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今天的活是收蘿卜。收蘿卜是可以隨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隨便吃,頂多嘗兩個(gè),如二十世紀(jì)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yàn)楫a(chǎn)量太少了,很金貴。蘿卜起出來,堆成小山似的。
農(nóng)業(yè)工人很有經(jīng)驗(yàn),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般的,過了磅賣出去;這幾個(gè)好,留下來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蘿卜”嘛??︵暌宦?,蘿卜就裂開了。蘿卜香氣四溢,吃起來甜、酥、脆。我們種的是心里美。張家口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別宜于蘿卜之類作物生長(zhǎng),苤藍(lán)有籃球大,疙瘩白(圓白菜)像一個(gè)小銅盆。蘿卜多汁,不艮不辣。
紅皮小水蘿卜,生吃也很好(有蘿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鄉(xiāng)叫作“楊花蘿卜”,因?yàn)闂顦溟_花時(shí)賣。過了那幾天就老了。小紅蘿卜氣味清香。
南方的黃瓜不如北方的黃瓜,水嘰嘰的,吃起來沒有黃瓜香。
都愛吃夏初出的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滿口香。嫩黃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細(xì)絲。但也有人愛吃二茬黃瓜——秋黃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人,官稱“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農(nóng)民的習(xí)慣,說起話來滿嘴粗話。
我們請(qǐng)他到賓館里來介紹情況,他脫下一只襪子來,一邊搖著這只襪子,一邊談,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個(gè)“我操你媽!”他到一個(gè)老朋友曹文玉家來看我們。曹家院里有幾架自種的黃瓜,他進(jìn)門就摘了兩條嚼起來。曹文玉說:“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這兩句話:“寧吃一斗蔥,莫逢屈突通?!边@兩句話大概出自楊升庵的《古謠諺》。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個(gè)很兇惡的武人。
讀書不隨手做點(diǎn)筆記,到要用時(shí)就想不起來了。我為什么老是要想起這兩句話呢?因?yàn)槲颐刻於家允[,愛吃蔥。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蔥下來時(shí)我都要吃幾次小蔥拌豆腐,鹽、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蔥蘸醬卷煎餅。
再過幾天,新蔥——新鮮的大蔥就下來了。
我在1958年被定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處干了一陣活,為大蔥裝箱。是山東大蔥,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東南亞的。這樣好的大蔥我真沒有見過,蔥白夠一尺長(zhǎng),粗如搟面杖。我們的任務(wù)是把大蔥在大箱里碼整齊,釘上木板。聞得出來,這大蔥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藥(土豆、馬鈴薯)快下來了。新山藥入大籠蒸熟,一揭屜蓋,噴香!山藥說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種新山藥氣。羊肉鹵蘸莜面卷,新山藥,塞外美食。
苤藍(lán)、茄子,都可以生吃。
(劉瑞雪摘自長(zhǎng)江文藝出版社《人間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