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楠

大休上人及其天馬山靈塔

胡金楠

上世紀(jì)90年代初，一個叫大休的和尚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

1992年底，我在退休干部顧春榮先生家中見到了大休的一幅山水長卷，遠(yuǎn)處的黛山、近處的奇石、山中的樹木、水邊的茅屋、屋周的翠竹、接天的湖水……構(gòu)成了一幅古樸、清秀、淡雅的江南風(fēng)景圖。畫長2米余，加上李根源所題的“大休墨妙”四字，作品總長達(dá)3米余，畫卷題款為：“己已中秋后三日，欣遇印泉總長，命工來山為余刊刻壽藏，題‘湖山供養(yǎng)’四字。畢矣，顧竹亭索畫，即以此贈。包山大云堂主大休畫?！鳖}款中的顧竹亭，即顧春榮的父親，民國時期著名的金山石雕刻匠，他曾跟隨李根源先生摩崖刻石10年，吳中名勝遍留手跡，號稱書法藝術(shù)露天展覽館的小王山摩崖，即是其代表作。顧竹亭有兩件心愛之物，一是章太炎先生親書并相贈的“班氏功名詩投筆，魯公碑志有傳人”的對聯(lián)，這是章太炎、李根源等人對其石刻藝術(shù)的高度評價；另一件就是這大休的畫。幾十年來，顧春榮先生一直珍藏著父親的這兩件遺物。20世紀(jì)80年代，有人高價索購大休畫卷，顧先生視若無價之寶，后交由胞弟章雄保管。

從畫卷的題識中，可以知道，當(dāng)時大休是太湖西山包山寺的一個和尚，他曾通過李根源的關(guān)系請來顧竹亭，為其刊刻了“湖山供養(yǎng)”四字和“壽藏”。事后，和尚應(yīng)顧竹亭之索，將山水畫送給了他，李根源又為畫卷寫了條幅。李根源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國民黨元老，曾擔(dān)任過民國政府的農(nóng)商總長和代總理等要職，他引退政壇后隱居吳中，結(jié)交的是章太炎、張一麟、吳昌碩、吳蔭培等社會名流，他怎么會與一個和尚交往呢？這大休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和尚呢？原來，李根源先生視蘇州吳縣為第二故鄉(xiāng)，他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在他選擇小王山為祖塋地并筑村舍長住之前，曾踏遍吳縣的山山水水，作了全面的訪古考察，大休和尚就是他在游覽并考察西山時結(jié)識的。大休是四川省仁壽縣人，俗姓鄢，早年出家于峨眉山，法名演章，號大休。后云游江浙，晚年定居太湖西山島，駐錫包山寺任住持。和尚知識淵博，才華超群，琴棋詩畫樣樣皆精。因此，李根源先生與其一見如故，結(jié)為暮年之交，往來不絕。為進(jìn)一步了解大休其人，我寫信抵京向李根源的五子李希泌先生（全國政協(xié)委員）請教。李老先生在回信中稱大休為“上人”，上人是對持戒嚴(yán)格、精于義學(xué)之僧的稱呼，《釋民要覽》載：“內(nèi)有智德，外有勝行，在人之上，名上人?！彼f先君（根源）住小王山村舍期間，“上人每歲來小王山小住，先君皆為之備酒，所飲不多，上人不忌肉蛋，他說葷是指蔥蒜而言也?！边@是80多年前的事，當(dāng)時李希泌先生還是學(xué)童，他寄讀于穹窿山寧幫寺，回小王山探望父親時見過幾次大休和尚，在他印象中的大休是“長須、高個，貌清臞，操四川鄉(xiāng)音”。山水長卷就是大休住在小王山時繪的。實(shí)際上，大休曾畫山水圖卷兩幅，一幅贈李根源，一幅贈顧竹亭。1985年，小王山重建闕塋村舍時，李希泌老先生把珍藏半個多世紀(jì)、歷經(jīng)劫難的畫卷捐贈出來。李老先生還記得，西山有個叫聞達(dá)的和尚，是大休的高門。亦長于詩，接大休衣缽，住持包山寺（注：聞達(dá)和尚于解放初期逝世）。李希泌先生在信中還說：“大休上人乃多才多藝之高僧，集書畫金石詩詞音樂于一身，其繪畫最為人稱道，尤長畫石，他曾于20年代末繪《百怪圖》，作怪石百幅，奇詭多致，隨物行賦，寓意深刻，先君以及張一麟、金松岑、吳湖帆、周夢坡等鑒賞后，均留有題跋文字，先君遺有筆記，其中龐萊臣題曰：‘大休和尚足跡半天下，其所寫山川樹石，皆取天地間真境，不乞靈于前人粉本?！淝偎囈嘀Q江浙，記得浙江著名古琴家徐文鏡、吳門著名琴家周冠九，皆其弟子?！?/p>

1993年春，胡金楠登靈巖山拜訪寺中擔(dān)任知客僧職的貫徹法師（后任包山寺住持），了解關(guān)于大休及其壙基的情況?！盁o大無小無內(nèi)外，自休自了自安排”——當(dāng)問及大休其人時，貫澈法師信口說出了大休和尚自撰聯(lián)，并說，大休不稱法師，稱禪師，在佛門中有較高的聲望，是位高僧、畫僧、詩僧，他精通佛經(jīng)，研究理論，重在心悟，淡泊寧靜，達(dá)到了一般人難以達(dá)到的境界，他能預(yù)知自己的死期，何年何月何日何時辰歸天，十分精確，所以自己安排了歸宿和后事，他在圓寂時真正做到了視死如歸。貫澈法師的這個說法是與顧春榮先生提供的情況相一致的。貫徹法師還說，大休曾與靈巖山前方丈妙真法師有過交往，妙真曾收藏大休的一本畫冊，五六十年代，該畫冊曾在山上書畫室內(nèi)展出（該書畫室須買五分錢門票），有不少人見過。1966年靈巖山遭浩劫，畫冊不知去向。

顧春榮先生說，他懂事后，父親顧竹亭曾把他帶到天平山附近無隱庵旁的一個墓地，告訴他說，這就是大休的墓，墓地內(nèi)的字大多由李根源先生寫，顧竹亭除了摩崖刻字外，還鑿了個山洞，這山洞便是畫卷題識中所說的“壽藏”，它相當(dāng)于俗家人的壽棺，是佛家圓寂的地方。山洞有石門，石門用糯米、石灰等粘合嵌縫，門上有李根源的題詞。顧先生記得，當(dāng)時父親指著山洞說：“大休就在這里面?！辈⒏嬖V他，圓寂這一天，來了不少佛門和俗家弟子，他們見到師傅身體和精神都很好，不相信會死去，可大休到了說定的時辰果然氣絕身亡，弟子們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大休是坐禪在山洞里的，隨身帶有琴、劍、書畫、經(jīng)卷等心愛之物。

1993年4月，我懷著好奇心兩度去天平山附近尋訪，在山民的幫助下終于找到了大休和尚自己設(shè)計安排的歸宿。壙基在雞籠山對面、無隱庵西的天馬山山坡上，三面圍山，呈山塢狀，東北向劈對天平山巔。壙基四周的建筑和“湖山供養(yǎng)”的石刻已不存，只有斷石碎磚，所幸那個石洞還在，它在西南石壁上，完好無損，石洞封閉嚴(yán)密，嵌縫完好，不像動過，可以斷定：大休和尚及其遺物尚在洞中。洞門是由整塊巖石所制，上面用蒼勁古樸的隸書寫道：“大休和尚前于包山營生，壙特題‘大休息處’四字，今和尚無隱之勝移錫未住，重治壙基于寺之右，屬余書。此大休四川仁壽人，披剃峨眉，能詩善畫工琴。騰沖李根源識?！笔T之右另有“止矣休哉”“大休在”和“干凈地”等經(jīng)尺大字，都是李根源手跡顧竹亭石刻。西邊石壁上還雕有如意花紋圖案，如意圖下有大休所作、署名為“杭州佛弟子王晨恭”刻的詩一首，詩曰：“人棄則我取，人取則我棄。人我兩俱空，百事皆如意。”佛家的詩，竟然也極富人生哲理，該詩可以看作是大休自撰聯(lián)的注腳吧。詩的書法和刻工都很平常，顯然不是李根源書、顧竹亭刻，落款為“甲戌夏”（1934年），可能是大休死后補(bǔ)刻的，據(jù)此推斷，大休當(dāng)死在1934年之前。

我拍攝了大休壙基和石洞的照片后便尋訪當(dāng)?shù)厣矫瘢蛩麄兇蚵犛嘘P(guān)大休的情況。山民們說，現(xiàn)今活著的人都只是聽說，見過大休的人都不在了。一名看山的退休職工說，過去，每年清明節(jié)常見兩名女士來大休墓地?zé)?，估計是大休的俗家弟子，她們都是?dāng)?shù)乜谝簦蠎B(tài)龍鐘，步履蹣跚，已經(jīng)好幾年未來山地了。

2013年6月21日，因開發(fā)建設(shè)靈天路風(fēng)景帶事宜，吳地歷史文化研究會一行10余人，應(yīng)木瀆鎮(zhèn)旅業(yè)管委會之邀，再訪無隱庵大休壙基，所見已修繕一新，墓地稱之謂“靈塔”。靈塔內(nèi)新增石碑三塊，其中一塊《大休上人靈塔重修記》碑，款識為：“吳郡柯繼承撰文”，“潘振元書”，“公元二〇一三年五月蘇州寒山寺立”。該《碑記》承載了許多有關(guān)大休生前的信息，有助于我們進(jìn)一步認(rèn)識大休其人。原來，大休禪師任包山寺住持之前，曾兩度卓錫楓橋寒山寺任方丈。第一次是宣統(tǒng)元年（1909），當(dāng)時大休在浙江云居圣水寺，江蘇巡撫程德全慕其名，特請來蘇州任寒山寺方丈，辛亥革命后返浙。第二次是民國十二年（1923），復(fù)返寒山寺任方丈，三年后“飄然蘇松之間”，卓錫包山寺當(dāng)在1926年之后。經(jīng)常與大休交往的，除了李根源先生外，還有康有為、史量才、周夢坡、龐萊臣等名流。1923年，康有為至楓橋寒山寺，見大休正募修藏經(jīng)樓，欣然題詩相贈，詩曰：“曾踏天臺入化城，寒山頻到聽鐘聲。大休又饒豐干舌，更建經(jīng)樓續(xù)國清。”落款為：“大休開士及主寒山寺，修募建藏經(jīng)樓以揚(yáng)法化，天游化人康有為?！痹撜滟F墨寶今仍秘藏于寒山寺藏經(jīng)樓內(nèi)。據(jù)《碑記》并結(jié)合大休山水畫長卷題識以及《大師圓寂紀(jì)事》等資料，可知：大休天馬山壽藏建于民國己巳年（1929）中秋之前（據(jù)《兩山一鎮(zhèn)》第8期俞正陽先生《住錫無隱庵的近代傳奇高僧——大休上人》文章，大休墓由蘇州報恩寺住持僧昭三之生壙轉(zhuǎn)讓并改建），大休向李根源索書“止矣休哉”四字時間為民國二十一年（1932）十一月初一，十一月初七，大休入石龕端坐，三日后（即1932年11月11日）圓寂于山中壽藏，終年63歲。翌年六月塔志銘碑落成，靈塔工程告竣。大休為安排自己的歸宿，除了經(jīng)營生壙之外，還自撰《自述》《自祭文》等，并自題挽聯(lián)曰：“身世足堪傳，學(xué)盡三家，幼儒長道終于佛；功行聊自述，游來五岳，饑餐渴飲倦時眠。”上聯(lián)說其自幼學(xué)儒、13歲學(xué)道、17歲入佛門并終老的身世，下聯(lián)言其云游16個省風(fēng)餐露宿的不凡經(jīng)歷。

1933年，大休弟子周冠九收集大師一生所作詩文、自述、自祭文等，附以《百怪圖》縮印件，斥資輯成《大休上人遺著》一書。此書為仿宋石印刊本，由民國元老朱家驊、諸德彝題簽，雪竇山人、太虛法師、圓照法師、梅光羲、謝健等題字，了翁、范古農(nóng)、周冠九等作序，大休弟子所撰《大休圓寂紀(jì)事》附于書中，內(nèi)容珍貴，收羅詳備，是研究大休的珍貴資料。該書刊刻后，分贈寺院及知交者留存紀(jì)念。

近年來，有關(guān)大休的資料以及大休的詩文、書畫作品不斷被發(fā)現(xiàn)，有助于人們對大休其人的全面認(rèn)識。2011年10月1日，蘇州收藏家許滸先生把其收藏的大休《水墨畫石》立軸捐贈給寒山寺。畫中有大休“要好不能好，再怪不能怪。若是老米（指米芾）來。笏袍將下拜。大休糊涂”的題識?！肮帧笔谴笮莸男愿裉卣鳎y怪有人稱其為“姑蘇濟(jì)公”，但大休不失為“上人”，他與世無爭，視死如歸，他安排自己的歸宿后泰然西去。然而，他留下了一筆讓后人享用不盡的精神財富和物質(zhì)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