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靈燕
貴陽的天氣很是讓人捉摸不透,清明節(jié)前夕竟熱得讓人想穿短袖了,但還是聽了媽媽的話折了一件薄棉衣在箱子里準備帶回家。這是我們家一個默認的傳統(tǒng),即每年清明節(jié)都盡可能回老家。收拾好了,我們便和同校的堂哥一起先去了四爹家,第二天早上和四爹一起回去。
還在公交車上的時候,奶奶便打了電話過來,問我們什么時候到,她好準備晚飯。果然等我們剛到,飯就準備好了。奶奶今年七十六了,要把點點滴滴的歲月痕跡刻在腦海里好像是很難的,我能記起奶奶的時候是我五歲那年。奶奶把我抱在懷里,松軟的臉貼著我的臉,用她粗糙寬大膚色暗沉的手掌一遍遍摸著我的頭說:“這么小的年紀就去讀一年級會不會受到欺負啊……”而那個時候她也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把頭發(fā)全部盤了上去藏在了白色的圓帽子里。十多年的光景,我怎么絞盡腦汁地回想也講不出來她一年比一年有什么變化。但現(xiàn)在看到奶奶慢慢夾菜的樣子,心里卻總是生出這樣的念頭:奶奶越來越老了。大概歲月的痕跡還是刻在心里了。
爺爺過世得很早,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奶奶這么多年一直堅持住在鄉(xiāng)下而不肯和她的任何一個子女同住。今年,因為8歲的堂弟一直纏到她讓她來陪他才勉強答應來住幾個月。聽說我們要回老家,奶奶有些期待地說:“我也想回去,但是我回去就不來了,唉,還是等陽陽(堂弟)放暑假再回去?!蔽也惶澩棠桃粋€人住在鄉(xiāng)下,但看到奶奶低落的樣子內(nèi)心又十分不忍。我默然。這個時候四爹說話了:“你再耍幾個月吧,等我這次從老家回來后就帶你坐飛機到五弟家耍幾天,然后暑假再送你回去。”奶奶低落的心情便明顯地好了一點,說道:“那也好,他最小卻又隔得最遠,趁我還算硬朗能去一次是一次。”末了,便去睡了,等我去睡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便躡手躡腳地進屋睡在了她旁邊。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奶奶就叫醒了我們。吃完早飯,她和我們一起下樓。我說:“奶奶,你別去了,上上下下的太麻煩了。”她一邊扶著扶手下樓梯一邊回道:“我又沒什么事做,我看著你們走。”想了一下,我便牽著她的手慢慢走下去。等我們都坐上車,四爹也對她說:“媽,你回去吧,早上風大別感冒了。”奶奶應著:“唉,唉,我就上去?!彼牡管嚨募夹g(shù)不太熟練,車子又多,我們折騰了好久才倒出來準備出發(fā)。“唉,那不是你奶奶嘛,她怎么還不上去?”四爹突然說道。我看向倒車鏡,奶奶果然還在后面的石梯上站著,我便打開車窗伸出頭去大聲喊道:“奶奶,你回去吧,我們走了?!彼牡従忛_動了車子,我看到奶奶還站在那里,直到車子出了小區(qū)轉(zhuǎn)了彎,我便看不到了,或許她回去了,或許還站在那里。這個場景突然讓我想起了好多個與這個極其相似的記憶片段。
幽靜的村落里,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平整、稀疏地鋪著石板,走上十來分鐘的樣子便可看見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竹林旁邊便是一棟雄偉卻陳舊的木房子了。房子前面有一個寬廣的院壩,院壩邊有一排梨樹。奶奶就經(jīng)常在樹下對我們說:“回來啦!”或者站在樹下對我們說:“走吧!”然后靜靜地看著人影消失在蜿蜒的石板路上。有時她旁邊的梨樹正開著白花,整個壩子都飄逸著清香;有時她旁邊的梨樹已經(jīng)結(jié)起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梨子,茂密的葉子剛好給奶奶投下一片陰涼;有時她旁邊的梨樹只剩一些漸枯黃的葉子,果實已經(jīng)被我們歡快地采摘了;有時她旁邊的梨樹連枯黃的葉子都不剩了,只積了一樹的白雪。奶奶就站在那里說著:“回來啦!”“走吧!”
和四爹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吃完飯便睡去了。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便全家一起回了老家,下了車便走上蜿蜒的石板路,竹林一片生機勃勃的淺綠。哇!梨樹正開著花兒呢,柔柔的嫩葉俏皮地藏在白玉般的花瓣下,默默地散發(fā)著清香。奶奶家的木房子也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大門緊閉著。我們就在梨樹旁站了一會兒便去給爺爺掛清了。爺爺?shù)膲災咕驮诜孔优赃叢贿h,也就兩三百米的樣子。墳墓上沒有長什么雜草,墳前倒是還殘留了旁邊樹木去年的枯葉。說來我是很怕這些墳墓的,但在爺爺?shù)膲炃皡s覺得很親切。我們?nèi)〕銮遄咏o爺爺掛在墳頭上,又按輩分磕了頭。再次回到奶奶家的房子看看屋里,媽媽去看了她柜子里的棉被有沒有被漏雨打濕、有沒有被耗子啃壞,四爹又和我去房子后面的園子里,里面還種著奶奶年前種的蒜,蒜苗已經(jīng)被雜草包圍了,我們便索性把這一小塊蒜苗全部拔了帶走。這次倒是走的利利索索,沒有人依依不舍地站在院壩的梨樹下望著我們走,這樣反而讓我心情低沉下來。
踏著石板走過竹林邊,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回這里的場景。通常是和媽媽一起回來,有時還有堂哥和我們一起。走石板路的時候我總是刻意地去一步踩一個石板,不一會兒就被媽媽甩了一段距離,我又趕緊小跑跟上,然后再一步踩一個石板……當我可以看到奶奶院壩前梨樹的時候就開始大聲喊道:“奶奶——奶奶——奶奶……”奶奶果然應聲出來站在梨樹下,等我和堂哥跑近,對我們笑道:“回來啦!跑什么跑,摔在石板上還是很痛的?!钡葖寢尩搅?,我們便一起進屋,奶奶便開始忙活做飯,媽媽就去幫她,堂哥也忙去幫她拿柴,我便坐在爐灶前開心地生火,這是我回奶奶家最喜歡做的事了。把干草放在灶里,把紙屑點燃放進去,再用吹火筒不停地吹,火就慢慢地生得越來越大,我就繼續(xù)興奮地吹吹火筒,直到爐灶里面的柴燃得“噼噼啪啪”響,我也不停下來。這個時候媽媽總是會阻止我的,說這樣費柴,而奶奶總是笑著說:“你讓她玩,沒事的?!蹦棠堂看巫霾耍偸怯泻脦妆P肉,不會說讓你多吃飯,只是說:“多吃肉,多吃肉?!背酝觑埼冶愫透绺缛ヅ赃叺闹窳掷锿?。哥哥爬樹很厲害,光溜溜的竹子他也能“滋啦滋啦”地就爬上去,我就只能在地上的斷竹樁上走來走去地玩一下,有時被他嘲笑得惱羞成怒了,便作勢要去搖他的那棵竹子,他便麻溜地“刷”的一聲就下來了。然后就和我一起在里面玩自創(chuàng)的“竹林微步”了,即走路不能沾到地,必須踩在斷竹樁上或裸露出來的竹根上,一直到天黑才回去。媽媽、奶奶和我睡在一起,我就在旁邊聽她們細聲地說著村前村后家里家外的種種瑣事,漸漸地在她們溫暖的嗓音里睡去。每次走的時候,奶奶便大包小包地給我們裝了許多東西,臘肉、豆子、竹筍……和送我們一起走到梨樹下,我們無外乎就是和她說“保重身體啊”“下次我們再回來”等諸如此類的話,她點點頭,對我們揮揮手說:“走吧!”我們便走了。在能看到梨樹的范圍里,每每回頭都看見奶奶站在梨樹下靜靜地看著我們。等我從回憶里抽身回頭的時候還能看到梨樹,可梨樹下面空落落的,似此時的心情,便隱隱地有些懂得奶奶為什么一個人也要守在這里的心情了。
天氣急變,第三天早起準備回校的時候冷得剛好可以穿上帶在箱子里的棉衣了。兩三天的假期實在太短,回家沒有過多久的歡樂時光,倒是徒增了離別的傷感。媽媽站在大門口的身影慢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還來不及看到她變成看過的書里寫的那樣縮成一個小點,車子一個轉(zhuǎn)彎,牽掛的景象便戛然而止,一顆心也沉了下去。不,應該是兩顆心。
節(jié)假日的高速如預料中的那么堵車,奶奶的電話一個接一個,等天黑了好久我們才終于到了。奶奶當然不是像我們離開之前的那樣低落,甚至讓我想到了“雀躍”這個詞,從我們進屋起她就問個不停:“房子還好吧?”“沒漏雨吧?”“屋里沒有進耗子吧?”“我園子里的蒜苗呢?”……直到吃過飯,她才好像問完了所有問題,坐了一會兒,便去睡了。我去睡的時候再次躡手躡腳地躺在她旁邊。我剛躺下,她卻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奶奶,你還沒睡啊?”我驚訝道。她嘆了口氣道:“哎,有點睡不著。一會兒就睡了,你明天還要上課,好好睡吧!”屋里又安靜了下來。半響,她又突然說:“你爺爺?shù)膲炆蠜]有長什么雜草吧?”我說沒有啊。安靜了一會兒,她突然又出聲:“雖然他過世得早,但是我一點都不后悔。他過世的時候你四爹和你五爹還在上高中呢,我雖然為他們吃了一些苦,我也不后悔。因為現(xiàn)在他們幾兄弟也還是有出息。只是你爺爺比較命苦,一點福也沒有享到,不像我現(xiàn)在什么福都享到了!”聽了這話,心里突然覺得有些酸澀,卻不知道該怎們做,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句:“奶奶,別想了。我們早點睡吧!”她也回道:“嗯,不說了,我們早點睡吧?!?/p>
屋里再次安靜下來,好久好久都沒聽到她說話了。當我昏昏欲睡時,突然又聽到奶奶說:“等你們放暑假了,我就和你們回去。我在家里,你們回去才有個家。家里有我守著,你爺爺才放心?!?/p>
這次,我沒有答話,奶奶也沒有繼續(xù)說了。不久,就聽到了她淺淺的呼吸聲,我便準備安心睡了,恍惚中看到奶奶在滿樹掛著熟透了的梨子的樹下笑著說:“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