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養(yǎng)了條狗,一只大藏獒,是當年父親的一個病人送給他的。
據那個病人牧民講,這狗曾經跟兩只野狼攪基都不落下風,而且形象上看起來非??膳拢新暤统?,肌肉結實,眼睛里充滿了堅毅,就像比利·海靈頓一樣。
父親非常喜歡,給它起名叫巴瓦,就是“硬漢”的意思,說這是獒中之獒,每日悉心喂養(yǎng)。但誰知有一天卻被某個雜種投毒了,于是開始抽搐和嘔吐,死之前都沒嚎叫過一聲,父親把它按照人的規(guī)格天葬了。后來父親又養(yǎng)過幾條狗,都很忠誠,但因為最初那只大藏獒巴瓦太優(yōu)秀了,這些狗也就紛紛送人了。
有一天我去外婆家跟表弟玩,外婆跟我說,倉庫里有條狗,是外公在巴塘的一個親戚送的,讓我等父親下班一塊去瞧瞧。
我問外婆是什么狗?外婆說不知道,反正是吐蕃圣犬,我吵著要先給狗起名,外婆同意了,恰好當時電視里正在播發(fā)哥主演的《阿郎的故事》,我就取名叫它阿郎。外婆問我這是什么意思,我說阿郎是一個漢民勇士,最后玩賽車騎摩托撞死了,外婆說這算個屁的勇士,鄉(xiāng)下也經常有牧民喝醉酒騎摩托撞死的。
父親下班聽說這件事后也很興奮,徑直跑向倉庫,倉庫的門緩緩拉開,吐蕃神犬就快出現了,我想應該也跟父親的第一條狗一樣威武雄壯,霸氣十足。終于,我們見到了它的真身。
那凌亂的毛發(fā),稀疏的胡茬,憂郁的眼神瞬間就把我吸引住了,心想這到底什么品種?難道是經過霍比特人改良的藏獒?我回頭看了眼父親,他的胡子在微微地顫動,巨大的失落下又帶著氣憤,就像希特勒想參觀古斯塔夫巨炮,到了現場卻只看到一門小山炮。
就這樣他在遠處觀摩了一分鐘后,回去吃晚飯了,外公執(zhí)意要把狗送給父親,說我家恰好缺一只看家犬,父親礙于面子只好收下。
這狗的到來給我們家?guī)砹朔浅4蟮淖兓?。首先,父親討厭這只狗。其次,這狗也對父親非常反感。于是演繹了一段恩怨情仇。
父親原來收養(yǎng)過的狗都非常聽話,即使在它們進食的時候拿走飯盆,也只是失落地看著。但阿郎不同,你要是敢搶飯盆,它就跟你拼命。父親很不滿,說要教訓阿郎。一天阿郎正在享受午飯,父親突然出現把飯盆端走了,我和阿郎都驚呆了,阿郎迅速回過神來,齜著牙就沖向父親。父親早有準備,用拖把把子一甩就把阿郎甩了回來,然后雙方陷入僵持。
阿郎大聲吼:“旺旺??!”父親大聲回罵:“再看我,我就把你喝掉!”在旁圍觀的小學二年級學生揚卡洛夫隊長表示這是他八年來遇到過最無聊的事情。
盡管父親始終沒能解決這問題,但他倆的矛盾達到高潮還是在幾個月后。
父親在人民公園后街的花鳥市場里買了一只鸚鵡,非常漂亮,父親也很喜歡。但有一天父親喂完食后竟然忘關鳥籠了,于是母親洗菜的時候看見阿郎在院子里叼著父親的愛鳥快樂地奔跑。
父親聞訊,找了一根短鋼筋殺向阿郎,阿郎把鳥吐了出來。我一看,內臟流滿地,太殘暴了!
父親這次真的生氣了,于是拿著鋼筋把阿郎逼向角落里猛揍。但阿郎不愧是東方神犬,挨揍的時候也伺機反咬,場面異常精彩。
我站在臺階上,感覺自己就像來到古羅馬斗獸場的羅馬奴隸主,手里就差個爆米花了,看著斯巴達克斯與獅子搏斗,壯觀極了!
戰(zhàn)斗結束后,阿郎被揍得夠嗆,一瘸一拐跑進狗窩。父親小腿也被咬了一口,不得不去打針。這次戰(zhàn)斗,雖然阿郎受傷嚴重,但父親一方也損失慘重,算是打成了平手。
這以后雙方都比較容忍,而母親在這段時間跟阿郎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由于母親經常偷偷給阿郎吃新鮮肉,阿郎知道感激,竟允許母親動飯盆。后來阿郎在母親的調教下學會了吃瓜子,還會吐皮。夏天還特愛吃西瓜,從不跟母親齜牙。對于我,阿郎既不喜歡也不討厭,只是把我當成其中一個主人。
大概五年級的時候,小舅舅來家里玩,他和父親關系好,就在院子里打鬧。阿郎在旁圍觀了一會,就幾個箭步沖向舅舅,在屁股上留下了愛的牙印。父親又拿著棍子驅逐阿郎,由于知道阿郎在護主,父親既感動又生氣,但又不得不教訓,而阿郎在作出了正確的判斷后依然被打,委屈中帶著憤怒,雙方開始了第二場大戰(zhàn)。
由于這個劇情太奇葩,過于愛恨交錯,當時的我不是很能理解。直到后來看了CCTV-8的幾百集泰國連續(xù)劇才明白了其中的恩怨。這以后,阿郎和父親的生活一直很糾結,父親變得有點喜歡阿郎但是看不慣它的臭脾氣,阿郎認定了父親為主人但是只要有沖突必咬父親。兩者間達到了相愛相殺的最高境界。
從那以后父親跟阿郎達成了某種契約,父親在家的時候阿郎就乖乖坐在院子里。父親一出門阿郎就跑到屋里跟我們一塊看電視嗑瓜子。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恰逢父親出急診,阿郎就大搖大擺跑進客廳跟我們看電視,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敢驅逐他,母親又縱容,簡直成了狗中高太尉。后來聽到一聲大門響,高太尉知道父親回來了,就大搖大擺走出客廳,在走廊里和父親相互對視了一眼,就像西部牛仔要對決。
我讀初二那年,有一次放學回家,阿郎看見我就從臺階跳下來迎接,這個動作在養(yǎng)阿郎的七年時間里重復了數千回。但這次阿郎在臺階上摔倒了,父親在后面嘆了一口氣說:“阿郎老了?!?/p>
果然這一年里,阿郎身體開始老化,首先是得了白內障,根本看不清東西。后來阿郎走路也一瘸一拐了,好不容易撐到了第二年,阿郎老得已經意識模糊了,走著走著就會撞到墻上,然后坐下來發(fā)呆。
這一年阿郎快十四歲,一天清晨,我去狗舍看阿郎,阿郎躺在地上呼吸很微弱。我把父親叫了過來,父親把阿郎的頭弄到懷里,阿郎一聲不吭,一個小時后沒有了呼吸。
父親跟我說:“這老東西還真是個狗中爺們?!备赣H用車把阿郎載到天葬場天葬了,母親在家里哭得很厲害。
阿郎死后,家里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全家搬往西寧,兩年后父親也得癌癥去世了。他走之前由于做了化療并且抽走了腹腔里的積水,理應痛苦萬分。但父親沒喊過一次,他最后要求母親把他帶去家鄉(xiāng)天葬,并拒絕見我最后一面,回去時跟我說真正的男人從不喊疼!我笑著跟他分別。我父親也在他兩只愛犬附近的天葬臺上天葬了。
大學畢業(yè)后,我才知道阿郎是什么品種,這家伙原來學名叫TibetanTerrier,不是什么雜種犬,那個親戚沒有騙我們,這貨在西藏真的叫圣犬。
(王劍摘自《小品文選刊》2015年第1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