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污
我們家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雙女戶,父母因為沒能生男孩子,備受鄰里爭議。我們家也沒能從爺爺那里獲得跟叔叔伯伯同等的土地;叔叔伯伯們建了一幢又一幢房子,我們家卻依舊住在父親出生時就已存在的小木房里。
我沒能記住父親年輕時的模樣,等能夠想起時,他已經(jīng)老了。父親上了一定年紀后,人就變得異常固執(zhí),犟得像他養(yǎng)的那頭牛一樣。年輕時,他一旦喝酒,回家勢必跟母親吵架;人老了,醉酒后不吵不鬧了,卻會哭。母親深怕他喝酒喝出病來,也知道自己勸不動他,于是就打電話給我,認為父親一定會聽我的話。
當初姐姐不顧父親的阻撓,任性遠嫁江蘇,去年生了一個孩子。盡管姐姐走時父親大發(fā)脾氣,說要與姐姐斷絕父女關系,可如今聽說姐姐生了個男孩子,他高興得不成樣子。我給他買了一雙皮鞋,帶他連夜坐火車北上。不知是穿皮鞋不習慣還是其他原因,他在車上顯得坐立不安,不時地起來站在過道里走來走來,加上背駝,所以背影留給人踉踉蹌蹌的感覺。整整兩夜一天的車程,還沒到女婿家、沒見過小孫子,父親的腳就已受不住而浮腫起來。我把備好的布鞋給他換上,他死活不愿意,說什么一定要穿得像樣點。在這一點上,我有些不能理解父親,他一生在地里干活,衣服沒有哪一天是干干凈凈的,不是沾滿泥巴就是破洞滿滿,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我又想起高二那年,我生了病,在當?shù)亟凶鳌靶M”的病,醫(yī)院無法醫(yī)治,如果不及時找到草藥,時間一久,患病的人便會自然死亡。當時父母外出打工,我就住在外婆家,后來外公外婆因為忙于大小家務,無法顧及我,就讓我去找父母。于是,我背著一大袋草藥,一個人坐了將近二十小時的大巴車去廣東投奔父母。我到達時,父親已經(jīng)等候多時。他立在旅客出站口,頭戴一頂草帽,身穿灰色襯衣,褲子挽到小腿上,腳上是一雙深色涼鞋,依稀可以看見腳上粘著黑色泥巴。太陽熾熱,周圍人來人往,空氣混沌得令人作嘔,父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直視著我出來的方向。他接過我手里東西后就一直在向我道歉:“不好意思,怕你早到了,所以沒有換身衣服就過來了?!?/p>
我的病需要忌很多東西,一般的食物都不能吃,因此父親不得不為我單獨做飯。早上,他要早起為我熬好藥才出門,離開的時候不止一次叮囑我要記得吃藥,有時候我實在膩煩了,就不應他;中午,他一定是先給我炒好菜,然后才放心吃他自己的飯;到了晚上,他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著我把那碗看不出形狀的草藥吃下去。藥里有樹根、蟲子,也有花椒等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藥材。父親知道藥難吃,也就不逼我,可是他會帶著祈求的語氣對我說:“幺兒,閉上眼睛,然后吞下去好嗎?”
在廣東呆了一個多月,時值開學了才回校報到。父親送我去車站時特意換了一套新衣服,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上次去接你,怕你久等,沒來得及換衣服,這次和你一起坐車,不能讓人家說我們。”
姐姐像母親一樣愛哭,我卻像父親,活得像個男孩子。在我看來,父親不是一般的農(nóng)民,他不只是會種地,而且比村里的任何男人都要有本事。例如,他識字、會唱歌,能給別人設計漂亮的房子,還可以為他人寫各種申請書;他給我買衣服,還會為我編頭發(fā);他帶我上山打獵、下河撈魚;當同齡孩子已經(jīng)早早輟學外出打工時,他還在東拼西湊地拿錢供我上大學。
可能是父親年輕時太過堅強好勝,所以老來就異常脆弱。他開始害怕孤單、害怕空房子、害怕一切安靜。母親打電話來抱怨:你父親不聽我的話,總是跑出去喝酒,喝醉了還不會自己回家,在外面哭哭唱唱的,你勸一勸。
我見過父親醉酒的樣子:嚴重時整個人昏迷不醒,呼吸急促,睡中囈語不斷,醒來不停地嘔吐,然后又沉沉睡去;輕則不會走路,但意識還在,變得話相當多。
我很不喜歡父親喝酒,我最生氣的時候,就不理他;如果他打電話過來,我就會惡言惡語地對他說以后喝了酒就不要給我打電話,然后直接掛掉;他再次打來,我又掛斷;他又再次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