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天山行走至此,終于打開了自己。一條窄窄的峽谷,讓天上與人間隔空相望。使得我們早已習(xí)慣了平庸的內(nèi)心,終于有了這次被拯救的歡悅,也就有了意料之外的抵達。
對烏魯木齊而言,天山大峽谷的名聲,就像是懸掛在首府胸前的金牌。而“國家級森林公園”“國家5A級旅游景區(qū)”“國家級體育運動基地”“中國最美十大森林”等諸多王冠加冕其上,讓沒有到訪過的許多新疆人都心生愧疚,好像錯過此景,便會鑄成人生大過。當(dāng)這些美輪美奐的言談,被多人用贊譽之詞,堆砌在我面前的時候,心生敬仰和心馳神往,用它衍生的羽翅,帶著我飛翔了。
第一次去天山大峽谷,面對壁立萬仞的巍峨,寫進瞳孔的驚嘆和留在山谷的呼喊,是我們一群人統(tǒng)一的興奮表達。面對天山,面對億萬年練就的巋然和磅礴,讓你覺得,所有的壯美都有了最穩(wěn)重的依靠。而與之相對稱的心情,卻洶涌起了最迫切的沸騰。雖然那次,我們只在大峽谷進口的照壁山景區(qū)做了停留。蒼翠挺拔的雪嶺云杉、綠草如茵的南山牧場、清涼甘冽的照壁山湖水以及倒映在湖水之中的藍天白云,就足以支撐我們飛揚的情緒。一直覺得,美好的景致不能僅靠眼睛來觀察,心的品味才入肌理。就像一道好菜,要閉上眼睛感知舌尖的氤氳。盡管是一次天山外圍的游覽,卻讓我們更深的期待,有了可以支撐的空間。也讓這種期待,變得充實起來。
時隔兩年,再一次走進天山大峽谷。六月的陽光,在我眼里明媚而清爽。通往南山的道路,開闊筆直。兩輛大轎子車,載著全國二十幾個省的百余位散文家,浩浩蕩蕩,像是趕赴一場約會。是靜謐自然與浮躁內(nèi)心的約會,是天山高潔與凡夫俗塵的約會,是純凈的湛藍過濾掉灰暗陰霾的約會。
烏魯木齊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袁建華坐在第一排,不停地轉(zhuǎn)過身來,向全車作家介紹,2013年6月21日,中國境內(nèi)天山的托木爾峰、喀拉峻-庫爾德寧、巴音布魯克、博格達4個片區(qū)以“新疆天山”名稱,成功申請成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成為中國第44處世界遺產(chǎn)。今天我們要看的不僅僅是新疆天山了,而是世界自然遺產(chǎn),這也是新疆唯一的世界級自然遺產(chǎn)。隨后他又詳細介紹了烏魯木齊縣的自然風(fēng)光、民族風(fēng)情、地域特色和經(jīng)濟發(fā)展。這位雄健高大的新疆漢子,談到全縣的情況像談起自己的家常,有問必答,如數(shù)家珍。仿佛數(shù)據(jù)和典故就長在腦子里,隨時可以采摘出來。
車子沿著烏魯木齊縣板房溝一路朝南。薄霧在山肩繚繞,云杉自腳下密布。道路細成了大山的一道掌紋,行走在山腳下,即使仰視,依然望不見天山的巔峰。
沿著照壁山水庫向東走,右側(cè)山澗的溪流潺潺而下。道路忽然被整座山擋住了去路。山仿佛突然跳到了路中間,更像是打家劫舍的草莽英雄,手握松樹的利劍,向過往者討要買路錢,讓我們的視線和思想無路可走。幾只鷹,盤桓在天上,帶著神的暗示。所有的人都以為,到了天之盡頭。
絕處逢生不僅僅只是人間才能創(chuàng)造的奇跡,在人與自然交往中,一定有著秘而不宣的內(nèi)在原理。所以,當(dāng)高聳的天山豁然裂開一條夾縫時,我們很容易就會想到天若有情之類的詩句。這是自絕望里生出的一道云梯,用以擺渡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恩。
建華常委說,我們現(xiàn)在開始深入天山腹地,天山大峽谷地處天山山脈中段,天格爾峰北麓,準(zhǔn)噶爾盆地南緣。山勢雄聳、起伏多變。地形總體呈南高北低之勢,由南向北依次由暖溫帶、中溫帶、寒溫帶和寒帶組成鮮明的氣候帶譜,形成天山山脈最具代表性的地貌特征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盡管建華常委的介紹是資料性的,但能在一次旅行中感受到四種氣候的變化,對于從內(nèi)地來疆的作家們來說,依然難掩興奮的神情。目光比心情更加急切,許多雙眼睛已經(jīng)緊緊貼在車窗上,向四周逡巡了。
面對兩側(cè)的萬丈壁仞,弱不禁風(fēng)的道路,被擠壓成了一根線,線的上端是經(jīng)過裁剪的藍天,在視線里,風(fēng)箏一樣飄忽不定。匍匐地面的路在山勢的托舉下,顯然想站起來,卻又被沉重的車輪,壓彎了腰。想站的念頭和壓彎的決心,使得路和車的較量出現(xiàn)了明顯的能耗,發(fā)動機噪音粗重,車子行駛緩慢。建華常委說,這是整個峽谷最窄也最陡的路段。寬度不到五米,坡度卻達三十多度。
綿延2 000多公里的天山,在這里裂開了一道五米寬的口子,把自己的肺腑向人類攤鋪開來。這是一道柔情的傷口,天山用內(nèi)在的美,來醫(yī)治西部的荒涼。
峽谷恰好將一個原始植物園分開,我們其實是穿行在天山植物園里的。雪嶺云杉是天山固有的最繁密樹種,挺拔而粗壯,幾百上千年的成長,讓它們自信而低調(diào)。不像腳下的野花,什么柳蘭、金蓮花、藍刺頭、野薔薇。見到來人,毫無顧忌地綻放,隨心所欲地盛開,把一生的艷麗,全部奉獻出來,顯得很不簡樸,不會過日子似的,仿佛一餐飯就要把僅存的家底吃光。只有綠茵茵的酥油草,既不張揚也不羞怯,像個油漆工,把花與樹之間的空隙,全部刷成綠色。甚至還想攀上巖石,畢竟太陡峭了,站立不穩(wěn),只得放棄。這讓許多山崖裸露著,黝黑皸裂的巖石遠遠看去,老成持重,有了歲月的滄桑。
越往里走,峽谷越幽深,即使仰視,也只能看見被松枝剪碎的一些藍紙片,撒在狹長的空中。溪水被茂密的草叢遮掩了,但叮叮咚咚的弦樂,卻敲擊得異常清脆。靜謐的密林,被泉水的聲響啄開一條道,歡快的旋律,順著坡度流淌開來。
氣溫明顯低了,花草開始稀疏,云杉密集。車子進入到了牛牦湖溝,這里是整個環(huán)線叢林最密集的區(qū)域。溪水蜿蜒,泉潭密布;怪石嶙峋,樹木參天;奇峰聳立,煙嵐繚繞。盤山路九曲回腸,一線天剪開云霧。感覺車子像人一樣,在林間穿行。不時有松枝拍打車窗,引出一片驚呼。
路越走越像一根漁線,而車子則是一條上鉤的魚,在上下起伏和迂回環(huán)繞間,從溝底慢慢提到了水面。而這個水面,儼然已經(jīng)躍居到了海拔兩千米之高的山脊上。在六月的通透里,遠處的皚皚雪山,清晰可見。與身邊的蒼翠松柏形成了兩種勢力的對峙。這是兩個季節(jié)對信念的堅守。作為旁觀者,在這樣的空間和時間里去體察,讓我們覺得,這兩個季節(jié)之間相隔的,已不僅僅是距離了。一些內(nèi)地作家少見多怪地驚呼起來。建華常委說,那就是天格爾峰,海拔4560米,終年積雪,是烏魯木齊河的發(fā)源地,有大小77條冰川。我們看到的是最大的1號冰川,距今有480萬年了。古冰川遺跡保存的非常完整和清晰,有“冰川活化石”之譽。它是世界上離大城市最近的冰川,距烏魯木齊僅120公里。有了對冰川的了解,大家注視的目光里多了一層肅穆。我們所面對的不再是一峰冰雪,而是洞悉了滄海桑田和世事變幻的智者,鬢發(fā)雙白,巍然屹立。雪山一言不發(fā),只用潔凈和高聳就將人類注解的卑微而渺小。
車子攀升到海拔2 600米,越過一道梁,地勢豁然開闊起來。視覺剛準(zhǔn)備松弛一下,就撞見了天鵝湖。感覺湖是跑累了,卻依然躲不開我們,只好收拾停當(dāng)裙裾,靜靜坐在草地中央,低垂著頭,像羞赧的少女,把雪山和白云都垂落到了湖面上。湖有四五個足球場那么大,周邊被群山環(huán)衛(wèi)。我們行車至此,都頗費周折,而這一汪水,不知是如何行走的。隨木棧道拾級而下,靠近湖邊。水很清涼,有不忍觸碰的冷艷,也有冰清玉潔的高貴。清澈見底,能看到幾米深處的石子,體現(xiàn)了湖應(yīng)有的精神品質(zhì)。而碧波蕩漾,能感受微風(fēng)徐來的清爽,則蘊涵著湖溫馨的人文情懷了。
缺少了天鵝的水面,湖顯得有些落寞,這也讓天鵝湖的名字添了些虛妄。建華常委告訴我們,在沒有建成景區(qū)之前,這里是天鵝理想的家園,每年春夏都有幾十只在這里棲息游?!,F(xiàn)在游客多了,驚擾了它們的生活,天鵝遷徙到更深的山湖里去了。到了秋季,游人稀少了,它們才會飛回來。我們的失落里,多了一層對自然的憂慮。盡管我們渴望與這些精靈們相遇,但對天鵝而言,無論游客還是嘉賓,都是它們生命的戕害者。對于所有的自然之子,無論植物還是動物,無論藍天還是白云,我們都沒有權(quán)力改變它們應(yīng)有的狀態(tài)。
車子終于停在了大峽谷最高的點——天門。攀援木棧道,只走了十幾級臺階,就氣喘吁吁,才知道,這里的海拔超過了3 000米,氧氣只有山下的三分之二。終于站在最高的觀景平臺上,可以俯瞰整個牛牦湖溝和喬亞草場。從這個角度看去,剛才經(jīng)過的牛牦湖溝,像一條拉鏈,把兩座山襟連在了一起,合成一套完整而得體的綠色衣衫。而喬亞草場則是晾曬在山坡上的綠毛毯了,上面繡滿了馬牛羊和氈房的圖案,甚至連炊煙和奶茶的清香,都繡了進去。
站在山巔,仿佛整個世界都矮了下去,只有內(nèi)心的情感在不斷地抬升。除了遼闊,一切都是渺小的。除了停止,一切都是短暫的。那些原以為很重要的事情,在天山面前,陡然變得輕飄起來,沒有什么還值得斤斤計較,也沒有什么可以肝腸寸斷。面對如此的龐大和虛空,人類的那點意識形態(tài),再一次被貶低和虛弱。站在這里,叩拜山水為師,聆聽云松對話,聽得久了,就涵養(yǎng)出了一個男人所尊崇的胸懷和偉岸。無怪乎前文化部長、著名作家王蒙來此游覽后,欣然題詞“天山天門天上景,神山神水神仙游”。
在經(jīng)過天門之前,車子一直在爬坡。這里是坡度的分水嶺。也是思想的分水嶺。只有在此頓悟后,才會對下坡的路,充滿自信。
天門顯然是被人工鑿開的,有爆破開山痕跡。下山中,兩側(cè)十幾米的懸崖兜著窄窄的路,也兜著一車被洗滌過的靈魂。
這或許是天山所獨有的品性,它能讓每一個登臨其上的人,都從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里,體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與啟迪。并讓它成為力量的一部分,信仰的一部分。當(dāng)一個人的精神高度與天山齊肩的時候,這個世界,其實是為他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