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去年是佳士得成立250周年,慶?;顒又杏幸豁梼?nèi)容是在香港會展中心舉辦的中國近百年書畫展,展品來自新加坡秋齋所藏。這是秋齋歷時三十六載迭經(jīng)淘洗的收藏結(jié)晶,又適逢主人步入花甲之年,故名其展曰“春華秋實”。展覽同時印制了兩本精美畫冊,分輯“海派新貌”、“江浙風流”、“京華墨韻”、“融和東西”、“嶺南蛻變”、“上海變奏”、“西南意象”、“首都主流”、“粵臺尋索”九大單元,可謂綱舉目張,蔚為大觀。不夸張地講,這個展覽是現(xiàn)代中國畫歷史的一個縮影,其中許多作品不僅代表了作者的最高藝術(shù)水準,還馱著往事,負載歷史——這樣的作品悅目耐讀,而且是在香港看展覽,更是別樣歡喜在心頭。秋齋的收藏視野和文化情懷讓人欽佩!
今年是農(nóng)歷丁酉雞年,我們且以其中那幅潘天壽的《雙雛雞圖》舉例說事。雞者吉也,可討口彩,也可添喜慶,并且這幅作品是此次展出作品中尺幅最小的(扇面之外),44.5厘米×36厘米,僅一平余尺。然而畫雖小卻耐看,佇立畫前,讓我久久凝視,浮想聯(lián)翩。眾所周知,潘天壽畫格奇崛清高,極有風骨,尤以大畫名滿天下,無論筆墨指墨,八尺整紙、丈二匹的大寫意山水花鳥巨制在其傳世作品中都是最為膾炙人口的,也是他嘯傲中國美術(shù)史的重要作品。他也畫小品,比如1958年他為當年的浙江美院水印工場準備印制一批中國水墨設色作品所繪的那幾套小品冊頁(潘天壽紀念館藏)等。他的小品同樣膾炙人口,在有限的篇幅里借筆墨突出形式與構(gòu)成,從而使畫面極具視覺感,這是他將傳統(tǒng)中國畫帶入現(xiàn)代的重要手段。其實無論大畫還是小品,都是一管筆毫里流淌的墨水,如果說大幅巨制是潘天壽的漢賦長歌,那么小品就是他的絕句小令,長歌激越,小令雋永,但不論大畫還是小品,都奇崛清高。奇崛清高是氣質(zhì),與尺幅無關(guān)。
此幀小幅繪雛雞覓食,兩只雛雞縮頸圓目,稚而可掬。上幅則錄其詠雛雞詩:“雛雞雛雞小于拳,黃金爪嘴身通玄。且步且趨來窗前,啾啾覓食搔苔錢。豈是平生為一飽,準備他年戒旦老?!彪r雞如墨團簇擁下方一角,題詩署款則占幅大半,書法恣意汪洋,奇崛爛漫。潘天壽喜作雞圖,所作多雛雞小幅,筆墨繪之,也有畫大雞且尺幅稍大的指墨雞圖,如《磐石墨雞圖》,以及潘天壽紀念館收藏的那幅母雞攜子覓食的《抱雛雞圖軸》。潘天壽喜歡畫雞當然與雞宜入畫有關(guān),與雞吉諧音有關(guān),也與他生于1897年3月14日——農(nóng)歷丁酉年有關(guān)。潘天壽是屬雞的——所以他畫雞其實是在畫自己。但是雞是溫順的家禽,潘天壽的性格卻桀驁不馴,故其筆下的雞,無論筆墨指墨所繪,都將溫順化作勁健,即便雛雞,其形態(tài)里裹著的和眼神里流露的也不全是稚嫩,還有倔拙,是稚中有拙,憨憨的藏著一股力量。1964年潘天壽曾繪一幅《雙雛圖》贈送給他的學生周佩華,一黑一白兩只雛雞擁立畫幅下角,一雛似盹,一雛側(cè)首斜睨,神態(tài)稚拙極了,畫題云:“擬個山僧而未似?!边@是點題,表達了他對八大的推崇,也交待了其筆下雛雞文脈筆墨的由來。他與八大性靈相通,但沒有像八大一味冷逸,而是多了雄強與霸悍。如此作雛雞便與許多畫雞名家,包括齊白石在內(nèi)有所不同,這也是潘天壽繪雛雞最令人歡喜的地方。
當然,《雙雛雞圖》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原因并不僅此,還因為上面黃賓虹題寫的詩塘。為什么?因為難得。在現(xiàn)代美術(shù)史上,20世紀是大家輩出的年代,而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等更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大家,但因種種原因,比如年齡、地域等等,盡管他們的生命歷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段時間相互重疊,同處一個時代,但是交集的機會卻很少,有的甚至沒有交集。這多少讓人有些遺憾。幸好當年潘天壽在諸樂三的引薦下帶著自己的作品在上海拜訪了吳昌碩,于是就有了那副吳昌碩書贈潘天壽的“天驚地怪見落筆,巷語街談總?cè)朐姟钡闹瓡鴮β?lián)、《讀潘阿壽畫山水障子》的古體長詩以及“阿壽學我的畫最像,跳開去離我最遠,大器也”的贊譽。這無論是對吳昌碩研究、潘天壽研究,還是對現(xiàn)代美術(shù)史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史料。
那么,《雙雛雞圖》上的黃賓虹詩塘該如何解讀呢?我們不妨了解一下黃賓虹題寫詩塘的時代背景。
黃賓虹與潘天壽兩人相差32歲,他們初識于上海,其時黃賓虹59歲,潘天壽27歲,兩人曾經(jīng)都被聘為上海美專、新華藝專教授,但是當時他們并沒有太多交往。1937年黃賓虹赴北京故宮鑒定古書畫,前后十余年,而潘天壽自1928年杭州國立藝術(shù)院(后改名國立杭州藝術(shù)??茖W校)成立,受聘國畫系主任后定居杭州。機緣來自1948年7月下旬,黃賓虹由北京南返杭州,他在上海停留了近一個月后抵達杭州,定居西湖邊岳廟西側(cè)的棲霞嶺十九號,并受聘為國立藝專教授,其時潘天壽已于前一年辭去國立藝專校長職務,全力投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教學工作。據(jù)《黃賓虹年譜》轉(zhuǎn)引自1948年10月10日《民報·藝風》報道:“八十五齡老翁黃賓虹先生……已于上周到校授課,國畫科科主任吳茀之教授發(fā)起,定于十月六日午刻在杏花村公宴黃教授及其夫人,該科教授潘天壽、諸樂三、潘韻……諸先生參加”。這是一次非常高興也是非常有意義的聚會,85歲高齡的黃賓虹在畫壇德高望重,而現(xiàn)在作為國立藝專的一員成了大家的同事,怎么不讓人高興呢!席間諸位教授頻頻向他請益提問,黃賓虹則一一作答,其樂融融。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8月1日國立藝專續(xù)聘黃賓虹為該校教授,時間自1950年8月1日至1951年7月31日。但是情況在這個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就在續(xù)聘將要生效之際,1950年7月15日藝專校長室發(fā)來一函,黃賓虹雖為續(xù)聘教授,但是被列入“暫不任課之教員”之列。函文如下:“謹啟者:茲規(guī)定本校一九五0學年度應聘而暫不任課之教員,除應遵守聘書簡約各條款外,并須按照學校所訂辦法進行業(yè)務研究與政治學習,至希查照為荷!此致黃賓虹先生。校長室啟。一九五0年七月十五日.?!毙枰M行業(yè)務研究與政治學習,所以暫不任課,黃賓虹被閑置了。其實早在前一份續(xù)聘簽訂不久,藝專已經(jīng)開始推行教育改革。據(jù)1949年10月14日浙江日報消息:“藝專繪畫系本年度將國畫組與西畫組合并,今后的繪畫工作者應能掌握一切繪畫工具來描寫工農(nóng)兵的斗爭與生活,又在教學方面,也與過去完全不同,采用了一個新的辦法,一個集體教育的方法,根據(jù)同學們的進度情況,各教授就各人自己所長輪流授課,并且同時注意同學們的創(chuàng)作練習。”(轉(zhuǎn)引自王中秀《黃賓虹年譜》)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黃賓虹、潘天壽等許多老教授無所適從。不久中央美院成立,北平國立藝專、杭州國立藝專、華北大學合并其中,杭州國立藝專則為中央美院華東分院。在其后舉辦的華東分院師生展覽上,黃賓虹、潘天壽雖然受邀其中,但因“繪畫工作者應能掌握一切繪畫工具來描寫工農(nóng)兵的斗爭與生活”,山水畫、花鳥畫被認為不適合反映新生活,學校已經(jīng)禁止學生觀摩、研習傳統(tǒng)舊畫,所以他們兩人的作品都沒有放在顯眼的位置展出——黃賓虹的畫掛在暗角里,潘天壽的畫則掛在走廊里。當年專門從安徽趕來杭州觀展的石谷風老人前些年曾對王中秀先生說,看到他們的畫“被風吹得飄曳不定,發(fā)出潑剌剌聲響,心中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边@無疑對黃賓虹、潘天壽傷害極大,以至黃賓虹一度萌生返回故里安徽歙縣的念頭。
在學校里遭遇冷落,在師生展上受到非禮待遇,卻讓矢志為中國畫堅守傳統(tǒng)、革陳鼎新的兩位大家更加禮重,惺惺相惜,《雙雛雞圖》上的黃賓虹詩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題寫的。1953年因偶得一張舊紙而試筆,一拈毫潘天壽就以拙辣的筆墨讓兩只雛雞躍然紙上,而黃賓虹是1954年得觀此畫,顯然他十分欣喜,于是溯源八大,寫下詩塘。那么誰人請他寫的呢?畫無上款,應該就是潘天壽,而此時的潘天壽繪畫風格早已形成,并且已經(jīng)畫出了《淺絳山水圖軸》(1945年,潘天壽紀念館藏)、《讀經(jīng)僧圖軸》(1948年,中國美術(shù)館藏)、《江洲夜泊圖軸(四)》(1953年,潘天壽紀念館藏)等一批代表作品,而在黃賓虹為此幀小幅題寫詩塘的1954年,他的多幅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作品如《欲雪》(1954年,潘天壽紀念館藏)、《小憩圖軸》(1954年,潘天壽紀念館藏)等也都相繼問世。這些作品多為指墨,且為大幅,更能呈現(xiàn)他的繪畫雄強大氣的面貌。那么他為什么不拿這些作品請益賓虹老人,請他作跋或者題寫詩塘呢?賓虹老人是非常贊賞潘天壽的繪畫的,他曾說“天壽的畫,奇崛處又見平穩(wěn),非常難得”。還說“天壽用筆,力能扛鼎”。唉,為什么不拿大畫比如《欲雪》或者《小憩圖軸》請賓虹老人署題呢?這耐人尋味。其實在我看來,這中間蘊藏的正是潘天壽藝術(shù)之外令人景仰的美德,他為藝“一味霸悍”,為人卻低調(diào)內(nèi)斂,持一小幅請益賓虹老人,不張揚,于己是謙懷,于人是禮。并且這份禮敬一直延續(xù),若干年后(1965年)他在時任寧波地委副書記陳耀亭家里見到一本黃賓虹南歸杭州當年所作八開山水冊,畫極精美,渾厚華滋,潘天壽喜由心生,一定是往事涌懷,于是研墨濡毫,恭恭敬敬寫下“黃賓虹先生山水寫生冊”的簽條。那字寫得好啊,與畫般配!
文人需要交集,大家尤其需要交集,交集會給后人留下遺產(chǎn),讓歷史得以回味。