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俏彤
離開揭陽,來廣州已到了第三個年頭。每每提及故鄉(xiāng),他人問起玩樂之處,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免不了是黃岐山了。
作為潮汕三大城市之一,揭陽不如潮州之古雅、汕頭之繁華,揭陽的黃岐山也不如韓文公祠之靜穆莊重,海關(guān)鐘樓之熙攘喧嘩,僅揚(yáng)名于揭陽小邑。甚至從海拔上看,黃岐山不算是山,只能說是丘陵。然而它也有著自己的自然古樸與熟悉的濃濃鄉(xiāng)情,為每一個遠(yuǎn)離故土的揭陽人所念想和牽掛。
黃岐山原名黃紫山,取黃紫相間,輝煌艷麗之意,后改稱黃岐山,具體原因不詳,據(jù)聞因其山土黃且多歧路,并取鳳鳴岐山,文王出世之雅意。或許這是先人對揭陽人才輩出的希冀。雖然,這里也不曾出過周文王式的人物,即便是“潮州七賢”之一的郭之奇等等,也不過是悠悠過客。然,人杰不足以稱名,卻也有著不失為一處秀麗山水的地靈。
明洪武年間,任揭陽知縣的蔡善選定“揭陽八景”,后郭之奇加以纂修,名黃岐山之景為“黃岐夕翠”。
凡山之屬,怡人意趣處,正是在這一“翠”字。遠(yuǎn)山煙云繚繞,若隱若現(xiàn),而近看時,映入眼簾的正是千古不變的翠綠,卻翠得不呆板,不千篇一律,而是有層次,有韻律的,如手巧的潮汕女人穿針引線下的女紅。自山腳下,便是滿眼的鮮草嫩綠,茵然可愛。拾級而上,抬眼望去,林木蔥蘢,石徑盤曲,黃岐山東西走向的脈絡(luò),時斷時續(xù),時騰時伏,綿亙十余里,藍(lán)天白云下的青翠遼闊無際。而山頂上,盤虬臥龍的松林為整座山的“翠”畫下了一個蒼勁的句號,此時的翠是沉淀著墨色的翠,蒼茫中一片蕭瑟古意,枝丫旁逸斜出,颯颯山風(fēng)回掃,松針便落滿山頭。登頂時大多已近黃昏,始知這“黃岐夕翠”之用意,不得不佩服先人的雅趣:若在黃昏時于半山或者山腳看這山色,定無此時的滿目金暉。紅日西沉,正是游人登頂之時。俯瞰之下,晚照中的黃岐山層林盡染,蒼翠中蒙上一抹艷紅,更顯嫵媚,山腳下的水庫在夕陽中泛起瑩瑩的波光。而更遠(yuǎn)的地方,榕江如彩練縈繞,俯觀百鳥歸巢,遠(yuǎn)眺村落依稀,嶺南風(fēng)光,盡收眼底。
山色之外,黃岐山之一奇,更在于山間的山巖嵯峨。巖除山巖之義外,也有石窟、石穴之義,多伴有寺廟甚至古墓。無怪乎黃岐山自南宋起,便有九庵十八巖之稱。
崇光巖位于黃岐山西面,虎頭嶺山腰處,此處巨石參差,銳而有棱,狀如雄獅,相互覆蓋,石徑曲折。依巖而建,有寺廟一座,同名為崇光巖,始建于唐朝,此中多碑刻。而印象較深的,是在崇光巖的西邊,有一潛龍洞。依稀記得幼時多在暑假出游,因不勝腳力,經(jīng)常在此歇息,洞幽深,長數(shù)丈,涼風(fēng)習(xí)習(xí),確是清幽避暑的好地方。
山中更有幽翳雅致的飛鳳巖及其下的水簾洞、帶有神話色彩的童子石等奇觀。其中不得不提的,正是竺崗巖。
竺崗巖為天然石洞,巨石覆蓋之下,群石環(huán)巖,登巖遠(yuǎn)眺,可一覽揭陽全景。然而,此處聞名遐邇,游人如織,卻并非僅為這嶙峋怪石的奇景,更是為了故人而來。
史載明代天啟年間,浙江進(jìn)士馮元飈任揭陽知縣,揚(yáng)州美女黃月容隨其來到揭陽,協(xié)助其勘破疑案,馮令對她喜愛有加。不料馮妻蘇氏因妒忌生恨,將月容毒死。馮令為其厚葬于黃岐山,并置田產(chǎn),筑侶云庵。而后百姓同情月容的悲慘命運(yùn),逐漸將其奉為神,侶云庵也擴(kuò)大為侶云寺。這些故事,由民間口述、郭之奇撰寫《月容傳》而廣為流傳。從爺爺那里聽來的故事,零零碎碎,已是模糊不清。而今的侶云寺,也已是香火鼎盛之地,馮元飈所鑄銅鐘的悠悠鳴音,依舊在腦海中回響。
晨鐘暮鼓的侶云寺,正是坐落于竺崗巖上。全寺坐北朝南,由一窄小寺門而進(jìn)是前廳,繼而豁然開朗處是一庭院,點(diǎn)綴一小巧種竹亭,精致可愛。由欄桿遠(yuǎn)眺,揭陽景致盡收眼底。迎面而來的是大雄寶殿,供奉三如來十八羅漢,以及寺廟的主位黃月容神位。東側(cè)的觀音閣與西側(cè)的月容殿交相呼應(yīng),月容殿內(nèi)奉一米多高、裝飾華麗的泥塑坐像,上方掛一敬錄馮元飈《鐘銘》書法。寺后便是月容墓,正是馮元飈葬月容夫人之處,亦坐北朝南,周圍青山環(huán)繞,榕江于墓前橫亙而過。寺前蒼蒼古槐,而今已有八百多年樹齡,被后人用鐵欄圍住,滄桑不改而崢嶸如故,不無令人唏噓。
而黃岐山的另一奇景,則是崖刻尤其多,有“海濱鄒魯”“黃岐山壽”“黃岐獨(dú)秀”等二十余處文人墨客留下的摩崖石刻。一路石徑向上,沿階巨石如犬牙差互,四周青樹枝葉交相掩映,濕潤的苔蘚細(xì)細(xì)密密覆蓋于上,差幾掩蓋住石刻。蒼勁的筆鋒,艷麗的紅漆加以細(xì)描,多數(shù)已在風(fēng)吹雨打中轉(zhuǎn)為暗紅。個中最為出名的,正是這“海濱鄒魯”四字。“鄒魯”本為孔子的故鄉(xiāng)魯國和孟子的故鄉(xiāng)鄒國的并稱,本義為“俗好儒,備于禮”之地。《莊子·天下篇》載:“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倍鴮ⅰ昂I”冠以“鄒魯”之名的,是宋真宗時期陳堯佐,其曾任潮州通判,被召回京師后依舊對潮州念念不忘,聞潮州一王姓子弟科舉及第,陳堯佐欣喜地為他寫下贈詩《送王生及第歸潮陽》,其中“海濱鄒魯是潮陽”句,始將“鄒魯”與“海濱”聯(lián)結(jié)為一。古時的“潮陽”泛指潮汕地區(qū),本為“國角”的蠻荒之地,陳堯佐如此盛贊,可見古時潮汕地區(qū)的風(fēng)氣淳樸可擬鄒魯之地。不知何時被哪個文人刻在黃岐山巨石上,每見于此,都不忘曾令那位陳通判念念不忘的古樸風(fēng)情,其中既有著對故鄉(xiāng)過往歷史的驕傲與懷念,更是對今人的警醒與期許。
層林盡染、山巖嵯峨、古剎梵音、摩崖石刻……從幼年的蹣跚步伐到長大后的健步如飛,黃岐山的每一處景致都伴隨著每個揭陽人長大。
而今,即使身遠(yuǎn)在異鄉(xiāng),也能依稀在腦海中描摹出山中的每一道曲徑,每一條脈絡(luò),每一塊石頭,每一處古寺……即便不如他鄉(xiāng)之景,黃岐山或秀麗,或磅礴,或古雅處,自有一番風(fēng)貌。每每憶起,無不令每一個故鄉(xiāng)人向往歸去,敞開胸襟,沉溺于這山色,血肉融于鄉(xiāng)土之中,化為山中一芥,興盡,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