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則緯

一

“我以前為了看《封神榜》，總是會假裝去我媽屋子倒水喝。有一次，到了我媽屋子，發(fā)現(xiàn)我媽睡著了，我想都沒想就鉆到床底下去了。不過畢竟不是很舒服，我還是會忍不住活動一下，結(jié)果我媽就醒了，趴下來一看，嚇得她大叫起來?！?/p>

“后來把你拉出來打了一頓吧？”

“嚇得我靈魂出竅了，我就爬出來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還問我媽我為什么在這里，我說不知道，只記得我在寫作業(yè)?！?/p>

“你媽是不是一巴掌把你拍醒了？哈哈哈……”

“我媽抱著我說，你太累了，估計(jì)是夢游了，然后不讓我寫作業(yè)，還給老師打了電話說我身體不舒服，今天的作業(yè)就不寫了。”

“鬼才相信你說的話?！?/p>

林芳假裝看書，其實(shí)她一直聽著他們說話。她很想過去加入他們，但是她始終只是翻著面前的書，一聲也不吭，不一會兒打下課鈴了。她看見陳迪推了一把劉煜，他笑起來嘴角更朝著右邊傾斜，眼睛也會發(fā)光。林芳趕快低下頭，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到。

這個教室里的孩子都是初二的學(xué)生。在這個寄宿學(xué)校里，林芳是少數(shù)幾個不需要住校的。她其實(shí)很想住校，可是媽媽不同意。從她家到學(xué)校有一站路，如果走小路，路程可以縮短三分之一，可是她不想走小路。

是的，是的，是這樣的，小路讓她覺得孤獨(dú)。除此之外，小路還有很多讓她覺得恐怖的事情。比如有一個在破舊小平房里的包子鋪，賣包子的女人肥頭大耳，她的男人瘦瘦小小，她走過的時(shí)候會想起人肉包子鋪；比如就在包子鋪馬路對面的垃圾廢品收購站，總有一只瞎了眼的狗蹲在那里，她每次看到狗狗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心里就無比難過起來；比如那個修鞋子的小攤，一個小木箱子攤開，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有個縫紉機(jī)，有一個男人永遠(yuǎn)坐在那里，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做鑰匙的機(jī)器，林芳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看到他站起來幫一個人打鑰匙，他站在那個人身邊，身高只比那個人的腰高了一點(diǎn)點(diǎn)。

大馬路就十分不同了，有一家超級大的火鍋店，一共三層，還有一家蛋糕店和一間大酒店，大酒店的旁邊很快建了一個大停車場……這是她通常走的馬路這邊。馬路的另一邊，過一個八車道的大馬路，有一排全是花店，林芳沒有數(shù)過，估計(jì)起碼有10間還要多。她不喜歡花，加上過馬路的車也有點(diǎn)多，所以那邊走得很少。

是的，這個很肯定，林芳從去年開始就喜歡上了劉煜。從小學(xué)升入初中，她忐忑地坐在教室里，看著一個兩個很多很多的學(xué)生坐滿了教室，看到一個中年婦女自我介紹然后開始講班規(guī)，她看到隔著一個過道前排的男孩低著頭玩手里BB機(jī)，他玩了一會兒就左顧右盼地看，這一回頭，林芳的心就跳地停不下來了。

林芳的一天都在想著劉煜說的話，她猜想劉煜的爸媽是不是離婚了，因?yàn)樗v的話里只有媽媽，她還想到了他說的《封神榜》，林芳從小就不喜歡看《封神榜》，她也想不到那種不讓看電視的感覺。在她很小的時(shí)候爸爸就死了，她被送到了周邊郊縣的叔叔家里，叔叔家里有三個孩子，嬸嬸對他們四個人都很好，她最小，兩個姐姐和哥哥都很照顧她，什么都讓著她，每個月或者每半個月，叔叔就帶著她坐車回城里看媽媽，然后某一天，她就沒有被送回嬸嬸家了，因?yàn)樗闲W(xué)了，她哭鬧了一晚上，早上還是被拽著去上課了。送她去上課的人就是叔叔，之后她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叔叔。

最初她在學(xué)校里和其它孩子鬧了矛盾的時(shí)候她就很想念兩個姐姐和哥哥，但是再也沒有人送她去嬸嬸家，住在郊縣的那家人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直到有一天，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她突然就從心里憎恨他們。那天晚飯，媽媽做了她最喜歡的油炸茄子，叔叔給她夾了一筷子，放進(jìn)她碗里的時(shí)候，她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謝謝爸爸！”他每一個字都吐得很清楚，就像電視里正在播放的新聞聯(lián)播一樣，她說完就把茄子送進(jìn)嘴里，她知道屋子里安靜了一會兒，她接著不慌不忙地說著：“茄子真好吃，媽媽，明天我還要吃茄子?！?/p>

12歲的林芳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她害怕媽媽會打她一頓，但是沒有。她給媽媽也夾了一筷子茄子。“你也多吃點(diǎn)，油炸的別剩了，明天給芳芳做新的” ，媽媽說。

林芳有這樣的膽子對媽媽，但是沒有膽子和劉煜說話。做同學(xué)一年半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不光沒有和劉煜說過話，她和班里的人都很少說話。其余的學(xué)生都是住校的，他們都有自己的室友，晚上一起聊天，平時(shí)一起吃飯，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可是林芳沒有這個圈子。

這學(xué)期班里開始輪流換座位，保證每個人前后左右都能坐到，也保證林芳和劉煜成了同桌，雖然兩個人一個是第二組一個第三組，并不是實(shí)際意義上的“同桌”，但是卻坐在了一起。更讓林芳激動的是他們第一次說話還是劉煜主動說的。他拿著筆的手和胳膊一起伸了過來，筆尖在她的書上戳了幾下，林芳不敢看他，轉(zhuǎn)過身體看著他的桌子。劉煜問她的牛仔褲是哪里買的，自己很想要這樣一條黑色的。林芳淡淡地說了一句那個市場的名字，很快又補(bǔ)了一句：“那家我經(jīng)常去買，可以帶你去?！绷址紱]有想到的是，劉煜居然問她如果有時(shí)間周五放學(xué)后能不能陪他去買褲子。

“應(yīng)該……可以吧?！?/p>

“那謝謝啦?！?/p>

“我填好了，你填了傳給你同桌?！?/p>

林芳接過表，是班里統(tǒng)計(jì)做校服的身材數(shù)據(jù)表，周末老師讓大家回家自己量好填上。她的目光一眼就掃到了劉煜的?！氨任业耐螄脱鼑€要?。俊彼又吹搅岁惖系臄?shù)據(jù)，拿筆的手跟著身體都抖了一下，隨意掃了一下其他女同學(xué)。要不是媽媽給她測量的時(shí)候讓她以后不許吃點(diǎn)心了，她肯定以為自己測量的有問題。林芳感到有目光一直盯著自己的筆尖，于是她一狠心，寫了一個別的數(shù)字。

然后就是周一、周二還有周三，還要煎熬地等待兩天，林芳開始幻想著周五放學(xué)后他們兩人會一起吃飯嗎？一起逛服裝市場嗎？會說很多很多的話嗎？實(shí)際上，最近他們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的對話，比如她不經(jīng)意地告訴劉煜，自己家附近有一個修鞋的人，而那個人其實(shí)就是演西游記的土行孫。劉煜帥氣又壞壞地說：“你別開玩笑了，土行孫可是明星，怎么可能修鞋子。”于是他們又多了一件相約的事情，就是哪天一起去看這個“土行孫”。

以前害怕的小路一下子變成了她每天都要走兩遍的路，她要多看幾眼那個修鞋的“土行孫”，確定他每天都在，接著蹦蹦跳跳地朝著學(xué)?；蛘呒易呷?。為了能和劉煜多待一會兒，她告訴媽媽周五放學(xué)后為了朗誦會排練，要多加一個晚自習(xí)的時(shí)間，住校的周六才能返家，她按照平時(shí)晚自習(xí)時(shí)間放學(xué)回家。林芳還在媽媽賣點(diǎn)心的攤位上偷偷拿了一把錢，里面有一張五十元的，還有十塊、五塊、一塊和五毛的，一百塊錢的她沒敢拿。

終于盼到了周五，四點(diǎn)二十就會下課，快到四點(diǎn)的時(shí)候，劉煜突然在她耳邊悄悄說，自己有事情不能去了，能不能讓她去幫自己直接買一條那種男款的，還告訴了他的尺碼。這個夢就這么碎了，幻想好的一切事情全部都化為泡沫。她忍著眼淚點(diǎn)頭答應(yīng)，放學(xué)后看著劉煜跟著陳迪一起走出了教室，她沖出教室就哭了。

她在半黑了的夜里跑著，跑著跑著就摔倒了。從摔爛腿的地上爬起來，她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胳膊上的血，坐上了去服裝市場的車。周日的晚自習(xí)，他們已經(jīng)分開坐了，她趁著課間走過去把褲子遞給他，他愣了一下，說：“你去買了呀？我周末自己去買了一條。”

“沒事，我去退了就好?！彼f完這句話，拿著褲子轉(zhuǎn)身就往座位上走，劉煜也并沒有追上來。

為了朗誦會，校服很快就發(fā)下來，私立學(xué)校的校服很好看，白色的襯衣紅色的領(lǐng)結(jié)，外面是深藍(lán)色的西服，女生是一步裙，男生是長褲子。班里很多女孩拿到了衣服都迫不及待的去廁所換了，林芳默默的塞進(jìn)包里。她沒有先回家，而是先去了媽媽的糕點(diǎn)攤，這是她第一次這么仔細(xì)地端詳媽媽。她坐在一把折疊靠背椅上，穿了一件連衣裙，空蕩蕩的裙子里顯得她更瘦了，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露出的小腿又白又直。她的身子向后靠著，頭發(fā)隨意扎著，有幾縷掛在耳朵上，還有幾縷散落在臉頰兩邊。

“芳芳，你咋來了？”媽媽看見她，站起來。林芳眼中的媽媽，右手先是把碎發(fā)往耳后一別，接著挺了一下胸，右手扶著糕點(diǎn)架子，身子隨著右邊的屁股扭動一下，才站了起來。

“我們發(fā)了校服，我的弄錯了，裙子太小了沒法穿。”

“是不是又胖了？”媽媽邊說邊接過她的裙子?！拔艺也每p看能不能放一下”

林芳穿著幾乎要撐炸了的裙子，站在倒數(shù)第二排左邊第四個，每上一個臺階，她都似乎聽到裙子的接縫被撕裂的聲音。整個朗誦比賽，她隨著大家一起張嘴，滿腦子就是快點(diǎn)回家，她的手不自覺的一直去抓裙子，無奈繃地太緊，根本抓不住，就像她一直懸著的心。

她們班的朗誦結(jié)束后，她就找班主任請了假，說自己拉肚子。她是走讀生，班主任就同意了，只要求她回到家讓媽媽打個電話。林芳想一口氣飛奔回去，可是裙子的束縛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人生突然變得艱難起來，她才14歲，難道以后的路都要這么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眼淚往下掉，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裙子上面，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開始的時(shí)候兩步三步掉下一顆眼淚，后來每走一步就會掉下一顆眼淚，等她意識到自己哭了，就拿手在臉上一把把地抹，注意力被轉(zhuǎn)移到流淚這件事情上，腳下的步子就隨著眼淚一起快了起來。

裙子還是扯開了，林芳被定在路上。她從小很害怕爆米花的老爺爺，看到了就要捂住耳朵，爺爺總是會突然地發(fā)出爆炸般的聲響。她站住了，裙子繃裂的聲音比爆米花的聲音可怕多了。她緩緩地伸手去摸了一下，正好是裙子后面的中縫崩開了，她這么一伸手，就摸到了內(nèi)褲。她已經(jīng)不背書包了，手里只有一個小的斜挎包，她努力地拿手按住包，也不確定是否可以蓋住露出的內(nèi)褲。

“小姑娘……小妹妹……喂……叫你呢?！绷址家恢蔽嬷ü?，側(cè)著身子沿著馬路邊上走，聽到有人喊。這會兒下午三點(diǎn)多四點(diǎn)，旁邊少有路人，整個小路上都是懶懶散散的模樣。她看到修鞋的“土行孫”對著她喊。要是從前她一定嚇得瘋跑起來，但是今天她不怕。

“叫我？”

“過來過來?！彼吐男瑪傄苿舆^去，本來也沒有幾步。他遞給她一個半大的毛巾被，讓她圍著把裙子脫了。毛巾被上面有黑色的油垢，感覺還有點(diǎn)臭，但是林芳立馬圍著就把裙子拽了下來?！巴列袑O”遞給她一個小馬扎，讓她坐下來。裙子撕爛了一個很大口子，從腰部開始，下面只有一點(diǎn)線還沒有脫開，也許走不到家就全部撕裂了?！巴列袑O”告訴她只有黑色的一小塊布給她先補(bǔ)上，讓她湊合著穿。

她靜靜地看著他，手指又黑又臟，指甲有一半里面都是污垢，手指頭上也是溝壑縱橫，每一條縫隙里面也是黑色。他拿針的樣子看起來很笨，但是穿針縫補(bǔ)速度很快，幾針后，又在一個用來縫鞋子的機(jī)器上，在“噠噠噠……”的聲音下，一氣呵成地把裙子縫補(bǔ)好了。

“謝謝……謝謝你，多少錢？”

“快穿了回家吧，這裙子拆了再縫起來估計(jì)也穿不了了?！?/p>

林芳回到家后就把裙子藏了起來，用那條買給劉煜的牛仔褲把裙子小心地包起來，塞在衣柜的最下面。第二天、第三天她都還是去上學(xué)，只是不好意思走小路了，等到第四天的時(shí)候，她從媽媽的攤位上裝了好幾種的糕點(diǎn)，到了“土行孫”的鞋攤上，她放下糕點(diǎn)說了聲“給你的，謝謝你?！本团荛_了。

初三那年林芳突然扯條了，從不到一米六一下子長到了一米七二。她把頭發(fā)剪成剛好到肩膀，燙了一個流行的離子燙，頭發(fā)經(jīng)常是披散著的，正好蓋住她圓餅的臉蛋。就這樣從一個沒有人關(guān)注的小墩子變成了全學(xué)校的紅人。林芳總是低著頭，一直以來沒有朋友而養(yǎng)成的孤僻性格讓她更加神秘。

“背后看想犯罪、側(cè)面看想犯罪、正面看想撤退。”全校都知道初三一班的林芳，帶著羨慕或者帶著好奇帶著各種各樣心態(tài)，林芳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背后殺手”。劉煜又找她說話了，這一次他們前后桌，劉煜突然轉(zhuǎn)過來，她把頭低的更低了，頭發(fā)幾乎要把整張臉蓋住。

“我感覺你挺好相處的，為什么大家都說你很孤僻。”

“沒有呀?！?/p>

“你還會繼續(xù)在這里上高中嗎？”

“你呢？”

“你猜呀？”劉煜露出一個壞壞的笑，然后就轉(zhuǎn)了過去。林芳的心像夜晚的月亮，從來沒有這么明亮過，皎潔的明亮，溫柔的明亮，靜謐的明亮，是一種少女才有的明亮。她望著前面的背影，根本記不起來一年半前他的無禮，好像上天為她打開了一扇大門。他開始越來越多地轉(zhuǎn)過身來，林芳把明亮深深的藏起，就像深深藏起自己的臉。她回到家，從柜子低下翻出那條黑色的男士牛仔褲，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條褲子好像一直穿在劉煜的身上，現(xiàn)在送給她了。她試著去穿褲子，居然穿上了，腰圍還變得很大，如果用力拽，褲子可以不用拉鏈和扣子，就能直接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