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宇寒
我自今年年初辭職,閑賦在家已有一年光景。上一場職業(yè)生活里碰的傷時常作痛,實在叫我提不起謀新差的勇氣,妻子體諒我,絕口不提工作,還退了周末的培訓班在家打理家事,她雖說課上得乏了給自己放放假,但我明白這其實都是為著我。
我雖不愿思敏為我操心過累,但也知道自己疲乏的眼神沒有半分說服力,干脆整理書房,重新?lián)炱饠R下的筆,一心一意磨起文章來,既安頓自身,也叫思敏安心。
我已不是少年,何況在最敏銳多情、充滿傾訴激情時就不曾寫出好文章,而今人到中年,情感的肌膚早被“朝來寒雨晚來風”磨出繭子,失去了感知能力,落筆更加艱辛。幾欲作罷,隨即又轉念想:時間充裕,又是剛經過風浪的心情,揮毫一灑,說不定能寫下些新鮮文字,即便發(fā)不了大議論,整理整理生活資料,或許也能成小說。然而,議論旁人發(fā)的太多,小說也濫了,草草翻閱市面上幾本熱銷書籍,驚覺自己辛苦積累的素材早被前人熬成老雞湯,辭職之初懷才不遇,飽餐風浪的羈旅才子情懷也被這碗雞湯潑滅了,殘余一線青煙飄出嗓子眼,火燒火燎的。
索性自暴自棄,扔了筆,窩在書房翻起傳奇話本來。
我和思敏沒有孩子,心思撲在工作上時猶不覺得,如今在書房獨坐久了,心中冷清沒有著落,如同一只麻雀兒撲進玻璃房似的,四面光明卻無出路,頭已經撞夠了,不知如何是好,只惶惶地扇動翅膀,尖而細聲地叫著。正當絕望時,也不知哪里來的手朝玻璃壁上一圈,劃出個圓窗,孩子的笑聲乘風溜進來,麻雀兒脆叫一聲,飛入窗外綠云中。等我醒神,發(fā)現(xiàn)孩子的笑聲并非幻聽。鄰居孩子打鬧的笑聲,使我不知不覺地放下手里的書走到窗邊,小雀兒也才得以逃離。
三月的陽光分外撩人,院角細痩的桃樹羞澀迸出零星幾朵花,白而粉,小伶伶的,無風時也像打著顫。我從窗戶里探頭出去時,鄰居家的孩子正帶著伙伴奮力地搖這株可憐的桃樹,思敏端茶進來,咳了一聲。幾個小孩子受這聲音提醒,紛紛扭頭,見我撐在窗邊便叫嚷著跑掉了。
思敏走到我身邊,盯著桃樹出神。這侏桃樹在我們搬來之前就在這院子里了,沉疴纏身,一年四季都病著,只偶爾在春天掛幾朵花,夏天綴幾片葉,讓人知道它尚存一息。思敏怪可憐這侏桃樹的,時常給它除草、培土,但無奈這桃樹根基太弱,思敏的照顧并沒讓它有分毫起色。
“這桃樹從來也沒結過果子?!?/p>
思敏的瞳孔比一般人的黑,望著遠方時,總像盈著脈脈的流水,這當兒她的臉龐投在反光玻璃窗面,眼睫上濡著濕漉漉的光。
我握了握她的肩膀,轉頭看桌上茶杯:“這是小阿姨前幾天送來的茶葉?”
“嗯。對了,昨天和母親通話,說同去年一樣,今年夏天去她那兒過”
說到去年夏天,腦海里最先浮現(xiàn)的不是母親的臉,而是晾在老屋門前成排的衣服,有印花的長裙啦、素色的背心啦,都剛從水里拎出來,淅淅瀝瀝滴著水,二舅家?guī)讉€孩子在竹竿底下跑,一邊嚷:“下雨了!下雨了!”一邊用手去接,陽光把他們小的臉曬得紅撲撲的,鼻頭上亮晶晶的也不知是汗還是水。
我想了想說:“小鑫今年也要入學了吧?”小鑫是二舅最小的孩子。
“噯,時間快得嚇人,還覺得才吃過小鑫滿月酒呢,現(xiàn)在就入學了?!蓖A艘煌?,思敏又接著說:”我考慮過了,還是領養(yǎng)一個孩子吧。我們年紀也都大了……”
“思敏!”我打斷她的話:“我雖然喜歡孩子,但也不是非養(yǎng)不可,再說,你照顧我還不覺得累嗎?”
思敏勉強笑了笑,仍舊看著桃樹,喃喃道:“我可憐它,它的確怪可憐?!币Я艘Т接终f:“一個女人一生可以有好幾重身份,但是最重要的,是母親這個角色。建明……”她側頭看我,半張臉沉在陰影里,脈脈的流水緩緩溢出眼眶:“我的生命不完整!”
我摟住她,半晌無語,想到失敗的職業(yè)生涯,輕聲說:“我又何嘗完整呢?”其實還有許多開導的話,只是我心里一團亂,說了個話頭便無法繼續(xù)下去,思敏幾近不可聞的嘆了聲,拍拍我的肩膀,端著冷掉的茶出了書房。摸著被拍過的地方,我想,她大概覺得我的安慰十分勉強。心里升起頹意,經過大事勞心的人,似乎格外容易疲憊。
月光不知何時穿過玻璃窗,投在褐色花紋的地毯上,明明是六月,空氣中卻游著清濕的氣味,這氣味悠長,甜而悵惘,一些回憶躡手躡腳地從疲乏的心里溜出,跑到我的眼前來:剛成婚的頭幾年,碰上今晚這樣的月色,我和思敏會在中央公園的花臺上坐會兒,看看花,聽聽市聲。有時會碰上鄰居,也是新婚夫妻,見到我們時會心一笑。后來鄰居有了孩子,每次見面思敏都會去抱抱,再后來,鄰居的孩子能在公園跑了,思敏卻好像失去了逗弄他的興趣,又過了一段時間,連公園也不愿去了。
從前我明白她的難過,但不知如何開導她,可今天同她再提起這件事,大概是履行職業(yè)角色失敗的經驗給了我?guī)椭?,心里有了一兩分活動:人生的完整與否是憑什么判斷的呢?擔任角色的成功與否嗎?如果用這個來衡量,我和思敏大概都是殘缺的人了。
月光皎潔,我似乎看明白了些,但又更糊涂了些,不管怎樣,我推開椅子起身,準備去找思敏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