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心永在
繼母去世后,父親離開了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家,搬到大姐家了。春節(jié)時,我到大姐家過年,也是陪父親過年。汽車停在大姐家門口,父親就推開屋門,走了出來,顯出意外的喜悅,嘴一張就哭了起來,眼睛紅起來。
父親大冬天的還剃了個光頭,兩道眉黑黑的,穿著黑絨毛衣,藍(lán)布休閑褲子,衣著比過去整潔了,很體面。
我覺得父親胖了些,只是反應(yīng)遲鈍了,父親已快八十歲的人了。多少年了,仍帶著那種始終的質(zhì)樸,在大姐家過的也很舒心,不然父親的面容也不會這么喜興。我心里很溫暖,覺得自己就是為這喜興而來。大姐說:老爹在我這受不了屈的。大姐幾乎是從童年就替父親支撐起家務(wù),荒廢了自己學(xué)業(yè),在父親年老體衰的垂暮之年又盡心侍奉,可以說,為我們那個家奉獻(xiàn)了所有。
大姐去灶膛燒火,孩子們在屋里屋外地干著活計,父親坐在炕沿上。右手指尖的紙煙燃著,時不時彈掉煙灰,斷斷續(xù)續(xù)有幾聲咳嗽,父親的煙很勤,我知道那是“寂寞惹的禍”。父親抬起頭看著我,好像要從我身上找出點東西似的,我明白父親的意思。
“怎么回來的?”我回來過春節(jié),沒有告訴父親,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說:“坐飛機(jī)。”
父親又問:“桂玲(我妻子)和瑩瑩(女兒)呢?”
我低著頭,小聲說:“她們倆在家呢?,摤搯挝幻撾x不開,也就不回來過春節(jié)了?!?/p>
我看著父親,父親的臉有些不高興。頭低下了,快觸到炕沿了?!白滋??啥時候走?!?/p>
我說:“當(dāng)然要多住幾天?!?/p>
父親臉色很嚴(yán)峻,隨后笑了笑。
姐姐知道我愿意吃酸菜餡餃子,早準(zhǔn)備好餡了。就在炕沿上包起餃子,孩子們打下手。我要上手,大姐不讓,“你跟老爹嘮嗑吧,老爹每天都出去轉(zhuǎn),去道邊望?!?/p>
我望向后窗,能看到灶火,苞米秸稈很干,火燒得熱烈。灶膛的火閃著黃黃的光亮,那火一樣的溫暖。
餃子很快下鍋了,姐姐煮了幾個咸鴨蛋,炒了一盤肉絲青椒,一盤肉絲芹菜。
大姐讓孩子們給我倒了一壺酒,拿了兩個杯子。大姐說:“你跟老爹喝兩盅吧?!蔽医o老爹倒了一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那白色的酒液,喝到嘴里很綿軟,酒香很快就彌漫整個屋子。那通過日積月累積淀發(fā)酵的酸菜餡的餃子,在胃里輾轉(zhuǎn)泛出鮮美的味道,就像現(xiàn)在的生活。
我跟老爹一起喝著,我的臉也熱了,老爹的臉也紅了。
大姐說:“老爹很久都就沒有喝酒了,難得這樣高興。”
躺在滾熱的土炕上,我感到這土炕就是久違了的溫暖。不由得想起老家的土炕。我每次回老家,睡在滾燙的土炕上,格外踏實,我就是在土炕上生的,那里可以聞到生命的氣息。土炕是升騰在我骨子里的情愫,永恒不變的情結(jié)。
我睡在土炕上,躺在父親的身邊,我睡不著,父親也睡不著。我跟父親嘮著家常,嘮著老家的老鄰舊居,父親的記憶非常清晰,講到興頭上,還咯咯地笑起來。
說起,我兒時的淘氣來,父親還一個勁地咂嘴。父親說:“你小時候淘氣沒有邊,經(jīng)常讓人家找上門來。”可是父親很少打我,只是那次把人家沒有成熟的玉米割掉兩棵,當(dāng)甜桿吃,被父親打了一次,把屁股都打腫了,那次是太不像話了,可以說屬于害人敗家了。
父親年輕時在糧站趕馬車,父親把馬喂得膘肥體壯,馬的籠子是杏黃的皮子做的,還裝飾了幾個紅纓子,馬的脖子上掛著鈴鐺,父親的鞭子一甩,啪啪的響聲很脆很亮。父親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車?yán)习遄?,如我們現(xiàn)在的好司機(jī)一樣。后來我結(jié)婚時,父親讓木匠打好家具,是他趕著馬車,用兩天的時間,行程一百五十里路,送到縣城的,那是我們最華貴的家具。雖然已經(jīng)過時,那是父親送給我們最好的結(jié)婚禮物。
父親年輕時候很少說話,也許是經(jīng)常趕著馬車走南闖北吧,一路孤獨造成的吧。可是父親的愛是默默的,是無須表達(dá)的,那種疼是“潤物細(xì)無聲”。那時上小學(xué)時候,學(xué)校要生爐子,值日生要自帶柴火。每逢我值日時,父親就跟我一起去糧站的地里刨玉米茬子,或到水庫附近撿拾牛糞,或到東山去砍樹枝,生怕我一個人害怕,摔著,碰著。
自從繼母進(jìn)家,父親就像做錯事一樣,對我們的不屑,也是低眉順眼的,也是很無奈的樣子。好長時間之后,我們才接受繼母。
天亮了,我卻酣然沉睡。我在睡夢中被喚醒,是父親的聲音:“起來吧,吃飯了!”。
父親的聲音不大,卻很有磁性。童年時,我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東山上與伙伴們挖田鼠,追兔子,用鍬挖甜甘草,打土坷垃仗,每當(dāng)黃昏,許多家的門口,響起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大姐是氣管炎,聲音最細(xì)最弱,父親就站在村里的墻頭上喚我,但我不論在水庫邊,在東山上里,還是村哪個角落,我就能從不同的呼喚聲中分辨出來,好似水流、樹林、小草都幫著他喊。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回大門口,父親從不罵我,至多說一句:“你也不知道肚子餓?!?/p>
我睡醒來,穿好衣服。飯桌早已放上。父親拿起熱好的酒壺,給我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嘴唇吧嗒了幾下。他看著我,示意讓我端起杯子。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吱”的一聲,仰脖倒進(jìn)了胃里,熱辣辣地穿過身體,頭也馬上暈了。“早晨的酒是牦牛酒,要醉一天的呀。”我笑著說。
跟父親過春節(jié)那幾天,我徹底讓自己放松了。每天起得很遲,父親從不叫醒我。
“我快待成懶蟲了。”我跟父親開玩笑,“我在家時每天不到七點就起床了,七點半都到單位了?!?/p>
“還能待幾天呢?”父親臉色黯然。
聽了父親的話,我心中竟生出一絲莫名的酸楚。這個為我半生遮風(fēng)擋雨的人,這個困境中養(yǎng)育我的人,現(xiàn)在還能承擔(dān)什么呢,只是渴望孤獨的心靈有個安放處。
我看著父親的光頭上淡淡的白發(fā),霜雪一般浸染??粗赣H那曾經(jīng)滿是肌肉的胳膊已經(jīng)瘦削,干枯的手掌低垂著……父親真的老了。我從父親手里拿過抽掉一半的煙,說:“少抽點煙吧,看你咳嗽的!”
父親一抹嘴巴,咳嗽了一聲,笑著說:“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怕啥。”
我走的那天是正月初二晚上,我選在晚上,是不想看到父親的淚光。我走出屋子,父親站起來,將手中的煙掐滅,送我到大門口。我回頭看一眼父親,淚水不禁默默地流下來。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