小姐要交托給他人生,不,應當說奉獻,這禮物過于隆重了,本該是他送她的,今天是她的生日。想到人生,他的思緒漫游開了。勞拉是銜著金鑰匙出世,李小姐則是兩手空空,她十五歲從內(nèi)地來到香港,說是投奔親戚其實是獨自奮斗,一步步走到今天,從無到有。惟因為是這樣的收獲季節(jié),他才消受不起。那么勞拉呢,他也消受不起。勞拉是一瓢飲,李小姐是水流三千,前者以質(zhì)論,后者以量計。他不自覺中又拿她們作比較,好像她們是一對,可不是嗎?一對璧人,一個從天而降,一個地上生長,開出花來,都是美麗,豐盈,性感,熠熠發(fā)光。他用什么來回報?莫說別的,單是時間,都不夠了。

      李小姐覺出他的沉默,思想跑到很遠,便止了說話。兩人默然相對,岑寂中,有類似知己的心情,因是相知,所以相惜,他心下決定再不與李小姐見面。眼睛轉(zhuǎn)到窗外,維港的燈光中似乎有一盞專對了他,向他眨眼睛,譏誚,頑皮,不相信。李小姐的葡萄酒杯輕磕一下他的杯沿,就叫服務生簽單。賬單送來,雙方同時伸手,他晚半拍,覆在李小姐的手背,兩人都一心驚,這是他們頭一回肌膚接觸。他沒有移開,而是很堅決,李小姐又解釋她公司在酒店有賬戶,他搖搖頭,握起李小姐的手,另一手抽去賬單。區(qū)區(qū)一餐飯,如何還得清對面人的美意!付完賬又給出一筆豐厚、完全沒必要的小費。李小姐明白他的意思,一向以來,她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是那種,相信人力不信天意的人,凡事都要做到盡頭,碰壁而回。就是以這股勁頭,方才走到今天。

      下周一上班,顧老師走過他辦公桌,似無心卻有意,在桌面叩擊兩下,仿佛“嘖”聲,就曉得李小姐已向她報告結(jié)果,從此事情終了。經(jīng)過勞拉的一段,他較前有鍛煉,能適應,就免去大的震蕩,只是悵惘,悵惘。他又一次領(lǐng)略李小姐與勞拉的差異,勞拉是轟然而至,轟然而去;李小姐是細水長流,抽絲剝繭。后者的影響其實更深,此一變,生活亦隨之變,每到例行的兩周一晤,便不知如何打發(fā),時間漫長得嚇人。多虧有一件喜事插入,振作了精神,那就是,長子喜期來臨。

      將過門的兒媳婦是臺灣的外省人,也在美國讀書,于是,小兒女結(jié)緣。讀成畢業(yè)求職,港臺兩地來回嘗試幾番,因都學的計算機軟件,再聯(lián)合一對亞洲夫婦,同回美國,在硅谷開一爿小公司,倒也活得下來。女方家庭信仰基督教,行的是西派婚禮,從教堂出來,再隨他們閩南習俗,辦一場宴席。親家從臺灣過來,人數(shù)就有限,他獨身一人在港,也不想驚動福建的老親。前妻家倒是人多,姨舅各表聚有兩大桌,再加些新舊同事,其余都是兩小兒的結(jié)交,按香港人規(guī)矩分成兄弟團和姐妹團。兄弟團一律黑西裝,姐妹團則長裙曳地,手舉一柄小傘,熱鬧喜氣。他們老的,作壁上觀,感慨光陰流逝,世事變更,今天的青年可比他們快樂明朗,前途廣大。他們的老同學作證婚人,宴會廳也由他一手安排,在跑馬地賽馬會。底下馬匹奔騰,人聲涌動,一浪接一浪。證婚辭有大半敘說與新郎父母的友誼,仿佛是為上一輩姻親作見證。本來就是演說家,再又觸動心情,將聽眾帶入情景,正沉湎其中,忽然話鋒一轉(zhuǎn)——這一日,傳來佳音,一個寶寶落地,就是今天的新人!說完一個,再說另一個,因初次見面,重在描繪印象。著重卻不是新娘,而是新娘的母親,意思是相見恨晚人生大憾,否則,必要與先生爭奪——先生也是個豪爽人,立刻請他帶回家去!可是,證婚人說,倘如此,又哪來的新娘?所以,原就是前世的因緣,才有今天的良辰美景。一番話說完,場子都掀動起來,一旁等候上菜的服務生都拍手叫好。

      老同學安排坐在他與前妻中間,三人行的二男一女,幾經(jīng)糾纏,終還是離散,回到少年結(jié)義的緣。老同學已是抱孫的人,笑他倆起大早趕晚市。太太不是他們淘里的人,性情溫和平順,與放縱的他正是一對,所以能夠從一而終。此時坐在前妻那一邊,正低頭密語。趁機會,這兩個便也通個私心。同學問他:想不想再找?他連連搖頭。老同學鼓勵說:少不更事不算,人生從二十歲起計,至今六十許,只過一半,尚有另一半,怎可虛度?這話有些道理,令人耳目一新,想了想,還是搖頭。老同學哀其不爭: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政治理論上說,就是經(jīng)驗主義,最終走至虛無主義。到底從左派運動中走過來的,唯物歷史觀的影響猶在。他苦笑:我這樣支離破碎的人,誰跟我就是欠誰!老同學驚呼起來:你就像那個手里握著寶卻不自知的人!他倒好奇了:我有什么寶?美德!同學說,忠誠、老實、謙遜的美德。他不禁笑出聲來了,引得兩位女性都抬頭看。我以為什么寶!他笑道,不如直接說“愚笨”二字更妥。新人過來敬酒,站起來受禮,待重新坐下,方才的話題就擱置一邊了。

      這一日,他喝得微醺,轉(zhuǎn)接屯門輕鐵,乘過站,再返回,又乘過站,后來竟恍惚起來,不知道是要往哪個站。于是,來回乘坐。下午四五時光景,日頭向西,清風吹拂,道軌旁崖壁上的花草搖曳,與方才的繁華市廛是另一個世界,安靜悠遠。車行行走在軌上,偶爾“?!币宦曧憽K匆娙展庠谘卤谇羞^去,草莖的絨毛亮晶晶的,又陡地閉合,進了影地。他身心輕盈,幾乎要飛起來。有一只蜜蜂飛進車廂,嗡嗡營營,正是老同學所說“美德”兩個字,除去這兩個字,他可說一無所有。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竟然會得到勞拉和李小姐的美人情,想想都要落淚,這世界待他太厚太厚,襯得他太薄太薄!最后,他在一個陌生的站點下車,因為看見了漁火??缦侣坊?,走向碼頭,海面將漁火舉到眼前,向海平線鋪去。步入灘前一條小街,食寮的玻璃缸底匍匐著巨大的蟹類,背上寄生著小小的貝殼。有一個男人自帶錄放機,隨伴奏帶縱聲歌唱,唱的是鄧麗君的歌。多情的詞曲從莽漢喉中吐出,又傷心又滑稽,尤其最末一句:請把我的愛情還給我!簡直在吶喊和聲討,就覺得是向他來的。

      他的羅曼史尚未結(jié)束,這一輪是由老同學主持。奇怪的是,前妻她也參予,作為介紹人之一,不是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話嗎?你選的人要經(jīng)過我的眼。三人行重組,又是二對一,同學和前妻一邊,他自己一邊。推薦的女士其實是前妻的閨蜜,聽起來很像是安插眼線,方便監(jiān)視。閨蜜芳齡四十二,與他相比就是年輕人,曾有過短暫的不幸的婚史,沒有孩子,在中資貿(mào)易機構(gòu)任部門主管,性情十分溫存。因是閨蜜,對他的情況就十分了解,對她,中間人自然是信任的。那兩人一唱一和,描繪他未來的幸福生活,他掛單,無力申辯,因此無語。老同學又補上一句,不著急,慢慢來!話里的意思,他這邊還另有人選。他發(fā)現(xiàn)老同學有些懼怕前妻,不禁一笑,想起三人間曾經(jīng)的攪纏,情竇初開,雖無結(jié)果,但落英心底,一生都在。見他笑影浮出,都以為同意,接下去就是相親一幕。兩男兩女,倒是比預期的氣氛活躍。老同學是健談的人,從小就人來瘋,有人興奮,有生人更興奮。四人一餐飯下來,盡興而散,只怕那閨蜜最終沒明白,與她拍拖的是哪一位。他與前妻,無論恩怨離合,看上去還是一對??傊?,他沒有給前妻回應,也沒從前妻處得回應,這一輪無疾而終,下一輪開始了。

      下一輪就是老同學的人選,他公司里的一名文員。照例,老板給文員作媒聘不合常規(guī),但老同學本是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人,再則呢,其中還有一段來由。老同學的太太打理一間花店,不賺錢,為消遣。這一個周日,正逢情人節(jié),店里收許多訂單,人手不夠,太太派老同學幫忙,稍改變晨跑路線,給客戶送花。于是,人們就看見一個半發(fā)福的男人,手捧鮮花,吭哧吭哧地跑步。依序來到一幢樓前,撳下號碼,蜂鳴器響,咔一聲門開,推進去,上電梯,公寓里出來一個小姐,伸手接花,中途縮回去,掩口驚叫一聲“老板”。原來是手下員工,雖不認識,可公司中人誰不認識他?不禁也嚇一跳,急忙解釋,他不是送花人,他只是送花。這話聽起來繞口得很,也不通,又換一個說法,花不是他送,他只是送!還是繞和不通,小姐卻已經(jīng)明白,抖著手接過花去,堅持送他下電梯,出大樓,到住宅區(qū)門口,目送老板捧著余下的兩束,繼續(xù)他的送花路。因有一面之緣,他與這名小姐熟識起來,見面就問喜期何日。先是有大概,后又推延,自此沒了下文,聽知情人說一拍兩散,各歸各了。年輕人的愛情就是這樣,人沒長性,事無長期。這時候,他想起他來。

      相親會再次舉行,這一回的對象已是下一代人。他不解地想:為什么他的年齡長上去,對方的年齡卻矮下去,這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怨老同學荒唐,前妻、自己,不也荒唐嗎?那女孩子,說是女孩其實也是過三十的人,待字閨中卻無焦慮之色,渾然不覺,還挺高興與前輩們攀談,聽他們回憶往事??雌饋砗芟駪┯H會,其中的誰帶來兒女。談興越來越高漲,幾十年前的秘辛,單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此時盡入閑話。女孩聽得入神,艷羨地說:那時候的女生多幸福,有人追。他們說:你們不也是嗎?女孩正色道:今天的男生不追人的!他亦忘情,說出一句:是不敢追!女孩眼睛看定他:我可敢追!他仿佛看見又一個勞拉,趕緊移開目光,低下頭去。結(jié)束相親,走在街頭,人潮洶涌,年輕的女性是城市亮麗的風景,令人目眩。地鐵也是,一片大光明,不是來自燈,而是來自她們。自動滾梯的站臺通道,如同河床,將她們分流又匯集,送往各個方向,是麗人河。他一個也不認識,又每個都認識,不止認識,還稔熟,都是他的親人,有著溫暖的體溫和呼吸,滋養(yǎng)著他干枯的人生。拿什么回報你,我的愛人!走出地鐵,回到路面,亞熱帶的太陽熱辣辣的,熱辣辣的恩情,就像傳說中來自原始叢林的劇毒的蠱,拴住他,不讓遠行,不讓棄離,不讓不歸!歸,歸,歸來才有解藥。嫵媚妖嬈的陷阱迎面而來,高架天橋上瀉頂,再從地底泉涌。他汗淚交加,揮如雨下,是梧桐雨,是太陽雨,金雨銀雨。濕漉漉的空氣,纏綿悱惻,就像美人的深情。日頭向西,從樓宇的森林間滑落,落進海面,暮色升起,即將四合。陡然,華燈盛開,天地璀璨。

      第三次相親會舉辦之際,他做了一件背信棄義的事,臨陣脫逃,出門旅行。就像一個中情蠱的男子,走也走不遠,走也走不久,還是在南亞,同一氣候帶上,臺灣。獨自一人,從北向南。這地方讓他想起原籍閩南,有素樸的古風。阿里山上,種茶人家,滾水澆著茶壺茶盅,泌出茶汁,滿口生香,汗津津的后背涼風習習。公路兩邊的檳榔屋,夜色中放射霓虹燈,檳榔妹在招手,他買了一包又一包,塞滿行囊。他不慣嚼食這東西,將它們背到東背到西背了一路。來到最南端的墾丁,他看見了紅豆,林子里,樹叢中,一顆顆,一串串,一蓬蓬,一掛掛。沿街店鋪里,大瓶小瓶,大罐小罐,各種器形的玻璃體,滿滿的收納,透壁而出艷紅,艷紅得誘人,就有一種危險似的。他想起紅豆的又一個稱謂,相思豆,心中一驚。他的恩欠,他的愧受,他的困囚,他的原罪,他的蠱,忽得一個名字,這名字就叫相思。

      選自《收獲》2017年第1期

      原刊責編 鐘紅明

      本刊責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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