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珂
每位作家有關青春的記憶、成長的體驗以及以此為基礎建構出來的審美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青春不可重塑,成長無可把握,又使得這種敘事總是包孕著自由與拘束、歡欣與痛苦、救贖與懺悔等諸多豐富而復雜的生命體驗。這就是以“成長”為敘述母體的寫作之所以保持著永恒魅力的根本原因。如此經(jīng)歷和體驗付之于文學,便呈現(xiàn)了“成長小說”在形態(tài)、內(nèi)容和主題上的異彩紛呈?!痘ɡ铩芬彩沁@樣一篇聚焦青春書寫的“成長小說”。它講述了一個叫“林芳”的女孩從小到大渴望美、追求美、自塑美,然而渴望成空、尋找迷失、自塑失敗的成長故事。它意味深長,從多個角度給我們以反省,以啟迪,以深刻生命體驗和追問。
小說首先講述了少年林芳在中學時代的一段情感經(jīng)歷,并細致地呈現(xiàn)了其人生觀逐漸發(fā)生轉變的過程。由于父親早逝,林芳在周邊郊縣的“叔叔”家度過了他的童年時代。這段不算美好但也不乏溫暖的生活還是對林芳的成長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比如生活上的自閉,精神上的孤獨;從小學升入初中后,她的一段早戀經(jīng)歷及失敗,則根本性地改變她對生活的看法,即“美麗是這個世界上最頭等的事情了”。這不僅是林芳的人生信條,也是其人生的行動方向,乃至后來幾乎成了其生活的全部?!八皇窍胱C明沒人記得從前的那個自己”,林芳多么討厭以前那個長有丑臉的自己!于是,她不顧一切地“改造”自己。從迷戀購買時尚雜志、學模特穿衣、沉醉于化妝,到一步步走上整容之路——做雙眼皮、打瘦臉針、抽脂、做“臥蠶”、額頭填充、修鼻子——她所有的生活、理想都寄托于美容這件“最頭等的事情”了。
然而,當五官變得面目全非,她不但要忍受巨大的肉體疼痛,還要遭受精神和心理上的巨變。這種巨變所帶來的負面后果不僅讓她在日常生活中時常陷入兩難境地:“林芳內(nèi)心里需要回頭率,卻又奮力的遮擋住自己的臉還有內(nèi)心”,“她包著臉從韓國回來,根本不敢回家,也不好意思讓男朋友看到”,還意味著她在與“前我”身份告別的同時又必須著手“后我”形象的重建。也即,她必須在這形貌巨變和身份置換中重建自己與周遭的正常關系。這種愿望是美好的,但結果事與愿違。當她的親人、朋友對其新形象及世界感到陌生并對其主動隔絕時,她的這種愿望和努力被宣告失敗了。從對美的渴望到對美的自塑,作為一個女人正常的身心訴求,再正常不過了;然而,從對美的自塑到失敗,作為非常態(tài)訴求,則清晰地呈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自我毀滅史。
這種成長悲劇何以發(fā)生?最初根源似乎在臉不好看,所謂“背后想犯罪、側面看想犯罪、正面看想撤退”。她被“情敵”譏為“全校丑得出了名了”,并被“橫刀奪愛”。這樣的打擊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小女孩來說不可謂不大。她要改變自己,要“美”起來,途徑是就是“整容”。如果控制在適度范圍內(nèi),這種愿望及行動也合情合理,從大方面說,這也可稱之為“自我救贖”。但救贖的途徑、方法不一樣,結果往往會大相徑庭。楊則緯也曾塑造過這樣一位自我救贖成功的女孩。這就是《傻瓜美麗》(《北京文學》2010年第2期)中的齊美麗。外表一般甚至有些丑的高中女生齊美麗,與林芳的遭際極其類似:父母離異;遭受同學排擠;長得胖且身體有點變形;內(nèi)心孤獨且渴望被別人愛.……但她“自我救贖”的途徑是以優(yōu)美人性示人,并以其單純和善良贏得他人的喜愛。如果說齊美麗以內(nèi)在品性感染人,那么,林芳卻反道而行之。她試圖以外在修飾達成所愿,然而,當外在形式之美失去了內(nèi)在精神之美的強力支撐,那所謂“美”也就是自欺欺人的了。當林芳把“整容”當成生活的一切——“所有的念頭都在就會恢復就會變美的事情上”——悲劇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這不僅是一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以一位女子青春成長中的生命遭際,反映消費時代帶有整體癥候式風景,并引發(fā)有關仿像式消費文化和邏輯的深入思考,這顯示了這個短篇在思想表達上的深度。我們知道,在消費社會,消費文化全面而深入地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思維方式。其中,仿像式消費及其文化成為這時代最為顯著的現(xiàn)象,即符號(象征物)取代本源或本質成為人們體驗與認知某一“真實”的媒介,并以此確立個體在情感、思維和審美上的以幻為真、以幻為美的實踐方法和邏輯,而原本的“真實”被完全放逐或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具體到林芳,她想象中的“美”是一個虛幻的概念,她被這虛幻的充分資本化了的“美”所俘虜:從外在到內(nèi)在,林芳按照流行審美標準裝扮自己——研究模特怎么穿衣,學著書上怎么化妝,崇尚流行的時尚生活,她完全脫離了自身實際;從肉體到心靈,林芳的成長都不是自主的,一切都要按照被給定的模式塑造自我。因此,她不過是消費社會生產(chǎn)的一件“商品”!不過這個“商品”最終成為“次品”。當一個鮮活的“人”淪為“物”,并最終被生產(chǎn)它的社會所拋棄,這才是真正的悲劇所在。因此,我覺得,以小說方式講述這樣一個故事,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并以此反映在仿像時代里“物/商品”之于人的本質關系,這很好地展現(xiàn)了作為80后作家一員的楊則緯在經(jīng)驗處理和藝術表達上不入流俗的實踐路徑。
敘述動作上的快慢、疏密、緩急為小說留白藝術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客觀條件。小說中的留白,即敘述上的斷裂或空白,在很多情況下,它們都是作者有意為之的。這是小說藝術性生成的重要來源。留白賦予這個短篇以懸念,以余味,以意想不到的深意。
意象式留白。語言成像不是什么秘密。漢語尤其如此。小說家常常采用詩文中的意象表達法,以表達某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獨特經(jīng)驗。作為漢語書寫符號的漢字本來就長于意象表達,說白了,從本質上看,留白首先是語言的藝術。“人肉包子鋪”“肥頭大耳的女人”“瞎了眼的狗”“修鞋子的男人”等都可看作是具有豐富意蘊的小說意象。它們都是少年林芳眼中的物象,經(jīng)由深層意識投射,從而生成頗富深意的意象。要展現(xiàn)少年林芳走小路時的心境(“孤獨”“恐怖”),以這些意象間接展現(xiàn)之,的確具有事半功倍、以少總多之奇效。
結構式留白。敘述上的懸置或斷裂而形成的結構式留白是敘述性文體中常見的修辭手段。在小說中,結構上的呼應、某一事件的巧合,都不僅是形式問題,就本質而言,也是深層的思想、情感問題。少年林芳在初戀中的境遇(被污為“小小年紀就學著勾引人,想勾引人也不照照鏡子,全校丑得出了名了”。),與多年后其母親的情感遭際(被污為“她自己不要臉,勾引男人,連自己的老公的哥哥都勾引”。),真是如出一轍。母女倆在情感遭遇上的巧合,具有濃厚的生命寓言意味??梢哉f,敘述者/作者在前述中設置下的此類留白為小說深層意蘊的生成預設了某種可能。
情節(jié)式留白。故事連貫故事,生成情節(jié)。在情節(jié)演進中,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往往要借助次要人物來突顯,這就需要某一個或幾個次要人物在故事、情節(jié)中屢屢出現(xiàn),但次要人物常被敘述者做非明朗化地處理。次要人物總是若隱若現(xiàn),不斷“留白”,時時呼應,給人以咂摸不盡的意味。在這個短篇中,那個修鞋子的矮男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敘述者/作者對他不做細致描寫,即使每次出現(xiàn)也是借助林芳視野加以呈現(xiàn)。很顯然,這是典型的敘述留白,即在人物功能方面,他僅作為“行動元”——“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輔助于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而存在。同理,小敏和怡芳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也是如此。他們都成為間接呈現(xiàn)林芳精神世界的切入點,其人物的“行動元”功能遠遠大于“角色功能”,或者說,其人物形象的自塑功能被忽略不計,但在此過程中,其本身的存在成了一個有意味的形式。
從整體上看,《花里》采用第三人稱外聚焦式講述視角,敘述富于節(jié)制,以客觀、冷靜的語調講述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故事,而在局部,以直接引語(即人物對話)和講述視角的靈活轉換來呈現(xiàn)人、事、物及其關系的細部樣態(tài)。這是“藝術真實”對“生活真實”做出規(guī)定和要求的必然結果。如何達成兩類“真實”觀的統(tǒng)一呢?《花里》頻繁使用外聚焦(整體)與內(nèi)聚焦視點(局部)的輪轉互換,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講述語式上的綜合。當講述語式不再單一,而是趨向綜合,敘述便進入外視角所無法充分表達的生活細部和人物內(nèi)心。這樣的講述是有效的。比如,結尾三段分別以林芳+敘述者、敘述者+林芳、“街上的人”+敘述者為講述視角,從不同側面展現(xiàn)主人翁在“前我”與“新我”之間的分裂式意識流動及自我形象。這賦予小說以更多的文學意蘊,唯其如此,講述才變得真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