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飛
季秋時節(jié),寒意已深。
我主編的《忠孝成山》一書首席“特約編審”著名作家王蔚樺教授突然辭世。最先是今晨八點,《忠孝成山》分卷編輯鄭文豐給我來電告知的。我話未聽完就已痛哭失聲。隨即給先生的女兒王田去電,噩耗立即得到了確認!我啜泣困頓、聲嘶力竭、語無倫次。老爺子,老爺子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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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蔚樺先生相識交往,迄今二十六年有余,而他在學術方面授教于我,并陸續(xù)在各個方面直接給我以無私幫助,至少也有二十年。論年齡,蔚樺先生比我的父親還要大幾歲。此外,先生是貴州學術界、文學界“德藝雙馨”的大家、前輩。因此長期以來,我對他老人家的敬重從未衰減。
作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蔚樺先生于我亦師亦友,恩深義重。我們老少之間,也許應該算是忘年交吧?但我更愿以弟子自居、自稱。最先交往的時候,先生手把手、一字一句地修改我的那些稚嫩的文學習作。我想,這是先生單獨開小灶,向我“傳道”“授業(yè)”“解惑”呢。今天早上獲悉先生噩耗,震痛之際,我撰聯(lián)致悼:“德師慈父;大義深恩?!?/p>
挽聯(lián)落款,我自稱弟子,這兒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即以后在做人、做事方面,想嘗試著學學先生的品行。這些年的交往中,先生對我做人、做事都要求甚嚴,有什么問題我處理欠妥,老爺子直接了當?shù)亟o我指出,毫不含糊。因此,用“德師”二字來概括他,我認為是恰如其分的。另外,老人家一直都愛護我、疼惜我,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關頭,老人家也沒有忘記給我切實幫助,如同慈祥善良的父親。
先生或許自知不久于人世,而我又是他的一樁心事,于是他以“王蔚樺自選集”叢書為平臺,用了最后的心智和力氣保護我,并充滿自信和期望地托舉我!在《諾貝爾墓前的沉思》這部“絕唱”中,先生支撐著年邁、羸弱的身軀,用他那近乎失明的雙眼和顫抖的筆觸,對涉及到我的相關問題據(jù)實陳述、大膽表達。先生是典型的學術寫作人,文字精到、惜墨如金。然而關于我的事,在這部“絕唱”中竟然占了近千字的篇幅。
——一句話:先生知我。打個比方,就好比我童年讀過的一則關于“雞媽媽護子”的童話。這個童話的內(nèi)容大致是:一只育雛的“雞媽媽”正帶著孩子在草地上快樂玩耍、尋食,兇惡的老鷹來了,小雞們喳喳地叫著,亂作一團。“雞媽媽”明知自己羸弱,卻仍在大限來臨之際,一次次挺身展翅,飛撲而上拼死護雛。
一個月前,我受商務印書館的編輯郭玉春的委托,就一張民國年間,貴州護軍使唐爾錕與楊覃生、王仲肅、凌惕安、陳恒安、李獨清等諸多文化名流的合影舊照,請蔚樺先生幫忙指認。中國邏輯學開山鼻祖、著名書法家王仲肅乃蔚樺先生的祖父。我在茶幾上攤開照片,蔚樺先生和他古稀之年的胞妹拿著放大鏡,認真幫助我一一標出了那些文化名流,各自在老照片里“前左”“前右”或“后左”“后右”的位置。
就在這天,我得到了先生贈送的“王蔚樺自選集”叢書二部。當我瀏覽翻看其中的《諾貝爾墓前的沉思》時,看到了十多年前龍志毅、伍席源、周忠良、劉學洙、劉慶鷹、何光渝、熊宗仁等先生和王蔚樺、王田父女的一張合照。接下來,我又讀到了序言中那些直接和我有關的回憶性文字??芍^“字字皆真,句句唯實?!毕壬绱税才牛耸俏彝耆珱]有料到的。捧書發(fā)愣之余,忍不住輕問先生何故舊事重提。先生答話聲音不高,穩(wěn)重的語氣卻難掩激憤。有些言語現(xiàn)在披露稍顯不妥,只能留待我將來細述??傊?,先生那天給我的回復,粗略包含了以下幾層意思:
1.你遵約守信,至今保持理智和沉默,那是你言而有信。
2.你和人家簽訂什么,只能約束你的言行。他不能干預我,更不具備約束我的任何理由和資格。
3.作為一樁文化事件的當事人,當時你沒有避得過去,這是歷史鑄就的事實,你要認命。
4.再過些年頭,凡這個事件的肇事者或親歷、親聞者,沒有哪個避得開良知的自我拷問和歷史的追問。
5.你年輕,時間寶貴好好寫作。我垂垂老矣,這事我不替你澄清,將來人家問到你,你如何自證清白?說好說歹,你都陷于無以佐證的境地,這不是雪上添霜、給你徒增煩惱嗎?
在景云山“知津堂”,素雅的“王蔚樺自選集”叢書,被責任編輯、才女黃冰等青年作家,眼含熱淚碼得整整齊齊。靈前一位祭拜的老作家見狀很是感慨,他流淚拉著我的手說:“先生一輩子急公好義,還手散(大方,不吝嗇),有什么好東西都留不??;喜歡送人。這些書,是老爺子贈給我們的禮物,也是他的臨終遺言?。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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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我自知才學平平胸無大志,更不善手段運作。至于后來在文壇晃晃混個臉熟,不過是當今“濫竽充數(shù)”現(xiàn)象的一種見證或曰詮釋。然而十余年前,我遭受過的一場沖擊,卻遠非常人可比。此事背景深、涉及面廣、性質(zhì)惡劣。不僅事關作家尊嚴,更關涉貴州一省在海外的地域臉面、人文形象。事發(fā)后,那些道貌岸然的名家、大家和新聞媒體,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寂。但是,從北京西單王府井的“新華書店”總店銷售大樓,到貴州學術界各領域交流平臺,人們議論紛紛、輿論嘩然。法律界人士則譴責此事件野蠻踐踏黨紀、國法,是對國家形象和臺海統(tǒng)一大業(yè)造成惡劣影響的“學術丑聞”。
十多年前我年輕氣盛,蔚樺先生曾告誡我:“對你好的,你要記得尊重、感恩,這是美德。對你不好的,切記不可以牙還牙,這是智慧。即使整你、坑你的,你也要寬恕,最好能做到‘強加遺忘?!边@哲理詩一樣的語言,充滿了先生做人的自信和坦蕩。其實,先生這是教我體諒那些蠅營狗茍、善于躲躲閃閃演“皮影戲”的尷尬人,寬恕他們??丛谙壬姆萆希颂師o論什么角色,我皆不提人名吧。
學術界中,踏踏實實做學問的專家、學者,為“那事”震怒,蔚樺先生即是其中之一。先生曾約我詳談,并問我作何考慮。我答:“這其實是一個群體遭受的凌辱。今日大禍落我頭上,干脆滅掉我好了。投毒、槍殺都行,‘墜亡也行,強奸我,不行。”
墜亡,近年突然冒出來的網(wǎng)絡詞匯。意即高處墜下而亡,至于是自殺還是他殺?則不可深究也。先生當時眼中含淚,對我緩緩點頭,意味深長。我心明白,先生不阻攔我,實際上是對我未來的選擇表示尊重和支持。
我的遭遇,曾是學術界的熱門話題。這固然不堪回首,但終究邪不壓正。黨的“十八大”召開后,中央領導反腐肅貪、風清氣正,為非作歹者噤若寒蟬。而貴州更是隨之風氣更新,正能量上揚。在這期間,我發(fā)現(xiàn)并屢屢上言、強烈呼吁保護的“成山草堂”“唐炯家族墓”“朝陽寺”,皆一一被人民政府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其中,咸同名將、云南巡撫唐炯,當年在烏當水田壩辦“忠孝團”的那座“朝陽寺”,被烏當區(qū)人民政府列為“區(qū)級文物保護單位”。令著名學者鄭珍先生悲痛欲絕、并在后來的民國《貴州通志·古跡志》中有詳細記載的“成山草堂”(俗稱唐家大院)及“唐炯家族墓”,被貴陽市人民政府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因而可以說,正氣在貴州文化領域起了主導作用。理解我、支持我、幫助我的各級領導大有人在。我清楚,這是蔚樺先生在為我奔波說和。
先生知道我說一不二的性格,但他不愿我走極端。依先生的行事風格和自身條件,他曾專門找省里的某位主要領導,直抒胸臆陳述我的冤情,并談了妥善處理“那事”的初步設想。對“德藝雙馨”的著名作家王蔚樺教授的觀點,這位領導是頗為贊許的。蔚樺先生給我轉(zhuǎn)述時描述道:“他(省領導)其實早就聽說過這事。他認為很荒唐?!@種事,他們(即‘有關部門)怎么能這樣草率處理?這是他的原話?!蔽禈逑壬€告訴我:那位省領導托他向我表示慰問,并叫我直接去找他。我苦笑,自始至終未去。
——我去一趟并不難,但是見了省領導我能說什么呢?指責?索賠?亦或像祥林嫂那樣,嘮嘮叨叨以她被狼吃掉的兒子阿毛說事?還有,既然你明示“這種事”不能這樣“草率處理”,你照章辦事不就得啦!如果只是裝模作樣,對我拍拍肩膀,我不需要。我本就無知、粗魯,再加上斯時疾病纏身,于是沒有理會先生和省領導的好意。
3
得知先生與世長辭,感覺是一個無法面對的事實。
先生對我的幫助,我刻骨銘心,用“恩重如山”四個字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曾經(jīng)遭遇的屈辱,而今已變陳年往事。先生自選集之一《諾貝爾墓前的沉思》中,“序言”部分用了近千字篇幅,對我的情況做了詳細介紹。因此不必再作重復。
我信奉“舉頭三尺有神明”。今后,我就用自己的做人、做事,來酬報先生在天之靈吧!還有,我不必為未來賭咒發(fā)誓為難自己,非要把自己打造成什么“名家”“大腕兒”之類角色。只有像蔚樺先生那樣德才兼?zhèn)?、敢于面對自己良知拷問和歷史追問的學者,才會贏得世人尊重。當今文場不啻染缸,無疑糞坑;直可謂茫茫九派,你方唱罷我登臺!真假“名流”行走于名利場,往往來者不善,惡人不少。是的,在“著名”二字已嚴重注水的凡塵間,我且安心做個不懂運作的平凡人好了。只可惜,先生對我恩重如山,我卻無以回報,我或?qū)榇诵呃⒔K生吧?
蔚樺先生,他首先是一名戰(zhàn)士,其次才是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然而,當我們在回顧老人家這充滿傳奇的一生時,發(fā)現(xiàn)最恰當?shù)拿枋鼍褪牵哼@是一位寬厚、仁慈而又浪漫的詩人。當然,蔚樺先生也是貴州文壇乃至當今中國文壇一道絢爛的晚霞。很美,很珍貴,但在茫茫的時光長河里,這道風景顯得過于短促,因為像先生這樣宅心仁厚的學者、詩人、作家,實在太少了!
是的,蔚樺先生走了。這個令人詛咒的深秋時節(jié),2016年10月19日凌晨5點,老人家在睡夢中攜詩遠行……
而就在頭一天,2016年10月18日上午9點半,貴州省文聯(lián)九樓那間寬大而又溫暖的會議室,醞釀已久的“王蔚樺文學創(chuàng)作六十年”作品研討會如期舉行,我有幸接到作協(xié)通知與會聆教。我去得早,見到了好幾位親近的老領導、老先生。以及我二十六年前的老領導、原《杜鵑花》雜志主編李紹珊先生,例如,原貴陽市文聯(lián)領導、知名作家羅大勝先生等。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先生、羅先生也和蔚樺先生一樣,分別在我不同的人生階段給予幫助,雪中送炭般有恩于我。
此次研討活動,算是給關注文學的專家、學者和貴州各有建樹的作家,提供了暢談文學的機會。臨近開會前,我和李紹珊先生不約而同地以蔚樺先生高風亮節(jié)的品德為內(nèi)容,各自回憶著一些往事的美好片段,并盼著蔚樺先生早點到來。
先生終于出現(xiàn)了。哪知才一個月不見,老人家的身體明顯衰竭了許多。當先生拖著病體,在夫人陳競女士、女兒王田及眾親友的小心攙扶下,顫顫巍巍移入會場;當先生停留下來,顫顫巍巍而又努力用了力氣和我握手,我怔住了。我發(fā)現(xiàn),這棵大樹——這棵曾為許多人擋風御寒、歇涼遮陰的大樹,他如今明顯枯竭了!那一刻,不祥之兆主宰了我的直覺。震驚之余我不禁崩潰了。我離開李部長躲進一個角落,忍不住淚流滿面!
結(jié)語:詩文般的浪漫告別
中午12點,會議結(jié)束,許多人上前和先生握手,或單獨合影留念,我匆匆照了一張三人合影,后面就放棄了。我怕先生因太累而倒下,更怕先生倒在我懷中。
下午13點,我和先生分手。幾個小時的短聚中,我曾經(jīng)三次試探著追問陳競阿姨:王老師問題不大吧?陳競阿姨苦笑安慰我,閃爍其詞叫我不要擔心。我點頭,但是心里總覺不安,卻又不敢明言。
當夜20點,接鄭文豐先生來電,詢問我與蔚樺先生的一些過往舊事。隨即又接商務印書館編輯郭玉春先生來電,緊急求證《忠孝成山》排版中發(fā)現(xiàn)的個別細節(jié)。我急忙上網(wǎng),和玉春邊商議、邊做相應的文字處理。忙碌完畢,又由我愛人江蘭以微信方式,發(fā)給《忠孝成山》總顧問顧久先生過目。
這時已臨近22點。俄頃,顧久先生短信、微信兩次回復,對我的處理意見明確表示贊同。沉吟片刻,我又和顧久先生通話確認,方得寬慰。
當夜23點,我臨睡之際想到蔚樺先生時,仍覺不安。遂給王田去電詢問:老爺子如何?答曰:沒問題,飛哥你不要擔心。
哪知才過了九個鐘頭——第二天上午8點過,鄭文豐先生來電告知我:“今晨5點,王蔚樺先生,去世了?!彪m我早有預感,可是真正聞此噩耗卻仍覺震驚。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可是從今日起,這棵供人乘涼的“文學大樹”,從此濃蔭不再。這棵大樹他……他轟然倒下了!
蔚樺先生性格幽默、樂觀,他和我們告別的方式也是很個性特色的,似乎像他盛年時,那些才氣橫溢的詩文一樣優(yōu)雅、浪漫、灑脫。可是,先生,您這樣的告別方式,愈發(fā)讓人扼腕心痛!先生啊,在這該詛咒的深秋時節(jié),我倍覺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